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说 本期《收获》杂志特别推出“科幻专辑”,五位作家“脑洞大开”,用幻想构筑未来,那些壮丽的“海市蜃楼”,那些美好的“天空之城”,映射的却是我们对宇宙、生命、自然、时间、科学、人性等命题的深刻思辨。从哪里来?往何处去?这也是文学永恒的主题。《菌歌》俨然是一场铺天盖地的技术入侵,人类与赖以生存的土地、万物之间息息相通,却被高科技阻断、拦截和切割,失去了与自然的联系,作茧自缚的人类还能走多远? 菌歌 陈楸帆 按篁村人的说法,喊天节祭礼之后,夏雨便会如期而至。可今年随着雨水一起来的,还有一场不大不小的冰雹和两位神秘的客人,在平静的村子里砸起细小涟漪。老人们说,这几年天气越来越奇怪了,歌师再怎么对天神喊话也没用,再这么下去怕是连稻子也种不了,鱼和鸭也养不活了。也有人疑心是歌师们的法力不如前,那些粘在眼皮底下的发光屏幕把人的灵气都吸干了,想当歌师先得把那机器砸了、心瘾戒了。 这些都挡不住阿美想要成为一名歌师的心愿,她做梦都想。可不速之客打乱了她的计划。 阿美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苏素时的情形。 那是在欢迎贵客的酒席上,各家贡献的拿手菜摆满了长木桌:辣椒腌鱼、酸萝卜炖鸭汤、风干排骨、青苔菜……当然必不可少的还有各种菌子,现在正是野生菌子最肥美的季节。 酒过三巡之后,村民们照例用篁村方言唱起了歌谣。每个人嗓子里飘出的都是不同的音色音律,却在空气中莫名和谐地共振,像是五彩丝线交织成一匹斑斓花布。作为席间年纪最小、资历最浅的歌者,阿美最后加入合唱,她的声音清脆高亢,如云雀自由地盘旋在天地间,把歌曲引向高潮。 一曲唱毕,村民们像山林里的猿猴般,发出长啸,端起酒杯,邀请客人一起唱祝酒歌。按照长幼次序,他们先来到了微胖的中年男子面前,那是苏素的直属上司李想。李想十分配合,甚至表演得过分卖力,脖子青筋暴起,也不管调子跑到哪座山头了。伴着节拍加速的劝酒调,他啜光了杯里乳白黏稠的家酿米酒,用袖子揩了揩嘴角,假装毫不在乎防水防污的高档冲锋衣,堆出满脸假笑。 众人又来到苏素面前。阿美举着杯子,好奇地打量这个年纪与自己相仿的女孩。她来自遥远的海湾城市,皮肤白皙,面无表情,一头短发干练地别在耳后,面前的食物几乎没有动过,杯子也是满的。 “我不喝酒,我也不会唱歌。” 苏素甚至没有起身,她的眼镜瞬间起雾变白,遮住双眼。但阿美还是从她镜框边缘瞥见一丝蓝光,像是夜里溪流边的萤火闪烁不定。 “苏素!” 李想“啧”了一声。女孩没有搭理他。 “她刚毕业,不懂事。这杯我来替她喝。”李想尴尬地笑笑,将杯中新加满的米酒一饮而尽,脸涨得通红,连精心保养的额头也闪着粉光。他展示空空的杯底,学着村民的样子大喊一声:“噢——啰!” 所有人都兴高采烈地欢呼起来,除了在一旁默不作声的苏素,像是木头雕刻的摆设。 老人用手肘碰了碰阿美,努努嘴,示意她照顾好客人。毕竟劝酒也是歌师的重要能力之一,无论是眼色、说辞、节奏、分寸都需要技巧和练习。 阿美觉得有几分委屈,又过意不去,于是坐到苏素身边,把手轻轻搭上女孩的肩膀。不料苏素身体猛地一震,抖落她的手,眼镜雾气散去,露出惊诧又警惕的眼神。 “你想干什么?”她带着几分怒气问道。 “免惊……”阿美缩回手,就像摸到了火,“……看你吃得过少,也不呷酒唱歌,比黑水牛还憋气……” 这都是什么怪比喻。苏素翻了一下白眼,瞥见正和村民唱得起劲的李想,想起他进入篁村前的交代。她抿抿嘴唇,挤出勉强的笑容。 “我好得很。就是活儿没干完,哪有心思喝酒唱歌?” 阿美皱皱眉,不确定自己理解了城里女孩的意思,但既然人家千里迢迢来到篁村,自然应该以礼相待。 “我外来话说不太好,来了就是客,有事找我,一定帮你!”阿美大声地说,露齿微笑。 “真的吗?”苏素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随即又流露疑心,“你可别骗我。我是苏素,你叫什么?” # //创建新日志 时间:2032-09-18,21:41:05 坐标:108°54′36″E,25°57′35″N 创建人:苏素 //复制粘贴 2030年国家实现碳达峰目标,大气中的二氧化碳到达峰值,排放不再增长,之后将用三十年的时间,通过行政与技术手段实现另一个更加野心勃勃的目标——整个国家的碳中和。但天气作为一个超复杂系统具有滞后效应,碳达峰前后的气候异常现象加剧:夏季变得更加漫长,4500万人面临致命热浪的威胁;极端降水概率升高,江河泛滥,洪涝成灾,影响人口过亿;干旱时间拉长,部分区域面临农作物减产的风险。 //复制粘贴 超皮层(hypercortex)正是为了应对这种种挑战所诞生的新一代网络。它能够在物理世界与数据空间之间建立高精度的映射关系,通过人工智能动态调节不同区域的资源调配、能量消耗、污染排放、人口流动、植被种植计划……从而尽可能对冲气候变化所带来的损失。 //键入 ……960万平方公里的国土都将被这张巨大而无形的网所分割、覆盖、嵌入,但倘若哪个片区存在着未接入的盲点,便意味着这张网上有漏洞,网络效应便无法得到最优化。这就是AI管制时代的逻辑,也是我们来到篁村的原因。 …… //提交以上内容 //键入 真是烦透了这些狗屁工作日志,李想还花了半天时间培训我们用什么话术才能从AI那里拿到高分——诀窍就是像机器一样说话:突出关键信息、语法尽量简单、避免使用文学性修辞吧啦吧啦吧啦……打份工,不光跟人斗,还要跟机器卷,有完没完?还有,我是来采集数据的,凭什么让我喝酒唱歌?不奢求也不需要强调女性身份,好歹把我当成个人,又不是即插即用的万能插座,尊重一下别人的意愿好不好?最受不了李想身上那股味儿,不是烟不是酒也不是油腻,说得好听点叫社会,说得不好听就是假惺惺,嘴上一套心里一套,从来看不出真实想法,就是喜欢让下属琢磨。我才懒得费那脑子。赶紧把篁村接入超皮层,我要申请换组,他答应过的!不知道自己一天天的都在干吗,那些报告快把我榨干成没有感情没有生活的僵尸啦。我才不要变成那样的人,那些评上“优秀员工”的数据狂徒,身上都是一样的味道,一股劣质烧腊味,快餐连锁店吊在橱窗里的那种。 说这么多又有什么用呢?也不能给别人看。话说回来,那个叫阿美的女孩还有点意思,脑子不太好使的样子,也许她真能帮到我……今天又被厕所那只大蜘蛛吓死了!!!这里的门、家具、墙角、空气……哪哪哪都飘着一些奇怪的丝线,半透明,带点黑褐色,黏黏的,恶心死了,一定是那些蜘蛛!这鬼地方真是一天都不想多待了! //加密以上内容 半个月前,李想告诉苏素,这座深藏在西南边陲山间的村落,是部门负责片区里唯一没有接入超皮层的盲点。只要这个盲点不消除,整个网格就不算完成任务,这将关系到部门的排名、所有人的奖金和升迁,甚至整个公司的未来。 篁村不通公路,只能靠山地越野车把人拉到最近的入口,再步行进山。 “她们为什么不搬到山下?”苏素记得自己当时气喘吁吁地抱怨。山路蜿蜒崎岖,看不到尽头。 “她们不相信外来人,尤其是,外来男人。一些历史遗留问题。”李想比她喘得还厉害,“这也是为什么你会在这里的原因……” “你是说……母系氏族?” “类似吧,非常前现代的社会结构……所以,只有靠你了。” “我可没觉得自己有那么重要。” “我告诉你会发生什么。篁村人会把我们照顾得很好,好吃好喝,笑脸相迎。可一旦我们前脚踏出这山沟沟,后脚超皮层就会出各种状况。你不是一直想换组吗?只要搞定这个项目,我答应放你。” “可……我能干吗?”苏素的眼睛大概只亮了一秒,又马上撇撇嘴,让自己看上去没有那么兴奋。 “上次公司派的都是技术宅男,我跟公司打保票,这活儿需要一个既懂技术又能社交的人,最重要的是——性别女,组里非你莫属。你只需要……少点臭脸多点微笑,去交些朋友,搞清楚她们真实的诉求:钱?身份?孩子的学位?还是什么别的,公司总有办法能够解决。” “那你呢?” “我是你的大后方,保障你的物资,以及……安全。”李想挤出招牌式的假笑,汗津津的脸却比哭还难看。 …… #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2022-3《收获》)
陈楸帆,科幻作家,编剧,翻译,策展人。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与艺术学院,中国作协科幻文学委员会副主任,中国科普作协副理事长,九三学社社员,曾多次获得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中国科幻银河奖、世界奇幻科幻翻译奖、亚洲周刊年度十大小说奖、茅盾新人奖等国内外奖项,作品被广泛翻译为20多国语言,代表作包括《荒潮》、《人生算法》、《AI未来进行式》等。曾在Google、百度、诺亦腾等高科技企业从业,现为传茂文化创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