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凯,1975年生于陕西绥德,1992年考入空军工程学院,历任技术员、排长、指导员、干事等职,现为解放军文工团创作员,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著有长篇小说《导弹和向日葵》《上尉的四季》及小说集《沉默的中士》等7部。作品先后获全军中短篇小说评比一等奖,第十二届全军文艺优秀作品一等奖,第三届人民文学新人奖,首届茅盾文学新人奖,第八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等,曾入选2021年“收获文学榜”。
有意思。唐风看着他,我就感觉今天得遇上个谁,果不其然。 他没吱声,只是在口罩背后咧一下嘴,给眼角供应了几丝表示笑意的皱纹。 探家? 呃……算是吧。 算是?唐风笑出了声,看来还有别的安排。 也没啥。他否认,就是回家看看。 两年没回了吧? 是,马上两年了。 你父亲恢复得咋样? 他愣一下。四年前跟唐风谈崩了之后,他就不再想跟这个人有任何交道了,哪怕他依然是自己的首长。当然,客观上他们也没有太多说话的机会。唐风是政工首长,而他是作训科参谋,属于军事干部,工作上没多少交集。去年初他提任二营营长,营部距离旅部将近二百公里,平时就更见不着了。他不可能给唐风讲父亲手术的事。那是相对亲近的人才会透露的私事,而他和唐风早已经疏远了。 还可以,就是化疗反应大点。他说完又觉得后半句纯属多余。问啥答啥最好,否则很容易在不经意间给对方提供新的谈资。他不想这样。 嗯,确实是这样,化疗的附带损害也挺大的。你嫂子前两年做的乳腺癌手术,化疗三次就撑不住了,只能吃吃中药。 他脑海中闪过一个女人的模样。皮肤很白,眼睛很大,脸上带着笑意,说一口好听的浙江普通话,不时会用手拢一拢头发。在老六十团的时候,他差不多每年都能见到她一次。第一次见时,唐风在营里当教导员,正好赶上迎接北京来的工作组,就让军校刚毕业在营部帮忙的他去接站。他到现在还记得自己站在西安火车站广场出站口,手里举着A4纸打印的名字,然后看着很纤弱的她穿一身红色运动装向他微笑着走来。当时她一手抱着两岁的唐越秦,一手拖着有她两个宽的行李箱,身上还背着个硕大的双肩包,极其干练的样子。可能是他第一印象留得不错,之后每年来队,他都没少去蹭饭。尤其是她做的鱼——他一个陕北人本来是不吃鱼的,怎么做都觉得腥,唯独她手里出来的——他一次能吃掉半条。不过自从全团移防到了河西走廊戈壁滩,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也再没吃过那样好吃的鱼了。也许他们移防的时候,她身体已经不好了?可他之前却从来没听别人说过这件事。即使他那会儿正恨着唐风,记忆也不会屏蔽这么重要的消息。要么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唐风从来也没对别人说起过。 现在没事了吧?他在大脑自带的词库中扒拉了半天才找出这么一句,嫂子她? 还行吧。唐风停了停,王志坚在你们那里还可以吧? 我们教导员很好啊,人不错,能力也强,在营里有威望,不像我喜欢骂人。他说,不过我俩配合得还挺好,沟通没啥问题。 他是柔一点,你是刚一点,刚柔相济倒也挺好。唐风像是在无话找话,我三月份去你们营里蹲点,你正好出任务去了,我看大家对你评价还是挺高的。 那是嘴上,心里估计都在骂我哩。他不想顺着唐风的话竿爬,光那几个站长都已经被我骂过几轮了。 对了,唐风轻笑了几声,你上次带队出去演练的总结写得不错,我认真看了几遍,一直想给你讲的,结果忙忙叨叨地没顾上。前面写得都非常充分了,几个要点总结得也很精当。主要是最后意见建议那一块,要是把第四条和第五条再完善一下,就是个相当有水准的研究成果了。我感觉这两条还隔着一层,还没跟实际操作层面打通,你得找根针把它扎透了才好。 几个月前写的总结报告,猛一提起来他自己都记不太真切了,唐风却说得那么清楚。不过这话从唐风嘴里说出来倒也不意外。早在老六十团的时候,唐政委的脑子就跟秦始皇兵马俑一样出名。每次给上级工作组汇报从来不用稿子,特别是首长岔出汇报稿子提问题时总能一二三四说得滴水不漏,听上去比稿子写得还清爽,而他见过太多领导,离开稿子立刻就磕巴起来。这倒不算稀奇,最神的是不论干部战士,但凡唐风见过一面,下次笃定能叫出名字。有一年秋天,唐风代表团党委首长去车站送机关和直属分队的退伍老兵,几十个戴着大红花的老兵列队站在那儿,唐风居然能一个个叫出名字,然后同他们一一敬礼握手。他那会儿紧张得直冒汗,生怕哪个老兵的名字卡在唐风嘴上下不来。在他看来,那完全就是件自找麻烦又毫无可能的事。万一忘掉一两个名字,洋相就出大了。可唐风居然一个不差地叫出来了,让那帮被叫到名字的老兵一个个激动得满脸通红。神倒是神,但细想起来似乎也没什么用。就像此刻,他并不会因为唐风记着自己的报告内容而心生感激一样。 我这个烂水平,也就能弄到这个份儿上了。他知道唐风说得没错,可就是不想附和,这时候自黑是种不错的拒绝方式。 也不着急,一个建议而已。他还没想好怎么接话,唐风已经将头转向了窗外。宽阔的戈壁滩漫向淡蓝色远山,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刺眼的白光。 谈话暂时告一段落,然而堆积在B座上的沉默似乎比不投机的交谈更令人局促不安。他应当想到的,只要唐风在旁边,说不说话他都一样如坐针毡。他把头探到走道里张望着,那样可以离唐风远一点,可惜收效甚微。目力所及之处人人各安其位,除了偶尔的电话铃声和婴儿啼哭,所有人似乎都在昏昏欲睡。他收回脑袋摸出手机,有几条新消息。教导员问他发车了没有,并祝他一路顺风。副营长请示他营部和各站的取暖锅炉是不是要提前组织一次检修,免得再发生去年十四站那样全站挨冻的事。马参谋发过来一张配偶子女信息表格让他填写,接着又说其实他不用填写。修理连赵连长说他堂哥在西安开茶叶店,要用车的话可以随时帮忙。营部文书则发过来一张他办公桌抽屉里一袋黄油饼干的照片,说马上过期了,问他还吃不吃。谢谢,已发车,家里就辛苦你了。可以,你看着安排吧,费用要认真谈一下。你知道不用发,那就不要发。谢谢,不用麻烦,打车很方便,你把连里的事情搞好就行。想吃就吃,不要给我抖机灵。他一一回复,多少可以消磨掉一点唐风带来的沉闷时间。来信的都是他营里的人,每一个都很熟悉,但他仍旧保持着他认为应当保持的距离感,所以在营里他很少会笑,而微信中也从不使用任何表情。当营长一年多来,他的交际基本局限在二营范围内,营部围墙外方圆二三十公里内顶多有三棵树和六户牧民,而从前老六十团一营的围墙外面有一个大镇,少说也有五万人。至于团部就更不用说了,离西安钟楼的直线距离也就三十公里。但现在想来又像是在三十光年之外了。在营里,这时候他应该刚刚午睡醒来,头一件事是拿着脸盆去水房接上半盆水,然后把整个脸浸进去。必须浸,光洗不行。不然的话,稍微咧一下嘴都会感觉皮肤会裂成碎块。这是四年里他掌握的“生活小妙招”之一。捡石头也是,他刚到戈壁滩没多久就学会了。戈壁滩上捡石头是项非常好的业余活动,既能锻炼眼力、积累步数,又能打发掉日落之前所有空闲的时间。除了战备训练、开会学习、吃饭睡觉之外,孤悬世外的小小营院经常塞满了等待处理的时间。种类繁多的戈壁石中,他最喜欢玛瑙,这种源自海底火山的漂亮小石头他捡过不少。为了被他捡到,这些玛瑙们已经在此等待了上亿年。认识到这一点会让他捡来的石头变得珍贵一些。他曾用几十颗红色小玛瑙给方蓉蓉做过一个手串,光是找材料就用掉了他两三个月的时间。方蓉蓉收到后给他发来了一张手串的照片,但像一个漫不经心的淘宝买家一样,确认收货后没有给出任何评价。至于夜晚,会比白天凉快得多,而且大多时候都异常晴朗,最适合的活动是看星星。他在老六十团的时候从没见过如此灿烂的星河,那地方能看到的只有远方城市上空发红的灯光——不过一次也不能看得太久,毕竟人是有限的,一旦陷入关于无限的迷思中,很容易让他整夜都无法入眠。 放下手机,唐风还在看外面。趁着这个机会,他俯身从座位下面扯出双肩包,把KINDLE掏了出来。坐在唐风旁边他不可能看得进去书,但他需要一个合适的道具来掩饰尴尬,或者巩固一下互不干扰的现状。 这东西好用吗?刚刚开机,唐风就转回了头。 还行,我感觉挺好用。像地铁……火车上都挺方便。 我也买过一个,怎么也用不惯。比如有些老版书扫描的PDF文件,放进去以后字特别小,根本看不了。 直接拷进去肯定不行,得处理一下。他有点卖弄地打开KINDLE——如果只是这种轻松的话题,聊聊也未尝不可——伸长胳膊递到唐风面前,我这里也有不少PDF,你只要下个PDF软件,把页面四周的白边都给裁掉再拷进来,然后在设置里面选择横屏,这样看起来就没问题了。 哎,还真可以。不过对我来说字号还是有点小,岁数大了,眼睛越来越花了。唐风凑过来看了几秒,这东西还得是你们年轻人用,我还是看我的纸书吧。 哪儿还年轻啊,我这岁数,转业都没人要了。话一出口他才发现不妥。在一个转业干部面前提转业,跟在自己面前谈爱情一样不合时宜。 你一个八八年的人,还是十二月份的,搞得这么老气横秋干什么?唐风抬眼看他。他熟悉这种略微斜上的目光,只有严肃时唐风才会这样。斜面意味着尖锐和锋利,火炮身管和雷达天线的仰角无不如此,有好几次他都这样被盯着看,直到自己原本圆满的生活被切削得惨不忍睹。那歪七扭八的形状大概就是唐风想要的吧。好在这一回,唐风只是将这目光亮了一下便收了回去,我都四十五了,还没你胸闷气短呢! 那不一样。他又忍不住了,你级别高,又是领导,地方上总得安排。赵副旅长去年回去不就安排了一个什么副局长吗?跟我们这种级别低的不是一回事。 我不用安排。唐风靠回到椅背上,眼角又带上了笑意,我可以自主啊。 他也笑了。这是个显而易见的玩笑,不笑肯定不合适。包括他在内的所有军官都清楚,“自主”是“自主择业”的简称,它意味着军官在转业时放弃地方政府安置,而以领取退役金的方式来替代一份体制内的工作。这倒也没什么新鲜的,每年选择自主择业的军官有的是,但在他印象中,像唐风这样家在江南又履历过硬的却从未有过。他多少也听说过,在富庶的浙江,一个普通公务员的月收入也远高于退役金,更何况还有体制内的身份呢?对很多人来说,这东西可能比收入更具诱惑。所以在他,或者在任何一个脑袋正常的人看来,无论从哪个角度出发,“自主”都不应该成为唐风的选项。 笑啥?不相信?唐风说,我真的自主了。 我知道了。他愣了好一阵,又恍然大悟,你是打算回去自己创业吧?开公司做老板? 你看我是那块料吗?唐风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我做饭还差不多。或者哪天有时间了,弄个自行车一边骑一边看,一直骑到西藏去。上大学的时候我就做这个梦,结果一晃二十多年,到现在也没落实。 那这次回去就有时间了。他想问问唐风为什么放弃了提升,可他想不出一个合适的问法。只能淡淡地接了一句。 嗯。唐风像是呆了呆,是啊。 我去个厕所。趁唐风还没找出新的话头,他赶紧起身朝车厢头上走。那儿正有几个人在排队,这很好。他后背都湿透了,他得一个人待会儿。 …… (节选自《北京文学》2022年第1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