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辉,男,1963年生,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雨花》杂志主编。著有长篇小说《我的表情》《牛角梳》《白驹》《天知道》,中短篇小说集《红口白牙》《我离你一箭之遥》《要你好看》《和辛夷在一起的星期三》《看蛇展去》《夜晚的盛装舞步》《午时三刻》等多部。曾多次获得紫金山文学奖长篇小说奖和短篇小说奖、《作家》金短篇奖、《小说选刊》年度奖、第五届汪曾祺文学奖、首届高晓声文学奖等奖项。短篇小说《七层宝塔》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 责编稿签 朱辉以一朵圣洁的玉兰花连接起生者与逝者及毛豆之间的绵长情谊,以幽微细致的笔力描摹出年迈女性莲香的日常起居和冷暖人生,不仅记录了平凡小院的粥饭光景,更捕捉到烟火人间的朴素力量,以及人性中隐秘而倔强的脆弱与勇气。与其说莲香在训练毛豆中幻想未来,不如说是试图化解自己的繁茂心事,这既是一次温柔的和解,也是一次爱的接力。清淡隐忍的她选择了在温存中作别这个世界,那些暗自的惊心动魄和离散萧索都随着玉兰花的凋谢而坠落。天地辽远,但或许一朵花便是一个人的全部,流淌着一个人的甜蜜和细语,还有一江春水的哀愁和悠远。 —— 安 静 天很热。午后的阳光下,院子里的青砖地明晃晃的,有一些砖头竟像脱落的小镜子。厨房边有一片阴凉,玉兰花开得旺盛,绿叶森森,白花朵朵,在燠热的空气中散发着幽香。 远处的大街上,有市声隐约传来,小巷深处的院子更显幽静。没有风,花叶纹丝不动。除非你看见厨房外墙上的水龙头还在滴水,半晌一滴,落在水盆里。眼前的景象就像是一张照片,一个已经死了的院子。 莲香坐在西房里,不紧不慢地做着针线。头顶上是一个微风吊扇,吹得头发不时耷拉到眼前,她抬手捋捋,把针插到手里的衣服上,站了起来。这是一套棉衣,靛蓝色里杂着一些白色的碎花。布料是她自己挑的,里面的中空棉是她在街上买的。她开始准备料子没人知道,自己动手裁、缝,个把月的工夫也就差不多完工了,直到现在也没人知道。她把棉袄和棉裤摆在床上,摆成一个人的样子,恍惚中她已经穿了进去,躺在里面。 这是莲香最后一套衣裳。是寿衣。她不想麻烦别人。幸亏她年轻时在服装厂做过,落得了全套手艺,虽有些手生,但还拿得起来。寿衣都是棉衣,不管什么季节用上,都是冬衣,难不成那边总是百花凋零的寒冷冰窟吗?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理由,总之这是规矩,自古以来就是这样。除了棉衣,其他的衣裳,内衣、棉毛衫、毛衣等等,莲香也备好了,都是新的。她专门腾了一个小箱子摆好。不用明说,到时候女儿自然能够看懂。 太静了。耳朵里有幽远的嗡嗡声,仿佛是蝉鸣,却没有蝉鸣的那种断断续续。耳鸣的毛病已经很久了,自从马老师去世,她的耳朵里就钻进了蝉的鬼魂,一边耳朵一只。这倒也好,至少有两只虫子一直陪着她,还不用喂,也不担心它们冬天会死。 想到这里,莲香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她笑起来是很好看的,年轻时像一朵花,招人喜欢;老了的笑容也不难看。她很少大笑,只是眉头稍稍舒展一下,嘴角翘起来,笑容就像水波那样漾开来。此时她的笑容有点苦涩,木木的,像玉兰花临近凋谢的样子。 她喜欢花。这里的人都喜欢花,老早还没有指甲油的时候,小女孩就用凤仙花染指甲;长大一些,她们高兴起来就会在头上簪花,栀子花、月季花、蔷薇花;结婚成家当妈妈了,一般就不再在头上戴花,只别在衣襟上,玉兰花,一枝三两朵,好闻还又好看。莲香家原本种了好几种花,马老师走了后,莲香精心侍弄着,但第二年,还是悄悄死了不少。只剩一丛玉兰花,大概因为那里阴凉好,倒长得更盛了。 莲香也是这么过来的,染指甲,簪花,别花。花开花谢,慢慢就老了。也不算很老,也才过六十,可是马老师走了后,她一下子觉得自己彻底地老了。玉兰花每年春天就开,有的到秋天还零零星星地绽花。去年,莲香以为花期已经过去,却在早晨刷牙时突然看见又一朵玉兰花从绿叶深处探出头来。她又惊又喜,回头喊:马老师!这一声喊出,突然愣住了。她把最后一朵玉兰花摘下来,摆在一个水碗里,放在家神柜上。家神柜上是马老师凝固的笑脸。 玉兰幽幽。屋子里显得阴凉,外面依然火辣辣的。莲香跑出去,摘了几朵花,添在水碗里。马老师的笑容在玻璃里闪烁了一下。莲香拈一朵花,别在衣襟上,镜框里的玻璃里出现了她的身影。她轻轻骂一声:笑,你就知道笑!好看吗? 好看。真好看。莲香似乎听见了马老师的声音。当年她参加镇上的文艺宣传队,马老师负责辅导,第一次排练,莲香有事去迟了,马老师一眼看见她,上下打量了她一下,自己脸倒先红了。莲香耳鬓插了一朵玉兰花,马老师笑道:真好看。他声音不大,但莲香听见了,其他姑娘也听见了。她们起哄,要莲香问清楚,他是夸人好看,还是花好看。莲香也想问的,但终于不好意思。 马老师是镇上中学的老师,英俊挺拔,吹拉弹唱样样精通,莲香能跳能唱,身材又好,也是宣传队一枝花。先是,马老师指导莲香格外用心,以表扬为主,领唱,独唱,领舞,马老师扬着嗓子,举起右手一扬一扬地教她唱,又低下身子纠正她的腿姿。莲香簪的花掉了下来,落在他面前,他随手捡起,抬手就要给她戴上。莲香一把就推开了,抢过花自己胡乱插好。他怔在那儿,周围不少姑娘哧哧地笑。至此,他们就好上了。后来,就结婚了。 他弯腰捡花的时候,莲香看到他白衬衣的领子里有点黑。他们好了后,他的领子就总是洁白的。那时候男人穿不起白衬衣,戴假领子。假领子小,搓几把就好了,莲香把他的假领子和自己的胸衣一起洗,两人的身上就有了一样的味道,是莲香用的玉兰花味的香皂。现在想起来,她自己也奇怪,怎么就没有问他一下,他们第一次见面,他脱口而出的“真好看”,究竟是夸人还是夸花。 一直没有问。现在已没处再问了。 家神柜上摆着一碗菜,红烧排骨,是马老师喜欢吃的。早前拮据,难得吃,后来宽裕了些,莲香每星期总要做个一两回。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营养太好,马老师后来很胖,突然有一天睡下后就没有醒过来。不到七十,真是早了。可莲香现在倒羡慕他有福气,没有受罪。除了清明、中元、寒衣和冬至供饭,莲香时不时也会在马老师照片前摆上一碗红烧排骨。不再管他是不是要降脂减肥,既然已经成了鬼,还是随他的口味吧。 莲香做排骨很拿手。做姑娘时,她不怎么会做家务,只看母亲做过,轮到她自己了,她不知道要焯水,腥气;收汤常常过了火,焦了。试了几回才掌握了窍门,还无师自通地用老抽加点冰糖上色。莲香的耳朵里一直有蝉鸣声,嗡嗡的,她其实听不见苍蝇飞,可苍蝇不知道,它躲在排骨上一动不动,看见有手伸过来,才吓得腾空而起。莲香的手挥一下,端起碗,撩开门帘往厨房去了。 她没有胃口,但饭总还是要吃。 爬过苍蝇,必须要热透。莲香刚把排骨倒进锅里,院门那里有了动静。抬眼一看,毛豆已经站在厨房门口,哈哧哈哧地摇着尾巴。它是从围墙下的狗洞进来的。紧接着院门一响,门开了,小宝进来了。毛豆是家里的狗,马老师走了后莲香捡的。小宝是巷子对面邻居的小孩,毛豆是他的玩伴。这一人一狗也不怕热,头上都沾着树叶,小宝手上抓着一把蝉蜕。厨房里灶头燃着火,很热,莲香让小宝去堂屋里待着。小宝去了,毛豆蹲在地上不肯动,眼巴巴地看着莲香。莲香懂了,假装做一个揭盖起锅的架势,毛豆嗖地蹿了出去,头在纱帘上一顶,进了堂屋等着,还探出脑袋朝这边看。 纱帘下面早被它顶坏了,苍蝇就是这么进来的。莲香第一次看到毛豆时,它还有点奶憨憨的,看不出品种,正在翻一堆垃圾。莲香给了它一根火腿肠,就跟着走了。莲香加快步子,假装赶它离开,可它一直跟到了家。跟到家莲香也还没有决定养,直到看出它是只母狗。她是个寡居女人,养只公狗会被人笑话的。 毛豆长得很快。也看出来了,是土狗。土狗也不能不养了,有感情了。莲香请人在院墙上开了个洞,毛豆就能随时进出了。土狗性子野,关在家里是养不成的。独居的莲香养个狗看家,也能解闷做伴。毛豆一般待在院子里,东转转西嗅嗅,无聊了就趴在厨房外的狗窝边睡觉。但一不留神就会跑出去,不是有狗洞嘛。它跑出去莲香也不操心,到时候它自己会回家。小宝家只隔一条巷子,到了放学时间,毛豆耳朵就会竖起来,小宝家门一响,它嗖地就钻出去了。再回来时,常常后面就跟着小宝。 毛豆很聪明。莲香并没有教它握手作揖之类的把戏,但莲香说话它好像全懂。小宝是真喜欢这只狗,常常带东西给它吃。还买了小球、假骨头之类的几样玩具逗狗。他把球远远地扔出去,毛豆乐颠乐颠地捡回来,交到他手上。这把戏人和狗总也玩不厌,乐此不疲。 莲香听说小宝功课并不太好。他憨乎乎的,是个小胖子,未见得很聪明,见他老夸毛豆聪明,莲香忍不住想笑。也亏得有了毛豆,这院子才有了一丝活气。毛豆单独在家,院子是半死不活,小宝来了,这院子才像活了过来。 小宝在学校的时候,毛豆有时也悄悄跑出去,不知道到哪里去晃荡。它出去时一声招呼也不打,回来时却一定要找到莲香,在院子里叫,四处找,围着莲香摇尾巴,又蹦又跳。有一年春天,它回来后却不找莲香,自己钻到狗窝里睡觉。后来发现,毛豆怀孕了,两个月后生了三只小狗,虎头虎脑的,跟毛豆被捡回来时差不多的样子,只是身上多了几块白色,不知道是哪个白狗下的种。小狗满月后,莲香悄悄把小狗全送了出去。她只想养一只狗。小宝也想要一只,被他奶奶骂了一顿。小宝奶奶和莲香不怎么来往,莲香听见她在巷子对面说:你去玩玩还不够啊,带回家,想都别想! 也说不上有什么矛盾。小宝奶奶一直跟莲香同事。镇上先后办过许多镇办厂,磨刀石厂、文具厂、服装厂等等,后来都倒掉了。原因很多,主要是因为产品好,实用,镇上家家户户都有办法免费使用,源源不断,还能惠及四乡八舍。最后一家镇办厂做的是橡皮筋,这下子女人们阔绰了,头发上扎着,手腕上还戴着,小男孩们几乎人人一把橡皮筋弹弓,树上的鸟儿遭了殃,厂子当然也倒掉了。莲香在几个厂里都做过,最后在供销社落了脚,直到退休。小宝奶奶也几乎同一个轨迹,莲香在供销社站糖烟酒柜台,小宝奶奶卖布。本来也没有竞争的,但就是不怎么亲热。还是邻居哩,这就更亲热不了。这不奇怪,镇上的女人们大都是这样的。 但小宝到莲香家玩,他奶奶并不反对。他把橡皮筋套在毛豆脖子上,毛豆用爪子又拨又扯,啪地一弹,吓得一愣一愣的;再一扒拉,皮筋绷断了,不知飞到了哪里,毛豆还要在地上找,小宝笑道:我多哩。他手腕上果然还有好多,还想给毛豆套上一根,毛豆头一歪,跑开了。莲香热好了排骨,做好了饭,端到堂屋里来,小宝说:好香。却不肯吃。莲香皱皱眉,自己吃饭。她夹起一块排骨,还没送到嘴边,一阵反胃。胃里像翻江倒海。她忍住,放下了筷子。小宝奇怪地看着她,问:马奶奶,你怎么啦? 莲香苦笑道:没怎么,这排骨变味了。她一点小宝的额头说:难怪你不吃。 倒说得小宝咽了咽口水。莲香喊一声:毛豆! 哪里要喊呢。毛豆早就急不可耐了。它扒在条凳上,尾巴摆得像个扫帚。莲香捏一块排骨往前一送,毛豆头一点,进嘴了。咬得嘎嘣嘎嘣的。 莲香说:小宝,你来喂毛豆好不好? 小宝说好。左右手各拿一块排骨,蹲在地上,左右开弓地逗毛豆。莲香说:小宝,我把毛豆送给你养,好不好? 小宝迟疑一下道:我奶奶不让养狗。 莲香说:毛豆还住在这院子,还睡它的狗窝,你过来喂它好不好? 小宝说:这好呀!又迟疑道,马奶奶,你为什么不喂它? 莲香说:奶奶老了,喂不动啦。 这话小宝不怎么懂。喂狗需要力气吗?不好懂的话小宝是不深想的,况且毛豆也不允许他想,它吃完了两块排骨,把地上的骨渣子都舔干净了,抬起爪子又去挠小宝。小宝问:都给它吗?莲香说:不。留一点。狗也会吃撑的。 小宝奶奶在巷子对面喊他吃饭了。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3年第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