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思千年果花结 谷雨时节,青海大多数地区还都一派荒凉,一片苍茫,甚至白雪皑皑。七十二万平方公里的大地上,从东到西,很少很难看得见哪怕是一丝新绿。由此,人心也是一片苍白,一派灰黑,如同迎风摇摆的老杏树树干上寥落的残叶,怎一个孤独和寂寞了得? 奇怪的是,就在这个季节,青海民和下川口却有点意外地迎来了春风初度,果花先开。还不等树叶初绽,庄稼出苗,各种各样的果花竟先自挂在如同干桩的树枝上,不仅招蜂引蝶,也还吸引着四乡八堡焦渴了一个冬天的无数目光,不远百里,前来赶会,这使下川口成为全省最早的花会,最有名的第一个赏花现场。 说起具体的花,如果放在内地,或者是青海的其他季节,实在说不上规模,也说不上值得一提的名堂。无非田间地头、庄廓内外的梨花、桃花、杏花等惯见家常的果花。它们更不是齐刷刷一夜爆开的,而是按照自己的节奏次第错峰盛开的。但即便就是这样,这一段时间的下川口也成为整个河湟的风景线。每日看花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致那些平时还嫌宽敞的村巷因为摊点连着摊点而处处出现了人流、车流拥堵。这,惹得性急的司机们把喇叭打成了一串,但还是没有人理。在当地人看来,这本身就是个人看人的热闹,谁还能埋怨谁?可是,不看上这么的一番热闹,不这样在人群中挤出一身热汗,我们咋排除一整个冬天沉淀在心中的寂寞与孤独,那些说也说不清的阴影?谁让青海的冬天那么漫长,春天的脚步总是那么缓慢? 春风跨过了享堂桥,据说,下川口的这果花会延续了不止千年。这不单单是因为这里的气候和海拔在青海是独一无二的,还因为这里曾经是唐蕃古道的驿站,汉藏文明的重要交汇点,是内地花红柳绿的果树落脚青海的第一站。据传,下川口的先民是吐蕃俘获在这里的中原人,唐蕃交战让他们落难川口。后来,唐蕃和好,历史就让他们阴差阳错地戍守川口从而久居川口。在那一波时代巨浪面前,他们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但获准可以回家探亲。作为游子,他们时时忘不了故乡风物,所以每每从中原回到川口时,就都喜欢随手带几样家乡的花草栽在这里。久而久之,这一隅荒原上从此有了不同品种的水果树。看着这些树,他们就像看到了曾经的故乡,也不再想家了。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彻底地在川口扎根,成为这里永久的居民,川口成为花果茂盛之地。为了纪念这一页历史,每每看到果花,他们就会相约在一起叙旧迎新,祈求平安,以致成为新的乡俗和附近村庄共同的集市,一点点加入了各种文化活动。 庙会自然是少不了的。唱几天秦腔更是与故土最亲密的连接方式。庙和戏台,一体两面,习俗就这样沉淀在民众的心中,并像村庄脚下的湟水一样流淌在年年岁岁,记录下了青海东部农业区这曾经的历史一页。 很有意思的是,在这个古老的庙会上,我们看到的仪式不止烧纸、磕头,还有唱道歌、点灯、敲钟、献祭,甚至唱花儿等各种杂糅的内容。已经是说民和话的农民对秦腔传统曲目和陕西话却一直不离不弃,甚至怀着很深的感情。对此,我看不明白,就请教一位同行的汉族专家,他说:其中儒释道全有,这就是这个庙会的特别之处,包容之处。 一滴水里有大海,原来这些仪式浓缩了一时文化个性,一地文化个性,这里处处是青海移民史的缩影。要想读懂青海,进入青海历史文化的纵深,这是一个最为直观的切口。 万亩桃花横空来 “宁吃鲜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可见,桃在人们心目中的位置。从古到今,它总是和仙连在一起来表述的。那一年旅行新疆,看到昌吉街头的蟠桃,参加笔会的一帮文友竟不约而同地说,莫非昨日看过的天池还真是王母娘娘的洗脚盆?要不,这街头的蟠桃源自何处?说着说着,他们问我:青海有没有桃子?无语凝噎,我还真答不上来。就这样,我关心起青海与桃子的关系。一两年间见人就问,得到的回答是:河湟谷地低海拔地区的民和、循化、贵德等县有零星种植,果味一般,但果花却很好看、雅致。 那么,何时能够走近看看呢?就存了这么一丝念想,却并没有怎么上心,多么渴望。反正,青海果树的版图上,桃子无非点缀,我们知道其存在足矣! 想不到,这过去才没有几年,听说湟水沿岸的民和县凭借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竟培植出了万亩桃林,并配合旅游在阳春三月推出了一个桃花节。从媒体宣传到口口相传,一时之间,耳目一新。于是,经不起诸多诱惑,我们一脚油门,不止一次驱车来到了川口。第一次赶早,还不到花期,只在整齐划一的、矮矮的桃林间走走,拍几张光秃秃的树枝,就算是了却了一桩心愿。第二次来是为了赶赴一茬饭局,过了花期,桃子刚结,却在桃树浓荫下享受了一桌饭香四溢的美餐。直至后来几次,这才赶上了花期,并记住了姹紫嫣红的这半个月时间,即四月中旬到月底的美妙时刻。这时,正是河湟谷地的播种刚刚结束,冬小麦还苫不过地面的季节。在半绿不绿的田野之中,桃花却使湟水南岸的万亩台地一下子变成了艳红的花海。偌大的一片海子!不,在褐色的山坳间,这简直是一枚玲珑剔透的桃花玉!它端对端镶嵌在青海人游春的心坎上。谁让青海人那么爱浪山、浪河滩呢!而这正是一个山中的奇葩,河边的仙境,能不争着看看吗? 就这样,苦等了一个冬天的人们呼朋引伴,扶老携幼,来到了桃园,人流就像小溪一股股注入桃林。树刚隐人,花香扑鼻,枝叶婆娑,餐桌就在树荫下,能不坐下来泡上一天? 又是一年春来到,再穷人家也是不吝于时间和几个小钱的,于是,桃林几乎天天都有来客。先是青海各地看花人,再是路过的外地旅人,而更多则是那些不离不弃的当地人,见事请客,找事相聚,无事闲坐,直至桃树下果,桃叶扶疏,三五好友依旧在桃林中散步说话。 最有意思的是,为了延伸餐饮产业链,有人居然在桃林中盖起了温室餐厅,就是到了冬天,在一派萧瑟的桃林中依旧留住了几抹绿色。这使冬天的桃林又如同古桩上的花蕾别具一番风情。热闹散尽,温馨依旧。就在这个季节,我与几位朋友吟咏着《诗经》里的桃花诗说起青海人心目中的桃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一曲出嫁歌,殷殷祝福意。这意境简直湟水北岸华热藏族嫁女的婚宴曲。可是,万亩桃林的阵势无论如何总与这样温馨的祝福太不搭了。 那么,李白“桃花潭水深千尺”的诗句与此有关联乎? 我不断地“百度”,不断地发问,海阔天空,总觉得历代文人的桃花诗没一首可涵盖我身边的万亩桃花林。 且不管这一切,我自喝热物熬茶,品草膘羊肉,说东西南北。我觉得,在桃花由中国走向波斯,由波斯走向欧洲的道路上,青海民和这一脚是否亦当其印迹之一?难说!但我们敢拍着胸腔说的是,民和的桃花万亩林,在青海植物栽培史上却是一件创举。 话既拉开,难以收束。回来的路上,有人给我发了张举的一首《桃花三月天》:“莫道蜂蝶往来忙,果然娇艳世无双。暖雨香风频相顾,花开正是好春光。”瞬时,我把这一首转给了民和朋友,并建议:何不把历代桃花诗刻石立于桃林旁,增加一点旅游的情趣和厚度呢? 难忘群科杏花时 在青海岁月的枝头上,不能没有群科这一枝鲜花烂漫的花树。这,正像群科杏树的枝头上不能没有肉厚多汁的杏子一样,早就是我们心中的惯常和谐一景了。虽然群科的果树不止杏树一种,但在人们的印象中群科好像只要挂满了金黄果子的杏树,便把其他掩映在绿叶中的果子压下去了。一美遮百丑,一香压众芳。群科与杏子,就这样沉淀在青海人的味蕾深处,成为青海荒原枝头上最为鲜亮的果实。 犹记得小时候,卖杏的货郎出现在我们村庄的情景。他一口一个群科,尽管售卖的并不是群科的杏子,但经他这么一吆喝,人们就纷纷凑上前去。先尝后买,大伙儿一口吞了卖杏的人递过来的杏子,品咂果肉的厚薄与果汁的味道,或点头,或质疑,判断杏子是否来自群科。 群科太令人向往!当同样是化隆地界的县城巴彦镇还是光秃秃一片,不见丝毫绿色之际,群科早已花红柳绿,一派春色,宛然江南。当化隆和平安的交接地带青沙山上白雪皑皑、滴水成冰之际,群科却在黄河的波光中依旧可以看到掩映在树丛中的那些冬小麦的一片鲜绿。 与群科比,春天之来,至少要迟二十来天;冬天之来,至少要早上二十来天。这就是化隆的一体两面,青海的一体两面。要是不行走,我们哪能想象得到二三十公里的地区之间的气候如此天差地别? 所以,青海人就喜欢到处去走走。这种走,几乎不怀任何功利目的,由此也常常称之为“浪”。浪山浪水浪河滩,只要嗅到了一点春天的气息,或者听说了一处不一样的景致,不远百里,就会结伴出门去浪。所以,大山皱褶深处黄河隐身之处的群科则如同他们的心结,是必浪之地。尤其是在交通发达的今天,杏花盛开那几日,人们更是鱼贯而入,就像鳇鱼产卵竞奔布哈河一样,朝着一个方向,这里到处是看花的人影。 花还是那些花,树还是那些树,但这个时节,这个环境,我们感觉到的却是不一样的氛围,收获的是不一样的心情。大概是一个冬天的封闭让我们积累了太多的压抑,这几天一到群科,人就有一种全面打开了自己的感觉。在群科,不能不在黄河边走走。这几天的黄河则如同婴儿刚刚睁开的眼睛,水面似乎也比往日鲜嫩、可爱了一些。尤其是在早晚,它冒着的热气如同轻纱,与刚刚耕种过的土地冒出的热气或浓或淡地交织在一起,常常轻轻地飘逸在杏花丛中、行人身边,让人有一种身在仙境的感觉。一时之间,大自然的气息,人的气息,在无意间贯通,人有一种与山川和季节融为一体的感觉,所以,一下子感觉到很舒服。 黄河东流去,杏花如约开。身在青海,年年岁岁,虽然只是看上了那么几眼,但我还是忘不了群科杏花,忘不了杏花树下波光潋滟、水天一色的黄河,忘不了这里庄村外杏树皮一样粗糙不堪、不见绿色的那些大山,忘不了在农家黄泥小屋的烟柳丛中那些能讲藏语汉语和东乡语等多种语言的各族百姓所做的美食,更忘不了那些非常难得的天象人文荟萃在一起的诸多瞬间情景。在我看来,这一切,不仅是群科杏花不同层次的边框,也是这一隅边地独有的文化魅力。但愿人为的开发更能摸准群科的脉搏,使群科不仅成为一处名胜的风景,也成为青海东部农业区一隅难得的人文高地。 …… (节选自《天津文学》2022年第1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