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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回 巧门客代筹庆贺名目 老学究自叙学问根源

时间:2016-10-04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李绿园 点击:

却说巫氏分娩,得了一个头生男胎,全家岂不喜欢?只因丹客提炉,铜匠铸钱,吵闹个盆翻瓮倒,麻乱发缠,那顾哩这个悬弧大喜。此日已过三朝,巫宅方才来送喜盒。少时,巫氏之母巴氏同晚子巫守文来到。王春宇家喜盒也到,王隆吉跟母亲来了。巴庚、钱可仰、焦丹也攒了一架盒子抬来。俱将来人一处管待,即把王象荩所撇下新钱二百,搀兑了旧制钱,放了喜赏。

德喜正发放犒从喜封,忽见宝剑夹个大毡包来到。德喜告于主人说,盛宅来送贺礼。绍闻叫到厅上,问道:“你先回来了?”宝剑磕了头,说:“一齐回来了。”绍闻道:“你少爷有字来,说还要上浙江去,如何回来这样早?”宝剑道:“少爷要替舅老爷送家眷,舅老爷怕少爷到杭州西湖上花钱,不想叫去。说河南俺家老太太年纪大了,二少爷年轻,别的家下没人,去了耽搁一年半载不放心,一定叫回来。适然山东本城亲戚们饯行,叫个昆班唱堂戏。内中有个老旦,一个副净,原在咱班上唱过戏。说山东这戏今要连箱卖。这两个人从中串通,就连人带箱买过来。”绍闻道:“怎的这个凑巧,人家就肯卖么?”宝剑道:“那也是山东大乡绅养的窝子班。因戏主病故,那老太太拿定主意,说戏班子在家住着不好,一定不论贵贱要卖。少爷看见两个旦脚又年轻,又生得好看,去了包头,还像女娃一般。声嗓又中听,一笴笛儿相似,一定不肯放。只费五百银子,当下交与一百两,剩下明年全完,批了合同文约,连箱全买了。少爷把那粗糙东西——虎额、龙头、龟盖、蟹壳,天王脸、弥勒头、旧头盔、枪、刀、锣、鼓、喇叭,以及一些旧蟒、旧女彩、旧头巾、破靴,分成四个箱,卖与历城县一个快头儿。那快头是得时衙役,也招架两班戏,一班山东弦子戏,一班陇西梆子腔。他给了四十两银买的去。少爷把这鲜明鼎新的,装成四个箱,交与咱家旧日唱老旦、副净的,押着箱,连人都回河南来。交与他四十两,做路上盘费。人人说这五百两,还不够当日十分之三哩。小的拿这毡包内,乃少爷送谭爷的人情:沂州茧绸两整匹,张秋镇细毛绒毡两条,阳谷县阿胶一斤,曲阜县楷芽一封。全不成什么东西,少爷叫谭爷胡乱收了,聊表远行回来的人意罢。”绍闻道:“费心,费心。”宝剑道:“还有一句话,少爷说谭爷讨得闲,今日就瞧瞧去。”绍闻道:“我忙的了不的。因生一个小孩子,亲戚都来送喜盒,打算这两日就请客。”宝剑又磕头叩了喜,订了明日到娘娘庙街的话。

留宝剑吃饭,宝剑不肯,与了赏封去讫。那抬盒的也得赏而去。[汶贼吧Zei8。COM电子书小说网//Zei8.com 贼吧电子书]

绍闻便到楼下,商量请客的话。王氏道:“女客已各回家,唯有你外母住下。如今且暂请吃个小面儿,到满月再请吃汤饼大面。”绍闻道:“凭娘酌度。”王氏道:“我想当下且请送喜盒的客,我心中还想请几位未送盒的女眷,都是我心中丢不下的。趁这喜事,会合会合。但家中不比前几年丰厚,还要费个周章,你看怎的料理?”绍闻道:“过了明日再酌度。那盛大哥借咱一百二十两,明日我去看他,要到手里,任娘说请谁,我齐请来与娘会合。”王氏道:“很好。”一夕晚景不表。

到了次日,绍闻携德喜上盛宅来。适逢盛希侨、满相公具在门首看卸箱,一簇儿梨园都在。盛希侨见谭绍闻,一手扯住,只说:“恭喜,恭喜,又得了侄子。”早已走在厅上。绍闻方欲作揖,说:“远路风尘,更谢多贶。”盛希侨道:“咱就不用作揖。也不用说我的话。你只说那一日做满月,我送戏。”

绍闻道:“你不知我近日么,做不起满月。”盛希侨笑道:“你就不用说那话阻我的高兴。昨日宝剑回来,说贤弟恭喜,我已算计就了,我欠你一百二十两,今日先与你二十两,拿回去,且济手乏。你做满月我再送过一百两,把咱两个的账拉倒。你不做满月,我就不欠你的了,算助我买箱,也一切拉倒。”盛希侨此话已将绍闻挟住,口中略有应允之意。盛希侨便一片声叫人请满相公来。满相公上的厅阶,口中“恭喜!恭喜!”说:“先忙着哩,没得作揖。”到了绍闻面前作揖坐下。”弄璋大喜,改日造府晋贺。”绍闻道:“偶尔添丁,何敢劳尊驾枉临。”

盛希侨道:“咬文嚼字肉麻死人,快说正经话罢。我如今叫谭贤弟做满月,就唱这新戏。也不用那绫条子,纸对子,绸幛子,爽快送上一架围屏。到明日扎彩台子,院里签棚,张灯挂彩,都是你老满的事。”满相公道:“自然该效劳,我别哩会做啥哩。”盛希侨道:“如今先叫你写报单,抚台、按台、布政、按察照壁后四张,五门五张,你就写下十来张,使人贴去。”

绍闻道:“戏便领下,屏却不敢领。生一个小孩子,如何大声张起来。”盛希侨道:“你也不用作难,不化你的什么。我有七八架屏,舍二弟分了四架,我还有四架。除玳瑁雕漆屏我不送你,别的你拣上一架,留下画,撕了旧文,张上新文。那日送去,体面不体面?”绍闻道:“即令做满月唱戏,这屏我万不敢领。你且说屏文上写上啥哩?岂不叫人传笑。”满相公道:“这有何难,就做成老太太寿屏。”绍闻道:“家母生辰,去小孩满月,还差小半年,如何此日讲庆寿的话?”满相公道:“老太太年近七旬,不拘那一天,都是老人家的好日子,何必定然是生日才庆寿呢。如今庆在寿诞之前,央人作文,把生孙的事带上一笔,双喜同贺,岂不是你光前裕后的事业?”盛希侨哈哈大笑道:“老满,我服了你真正说话到家。你遭遭都像这个有才料,就是好白鲞,我还肯吆喝你么?”满相公笑道:“罢么,你乎日吆喝过我不曾?休在谭相公面前壮虚光。”

盛希侨道:“闲话少说。你去东院叫那两个旦脚来,管保谭贤弟一看,就把事定了。他也再不想玉花儿、九娃儿。”满相公道:“闲着宝剑做啥哩?”盛希侨道:“他两个下车时,你那两只眼还顾的什么。如今差你去叫,休要撇清。”

少焉,满相公领两个旦脚上厅来。盛希侨道:“与谭爷叩头。”这两个新旦脚,看谭绍闻不像现在富商贵官气象,把腰略弯一弯,说:“磕头罢。”绍闻看两个时,果然白雪团儿脸,泛出桃花瓣儿颜色,真乃吹弹得破。这满月演戏之事,早已首肯了八九分,说:“好标致样儿。”盛希侨道:“你还没听他唱哩,这嗓眼儿真真天生的一笴箫。贤弟唱了罢。”绍闻略为沉吟,说:“唱就唱。”公子向满相公道:“何如?”

旦脚道:“且再迟几天。俺身上害乏困,略歇几日再去伺候。”盛希侨道:“傻孩子,谁叫你就唱哩。你看前日在舅老爷席上,陈老爷一连点了三出,那席上老爷们,都恼那个陈老爷不知心疼你。你两个唱了一出,爽利就硬不出来,陈老爷也自觉的没才料哩。我再对你说:如今你新来了,我还没吩咐厨下,你两个爱吃什么,只管对宝剑说,休因为脸儿生受了屈。你两个歇去罢。”二旦款款去讫。

绍闻道:“你既极力怂恿,我齐认下。但我今手中无钱,巧媳妇难做没米粥,该怎的摆布?今日一总商量明白,将来好照着章程办理。”盛希侨道:“啥是章程,银子就是章程。‘火大蒸的猪头烂,钱多买的公事办’。老满,咱账房有多少银子?”

满相公道:“前日二少爷补过粮银三十两,再没别项。”盛希侨道:“贤弟你且拿去铺排,这余下九十两,我再一次送去。”

满相公道:“银子不用说了。屏用那一架哩?”盛希侨道:“把西厢房放的那一架送了罢,说是成化年间沈石田的山水,我并看不出他的好处。把字儿撕下来卷起,另买缎子写文张在上面。这装满裱褙,贴锦边,买泥金,老满你统去早办。办完了,临时你好再办棚。”满相公道:“这宗除了做文、写金两项,我全揽下。至于约客照席,我是隔省人,也不能办。”盛希侨道:“那是夏逢若的事。他是钻头觅缝要照客的人,爽快就交与他。”绍闻心中有王象荩打过夏逢若的事,怕惹出话来,因推故说:“夏哥有母丧在身,孝服之中,如何办喜事哩?”盛希侨道:“他论什么事,叫他换衣服,不愁他不换。”绍闻道:“他要办理葬事,还托我求大哥帮助些须。”盛希侨道:“哎呀,可笑之极,我还未与他吊过孝哩。宝剑,你去对门上说,叫人请夏爷去。”

恰好夏鼎因王象荩打过,不敢再托绍闻,每日只打听盛希侨回来否。忽一日得了山东回来信息,径来娘娘庙街,口说看望,实希帮助。所以门上方请,恰到门首。一同进来,夏鼎见盛希侨磕下头去,希侨拉住道:“来的妙,来的妙。前日失吊的话,我也爽利不说他。老满,你把方才商量的事,对夏贤弟说说。”满相公遂把送屏庆寿诞、演戏贺弥月的话,述了一遍。

夏鼎道:“我再也不敢管他的事,他家盛价厉害。”绍闻怕说出打字,急接口道:“王中不过与你抢白了几句。我彼时就陪过礼。你去后,我又叫至客厅,罚跪打了十竹板子。”盛希侨道:“陪了礼就丢过了,不许找零账。夏贤弟,这约客照席,都是你的。”夏鼎道:“我要殡先母,顾不的。”盛希侨道:“你的殡事且靠后些,办了一宗再办一宗。听说你还叫我帮帮,过了这事,我自有酌度。这老人家归天,真正是喜丧,丧戏一台,是不能少的。”夏鼎道:“可杀了我了,我如何唱的起丧戏。”盛希侨道:“放心,放心,有我哩。咱且商量这一台戏,你那事,改日再定日期。”夏鼎见公子有了担承意思,说:“任凭大哥酌裁。总是我没钱,未免发愁起来。”盛希侨道:“不胡说罢。您三个商量现在的事,我去东院看看这两个孩子吃了饭不曾。老满,你把银子交明,那东西是办事的‘所以然’,离了它,不拘怎的说,俱是干拍嘴。”说罢离座上东院去了。

这三个商量,张类村做屏文,苏霖臣写金。满相公写报单,夏鼎贴报单。报单写的是:次月十五日,恭祝谭府王老太太七旬萱龄,并获麟孙鸿禧。

至期亲友与祝者,预恳奉爵以申多寿多男之庆。

首事盛希侨、夏鼎等同具

当下商量,梗概崖略已具。满相公即将三十两付与绍闻,又将红报单十张付与夏鼎。满相公留饭已毕,二人欲向盛希侨告辞起身,满相公道:“公子性儿,闹戏旦子如冉蛇吞象一般,恨不的吃到肚里。何苦搅乱春风,叫他各人自去闹去,我送二位走罢。”二人果然不辞而去。

却说绍闻叫德喜带了三十两回来。俗话说,酒助懦夫怒气,钱添笨汉精神。绍闻生长富厚,平日何尝把三十两在心,只为一向窘迫,捉襟肘见,便东涂西抹不来,所以诸事胆怯。今有银三十两,便觉当下少可挥霍。

到家上的楼来,见了母亲说道:“娘,我要与你老人家做屏庆寿,还贺生孙之喜。”王氏道:“离我生日还有小半年,怎样这样赶起早来?”绍闻道:“他们齐说娘得了孙孙,就趁着做满月,送屏送戏庆庆寿罢。”王氏道:“备办不出来,比不的前几年,手头宽绰。如今米面猪羊酒菜都费周章。不如辞了他们好意,你只办两三桌酒,明日请请送礼的女客,还想多请几位久不厮会的,吃个喜面。到满月再请一遍,就算完了局。”

绍闻道:“这个易的很。我即写帖子,明日叫人送去,后日通请何如?”

绍闻当晚即写了汤饼喜柬,次日差人分送。办了席面物件,唤来庖人厨役。

及第三日,果然女眷纷纷而来。第一起是巴庚女人宋氏,钱可仰女人齐氏,焦丹女人陈氏,巫守敬新妇卜氏,坐了一辆车而来。进了门,与王氏为了礼,便坐巫氏楼下去了。第二起,王舅奶曹氏,王隆吉女人韩氏,储对楼女人云氏到了。第三起,周舅爷新妇吴氏到了。_——这原是谭孝移元配周宅,周孝廉去世太早,周氏于归孝移,半载即赋悼亡。庶弟尚幼,所以素少来往。今周无咎已长,娶了新妇,算与绍闻有渭阳之谊,所以前日来送喜盒,今日不得不至。少焉孔缵经夫人祝氏亦至。

张类村夫人梁氏说在小南院看相公,午时方才过来。又一会,夏鼎女人换了素服,携同姜氏来了。姜氏到了巫氏楼下,只是偷瞧床上帐幔被枕,细看巫氏面目脚手,此中便有无限难言之隐。少时地藏庵慧照也到了,拿了佛前绣线穿了制钱十二枚,说是长命富贵锁儿,王氏喜之不荆——此三位是绍闻未逢母命私请来的。惠师娘滑氏,坐了一辆牛车,傍午方到。将近坐席时候,梁氏自小南院过来。此时只候着盛宅的堂眷,白不见来。少刻宝剑来说:“太太身上不好,改日讨扰罢。”方才肆筵设席,摆陈水陆。

那女眷们看座奉盅,俱可意会。堂楼两桌,左边首座是梁氏滑氏,右边首座是巴氏祝氏,其余挨叙下来,是老樊伺候的。

东楼两桌皆幼妇,南边首座吴氏姜氏,北边首座齐氏陈氏,其余挨叙下来,是赵大儿伺候的。且说堂楼交谈,这个说“亲家母恭喜”,那个说“孩子好长身腰”,这个问“乳食够吃不够吃”,那个笑“明日没啥给小相公”。内中也有叙家常、诉苦处的,剌剌不休。惟这东楼上,嬝娜团簇,娉婷辐辏。这个看那个柳眉星眼,那个看这个蓉面桃腮。席面上玉笋露袖,桌子下莲瓣蹙裙。酒微沾唇,粉颊早生红晕;馔略下箸,罗带早怯纤腰。

真正好看煞人。

日至夕春,各席离座。堂楼上客,鸦阵欲寻暮投之处;东楼下客,蝶队各恋花宿之枝。王氏虚套留住,众客各各辞谢。

巴氏爱女,仍旧住下。王妗奶曹氏也住下了。别的出了后门,只听的笑语纷纷,各坐轿乘车而去。惟有姜氏默然无言,跟夏鼎女人上车而回。

此时慧照已成了新生小孩子师傅,起个法名叫做悟果。绍闻作揖致谢。又摆茶食,盘桓至天晚。王氏款留,慧照道:“老师傅去世,庵内无人。我有个徒弟,今年十五六岁,独自守门。我回去罢。”王氏送了一盘子素食果品,说:“捎回庵里与他师兄吃。”慧照道:“我到徒弟满月时再来。”相辞而去。

一夕晚景无话。

及到次晨,绍闻想起议定张类村老伯做文、苏霖臣老叔写金的话,正当备席叩恳。写了帖子,放在拜匣。饭后携定双庆,登门送启。述了事期逼近,明日即邀惠临,二公俱应允了。

及至请日,碧草轩搭椅围桌,爇炉烹茗,专候二位老父执光降。却说张类村瞒了杜氏,说是宋门街有人请做屏文,早驾了车,直上萧墙街来。到了胡同口,进小南院来看杏花及小相公。先叫厨妪对说道:“张爷已在小南院,等苏爷到了,一同进来。”少刻,苏霖臣到轩,绍闻恪恭尽礼。差德喜请张类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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