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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2年第6期|于晓威:缓慢降速器

时间:2023-04-27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于晓威 点击:

于晓威,1970年生。一级作家,辽宁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曾任《鸭绿江》杂志主编。在《收获》《中国作家》《钟山》《上海文学》《作家》等刊物发表作品多部。著有小说集《L形转弯》《勾引家日记》《午夜落》《羽叶茑萝》《陶琼小姐的1944年夏》、长篇小说《我在你身边》等。曾获辽宁省优秀青年作家奖、第九届全国“骏马奖”等,作品被翻译成日、韩、西班牙等多种文字。

 

缓慢降速器

于晓威

那一天,单位请来了当地的消防部门人员,来给大家讲解防火安全意识。大家被提前召集到一个能容纳五六十人的会议室里——其实这个人数也正是肖明他们这个测绘公司里,几乎所有的员工人数——大家懒懒散散的,不得不去听。其实谁都知道,类似此种宣讲活动,哪里是单位主动请的?是对方职能和工作所需,命令或指定相关单位做好准备,前来宣讲的。

在上楼梯的时候,肖明正巧与测绘室的汪馥琼走在一起。汪馥琼穿了一件蛋青色的T恤衫,白色的齐膝裙,肖明不经意间能闻到她身上散发的一种好闻的香水味儿。像是蜜奶的味道。瞬间让他想起梦幻般的童年。而那件T恤衫,说实话,肖明见到有蛋青色的T恤衫还真是不多,所以就未免多看了两眼。

消防员来了两位,一男一女。都是现役消防员。只不过,那位女的,应该是文职,在机关搞宣传或是什么的吧。肖明记得他的一位邻居的女儿,大学毕业后也报考过消防员。听她谈起过,女性消防员,没有在一线去救火的。

他们例行讲了许多知识,还有案例。演讲台上的背板是图像课件。那许多失火案例的图像,让肖明感到触目惊心。

最后,两位消防员照例为大家推荐一些消防产品,灭火剂啊,阻燃布啊,逃生铁锤啊什么的。有一种阻燃布,肖明产生了一点兴趣,厨房的台面万一着火时,用这种布一扑就会灭,而且不必事先用水打湿它。不过肖明继而又想,自己又没有女朋友,更没有结婚,还轮不到考虑厨房里的事儿。他去年买了一台二手车,平时去父母家可以开,想到车里还没有灭火器,于是他就跟消防员商量买哪种灭火器。

“当然是干粉灭火器或水基型灭火器好啊。”那位女消防员说,一般车里不能用二氧化碳灭火器,因为它不适合为车灭火,并且放在车里,夏天通风不好,还有高温爆炸的危险。

不说的话,肖明还真不知道。以为灭火器跟灭火器不会有什么不同。于是他就买了一个水基型灭火器。

但是临结束宣讲时,消防员最后拿出了一个铁皮盒子,让肖明眼前一亮。消防员说:“这是缓慢降速器。”

几乎所有台下的听众都不知那是干什么的。只有肖明说:“这个好。高空逃生用的。”

肖明看过那个著名的美国电影《史密斯夫妇》。就是由道格·里曼执导的、翻拍自希区柯克的旧作。布拉德·皮特和安吉丽娜·朱莉在里面做主演。影片一出场,朱莉饰演的特工,在高楼里杀人若干后被围追堵截时,从容镇定地凭借手持的设备,从高楼的窗口安全地使自己降落到外面数十米高的地面。

安吉丽娜·朱莉手持的那个设备,就是“缓慢降速器”。

不消说,肖明在众目睽睽之下,又买了一台这个东西。

大家都嘲笑肖明。肖明买了一台缓慢降速器,简直迅速地在测绘公司大楼里传成一个笑话和谈资。令大家不解的是,一个家庭一辈子能遇见一次着火吗,而且是连房门都被堵住了的那种大火?你花大价钱买个高空逃生的东西,不是很可笑吗?

同事们最开始打趣肖明的时候,问他为什么买这个东西,肖明比较认真地说:“这是为了万一家里着火,人被困住,可以通过它来逃生。”

结果同事们笑得更厉害了。

再有同事打趣时,肖明干脆就说:“不为什么,就是好玩。”

有一天,大家都在食堂吃饭,不知谁开始议论一个手机新闻,说是一个男人,大白天跑到一个相好的家里私会,结果女人的丈夫回来了,男人情急之下,竟然半裸着身子从六楼窗口的雨水管往下爬,想重新回到地面,结果一失足,从四楼的位置掉下来摔断腿了。因为那个新闻配着视频,所以大家都感慨原来还真有这样的事情。之前还以为类似的事件都是传说。感慨之余,不知谁插了一句,唉,这个男人如果买一台肖明那种的缓慢降速器就好啦!

给大家笑得。笑声使食堂瞬间变成了快要爆炸的锅炉房。

肖明的脸红得不行。

又有不知哪一个同事,说,据肖明说,美国一个电影里表演过这东西,可那毕竟是电影啊,有许多特技的,现实里咱可没见过,也不知肖明买的这个东西好使不?万一关键时候不好使,还不如爬雨水管安全哩。

大家把饭都一齐喷了。

肖明不恼,他慢慢地说了一句:“咋能不好使?”

“那让咱见识见识呗?”

“就是就是,肖明你亲自演示一下嘛。”

“我们大家每人凑二十块钱给你,算是观看费,四十多个人,你就从这里往外跳一下,几分钟的事,八九百块钱你不赚啊?”

“对啊对啊,演示一下大家看嘛!”

同事们七嘴八舌的,气氛越来越热烈。看得出大家也确实都满怀好奇。

一股热血涌上肖明心头。肖明说:“演示就演示。”接着又说:“别拿钱恶心我。”

肖明回到办公室,拎回来那台缓慢降速器,大家一下子都静悄悄的。说到底,当玩笑开得真了,大家心里也没底。而肖明呢,肖明心里也没底。不过肖明是这样想的,毕竟这个小小的设备,不是在非正规的市场里买的,而是在消防局那里买的,资质肯定是没得说的,也不可能不安全。唯一不同的,是肖明自己也从来没试验过。这一点,他其实跟大家一样怀着好奇。他甚至感谢大家,如果没有大家的怂恿,他不可能独自一人找一栋楼房,从高空中往下试验,一个人难以有那种勇气。是啊,反正这东西买在手里,就是注定要用才行,否则还不如买只花瓶摆着好看。

食堂是五楼。五楼正好,太高了,会眩晕,不敢。除非是死神真正降临,那就从八楼九楼甚至十几层高楼赌一把。二楼呢,二楼太低了,试验不出效果。再说了,二楼的话,肖明就直接跳下去好了。

肖明还真的不怕从高处跳。从小学一直到初中,肖明都是个淘气的孩子。他小时候迷恋武侠小说,从大刀王五到霍元甲,从杨露禅到无崖子,他通通佩服得不行,尤其他曾梦想练习飞檐走壁。在他小时候的生命里,有长达四个月的时间,肖明每天上学时,都故意扔掉父亲剩给他的那台老旧不堪的自行车,裤腿里偷偷绑着一副五斤重的沙袋,一路小跑着去上学。等到放学后,利用母亲做饭的当口,他就扔下书包,偷偷地去到老宅后面的旧戏台那里练习飞檐走壁。说是飞檐走壁,其实首先就是练跳高,看你凭借自身生理而不是凭借外界条件,能否做到身轻如燕。猛地卸去了腿上的沙袋,肖明还真是觉得整个人不跳也要飘。那个老戏台有八十公分高,这个高度,肖明站在它面前,是正好平齐到自己的裆部。别看这个高度,百分之九十的男人,如果不采用助跑,就那么原地立跳,是跳不上去的。而肖明可以深蹲一下后,原地立跳上去。练习到三个月的时候,肖明在那个老戏台上面摞了三块厚木板,这样高度达到了一米。一米是他的腰部位置了。就这个高度来说,百分之九十九的男人是原地跳不上去的。肖明跳上去了。可是在接下来的一个月,无论肖明怎么苦练,他原地跳不到一米一高。一米一的高度几乎是他的胸口位置了。肖明不服气,为此好多次,他的两条前腿分别被戏台边缘撞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后来肖明只好放弃了。他身材不高,一米七,能原地起跳到一米,就算是很对得起他四个月的苦练了。

不过肖明这人做事还是聪明,要么就是武侠小说的影响对他太大了。仅仅过了几天,肖明转念一想,去他老儿哟,我不能练习飞檐走壁和跳高,我练习从高处往下跳还不行吗?

于是肖明就练习从高处往下跳。墙头,屋顶,柴禾垛,都成了他下跳的平台。有一次放学,几个同学路过一栋未建好的楼房时,好奇地钻进去玩。来到一个三楼的阳台时,几个人往下一瞅,都跃跃欲试往下跳,可是谁也不敢。肖明看着外面的地面,还好不是水泥地,是土地。另外,三楼的阳台,其实也就是二楼的楼顶。但也足有五米多高了。肖明说,我跳。他运了运气,让身体找好平衡,“呼”的一下就跳下去了。

跳下去,全身安稳,毫发无损。

所有同学都惊呆了,佩服不已。

那是肖明长到这么大,往下跳得最高的一次。

肖明打开食堂五楼的窗户,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外面的水泥地面显得无比空阔,蝉鸣声像细雨一样在地面来回跳荡,绵延不绝。肖明打开缓慢降速器的铁盒子,从里面一一取出物件。一根环形挂钩,一个速差自动调节器,一根航空钢丝绳,一件吊带安全服。

正好窗户旁边有一条暖气管,肖明将环形挂钩死死地扣在上面,又用力拉了拉,发现无比牢固。接下来,他将吊带安全服穿在身上,手里攥着安全服连接到挂钩那里的钢丝绳,起身站在窗台上。就在他即将往下跳的一瞬间,他的胳膊被拽住了。

是门卫老李。老李斜着眼,看起来有点令人恐怖。他的一只眼睛经过一次手术后,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卡扣没系。”老李说。

肖明低头一看,这才发现,他虽然穿着安全服,但是安全服上面的卡扣竟然忘记了拉死,这样穿着安全服,简直形同虚设,如果跳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当然,围观的同事们,除了老李,谁都没发现这个问题。

肖明吓出了一身冷汗。

将安全服的卡扣重新归位并系好之后,肖明背着身子,面向墙壁,从五楼的窗台向外轻轻一滑。他感觉自己像一只大鸟一样,在空气中柔和地下降。

不到三分钟,他双脚站到了地面。

“我喜欢养花。我家的院子里,我养了许多花。”在一爿很洋气的咖啡店里,肖明与老李相对而坐。老李头上的布质草帽忘了摘,加上暗黑起皱的面孔,再加上斜眼,看起来像是一个美国西部老牛仔。

“我几年前也喜欢养花,可是现在不养了,我总是把花养死。”肖明说。

“花需要精心来养,养花又不是养狗。”老李嘿嘿地笑起来。

“我也许是太精心了吧,”肖明说,“我养的花不是干枯而死,是经常被水浇死了。”

“那你是太精心了。”

“还需要点什么?”肖明问老李,“再来份多士?”

“不要不要,这样就很好,喏,这么多的牛排。”

小时候,在胡同里跟别家的孩子们打架,肖明总是打不过对方。他很奇怪,自己又不是身体不够灵活,力气也不是很欠,可为什么总打不过人家。有一天,哥哥把他叫到院子里,让肖明看着他。肖明看着笑嘻嘻的哥哥,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哥哥突然脸色一变,一拳就打在肖明的下颌上,给肖明打翻在地。哥哥临回屋时给他撂了一句话:“熊样,再在外面打架吃亏别找我,我都腻味了!你想打架的话,一要主动出手,二就要狠!”

肖明的脸肿了三天。再跟外面的孩子打架,肖明总是被父亲事后领着去对方家里道歉。他不是把对方牙打掉了,就是把对方的头用石头砸出血了。他再也没有吃亏过。

有一次,父亲又领着他去人家家里道歉。人家正在屋里吃饭,桌子上摆着一种肉,闻起来很是香味诱人。肖明从没见过这种肉。主人倒是很客气,待肖明道完歉之后,随手夹起来一块那个东西,给肖明吃。

肖明回家的路上问父亲:那是什么东西啊?

牛排。父亲说。

牛能吃?肖明惊讶地问。因为从小到大,他家里连猪肉都只是在过年时才吃,平时哪里吃得到?他以为牛只是耕地的。

你以后别打架了。我给你买牛排吃。父亲说。

走了一会儿,父亲又说,我给你打架包赔人家的药费,够你每月吃一回牛排了!

肖明把这个往事讲给老李听。又补充了一句,事实是,我吃了牛排之后,打起架来更有力量了。

老李静静地听着,忍不住笑了一下。他只有笑起来,才看不出眼睛是斜的。因为都眯在了一起。

肖明感觉老李使用起刀叉和铺垫巾的手法其实很专业,包括他倒咖啡的姿势。肖明其实不太熟悉老李,老李是去年才来的。之前听说,他是给一家企业开卡车的。退休后,来到了这里做值班门卫。

肖明只去过老李的值班室一次。好像还是临时跟老李借什么工具。老李的房间被他收拾得很干净,印象突出的是,阳光非常强烈。老李的房间布置得很简朴,一张桌子,一部电话,再就是依墙有两排收发报纸和信件的架子。在里面的卧室里,肖明记得床头放茶水的矮柜上,放了一个相框,照片上的人是老李的妻子。

这么大年龄了,还把妻子的照片摆在眼前,肖明多少感觉有点好笑。

此时,老李的眼前浮现出妻子的面孔。肖明在讲他的往事的时候,老李有点溜号了。老式放映机。他想。他手里有一盘几十年前他和妻子结婚时录下来的结婚录像带。自两年前妻子去世后,他有一天突然想起这盘录像带,可是令他茫然无措的是,录像带虽然找到了,那是他用心保存在柜子里的,但是播放录像的机器却早已坏掉了。这是他无法预知的事情。事实是,那个早已坏掉的机器,在更早年间的某次打扫卫生时,被他给扔到废品站了。这两年,老李跑遍了这座城市的所有家电行,找了无数的人,想买一部能播放这部带子的新的放映机,可是人家说,这种机器早已淘汰,全世界也看不到谁在生产了。

“怎么会?”老李经常喃喃自语。

后来,经人家指点,老李又去电脑行请人把这部带子转制成碟片保存,据说那样既可以重新播放,又可以永久保存。但是同样是跑了无数的电脑行,对方经过万般尝试,都摇头说,这个录像带的磁粉都已经掉光了,带基已经严重侵蚀了,无法修复。

老李想重温旧梦的想法彻底实现不了了。他多想好好看看当初跟妻子结婚时的场面。后来,老李的这个想法,渐渐被一种强烈的内疚所压倒。他觉得很对不起妻子。妻子在这个世界上,留下来唯一的活动的影像就是这了。可是,却跟没有一样。

眼下陪着老李的是一条柯基犬。棕色的,夹杂白花纹。老李很爱他的这条柯基犬。

临告别时,老李说:“你知道栀子花最喜欢什么肥料吗?我保管你能养好。”

“什么?我从来没养过栀子花啊?”肖明说。

“你刚刚不是问我了吗,栀子花怎么养。”老李眼睛瞪得很大。他这么一瞪,肖明就觉得有点恐怖。

“我真的没问过你栀子花的事。”

“哦。”老李显得很是失望。

“到底怎么养?”肖明只好问。

“栀子花最喜欢野雉鸡的粪便,用野雉鸡的粪便来养它,栀子花就不会死。”

“哦,”肖明说,“我真没养过栀子花的。”

“我本想送你一盆。”老李说,“但是算了,现在的野雉鸡粪,你根本找不见。”

夜晚,将要躺下休息时,单位测绘室的汪馥琼终于给肖明回了手机短信。肖明拔掉正在给手机充电的电线,半倚在沙发上,借着屏幕的荧光跟汪馥琼对话。

“你还没睡?”汪馥琼问。

肖明回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我觉得还是不行。”汪馥琼说,“我确实尽力了。”

肖明知道,他俩之间的关系,终于面临一个分岔口。过去相处的一年多,看来要变为回忆了。

“主要是,”汪馥琼看到下面好久都没回话,只好说,“我父母对我太娇惯了,也不想让我这么快就找男朋友。他们跟一般父母不一样,他们总想让我多陪陪他们。”

其实理由只有一个。肖明知道,他在她父母那里过不去关。汪馥琼的父母,一直觉得肖明的经济条件太一般,尤其是,肖明的父母都是下岗工人,只有很微薄的养老金。加上身体又不好。

肖明回:“其实,这个结局我并不意外。”肖明说的是实话。肖明见过她的父母,不是汪馥琼专门领他见的,是肖明跟汪馥琼有一次吃饭,碰巧遇见的。做父母的一见女儿跟他吃饭,加上他俩当时的神情,就明白了七八分。

肖明曾问过汪馥琼两次,她父母对他的看法,汪馥琼都给话题转移过去了。

汪馥琼见手机长时间没动静,就回:“对不起。”

肖明说:“没什么。”

他们互相道了晚安。临熄屏时,汪馥琼最后回了一句:“你那天从大楼窗户降落的姿势,真是帅呆了。”

肖明苦笑了一下。没回。

汪馥琼不久就嫁人了。肖明提前买了一条项链给汪馥琼作为礼物。但是结婚现场,他没有出现。

过了不到半年,或者顶多大半年吧,汪馥琼工作调走了。她的公公和婆婆据说有点门路,把这个儿媳调进一个更好的电力国企里面。

没有了汪馥琼的测绘公司,肖明觉得日子过得真是单调。而那时候,作为私营企业的测绘公司的业务,也越来越不好做。肖明渐渐懒得跟任何人说话。

有一天,肖明开车进单位大门时,发现开移动栅门的人不是老李。一打听,原来老李被换到夜班值班了。眼下这个值白班的是个年轻人,个子很高,看人的表情有点傲慢。

又过了几个月,肖明听说,单位裁员,老李被裁掉回家了。回家就回家吧,肖明想,他年龄也不小了,该颐养天年了,每天熬夜值班又是何苦。只是不知道,他的那些花儿养得怎么样?还有他说过的那条柯基犬,越来越老了,呼吸道或是肺有毛病,每天晚上睡觉时,剧烈的喘息声搞得他睡不好觉。

但是,有一天,肖明被一个突然的消息惊呆了:老李跳楼自杀了!

啊?怎么会?肖明百思不解。

单位的人都在传说老李自杀的事。他是在一个夜晚,从一处废弃的铁路家属楼十一楼的楼顶跳下来的。据说,他一句遗言都没有,只是,因为是夏天,天气太热,他住的是带院子的平房,本来很凉快,但是他担心那条老狗喘息费劲,别给热死,于是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通风,一个人锁好门走掉的。

整整一天,肖明的心里都非常难过。不过,也仅是难过一整天而已。肖明不了解老李,说到底,他们不过是生命轨迹毫不交互的人。就比如说,如今的汪馥琼对于他来讲,似乎也成为这样的人。尽管他十分爱她。生活那么漫长,那么随意,何必刻舟求剑。

不久,肖明也结婚了。他没告诉汪馥琼。肖明以为自己会从此打一辈子光棍,可是没想到真的结婚了。是别人给介绍的。他们买了新房。肖明再也不用过那种租房子、吃快餐的生活了。结婚两年后,他渐渐胖了一些。他和妻子的生活基本是非常规律的,每周利用周末逛一次街,回父母家吃一次饭,再就是每半年还能够出去旅行一次,在旅行途中的宾馆里,他们也做爱。

不过他暂时还不想要小孩。

到了结婚的第九个年头,肖明的女儿长到六岁了。有一天,肖明收拾家,他到处翻拣家里犄角旮旯里的杂物,是想给女儿找一本自己小时候读过的彩色儿童书。猛然地,他发现了那个铁盒子——那个有点儿锈蚀的、完全陌生的、里面装着缓慢降速器的铁盒子。

他几乎都不记得它何时来到这里。

是啊。九年来,他只用过它一次,还是在别人的怂恿下,才用过一次的。他当初买它,到底是为什么?现在想来确实多么滑稽。

他把它拎在手里,耳边猛然响起一个声音:

“卡扣没系。”

他一下子就想起了老李。那个斜眼的老李。肖明眼泪差点出来了。老李多疼啊,肖明想,他是从十一楼跳下来的。十一楼,十一楼,肖明想。

肖明觉得有点眩晕。站在女儿身边和温馨的房间里,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原来有一种说不清的恐高症。

他拎着那个缓慢降速器,亲了亲女儿,独自下楼钻进车里。在车里,他打开音乐,路边经过的商店橱窗给他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他沿着公路开出很远,几乎比郊区还远。他们一家三口都没有开出过这么远。他爬上了一座山。费力地沿着小路,登上了一处野树丛生的山崖。

那座山崖有几百米高。现在,他站在了崖边,远处云霭缭绕,深不可测,没有一丝风,也没有一丝声响。

肖明用一只手,死死地攥住那个铁盒子,后退半步,抡圆了胳膊,然后一下子将它从空中扔了出去。

那个缓慢降速器,像一枚刀子一样,又像是一只大鸟一样,只一会儿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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