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谭绍闻一觉睡醒,兀自在床上侹着。猛可的把昨晚事体,一齐上心,好不闷气。一来想起那少年之骂,分明是骂我姓谭的。二来想起这一百四十串钱,没的生法。况自己不曾动手,平白还这宗屈钱。又想起王中回来知晓,何以见面?又想起诈说表兄紧病,将来要照出假话,何以对母亲?翻来复去好不自在。毕竟这几宗中,还钱的事更为紧要。欲待查讨房价、佃租,争乃父亲在日,俱是人家送来,我如何去讨?况且不知话该怎说,又怕声张。左盘右算,要去寻表兄王隆吉去。他今日在生意行经的事多,或者有个什么法子,先可以哄过母亲,把诈言紧病一事说明了。久后也好遮掩。 吃了些须饭儿,因对母亲说,要去东街再看看隆哥去。王氏道:“这才是哩。你那两日没回家,你隆哥听说寻你,早跑的来了。还该再去看看。”绍闻急上东街。到春盛铺,小伙计说:“隆相公接老掌柜的去了。”绍闻愈觉怅然。也忘了看看妗子,回头就走。 走至娘娘庙街,恰好撞着盛希侨在当铺里出来。宝剑儿说道:“那不是谭少爷么?”希侨看见,开口便说道:“好贤弟呀,招驾一班好戏,一个好出名九娃儿,就不叫我见见么?” 谭绍闻急切没啥答应。希侨哈哈笑道:“没的说了,休脸红。你跟我到家说句话。”这绍闻正想着寻人领个教儿,便跟的去了。过了一个大门楼儿,门上一个小家人拦住说道:“少爷不坐坐么?正等着少爷哩。”希侨回顾绍闻道:“咱到这里瞧瞧罢。”绍闻道:“我心里有事。还要问你领个教儿。你要十分要去,我就走了。”希侨道:“贤弟,你果然是心里有事光景。先见了我脸是红的,如何又会黄起来。也罢,咱就到家说话。” 绍闻跟的到慎思亭上。吃完茶,绍闻便把替茅拔茹招驾戏子一事,与在张绳祖家两次赌博输钱一事,一五一十说个明白,求盛希侨生法。盛希侨笑道:“菜籽大事儿,也要放在心上。像我们这样主户,休说一百四十串,就是一千四百串,也是松事。贤弟你放心,我明日备个酒,请几个赌家玩玩,你抽一场子头钱,管情够了还使不清。要正经朋友做啥哩?我替你办办。只是没星秤这个杀才,连我的朋友都弄起来。夏家第四的这个东西,也不算一个人。我如今即着人派这一场子赌,全不要三个核桃两个枣的。前日有先祖的一个门孙,往湖广上任去。他送我一头骡子,值五十多两。我赠他一百两赆仪,他再三不受。如今我叫小价换的钱来。明日你看看正经赌罢。好没星秤这个杀才,明日要约他来,叫他赴赴正经大排常你放心回去,明日早来。” 果然绍闻次早吃了点心,又说是看王隆吉去,一直儿到了盛宅。早已一起儿赌友在座,单等张绳祖到。话不移时,张绳祖到了。这些人到了一处,无非是市井野谈,村俗科诨。须臾上场,你叫幺,我喝六,你恨不掷快,我恼只弄叉。掷到午错时吃了饭,依旧上常有先赢后输的,也有输了又输的。到了日夕歇了手。 单说张绳祖输了九十串,不敢再赌,要算账目。盛希侨道:“老秤,这也不算输赢。你知道么?今日我是替谭贤弟兑账哩。你输了九十串,不教你拿来,算谭贤弟完了你。明日再叫你那假李逵来取五十串钱去——这四十串头钱,就是谭贤弟哩。我再垫上十串,一剪剪齐。他也不欠你的了。呸!狗杀才,吃人吃的眼红了,核桃、枣,一例儿数起来。这是我的盟弟,要不是我知道,你把他囮住了。前后事他已对我说明。呸!你全是不货!”张绳祖道:“那是兔儿丝的牵引,把他的钱替输了,干我屌事!如今清账就清账,一般好弟兄们,何在钱不钱。我让十串,只取这头钱四十串去。只是还有红玉一宗事,不曾开发哩。”盛希侨道:“你说是速妮儿不是?几天才不在街上寻饭吃。依我说,一个钱罢。老秤,你手里也没个好鹌鹑。左右你都清白罢。谭贤弟,你也休再上他的当。到明日我接个好名妓,敬贤弟一敬,黄昏要催妆诗,另日赠缠头诗,也得一首美人诗。看看何如?”把绍闻肩儿一拍:“贤弟,再休要混这土条子,丢了身份。” 原来盛希侨在匪流场中,有财有势,话又说的壮,性子又躁,所以这一般下流都让他。 本日谭绍闻把张绳祖的赌欠,红玉的宿钱,被盛希侨替他一笔勾了,心中好不畅快。日晚告归,盛希侨自有别的勾当,也不恳留。绍闻致谢承情不尽,盛希侨道:“你说这话,我就恼了,要结拜兄弟干啥哩?自己弟兄,有事时正要拔刀相助。你说承我的情,便是把我当外人看了。”绍闻起身,心中喜道:“原来结拜弟兄,有这些好处。”却忘了夏逢若也是结拜的。 到家中,王氏问道:“你隆哥好了么。”绍闻道:“我说没啥意思,去接俺舅去了。”王氏道:“你舅回来不曾?”绍闻道:“七八分到家了。” 说话中间,已是上灯时候。绍闻叫赵大儿做晚饭儿吃。爨妇道:“大儿肚疼的要紧。”王氏道:“只怕也是时候了。他汉子又没在家,叫宋禄套上车去接稳婆去,双庆儿打着小灯笼跟着。”双庆儿道:“稳婆在那里?”德喜儿道:“他门上有牌儿,画着骑马洗孩子的就是。衙门前那条街上,有好几家子。” 绍闻道:“你去就是。”二人去了。 到衙门前槐树巷,接了一个姓宋的来。挨至二更天,赵大儿生了一个女儿。事要恰好,话要凑巧,冰梅也腹痛起来。这宋婆生意发财,一客不烦二主。挨至五更,冰梅生了一个丰伟胖大的小厮。宋婆磕头叩喜,王氏心中又喜又闷。喜的是男孩儿难得,闷的是平日不明不暗,人说主家没道理。” 到了日出时候,宋婆要走,定住后日来洗三。王氏与了些东西。家中无人,王氏只得亲自看狗,送至后门。恰好王春宇到了,迎个照面。王氏急紧接祝王春宇看那稳婆,笑道:“这不是一丈青么?”那宋婆道:“谭奶奶恭喜了,得了孙孙,王大爷吃面罢。大爷你是几时回来的?刚刚赶上送米面。”笑嘻嘻的走了。 王春宇随王氏到的楼下,说了远归的话,问道:“适才老宋婆那话我不懂。孔亲家事尚未举行,那的喜事?”王氏道:“你随我到东楼下说话。”到了东楼,王氏唧哝了一会。出来,王春宇道:“这有何难。男胎是难得哩,这是俺姐夫一个后代。明日就出帖请街坊邻舍吃汤饼,明明白白的做了。怕什么?” 因问:“外甥哩?”王氏道:“不知道。”问德喜儿,德喜儿道:“大相公把后书房门上的紧紧的,睡哩。”王春宇道:“蠢才。这事多亏我到,若叫你们胡董起来,才弄的不成事哩。” 恰好王中也回来。王中见了春宇,说道:“舅爷好。”王氏道:“你怎到的这样早?”王中道:“我昨晚想赶进城来,到南门时,门已关了。店里住了一夜,闪开门就进来。”王氏道:“你屋里恭喜了,大相公也喜了,一天生的,真正双喜临门。”王春宇道:“真正好哩。我去叫福儿去。”春宇去叫的绍闻回来,到了楼下,说道:“没别的话,作速写帖备席,请人洗三吃面。我后日来陪客,叫你妗子送米面来。你别要把脸背着,写帖子去罢。”绍闻只得依命而行。 却说到了三日,请的街坊邻舍及春宇夫妇齐到。宋婆与薛窝窝也到。原来宋稳婆露口于薛媒婆,薛媒婆说:“这是我说的,我也去吃面去,讨个喜封儿。”不料当日卖冰梅那人,尚在省城飘流,其姓名不便说出。因众人洗三闻知此事,也到了。 站在后门里,发了些“主欺奴”的话,要上衙门告去。王中对春宇说知,春宇道:“这有何难。”见了那人,开口便称亲家,瓶口内掏出二两银子与了,又承许越外三十两,以后作亲戚来往,就留下吃汤饼。这人也喜出望外。这也是王春宇几年江湖上精细,把这宗事,竟安插的滴水不漏。 午后客散。姐弟两个,连曹氏三个人,说了一会子家常。 王氏道:“隆吉心疼好了?”曹氏茫然不知,没的答应。王氏道:“端福儿三天跑了三回,说是瞧隆吉儿,难说就没见么?” 曹氏道:“天哟,隆吉儿好好的,何尝有病?谁见外甥的影儿?”王氏道:“敢是他捣鬼哄我哩?”王春宇道:“外甥聪明伶俐,有管教便成一个出格的好子弟,没管教便要下流。姐姐休怪我说,咱亲姊妹们说话,毕竟你有些护短溺爱。将来你还要吃他的苦哩。我近来江湖上走的多了,经历的也多了。到了镇店城埠住下做生意,见人家那些子弟胡闹,口中不言,背地里伙计们却行常私自评论。及至见了,还奉承他。他只说生意人知晓什么?其实把他那肠子肚子,一尺一尺都丈量清了。我如今要说姐姐,即如今日这宗事,我只是见事弹压。其实是姐姐没规矩。是也不是?”王氏无言可答。 却说谭绍闻见妗子与母亲会面,必然说起黑夜要橘红的话,不敢近前。王春宇坐了一会,心上恼了,说道:“叫端福去!” 双庆儿叫的回来,进了楼去。王春宇说道:“你坐下,我问你。不说别的,我是你一个娘舅,一年多没见,你通不来傍个影儿,是何话说?”绍闻闭口无言。王氏道:“那日黄昏里,有人叫门,你说你隆哥心疼,问咱家要药,你去了一夜。如今你妗子怎的说全不知道呢?”绍闻只是不言。王春宇肚内有冰梅这宗事,又听说编瞎话在外边过宿,心里早猜着了一宗。那赌博还在所不料。因说道:“姐姐,孔亲家那宗事该行了。” 王氏道:“孔亲家不在家,往他舅衙门里住了一年多。迟早回来,我就与他行这宗事。”王春宇点点头儿,道:“行了好。只是他们俱年轻,俱不知道什么。休要叫孩子们各起气来,惹人家笑话。这却要姐姐处处留心。”王氏道:“是哩。” 春宇夫妇见天晚要走,王氏挽留不住,任其归去。这王春宇正是那:商家见客多奉承,争说为钱将我敬;岂料尔家兴与败,旁观不忍眼悬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