夜里异常热,简直可以把鸡蛋蒸个半熟。 我像往常那样用脊背顶开爵士酒吧沉重的门扇,深深吸了一口空调机凉飕飕的气流。酒吧里边,香烟味儿、威士忌味儿、炸马铃薯味儿.以及腋窝味儿下水道味儿.如同年轮状西餐点心那样重重叠叠地沉淀在一起。 我照例拣柜台尽处头的座位坐下,背靠墙壁,四下打量: 三个身穿罕见制服的法国水兵、及其两个女伴、一对20岁光景的恋人,如此而已。没有鼠的身影。 我要了啤酒和咸牛肉三明治,掏出书,慢慢地等鼠。 大约过了10分钟,叩着一对葡萄柚般的乳房、身穿漂亮连衣裙的30岁模样的女子进来,在同我隔一个座位的地方坐下,也像我一样环视一圈之后,要了吉姆莱特鸡尾酒。但只喝了一口便欠身离座,打了个长得烦人的电话。打罢电话,又挟起手袋钻进厕所。归终,40分钟时间里她如此折腾了三遭:喝一口吉姆莱特,打一个长时电话,挟一次手袋,钻一次厕所。 酒吧主人杰走到我面前,神色不悦地说:不把屁股磨掉才怪!他虽说是中国人,日语却说得比我俏皮得多。 那女子第三次从厕所返回后,扫一眼四周,滑到我身旁低声道: “嗯,对不起,能借一点零币?” 我点头,把衣袋里的零币搜罗出来,排在桌面上:10元的共13枚。 “谢谢,这下好了。再在店里兑换的话,人家要不高兴的。” “无所谓,身上负担倒因此减轻了嘛!” 她微笑点头,麻利地收起硬币,往电话机那边消失了。 我索性放下书本,请求把手提式电视机摆在柜台上面,边喝啤酒边看棒球转播。比赛好生了得:光是前四回便有两名投手包括两个本打垒被打中6球。一个外场手急得引起贫血症,晕倒在地。换投手的时间里,加进六个广告:啤酒、人生保险、维生素剂、民航公司、炸马铃薯片和月经带。 一个像是遭到女伴抢白了的法国水兵,手拿啤酒杯来到我身后,用法语问我看什么。 “棒球。”我用英语回答。 “棒球?” 我简单向他解释了棒球规则:那个男的投球,这个家伙用棒子猛打,跑一圈得一分。水兵盯盯看了5分钟。广告开始时,问我为什么没有修克.波科斯和乔尼.阿里迪的磁带。 “没人喜欢。”我说。 “那么,法国歌手里哪个受人喜欢?” “亚当莫。” “那是比利时人。” “米歇尔.波尔奈列夫。” “狗屎! 说罢,水兵返回自己的桌子。 棒球打到前5回时,那女子总算转回。 “谢谢。让我招待点什么?” “不必介意。” “有借必还嘛,我就这个性格,好也罢不好也罢。” 我本想微笑,但未能如愿,只好默默点头。女子用手指叫来杰,吩咐为我来啤酒,给她拿吉姆莱特。杰准确地点了三下头,消失在柜台里。 “久等人不至,对吧,您?” “好像。” “对方是女孩?” “男的。” “和我一样。看来话能投机。” 我无奈地点头。 “喂,看我像是多少岁?” “28。” “说谎。” “26。” 女子笑了。 “倒不至于不快。像是单身?还是已有丈夫?” “猜中有奖不成?” “未尝不可。” “已婚。” “喔……对一半。上月离的婚。这以前跟离婚女子交谈过?” “没有。不过碰到过患神经痛的牛。” “在哪里?” “大学实验室。5个人把它推进教室的。” 女子笑得似很快意。 “学生?” “嗯。” “过去我也是学生来着,六十年代,满不错的时代。” “什么地方不错?” 她什么也没说,嗤嗤一笑,喝了口吉姆莱特。继而突然想起似地觑了眼表。 “还得打电话。”说着,她提起手袋站起。 她走掉之后,我的提问因没得到回答,仍在空中徘徊了一会儿。 啤酒喝至一半,我叫来杰付帐。 “你是要逃?” “是的。” “讨厌大龄女人?” “与年龄无关。总之鼠来时代我问好。” 出店门时,那女子已打完电话,正往厕所里钻第四次。 回家路上,我一直吹着口哨。这是一支不知在哪里听过的曲子,但名字却总也记不起来。是很早以前的老歌了。我把车停在海滨公路上,一面望着黑夜中的大海,一面竭力想那歌名。 是《米老鼠俱乐部之歌》。歌词我想是这样的: “我们大家喜欢的口令,mickeymouse。” 说不定真的算是不错的时代。 on 喂,诸位今晚都好?我可是高兴得不得了神气得不得了,恨不能分给诸位一半共享。neb广播电台,现在是大家熟悉的“通俗歌曲电话点播节目”时间。从现在开始到九点,周六夜晚愉快的两小时中,将不停地播放诸位中意的热门歌曲。 撩人情怀之曲、怀念往昔之曲、舒心快意之曲、直欲起舞之曲、心烦意乱之曲、令人作呕之曲,一律欢迎,只管打电话点来。电话号码大家知道吧?好么,注意不要拨错。打的人晦气、接的人烦恼——错误电话千万别打。好了,6点开始受理,受理一个小时,台里的10部电话一阵紧似一阵响个不停。对了,不听听电话铃声?……怎么样,够厉害吧?好——咧,就这声势。尽管打电话,打到手指断掉为止。上星期打来的电话实在太多,多得保险丝都飞了,给诸位添了麻烦。不过这回不要紧,昨天换上了特制电缆,有大象腿那般粗。不,比大象腿、麒麟腿还要粗得多,尽管打来就是,放心大胆地打,歇斯底里地打。即使电台里的人全都歇斯底里,保险丝也绝对不会跳开。好么?好——咧,今天实在热得叫人心烦,让我们听一支大众音乐冲淡一下,好吗?音乐的妙处就在这里,同可爱的女孩一样。ok,第一支曲!安安静静地听着,实在妙不可言,热浪一扫而光!布鲁克.韦顿:《佐治亚州的雨夜》。 off ……啊……简直热死了…… ……喂,空调不能再放大点?……这里快成地狱了…… 喂喂,算了算了,我都给汗浸透了…… ……对对,是那样的…… ……喂,喉咙渴冒烟了,有谁给我拿瓶透心凉的可乐来?……没关系,一泡小便就出去了。我这膀胱特别强韧……对,无论如何…… ……谢谢,由美子,这下可好了……嗬,凉得很…… ……喂,没有开瓶器呀…… ……胡说,怎么好用牙齿来开?……喂喂,唱片快放完了,没时间了,别开玩笑……听着,开瓶器! ……畜生…… on 妙极了,这才叫音乐。布鲁克.韦顿,《雨中佐治亚》,凉快点了吧?对了,你猜今天最高气温是多少?37度,37度!就算夏天也热过头了,简直是火炉!37度这个温度嘛,说起来与其一个人老实呆着,还不如同女孩抱在一起凉快些。不相信? ok,闲活少叙,快放唱片好了。克里迪斯.克里维特.里本巴尔:《雷雨初歇》。来吧! off ……喂喂,可以了,我已经用麦克风底座打开瓶盖了…… ……唔,好喝…… ……不要紧,不至于打嗝的,你也真是好担心…… ……我说,棒球怎么样了?……其它台正在转播吧?…… ……喂,等一下,为什么广播电台没有收音机?这是犯罪。…… ……明白了,好了好了,这回想喝啤酒了吧,冰凉冰凉的…… ……喂,不得了,要打嗝……… 唔…… 7点15分,电话铃响了。 此时我正歪在客厅的藤椅上,一边一口接一口喝罐装啤酒,一边抓奶酪饼干来吃。 “喂,晚上好。我是neb广播电台的通俗歌曲电话点播节目。听听广播可好?” 我赶紧把嘴里剩的奶酪饼干就着啤酒冲进胃袋。 “广播?” “对,广播。就是文明孕育的……唔……最好的器械。比电动吸尘器精密得多,比电冰箱玲珑得多,比电视机便宜得多。 你现在做什么呢?” “看书来着。” “咦呀呀,不行啊,那。一定要听广播才行!看书只能落得孤独,对吧?” “噢。” “书那玩艺儿是煮细面条时用来打发时间才看的,明白?” “嗯。” “好——咧,……唔……看来我们可以交谈了。我说,你可同不断打嗝的播音员交谈过?” “没有。” “那么,今天算首次,听广播的诸位怕也是头一遭。话说回来,你晓得为什么我在播音当中打电话给你?” “不晓得。” “实话跟你说,有个……呃……,有个女孩要送给你一支点播歌曲。可知道她是谁?” “不知道。” “点播的歌曲是比齐.鲍易兹的《加利福尼亚少女》,好个叫人怀念的曲子,怎么样,这回该想起来了吧?” 我沉吟片刻,说根本摸不着头脑。 “哦……这不好办。要是猜对的活,可以送你一件特制t恤。好好想想嘛!” 我再次转动脑筋。觉得记忆的角落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时隐时现——尽管极为缥缈。 “加利福尼亚少女……比齐.鲍易兹……怎么,想起来了?” “如此说来,大约5年前好像一个女孩儿借给我一张同样的唱片。” “什么样的女孩?” “修学旅行时我替她找到隐形眼镜,作为回报,她借给了我一张唱片。” “隐形眼镜?……那唱片你可还了?” “没有,弄丢了。” “那不大好。即使买新的也要还回才是。在女孩子身上借而不还……呃……就是说有借无还,意思明白?” “明白。” “那好!5年前修学旅行中失落隐形眼镜的她,当然正在听广播,对吧?噢——,她的名字?” 我说出好歹想起的名字。 “啊,听说他准备买唱片送还,这很好。……你的年龄?” “21。” “风华正茂。学生?” “是的。” “……唔……” “哦?” “学什么专业?” “生物。” “嗬……喜欢动物?” “嗯。” “喜欢动物什么地方?” “……是它不笑吧。” “嘿,动物不笑?” “狗和马倒是多少笑点儿的。” “嗬嗬,什么时候笑?” “开心时。” 我突然感到多年来未曾有过的气忿。 “那么说……噢……狗来当相声演员也未尝不可!” “你想必胜任。” 哈哈哈哈哈哈。 《加利福尼亚少女》: 东海岸少女多魅力, 时装都会笑眯眯。 南方少女多矜持, 走路、说话是组装式。 中西部少大多温柔, 一见心脏就跳得急。 北方少女多可爱, 令人浑身流暖意。 假如出色的少女全都是 加利福尼亚州的…… 第三天下午,t恤便寄来了。 翌日早,我穿上那件棱角分明的崭新的t恤,在港口一带随便转了一圈,然后推开眼前一家唱片店的门。店内没有顾客,只见一个女孩坐在柜台里,以倦慵的神情一边清点单据一边喝可口可乐。我打量了一番唱片架,蓦地发现女孩有点面熟:原来是一星期前躺在卫生间那个没有小指的女孩。我“噢”了一声,对方不无惊愕地看着我的脸,又看看我的t恤,随后把剩的可乐喝干。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做工的?”她无奈似他说道。 “偶然,我是来买唱片的。” “什么唱片?” “比齐.鲍易兹的《加利福尼亚少女》。” 她不大相信地点头站起,几大步走到唱片架以前,像训练有样地狗一样抱着唱片折回。 “这个可以吧?” 我点下头,手依然插在衣袋没动,环视店内道: “另外要贝多芬钢琴协奏曲第3号。” 她没有做声,这回拿两枚转来。 “格伦.古尔德演奏和巴克豪斯演奏的,哪个好?” “格伦.古尔德。” 她将一枚放在柜台,另一枚送回。 “收有《加尔在卡尔克》的戴维斯.迈尔斯。” 这回她多花了一些时间,但还是抱着唱片回来了。 “此外?” “可以了,谢谢。” 她把三张唱片摊开在柜台上。 “这,全你听?” “不,送礼。” “倒满大方。” “像是。’她有点尴尬似地耸耸肩,说“五千五百五十元”。我付了钱、接过包好的唱片。 “不管怎么说,上午算托你的福卖掉了三张。” “那就好。” 她吁了口气,坐在柜台里的椅子上,开始重新清点那扎单据。 “经常一个人值班?” “还有一个,出去吃饭了。” “你呢?” “她回来替我再去。” 我从衣袋里掏香烟点燃,望了一会她操作的光景,“喏,可以的话,一起吃饭好么?” 她眼皮没抬地摇头道: “我喜欢一个人吃饭。” “我也是。” “是吗?”她不耐烦地将单据挟在腋下,把哈伯斯.彼扎尔的新唱片放在唱机上,落下唱针。 “那为什么邀我?” “偶尔也想改变一下习惯。” “要改一个人改去。”她把单据换在手上,继续操作。“别管我。” 我点下头。 “我想上次我说过:你分文不值!”言毕,她撅起嘴唇,用4支手指啪啦啪啦翻动单据。 我走进爵士酒吧时,鼠正臂肘支在桌面,苦着脸看亨利。 詹姆斯那本如电话簿一般厚的长篇小说。 “有趣?” 鼠从书上抬起脸,摇了摇头。 “不过,我还真看了不少书哩,自从上次跟你聊过以后。你可知道《较之贫瘠的真实我更爱华丽的虚伪》?” “不知道。” “罗杰.贝迪姆,法国的电影导演:还有这样一句话:‘我可以同时拥有与聪明才智相对立的两个概念并充分发挥其作用。’”“谁说的,这是?” “忘了。你以为这真能做到?” “骗人。” “为什么?” “半夜3点跑来,肚子里饥肠辘辘。打开电冰箱却什么也没有。你说如何是好?” 鼠略一沉吟,继而放声大笑。我喊来杰,要了啤酒和炸马铃薯片,然后取出唱片递给鼠。 “什么哟,这是?” “生日礼物。” “下个月呀!” “下月我已不在了。” 鼠把唱片拿在手上,沉思起来。 “是吗!寂寞啊,你不在的话,”说着,鼠打开包装,取出唱片,注视良久。“贝多芬,钢琴协奏曲,格伦.古尔德,波斯顿。哦……都没听过。你呢?” “没有。” “总之谢谢了。说白啦,十分高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