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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2年第9期|陈崇正:偏移

时间:2023-04-27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陈崇正 点击:

1

加州理工学院的盖亚太空望远镜和茨威基凌日望远镜同时观察到,系外行星“北落师门B”发生了轨道偏移,十年之后这颗行星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科学家推测“北落师门B”可能并不是一颗行星,而是一团密集的尘埃云,被彗星撞击之后便开始飘散。

宋孝国是在电梯的广告屏上看到这则新闻的。多年以后,当他因参与轰动一时的西宠地下钱庄案锒铛入狱时,他不止一次想起电梯里的这个情景。在他看来,乘坐这趟电梯是他命运的临界点,当他按下十九层的电梯按钮前往面试现场,这个命运的转折就已经注定,他必然会在面试中展露他的聪明,识破了主考官设置的三个小细节,他必然会被录取,必然逐步被培养成地下钱庄的业务经理,只是自己浑然不觉。

在乘坐那趟电梯之前,母亲宋夏露突然给他打来电话,告诉宋孝国今天她翻日历,诸事不宜,让他少出门,最好什么事都别做。他对母亲说,总得吃饭吧,放心没事的。

电梯的广告屏里,系外行星“北落师门B”的图片不太清晰,银河系的四条旋臂倒是令人过目不忘。

李晓槐十分轻巧地将狮头鹅的双翅夹在腋下,左手捏着鹅脖子,右手拎起一把黑油油的尖刀给鹅放血。鹅没有太多挣扎,没有风的缘故,它的血成一条直线注入瓷碗之中。待狮头鹅意识到失血的危险时,它已经不懂得挣扎了。

李晓槐将鹅稍作处理,就扔到一旁。他走进里屋,去叫醒他的父亲李亚喜。他只负责杀鹅,接下来的工序,得由他父亲来执行。李亚喜睡眼惺忪,酒气还未散尽,他随手就拧了一下李晓槐的耳朵。李晓槐“哎呀”一声,对他父亲怒目而视。很多时候往往是这样,老子打儿子,在他们父子俩中间,是不需要理由的。所以,李亚喜并没有为拧耳朵解释什么,李晓槐也不问为什么打我。反正拧了一下,李亚喜才算真的清醒,他到屋旁榕树下的尿缸里去拉了一泡长长的尿,便回来烫鹅。将鹅扔进热水里,李亚喜为表达睡眠被打断的不满,随之又一脚踢翻一只铁脸盆,哐当哐当,他喊:

“呆子!打一盆冷水来!”

李晓槐捡起铁盆,朝树下的水井走去。几只灰色的鸽子在同样灰色的天空中盘旋了两圈,朝这边俯冲下来,停落在榕树下啄食着什么,其中一只还毫无顾忌地拉了一泡屎。李晓槐不禁叹息了一声,他多想自己能变成一只鸽子,离开这个地方,脱离这个坏脾气父亲的控制。但他又能做些什么呢?他只会杀鹅,给鹅放血,除此之外,唯一的技能是骑自行车。他能去哪里,他能走多远?他突然对充满渴望的远方感到一丝痛楚和失落。先把这盆水端回去吧,兴许父亲高兴了,就会跟以往一样像个孩子般笑起来,不呵斥他,还可以跟他开些玩笑。这样,他就可以度过这个难熬的中午,下午两点准时背着书包上学去,坐到宋夏露后面,闻着宋夏露身上洗发水的香味听课,多好。

当他小心翼翼将满满一盆水端进天井时,他发现自己的父亲已经变了一个人了。他父亲满脸堆笑站在那里,腰微微向前弯曲,身子向前倾,两只沾满鹅毛的大手搁在大腿前面,显得很多余。李晓槐这时才发现,在他们家破旧的木沙发上,坐着一个人,正跷着二郎腿抽着烟。云雾弥漫中他的国字脸更显得威严。来人正是半步村的厂长马成林。马厂长平时是不会在他的老李卤鹅店停留超过三分钟,他偶尔过来买鹅肉,眼睛也是不会在李家父子身上停留,他会吼一声,切切切,切给我……李亚喜你也不会把这鹅屎鹅尿收拾一下,又脏又臭影响多不好……李亚喜一般会把这样的叨念理解为抱怨,理解为要求他鹅肉算足斤两的意思,所以他一般会说:“厂长您说得是!这鹅肉您就拿去尝尝……不,不,不是这个意思,您当然不会没钱,您随便给点就行,咱这就不用称了。”

毕竟,这个说话一顿一顿的男人,能决定村里许多人的饭碗,谁能到腌制厂干活拿旱涝保收的工资,谁能将果园里的青梅卖给腌制厂,都由他说了算。

今天马厂长居然在他们家的客厅里坐下了,家里的气氛马上就不同寻常。前面的对话没听到,李晓槐一进门,他窝囊的父亲又在说:“是是,厂长您说得是!”看见李晓槐进来,李亚喜转头又呵斥他:“呆子!愣着干什么,赶紧给马厂长倒杯茶……没茶杯你不会去洗啊!”

“算了算了,茶就算了,小孩子洗杯子不一定洗得干净,”马厂长挥一挥手阻止说,“我就把重要事情交代一下,马上就要走的,我也忙……”

“是是是,忙……”

一听嫌他杯子洗不干净,李晓槐却插嘴说:“马厂长日理万机,咱家的烂茶,他哪里看得上眼?”

李亚喜脸上有点挂不住,转过头来恶狠狠瞪着李晓槐。

马厂长却笑了:“这小鬼,还不高兴了,沏茶沏茶,不喝还不行了!”

喝了一口茶,马厂长这才用舒缓的语气说:“老陈啊,这半步村的李氏卤鹅,那是远近闻名啊——”

“不敢不敢……”

“我们这个腌制厂之所以还能继续经营下去,给咱们村这么多人发工资,是因为咱们厂的董事长目光精准,神通广大。不瞒你说,上个月,这个腌制厂险些就关停了,还不是最后时刻,幸好我跟董事长提起了半步村美丽的山水和好玩的东西,董事长就说想看看这纸影戏,还有好吃的卤鹅。所以呢,今天是个好日子啊,这董事长马上要来半步村了,他老人家那是有知识有文化有品位,他一高兴,不是去唱卡拉OK,而是准备到咱半步村来吃卤鹅看纸影戏。”

碧河地区特有的铁枝木偶戏,民间习惯称之为“纸影戏”,或者干脆就叫“纸影”。这种戏剧形式非常特殊,跟皮影戏有点类似,搭高台,跟着唱腔演绎不同的戏剧人物,每个木偶高约三十厘米,由链接双手以及后背的三根铁枝操纵,由此可以让木偶做出推、拉、提、拔、抖等诸多动作,甚至对坐饮茶、骑马射箭、爬梯武打等高难度动作,也全由三根铁枝控制。优秀的艺人单靠一只手便能够同时控制好几个木偶,运用自如,动静得体,令人叹服。

马厂长接过李晓槐递过来的茶杯,喝了一口,皱了一下眉,继续说。

“纸影戏我已经落实好了,围观群众也安排了费用,只要坚持鼓掌到活动结束,都给钱。现在就是你这该死的卤鹅,千万不能出差错。今夜这一回,你这老李卤鹅已经不是咱们村的招牌,而是咱碧河镇的招牌,甚至是整个县整个东州的招牌,那是相当响亮的啊——所以,事关重大,我也把话撂这里了,这一回卤鹅要是上不了台面,我吃罪不起,你以后也别在这里混了,关掉你这破店我就是一句话的事!”

这最后一句话说得李亚喜双腿一软屁股一紧,连连点头如鸡啄米。儿子李晓槐看到父亲这个 样,想起父亲只会对他一个人发脾气,一股深深的绝望涌上心头,他叹了一口气。

这一声叹息在半步村这个虚构的村落中回荡,是的,对于未被定义的宇宙来说,每一声叹息都是一份礼物。

2

宋孝国第一次来到银河百货公司的仓库,被里面货架上的现金吓了一跳。这些本来应堆满油盐酱醋的货架,上面全是钱。货架十分随意用学生用来做笔记的标签纸注明了币种。其中美元、日元、英镑的货架最多,占据了一个专门的角落。

关灯出来时,宋孝国回望了一眼,他发现这些钱在黑暗中依旧是亮的,就像银河系旋臂上的星云。

厚重的密码门关上之后,门口九个屏幕上那九张蒙面的脸也先后变暗消失。那是地下钱庄的九大长老,他们每人掌管着一个随机码,每月开门都必须输入九个随机码,只要有一个数字不对,密码门就自行锁死。

老管家在宋孝国的肩膀上拍了拍,将一个装载有记账程序的平板电脑放到他手里。老管家退休了,从今天起,他就是银河百货公司的新管家了。在他职业巅峰时刻,宋孝国并没有感到喜悦,他想起刚毕业时遭遇电信诈骗,险些被拐去做传销,他身无分文跳窗逃走。从窗口下落到地面时有一阵眩晕。他接过平板电脑的那一刻,也有一丝眩晕。

人生就这样被注定,轨迹在时空中凝固下来。

不能修改吗?

是的,不能。

马厂长一走,李亚喜就告诉李晓槐:他下午不用去上学了。

虽然父亲的这个决定早在意料之中,但李晓槐依然感到失落。这是星期二的下午,通常每周这个时候,宋夏露就会去碧河边洗头发,然后甩着一头香喷喷的长发坐在李晓槐前面,那是怎么样的黑色的瀑布啊,那是怎么样的勾人的味道啊——想到这里,李晓槐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但他并没有闻到发香,而是闻到一股鹅的屎尿味。与此同时,他的另一只耳朵又被李亚喜拧了一下:

“你不专心干活学老人练什么气功,还深呼吸气沉丹田是不是,我看你怎么练都成不了郭靖,迟早练出个星宿老怪!”

“我才不当郭靖,我要当就当杨过!哼!”

“要当杨过,先把手给我,我砍掉一只。”

“要砍也不是你砍,我要找其他人砍!”

虽然和父亲开着玩笑,但宋夏露漂亮的脸蛋和温柔的声音又一次电影回放似的在李晓槐的脑海中缥缈浮动。

从父亲严肃认真的眼神看出,这次任务事关重大,李晓槐于是也不敢懈怠,他拔鹅毛都分外仔细,就连鹅脖子上细而短的小黑毛也拔得干干净净。平日里干活的时候,李晓槐总会留心旁边树下的鸽子起起落落,飞来几只又飞走几只,他没正眼去看心里却是一清二楚;但今天他压根听不见鸽子扑翅的声音。

就这样一直等到卤汁慢慢熬着鹅肉,就这样一直到华灯初上,村子里的人干完农活路过卤鹅店,顺手买几两鹅肉回家。李亚喜今晚显得非常兴奋,他热情地跟各路人马打招呼套交情,鹅肉很快就卖完了。

李亚喜收摊回屋,抬头看屋梁上挂着的卤鹅。这是几只鹅中最肥大的一只,色泽光鲜,十分诱人。

李亚喜拍拍李晓槐的头:“你去晒谷埕看看,看纸影搭起了台没有?”

“你怎么不去?”

“我要在这里看着鹅肉,免得老鼠爬上屋梁来吃。快去!”

小鬼一出门,李亚喜就斜躺在沙发上打瞌睡,仿佛要将中断的睡眠打捞回来。

父亲太累了。李晓槐想。

李晓槐飞快穿过小巷。窗口偶尔透出的灯光不足以驱逐小巷的黑暗,但李晓槐熟悉每一块石头,每一块石头都好像是为他的脚步而生的,一直在黑暗中等待李晓槐的脚踩过去。

晒谷埕已经人山人海,纸影戏的锣鼓声锵锵响起来,戏台前围坐了许多人,但中间的一张大桌子是空着的,桌上摆着茶点和水果。晒谷埕的四面八方都有保安守着,气氛显得非同寻常。虽然如此,但乡亲们还是高声谈笑,小孩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捉迷藏,卖麦芽糖的老汉笑嘻嘻撑起了灯笼。马厂长提着高音喇叭大声喊着:

“大家请注意,大家请注意,董事长还没有来,等一下董事长来,大家都集体起立鼓掌。我再重复一遍,现在开始第一次排练……”

马厂长远远望见李晓槐,大喊:

“小鬼,卤鹅呢?赶紧拿过来啊!领导快到了!”

李晓槐点点头,赶紧往回跑。老李卤肉店依然在榕树下静默着,屋子里传来了父亲李亚喜雷鸣般的鼾声。

李晓槐叫了几声,但李亚喜翻身又睡去了。

李晓槐搬来板凳,站上去,还是够不着卤鹅。于是他又搬来一只小矮凳,叠上去,这才摇摇晃晃地站上去。他转头看时,灯光照过来,他投射到墙上的影子显得特别大。李晓槐用红色塑料桶提起卤鹅,跳下板凳,朝晒谷埕飞奔而去。他跑过盲女孩海米的家门口,海米的母亲问他,你这小鬼为什么跑那么快啊,他喊:“送鹅上战场!”

3

宋孝国给母亲打了三次电话,并没有人听。

下午,母亲才打回来,说早上去参加一个朋友的葬礼。一个朋友?母亲很少用这样的词汇。宋孝国在电话里笑着问母亲,是一个什么朋友?

“那人姓李,会卤鹅……嫁给你爹,就是因为你爹姓宋,你外公希望你姓宋。”

母亲没再说话,宋孝国没法确定她是不是在流泪。良久,母亲才突然想起来,又问他打算什么时候结婚,说了一些“快要入土的人只有这么一个愿望”之类的话。

“他后来去了北方,每年都给我寄一片银杏叶子。小时候他说,没法送我一颗星星,但可以送我最美的树叶。他去了北方以后,我们就没有再说过一句话,也没有通信。”

又说了几句家常。母亲又说:“人没有回来,骨灰回来的。”

那天夜里洗澡的时候,宋孝国想起以前母亲是有那么一只小木盒子,里面装满树叶。他突然有点羡慕,却又说不上羡慕什么。窗外是城市的灯火,窗玻璃是模糊的,也许有细雨,也许是一场大雾,不知道。新闻里说有狮子座流星雨,但这样的天气,什么都看不到。

宋孝国不抽烟,他收拾了床头柜上的烟蒂。那个从来只停留不过夜的女人刚刚从这里离开,房间里还有她留下的烟味。

他重新钻回被窝里,还有余温——来自她身体的余温。

锣鼓又敲了很久,卤鹅被放在大桌子中间的大盘里,显得特别孤独。领导都还没有来,李晓槐发现晒谷埕上的小孩慢慢少了,打哈欠的人却越来越多了。蹲在凳子上看纸影的老人,有两个打着瞌睡,险些从凳子上摔下来。但没有看到宋夏露。宋夏露笑起来,有两颗显眼的门牙。但似乎很介意别人盯着她的门牙看,这样的表情总是很羞涩。

纸影戏今晚已经来来回回唱了五六遍,又过了一刻钟,腌制厂的领导还是没有来。有些人开始骚动了,搬着凳子准备回家。

马厂长急了,提起高音喇叭喊:

“领导还没到,谁都不准走!都要留下来!谁要是敢走,一分钱都别想要!”

人群安静了一会,然后纷纷放下椅子,坐下了,只是窃窃私语起来。

马厂长又喊:“李晓槐,把你们家的卤鹅拿回去,放到卤汁里热一下,这么冰凉冰凉的,领导会吃坏肚子的。”

李晓槐应了一声,就要上前去拿卤鹅,但被马厂长制止了:“老李呢?”

“他……他在睡觉!”

这时一个声音从人群后面传来:“谁说我在睡觉,谁敢说我在睡觉?”

李亚喜跑进晒谷埕,气喘吁吁,伸手就去拧李晓槐的耳朵,低声呵斥:“为什么不叫醒我?你这狗娘养的!我弄死你!”

然后转身对马厂长说:“厂长,您刚才说要怎么着?”

“怎么着?你迟到了,要罚!”

“罚什么呢?”

“你看,领导没来,大家也都等累了,你给大家表演个节目?”

下面有人顺势起哄,说李家祖上是玩杂耍的,会通天绳,吹着笛子绳子就能钻上天去,他们喊着马厂长让李亚喜表演通天绳。

这时纸影戏的锣鼓声停了,大家都转而来看李亚喜,脸上倦怠之色尽消,露出一种幸灾乐祸的表情,还不时嘿嘿笑着。

有人果真就朝李亚喜脚边丢了一捆绳子,嚷嚷着要他把绳子弄上天。又有人喊弄个笛子来。但笛子是真的没有,老人说半步村早就没有吹笛子的人了,那个艰难年代,秀才不是死了就是走了,都不在了。

马厂长十分威严地对李亚喜说:“赶紧演,不然让保安把你吊起来。”

柿子都是挑软的捏,村里总有这么一类人,长着一张好欺负的脸,李亚喜就属于这一种,他看上去就像一个不倒翁,好像怎么欺负都不会变形似的。李亚喜环顾四周,一脸尬笑,他一转头看到不远处的保安,他们用手势示意他要把他吊到树上去,他脸上顿时惨白了。

他脚一蹬,抬头挺胸,站得笔直,目不斜视。接近着,他口中喊着口号,在人们的注视下大踏步转圈。周围的人都笑了。但马厂长很快制止了他,说他这是糊弄人。

“你得表演节目,通天绳也行,什么绳都行,但不能这么……这叫啥?大踏步前进?”

李亚喜没有办法,他只能捡起地上的绳子,然后抬头左看看右看看,晒谷埕上有两棵大树,李亚喜朝其中一棵树走去,他像孩子一样爬上了一棵树,将绳子的一头系紧,然后溜下树来,又爬上另一棵树,将绳子的另一头拉紧,这样在凌空三四米的地方,就有了一根绳子。

马厂长很快就明白李亚喜要干什么,笑着用喇叭宣布:“李亚喜空中走绳子表演,现在开始——”

李亚喜赤脚走上了摇摇晃晃的绳索,张开双臂,走得很慢,大家都以为他会很快掉下来,但他竟然稳住了,像被人用胶水粘在绳子上一样。人群的欢呼声安静下来,大家开始目不转睛看着李亚喜走绳子,大气都不敢出。终于,李亚喜从一棵树走向另一棵树,大家果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大概是以往在大家眼中李亚喜就是个邋遢而没用的人,突然发现他还有这么一手,顿时深感惊奇。少年李晓槐更是眼中闪烁着光芒,他在内心突然觉得自己的父亲一定是一个隐姓埋名的绝世高手,像武侠小说里那样,有不可示人的秘密和高深莫测的神功。他希望这一切能被宋夏露看到。

马厂长用喇叭又喊:“走回来,走回来!走过去就必须从绳子上走回来!”

大家回过神来,也跟着喊,让李亚喜再走一次,说刚才太快没看够。

李亚喜脸上豆粒大小的汗珠簌簌往下落。但他也不敢抬手去擦。大家看他的样子,起哄得更大声了。马厂长更来劲了:“这么凉的天,你怎么流汗了?赶紧往回走!”

李亚喜一手攀着树枝,夸张地挥起左臂,猛地擦了一下汗,然后看着脚下晃动的绳子;他脸上很快又缀满了汗珠。李晓槐不知道他的父亲在茫茫夜色中看到了什么,但他感到了他的恐惧。

他终于决定走回来,重新走上那条绳子,但仅仅走了三步,他就翻落下来,在地上滚了两滚,一动不动。人群开始是惊呼,继而发出一片嘘声。

李亚喜坐在地上,用手去擦嘴巴上的泥,依然是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李晓槐忍不住上前扶起他:“老爹,你没事了,第一遍走那么好,怎么走回来都不行呢?”

李亚喜轻声对李晓槐嘘了一声:“我要是不摔下来,就得来来回回走一个晚上,会摔得更惨。”

李亚喜转头对马厂长说:“马厂长,我屁股都摔肿了,他们鼓掌都有演出费,你说我这走绳索有没有演出费啊?”

马厂长看李亚喜竟然找他要钱,赶紧说:“不罚你就已经算好了,都摔个狗啃泥,还敢要演出费,赶紧把卤鹅提回去,热好了再拿过来。”又说:“你先煮着,等一下领导来,我再让你从卤汁里捞出来,这卤鹅只能趁热吃。”

这时,李晓槐才看到他想看的人,她一直在黑夜的掩护下,注视着这一切。这一次对望,对于这两个生物体来说,都刻录了一个心旌摇荡的记忆点,一生难忘。

“那天晚上,我在晒谷埕上落下一颗纽扣。”她说。

4

入狱时,宋孝国以为他不说,母亲大概就不知道。但母亲还是来了,一名女警陪着她走进探视间。

她没什么话说。除了衣物,她给他带来一片枯黄的银杏叶子。都是宋孝国在说,说那个女人骗了他,他哭了两次,母亲都没说话,也没有看他。时间到了,她又颤巍巍往外走。在她脚下,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绳索,凌空系在生命的两头,母亲随时可能掉下去。

他想起母亲曾经跟他讲过家乡的铁枝木偶戏。他感觉自己身上也被三根铁线牵引着,有可能是三股来自“北落师门B”的无形力量,将他的命运书写成这样。

他只能这么想。

那天晚上董事长一直到了深夜才到达半步村。他到会场的时候已经醉醺醺了,他只隐约听见村民们聚集在晒谷埕上鼓掌,还喊着什么,因为天气太冷的缘故,很多人边喊边发抖,听不清喊的是什么。

“唱戏!卤鹅!”马厂长高声喊道。由于紧张,他觉得这是他有史以来最没有威严的一声号令。

纸影戏唱了起来。

李晓槐飞奔去找李亚喜。他飞奔,夜色就如一件薄薄的衣衫,夜色中的少年,如一道闪电。

李亚喜在炉灶前面打瞌睡,卤汁在大锅里翻滚着。李晓槐叫醒他,让他捞鹅。他这才大吃一惊,问:“几点了?”

“别管几点了,捞鹅,董事长都来了!”

“捞到什么时候,咱整锅端。”李亚喜倒掉锅里大半的卤汁,端着大锅就往晒谷埕的旧戏台上跑。招待董事长的酒席,因为夜风渐大,便从纸影台前搬到旧戏台上。

董事长醉眼蒙眬,不停伸手去跟别人握手,一听卤鹅来了,大叫:“卤鹅我是知道的,卤鹅是很有名的,卤鹅握手……”

说着把手就往铁锅里伸进去,马厂长赶紧阻止他。

“把鹅捞到盘里去,李亚喜!”

李亚喜面有难色:“煮太久了,捞不上来。”

“怎么捞不上,我来!”马厂长一个箭步上前,抓起鹅脖子,一提,就把整只卤鹅提起来,他刚想说些什么,只听得“扑通”一声,鹅肉全掉进卤汁里,他手上只剩一个鹅骨架。

大家都笑了起来。李亚喜喃喃说,好好的鹅,炖过头了,连切都不用切了。

董事长也笑:“你们半步村的卤鹅,果然精妙绝伦,啊哈哈,精妙绝伦,来,让我尝几口!”

马厂长恶狠狠地瞪着李亚喜,苦笑着用筷子将鹅肉夹到盘子里。

“香!”董事长大口咀嚼起来,竖起了大拇指,“我感觉呀,这都吃上唐僧肉了!还有酒吗?”他还想继续喝。马厂长赶紧给他的酒杯满上。

董事长打了一个饱嗝,吹着酒气说:“唐僧就是我的贤弟,我就是大唐皇帝,当年唐僧取经,你猜怎么着?还没西去,肉都给我吃光了!”说着又咬了几口肉。

马厂长继续给他倒酒,但董事长却要拉着呆呆站在旁边的李亚喜一起喝,让他一定要坐在自己旁边。酒桌上没有李亚喜的酒杯。马厂长见状,递给李亚喜一只瓷碗,说今晚的卤鹅骨肉分离,他必须罚酒三碗。

李亚喜迟疑了一下,也没有推迟,喝了三碗。气氛于是又活了过来,因为李亚喜的加入,大家都显得很开心。

马厂长以为他酒量了得,正想继续拿他开心。突然,董事长两眼一瞪,转身哇哇大吐起来。大家纷纷避开,马厂长赶紧过来给董事长拍背。

吐完之后,董事长转过头来,伸出两个手指,指着李亚喜和李晓槐:“唐僧和孙悟空,你们竟然敢在卤鹅里下毒来谋害朕,该当何罪!肚子痛,肚子痛,赶紧送我上医院……”

人群里一片慌乱。保安和马厂长一起围过来,七手八脚将董事长送走。人们渐渐散去——大家早就困了,只是担心提前走没钱领,都等着赶紧散场可以回家睡觉。最后,晒谷埕上的大灯泡也被关掉了,属于夜的黑暗重新统治了这里。

李亚喜一脸茫然,两眼望着空空的晒谷埕,仿佛丢了什么东西:“我没有下毒啊……我怕!”

李晓槐提起那口大锅,牵着他父亲的手搭到自己肩膀上:“老爹,咱们回家。”

“对,回家好。”

回到家里,李亚喜的酒劲上来了,他翻箱倒柜,将家里唯一值钱的一条金项链拿出来,用手帕包好,递给李晓槐。他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老泪纵横对儿子说:“你收好,这是你娘留给你的,你赶紧远走高飞吧,他们说我下毒陷害了董事长,回头他们一定会来抓我的。儿子,好儿子,你赶紧走吧,有什么罪,你老爹帮你受着……你老爹会通天绳,可以躲到天上去。未来的路你要自己走,你要学会忍气吞声……”

“老爹,您做梦呢还是演戏呢?马厂长叫咱做卤鹅,没叫咱们演戏,你别太入戏了好不好,那个董事长就是酒量不行,喝吐了,哪有什么毒?”

李亚喜点点头,又摇摇头,叹了一口气,眼神却迷离了。

李晓槐自言自语地说:“没有谁的人生是结实的。”刚才大家混乱时,他用手指敲了敲那个董事长的头,他曾在小说里看过,那种有本事的人头颅是结实的。但这人的头敲起来却也只有空空的回音。

晒谷场上的事就这么结束了,跟村里每天发生的大部分事情一样,找不到这些事发生的意义。李晓槐发现他父亲哭着哭着,已经像个孩子一样在沙发上又睡着了,从这个疲惫中年人的鼻腔和喉咙深处,发出了浑浊不清的鼾声。

陈崇正,出生于广东潮州,北京师范大学文学硕士,现担任广州市文艺报刊社副社长;著有长篇小说《美人城》《悬浮术》,小说集《黑镜分身术》《半步村叙事》等。曾获广东有为文学奖、红棉文学奖、华语科幻文学大赛银奖等奖项;入选广东省青年文化英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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