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的话 10月16日,中国共产党第二十次全国代表大会隆重开幕,习近平总书记向大会作了报告。报告回顾了过去五年以及十八大以来所取得的巨大成就,并就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做出了部署。这份报告对未来更长时间中国的发展进行了全方位、系统性擘画。报告中提出要推进文化自信自强,铸就社会主义文化新辉煌,在广大作家中引发了热烈反响。 《草原》杂志在第10期推出“喜迎二十大”作品专号,围绕生态文明、民族团结、工业建设、航空航天、乡村振兴等题材,呈现祖国大地的云蒸霞蔚与万千气象。作家们以高度的时代敏感,深远的历史眼光,通过文学提供的经验、想象与故事,抒写中国故事与中国力量。《草原》微信平台特开设“新时代 新征程”专栏,陆续推介专号作品。以进一步团结引领广大作家以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为引领,坚持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努力构建文学高质量发展的格局,为文化强国建设做出新的贡献! 本期推送的赵卡的中篇小说《对刀》极具电影特质。作者有着一种竭力与电影艺术沟通的文学精神,他用娴熟的笔触,运用镜头转换的空间感,讲述了一队骑兵初建时从零到一的艰辛历程。小说在深厚的历史底蕴之上,开拓了更广阔的视野,表现了中国骑兵保家卫国的时代理想,向读者生动诠释了英勇无畏的骑兵精神。 对刀 文/ 赵卡 1 电报是从延安发到八路军一二〇师的,询问能否在铁山一带创立一支游牧性质的骑兵部队,贺师长的回复就一个字:能。李前进是被贺师长挑出来任八路军铁山骑兵游击支队司令员的,临行前,贺师长特意叮嘱了他一番,然后又问他能不能把这支骑兵保住,能不能把这支骑兵带大,能不能把日本鬼子拖死在铁山一带。李前进是贺师长手下的悍将,他有样学样,扶正了眼镜,对贺师长的回复也是一个字:能。 一百来人的队伍,白天走路目标太大,李前进就安排昼伏夜行;路上难免碰上临时巡逻的鬼子,但一般情况下他们以多胜少,以快打慢,尽管损失了十几个战士,但还是跑到了杀虎口。 杀虎口早没了以往的威严,就一处征稽鸦片过境税的税卡,其余地方全是残垣断墙。李前进一个突袭就过去了,但麻烦也随之而来,他们被日军的一个骑兵巡逻小队发现了,紧追着不放,付出了七八名八路军战士的生命代价才得以逃脱。进入绥州地界后,李前进带着队伍绕开厚和市抄了一条冷路上铁山,哪料到他们在一处草甸草原又遇上了一支日军的骑兵巡逻小队。按说干掉他们不算困难,但李前进心里明白,他的骑兵连还未完全脱离险境,不能和敌人纠缠不休,所以,他一边开枪一边大声喊着其他战士先走,留下连长黄达子带着十几骑围着敌人斗杀。黄达子的马上斗杀水平也不是一般的强悍,在李前进他们跑出去不到五里地的时候,已经将日军骑兵干得只剩下一个,跑了。当然,黄达子他们这十几骑也吃了亏,连死带伤损失了七八个人。 这一路,李前进和他的骑兵连被鬼子围追堵截得就没消停过,有时候睡觉都不敢下马,直到铁山抗日团的负责人杨直接应上了他们,才好好地喘了一口气。铁山抗日团的藏身之地,是一个叫火烧沟的地方,李前进跟着杨直一进入沟里,马上就明白根据地同志的苦心了,别说敌人,就是自己人不多走几趟也会迷路的。杨直也说,到了咱们的地盘,同志们就安全了,别说鬼子,就是鬼也找不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杨直和他的铁山抗日团,是他们自己搞起来的,人马不多,一百人都不到,一直是小打小闹,虽说不成气候,却不时给绥州自治军政府和日本人闹出点麻烦。但绥州自治军政府和日本人仍不把他们视为对手,而是把他们视为和土匪一样的二杆子,熬不了多久会因穷窘而乞降的。杨直受不了日伪军的这种侮辱,就通过党在绥州的地下工委给延安打报告,请求党中央给铁山抗日根据地派人马过来,没想到很快就被批准了,不仅派了李前进,还从陕北骑团和一二〇师骑团抽出一个骑兵连来到铁山。 铁山在阴山山脉的中段,山里沟壑繁多,没两条好走的路,鬼子的骑兵巡逻队又找了他们好几回,连个屁都没闻上,后来就不找了。 2 厚和市看上去还像以前那么繁华。大街上的店铺、坊面鳞次栉比,操各种口音的人来来往往走在大街上,不时还能看到龟奴扛着青楼女子穿过街道,与日本人的宪兵队擦肩而过。 厚和以前并不叫厚和,这个名字是日本人来了后取的,据说“厚”字取自《周易》里的一句“君子以厚德载物”,“和”字取自日本第一百二十四代天皇的年号“昭和”,总之寓意此地在大日本帝国的治下会荣光无限。日本人嘛,不管占了哪个地儿,都不会把自己当外人看。特穆勒布和王爷,人皆简称“特王”,手里有支近千人的袍子军,虽不成气候,但作起战来极其凶悍,当他看到大清末代皇帝溥仪在日本人的扶持下又当了满洲国的皇帝,也动了当皇帝的心思。对特王这种长得周正却怀有首鼠之念的人,日本人的态度是“天位不可妄据”,意思是他当皇帝条件还不成熟。但他的威望让日本人觉得还是可资利用的,就先帮他成立了一个自治军政府,让他做了自治军政府的主席兼总司令,至于像溥仪那样当皇帝,日本人让他不要急,已在筹备。特王也很高兴,毕竟,他仅在日本人之下,却在万人之上,离皇帝的宝座只有一步之遥。 那个在特王之上的日本人,换了两三茬,时间最长的是关东军第26师团中将师团长后宫鹑。后宫鹑个子不算高,腰杆儿却永远挺直的,很重的一字胡配上他那张铁青色的脸,给人一副能把五脏六腑都吓坏的威严。他被派驻到绥州,并不是来打大仗的,他的司令部,主要做两件事:一是为扶持绥州国傀儡政权做准备;二是肃清从铁山到后草地这条线上的各种军事力量(包括杂牌军和土匪),为关东军从南线闪电进攻苏蒙联军做准备。 当时,能在铁山一带兴风作浪的主要有两支杂牌军,一支是打着国军第35军旗号的绥州民众抗日自卫团,头头叫苟子荣,说白了就是一帮土匪,日本人用了些手段,没多久这支杂牌军就投降了,变成了反共土匪武装。还有一支是打着八路军旗号的铁山抗日团,百八十号人,头头叫杨直,日本人故技重施,但没啥用,这些人简直油盐不进,铆足了劲儿和日本人死磕。按说,百八十号人的铁山抗日团对强大的日军来说压根儿就不是个事儿,随便派个小队就能剿灭了,哪知忙活了半年多,别说剿灭了,连他们住哪儿都没找见。所幸的是,这百八十号人的危害并不大,但让后宫鹑没想到的是,铁山抗日团和八路军的一支骑兵突然有一天在铁山合流了,这就不得不加小心了,毕竟,八路军的骑兵不管有多少人马,那都是正规军。 那天,在后宫鹑的办公室里,他连骂了三个“混账”。第一个混账是日军第26师团的骑兵联队队长小林义男,他腰杆挺直,是一个标准的日本军人;第二个混账是自治军政府副主席兼政府军总司令鲍恩;第三个混账是政府军参谋处处长兼第九师师长乌青,他和鲍恩面带猥琐,像两只并排站着的大虾。 “哈依!哈依!哈依!”这三个军人,对后宫鹑的大骂没有一点怏怏不服的意思。 “我堂堂关东军第26师团的骑兵,竟让支那的叫花子骑兵逃脱了,简直岂有此理!”说着,后宫鹑拔高了音调,“这要传出去,岂不损我大日本帝国军人的军威?” 小林义男又低了一下头。“哈依!” “报告后宫将军,”鲍恩小心翼翼地多了一嘴,似乎在为小林义男开脱,“这股八路军骑兵好像有几百个……” “混账!”后宫鹑生气地打断鲍恩的话。 “哈依!”鲍恩连忙低头哈腰。 后宫鹑面色严峻地瞪着小林义男。“你的骑兵联队不是摆设吧?” “不是,将军阁下!”小林义男低了一下头,又抬起。 “那就快把这支来路不明的八路军骑兵——”后宫鹑顿了一下,用他们的日本话厉声命令道,“消灭掉!” 小林义男再次低了一下头,抬起后大声回答:“是,将军阁下!” 小林义男和鲍恩、乌青依次退出后宫鹑的办公室后,后宫鹑在肚子里咕哝了一声:“鬼八路!” 3 铁山抗日团的根据地营区,扎在一条叫火烧沟的深山里。进出营区的道路难走就不说了,山脊挡住了天空也不说了,让李前进感到十分惊奇的是,他们晚上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只能躺到深浅不一的壕沟里,壕沟上密密实实地搭着树木树枝,遮风挡雨倒是没问题。杨直笑着告诉李前进,他们这里没有房子,这十几条壕沟就是战士们睡觉的地方。 “我算知道他们现在的主要问题了,”黄达子困惑地望着一个个地窝子似的壕钵子, 说,“就是穷。” 虽说条件艰苦,但吓不倒李前进,他是从枪林弹雨里爬出来的人,生死都无所谓了,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的事。眼下最迫在眉睫的是七八个伤员的救治问题,尤其是文书兼发报员张成德,右腿连中三弹,绷带都被血染红了、洇黑了,失血过多已处于半昏迷状态,急需医治。一个稍大的壕钵子里条件稍好些,几个战士七手八脚地把张成德放在土炕上,马灯挂了两盏,照亮了四围。 “怎么样?”李前进皱着眉,脸色严峻地问海林。 海林是陆军兽医学校的毕业生,上级特意派给骑兵游击支队做兽医的。她无奈地摇了摇头,面带忧戚,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杨直同志,附近有医生没?我去请。”黄达子问杨直。 杨直摇了摇头,“城里有,这附近没有。” 到城里请医生,风险不说,时间上也来不及了。海林对李前进说:“司令员,成德他……他已是第三次昏迷了,怎么办呀?” 李前进扶了下眼镜,抬头看了看树木搭成的顶子,又看了一眼海林,仿佛下了决心。“海林,”他声音低沉地问,“你有什么办法?” 海林看了一眼昏迷的张成德,咬了咬牙。“只能锯腿了,否则……” “否则怎么样?”黄达子在一旁焦急地问。 海林浑身发抖,带着哭音说:“恐怕……活不到天亮,呜呜……” “不,我死也不锯,我不……锯腿,我不……”张成德突然咬着牙嘶哑着喊道。 “那就没办法了!”李前进严厉地对张成德说道,“张成德同志,我以八路军铁山游击骑兵支队司令员的名义命令你,必须配合手术,否则以抗命论处。” 张成德不吭声了,只是在艰难地喘气。 “司令员——”海林很为难地噘了噘嘴,“可这里……没手术台,没锯子,连麻药也没有啊……” “管不了那么多了!”李前进搓了搓手说道。 片刻工夫,绳索、兽医用的器械、药包、一条断成半截的木匠用的锯子、一把马刀……型号都挺大,全到位了。张成德被绑在一扇破门板上;他紧闭着眼,嘴里咬着一根拇指粗的木棍。 海林望着李前进,李前进扶了扶眼镜,对她点点头。 四处静悄悄的,偶尔有马的喷鼻声传来。大壕钵子外面站着五六名看不清面部的八路军战士,他们在站岗,那是李前进吩咐杨直布置好的。 到达铁山抗日团根据地的第一夜,钻入黄达子和战士们耳朵里的,竟是一阵阵能把心都揪烂了的锯骨头声。 4 早上,阳光从稀疏的树枝叶中筛漏进壕钵子里。躺在炕上的张成德听到了虫叫声。他脸色憔悴,左腿直伸着,右腿却空了。海林蹲在地上正搓洗着血染透了的绷带。 张成德的眼泪流下来了。“海林,我腿都没了,以后还怎么战斗杀鬼子?” 海林回头看了张成德一眼,嘴唇动了动,话到嘴边又咽下,继续低头搓洗着带血的绷带,已经洗干净的绷带在一旁晾着。 壕钵子外面的阳光仿佛温好的烧酒,洒到了每个人的头上身上,让人觉得喉咙里和脾胃都暖暖的。十几匹毛色不一的马在吃着草,杨直挨个儿检查马蹄子,李前进面带忧虑地看着杨直忙乎,黄达子蹲在地上,焦躁不安地用马刀戳着地皮。 过了一会儿,杨直手里拿着两只马蹄铁过来了,摇着头对李前进说:“司令员,马掌都脱落了!” 李前进接过来,扶了扶眼镜,问:“有多少?” “一多半吧!”杨直叹了口气说,“这马,山地是不能走了,一走,马就废了!” 黄达子望着李前进,只见李前进把头上的帽子一把抓在手里,抓了几抓,又戴在头上,看了一眼蹲在一旁的黄达子,他的样子很滑稽。 “那就得买马了!”李前进咬着下唇说。 黄达子站起身来,嘴一歪,笑了笑。“买马?好啊——钱呢?” 李前进又扶了扶眼镜,瞪了黄达子一眼。“我有钱还用你花?自个儿想办法!”说完,转头对杨直说,“老杨,给马打掌的事,你也得自个儿想办法!” 这就算布置任务了,黄达子买马,杨直给马打掌,李前进转身走了。黄达子和杨直望着李前进的背影,都愣了。 “咱们这位司令员啊,”黄达子摇了摇头,很无奈地说,“你不知道,只动口,不动手。” “可打马掌……”杨直也无奈地摇了摇头。 黄达子又歪起嘴笑了笑,学着李前进的口气说:“老杨,给马打掌的事,自个儿想办法!要不,你去找彭主任想想办法!” 黄达子说完,也转身走了,留下杨直一个人站在原地发了半天愣。 5 这一天,黄达子和两个游击队战士来到了一处草甸草原,身后牵挂着两匹瘦马,这是他们刚买下的。肥壮的马要价都太高,他们买不起。草色浮动着,草甸草原上吹着嘶鸣的风,仿佛无数牲口齐声发出的哀泣。 战士小鲁担心再往远走,会碰上鬼子的巡逻队。 黄达子望着渺远的前方,往地下吐了一口唾沫。“碰上鬼子,就把人宰了、马抢了。”没多大工夫,他们望见一个破毡房,破毡房前有两个伪政府军正在殴打一个老牧民,一个十几岁的姑娘哭喊着护着老牧民。另外两个伪政府军正用很大的劲儿牵一匹大黑马,那大黑马不听他们的话,几乎牵不动。还有三个伪政府军用绳索在捆一个牧民后生,那后生一边在嘴里喊骂着一边胡乱挣扎,被一个伪政府军朝肚子上踢了一脚,他有点趔趄但没跌倒。 黄达子拔出枪,唇边露出一撇凶狠来,对身边的两个小战士说:“准备战斗!” 伪政府军忙乎着抢人抢马,哪知道腚后突然冒出五匹快马,“砰——”一声枪响后,殴打老牧民的那个伪政府军一声不响地栽到地上。一时间,其他几个伪政府军都吓个半死,像木桩子戳在原地,一动不动了。黄达子冲了过来又打死了两个伪政府军,这时剩下的伪政府军如梦方醒,马上上马,边还击边撤,最终还是把大黑马和牧民后生绑走了。 黄达子和两个战士追了一气,突然遇到了一支日军骑兵搜寻小队,寡不敌众,只得立马掉头。惊惶奔逃的一个伪政府军小头目喘着气,用手指着身后向日军骑兵小头目报告:“太君,有有有……八路……” 日军骑兵小头目显然吃了一惊:“八路?” “是啊,有八路,有很多。”伪政府军小头目勒住马说,“真的,我们正在买马,被八路军从背后偷袭了……” 日军骑兵没再理这两个伪政府军,呼喊着催动战马朝前冲去。草甸草原有起伏有平阔,无遮无拦的,不远处,黄达子突然调转马头,单骑正往一道坡下吃力地跑去。 灰云片子像一群群被驱散的鸟儿在天空中挤成乱糟糟的一团,李前进的心情和那云团一样,还略带些惊惶,两个游击队战士带着穿袍子的一老一少两个牧民回来了,独不见黄达子。一个战士说,黄达子为了引开日军的骑兵搜寻小队,朝一条没有人迹的山沟里跑了。 “多派人手,快去接应黄达子!”李前进激动地喊道。 一直到半夜时分,黄达子才跑回火烧沟,人和马都累得不行了,人还受了点轻伤。 “好好喂喂它吧,”黄达子把马交给一个战士说,“娘的,差点跑断腿。对了,他们回来没?” “都早回来了,队长!”那个战士牵住了马说。 黄达子往壕钵子前走时迎面碰上了杨直,杨直一见到他差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哎呀我说黄达子,咋搞的?你快把司令员担心死了!” “担心啥?我这不好好的——”黄达子得意地说,“我和小鬼子玩了会儿捉迷藏,可惜呀,他们连我的马屁都闻不着。” “行了,你活着回来就好,司令员还等着你呢!”杨直使劲儿拍了一把黄达子的后背说。“哟,受伤了,快,先到海林那儿看看!”海林已给老牧民看过伤势了,上了药,包扎处理。老牧民并不老,也就五十岁出点头,他叫宝音,以前是王爷府的老驯马手,那个十几岁的姑娘是他女儿,叫阿茹娜,被伪政府军掳走的那个后生是他的儿子铁木尔,也是驯马手。黄达子买马途中遇上的伪政府军,是给日本人买马——不,抢马的。 “下次再遇上狗屁政府军,绝不轻饶。”黄达子义愤填膺地说。 海林给黄达子的伤处抹了药。“好在你和宝音先生都没伤到要害处。对了,队长——”海林神秘地对黄达子说,“司令员一听宝音先生和他儿子铁木尔是驯马手,你猜他啥反应?他呀,高兴……” “这就奇了,他高兴啥?”黄达子不解地问。 “你问他去。”海林收起药箱说。 李前进对黄达子在买马途中遇到的突发情况已知晓,他先是严厉地批评了几句黄达子的胆大妄为,怕他有个闪失,然后,他又说伪政府军的所作所为是作恶多端,该出手时还得出手,不必瞻前顾后。黄达子听了半天,一头雾水,不知道李前进到底想表达啥意思。 “我们已经有了最好的驯马手,现在就缺马了!”李前进扶了下眼镜,脸上浮现出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好吧,我再想办法去买……”黄达子不乐意也没办法,只能一个人嘟嘟囔囔了。 6 日军驻绥州的司令部,和绥州自治军政府仅一街之隔,在一条叫作元贞永的巷子里。 后宫鹑有事没事总是在看墙上的地图,最近地图上新添了一个醒目的箭头,指着莫斯科的方向。他最近的烦心事是小林义男和鲍恩带来的。小林义男说,他属下的一支骑兵搜寻小队在铁山深处发现了八路军的斥候骑兵,他确信敌人的指挥部就在附近,已派出多支骑兵巡逻队去搜寻。鲍恩也说,他的人发现了八路军在到处买马,还差点抢了他们买的马。 “斥候骑兵?买马,抢马?嗯,铁山地势特殊,共产党的八路军又骁勇狡狯……”后宫鹑听完情况汇报之后,目光又转向了墙上的地图。 “这回,已给你们的骑兵联队加派了人手,”他转身对小林义男和鲍恩说道,“吉野英士中尉,在1932年的洛杉矶奥运会上拿过一枚马术障碍赛金牌,山地草原骑战专家,他马上要到我们这里了。小林君,你和鲍司令须尽快消灭铁山的敌人,尤其是,立即找到八路军的指挥部,就地消灭,让四海之内皆仰我天皇的教化。” 小林义男打了个立正。“八路小竖,何足道乎!” 鲍恩则谄笑着低头哈腰。“哈依!将军!” 后宫鹑的身子纹丝不动。他抬起眼,看着小林义男和鲍恩一前一后疾步出了司令部的大门。然后他又斜起眼睛,望了望天空,天空有点灰暗,还有点阴沉沉的,仿佛随时要下一场大雨似的。 7 只有厚和城里才有像样的铁匠铺子,杨直决定到城里弄些马掌回来。李前进怕他孤身一人有闪失,就给他安排了骑支的政治主任彭德华。两人乔装打扮了一番,来到厚和城的北门,见城门口立着一个日军宪兵和两个检查来往行人的伪政府军,可以看得出来,守门盘查这种活儿他们已干得很油了。 他俩站在城门的不远处观察了一番后,彭德华拄起一根棍子,杨直扶着他一瘸一拐走向城门。 “站住!”一个瘦得像葵花秆子的伪政府军吆喝道。 彭德华低着头,痛苦地直哼哼。杨直忙赔着笑脸。“军爷,你看这——”他指了指彭德华的脚踝说,“我叔他不小心把腿给摔断了,得赶紧进城找个接骨大夫看看。” 一个大脸盘子伪政府军走过来,仔细地打量着彭德华。 “军爷,真不能再耽搁了,”杨直摸出一包纸烟,不声不响递到那个瘦子伪政府军的手里。“去晚了,腿就废了!” 瘦子伪政府军不慌不忙地把纸烟装进裤兜里,又假模假样地搜了他俩几下,才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呵斥道:“快走快走!” 杨直扶着彭德华,给站立的日军宪兵鞠了一个躬,蹒跚着进了城里。 厚和市内的马桥上喧喧嚷嚷,有进来的牲口也有出去的牲口,马最多,还有骡子和驴,空气臭浊不堪,几个马牙纪在撮合着牲口买卖。彭德华跟着杨直走到一个长着八字胡的中年人身后,那人身板结实,指头粗大,刚用刀给一匹马削完蹄子,准备挂马掌。 “二舅!”杨直喊了一声。 八字胡掉转过身,抬头看了两眼杨直,惊讶地也喊出了声:“哎——直小子?” “二舅,是我。”杨直笑着挠了挠头。 八字胡让杨直稍等他一下,然后麻利地给一匹马挂上了马掌,才又转起身,笑呵呵地两只糙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杨直上前扶了一下他的胳臂。 “直小子,这半年多没见你了,在哪发财呢?”八字胡问。 “二舅,还真让你说对了!我呀,在——”杨直往四下瞅了瞅,神神秘秘地对他说,“咱们回家说。” 彭德华微笑着冲八字胡点了点头,八字胡捋了一下八字胡,不自然地笑了笑。杨直就帮他二舅收拾东西,其实没啥东西可收拾,就几件挂马掌的刀具和锤具。 三个人有前有后地走在大街上,没走多远就遇上了一队全副武装的鬼子骑兵,头上顶着闪亮的钢盔,都挎着刀背着枪,行人惊慌失措地躲闪着,杨直他们也闪在一边,看着鬼子的骑兵队威风凛凛开过来。 “还别说,小鬼子骑兵的这副行头,真***好看!”杨直不无羡慕地低声说。 彭德华瞪了杨直一眼,杨直闭上了嘴。 鬼子骑兵过去后,他们三个人才继续往前走,路过棺材铺时,碰到几个人正吃力地往马车上装一具棺材。八字胡叫老丁,到了他家才发现,他家很简陋,蹲在地下的一个土炉子还有点火星。老丁把挂马掌的刀具、锤具等家什扔到墙角的一个红柳筐子里,看了一眼彭德华,搓着粗糙的双手对杨直说:“直小子,让你朋友上炕,我先烧点茶水。” 杨直问:“二舅,铁蛋儿呢?” “铁蛋儿在崔七铁匠铺打铁呢!”老丁给土炉子里添了点煤。“远了,平时不回家。” 老丁添完煤,一边擦手一边抬头又看了一眼彭德华。彭德华看了一眼杨直,杨直手指着彭德华对老丁说:“二舅,这是彭经理,在后山有马场,搞运输的,我现在他手底下当伙计呢。” 老丁瞅了杨直一眼,把一个黑黝黝的大铁壶坐在了土炉子上。“直小子,你老实说,你这回来到底想干啥?别绕弯子了,我还不知道你小子。” 杨直正要辩解,被彭德华摆了一下手制止了。“大叔好眼力啊,我不是什么经理,但山里的确有不少马,想请您……” 不等彭德华说完,老丁就打断他的话:“你看,我就知道……直小子他还哄我,哼!” “大叔,我也不瞒你了!”彭德华笑了笑,给老丁让了根纸烟。 “我想请你到山里,给我们的马把马掌挂上。” “挂马掌?”老丁接过烟问道。 彭德华干脆给老丁挑明了。“是,我们是打鬼子的八路军。” 老丁显然吃了一惊,他上下打量了一遍彭德华和杨直,不大相信地说:“打鬼子?八路军?就你们……这样儿的?” 8 夏天还没结束,一股股冷风就从铁山北麓翻过来,把厚和城的里里外外吹得气氛不对头。 吉野英士站在骑兵训练营的指挥台上,猛吸几口气,一边徐徐吐了出来,一边目光凶狠地注视着台下的场地,三十几个日军骑兵正在训练劈杀,靶子是固定的木十字架麦草人。 “死靶子,不行!”忽然,吉野英士做了个停的手势。“用——辻斩!”他面无表情地说道。 不一会儿,十几条衣衫褴褛的汉子被鬼子用枪逼着走进了训练场。一个伪政府军给他们每人发了一根拇指粗的树枝,树枝长短不一,他们莫名其妙地看着麦草人和鬼子骑兵。 吉野英士挥了下戴白手套的手。一个翻译跑过来,大声说道:“你们这些反日分子都听好了,吉野太君说了,凡是能从皇军骑兵手下走过一招的,不仅放你们走,还发给一斤羊肉。”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其中一个瘦脸儿眼珠子不停地转动着,还骂了一句脏话,然后,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拎着树枝出列了。一个鬼子骑兵从一排鬼子骑兵中出列了,他手里立握着马刀,仿佛一头坐在马背上的狼饶有兴趣地盯着眼前的猎物。 鬼子骑兵举着刀冲过来了,瘦脸儿扔下树枝就跑,没跑出多远,人就被劈下半个脑袋。两个伪政府军跑过来,把瘦脸儿的尸体和半个被砍掉的脑袋拾掇到一块儿,抬出了场子。 也就一个令人心惊的瞬间而已,这边十几个衣衫褴褛的汉子都吓坏了,鼻孔像牲口似的洞开着,喘着粗气,但没人敢跑。 站在台子上观战的吉野英士依旧面无表情。他觉得自己太了解中国人了,顺从,哪怕是等待被杀头,都会乖乖地排起队。其实,他并不了解中国人,不顺从的太多了。 一个赤裸着上身的光头双手握着树枝站出来了,他的双腿在抖,面带惊惶,但还是弓起了背。又一个鬼子骑兵哇哇叫着举刀冲过来,光头的身子没动,鬼子骑兵挥了一刀就过去了,光头还是没动,双手握着树枝,像握着一把长刀似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包括吉野英士在内,场子上的所有人都奇怪地看着光头,突然,光头的前胸碎裂,斜喷出一股血来,然后身子一晃,直挺挺地倒在地上,也死了。 活靶子们炸窝了,哇哇叫喊着拔腿便跑,哪知“哒哒哒”地响起一阵机枪声,倒下了四五条汉子。人群又突然安静了,都停住脚,惊慌失措地望着日本人。 吉野英士的脸上露出邪恶的笑容,又挥了下戴白手套的手。 翻译扯着嗓子喊道:“吉野太君说了,继续!” 就像等待受刑一样,在翻译的催促下,一个留着短髭的精瘦汉子横握着一根半人高的树枝出列了,看上去像是练过几天枪棒,浑身绷紧的肌肉仿佛抻展的生牛皮绳子,后面的人看不到他面无惧色。 一排鬼子骑兵的马打着喷鼻,在原地躁动不安地踩踏着。一个鬼子骑兵握着刀出列了,他长了一张很年轻的脸,先抬起头望了一眼阴沉沉的天,然后呼出一口气。 “来呀,小鬼子!”短髭汉子叉开腿大喝一声,“爷爷在这儿呢!” 这个年轻的鬼子骑兵愣了一下,握刀的手略有些抖,被其他鬼子骑兵瞧见了,有的还咧嘴笑起来。恼怒之下鬼子骑兵哇哇叫着举刀冲过来,短髭汉子正面站着纹丝不动,等鬼子骑兵的马嘶鸣着腾空而起,连人带马带刀正面压下来时,只听“扑通”一声,马冲过去了,马背上空无一人。原来鬼子骑兵被短髭汉子用树枝扫下了马背。他狼狈不堪地爬起来,像一只惊慌的公鸡想逃窜,哪知一截树枝从他张开的嘴巴里捅了进去。 吉野英士站在指挥台上,脸抽搐了一下,但他没说话。 两个鬼子骑兵催马挥刀以夹击的阵势冲了过来,短髭汉子躲闪不及,先被一刀戳穿了喉咙,又被一刀砍掉了脑袋,脑袋在地上滚了两滚。 眼睁睁看着又一条命没了,场地中剩下的那点人再也不当旁观者了,有人大喊了一声:“弟兄们,咱们一道上啊,横竖是个死,和小鬼子拼了!”他们握着树枝呐喊着冲了上来。 吉野英士的脸又抽搐了一下,但他还是没说话。鬼子骑兵的一列横队就像群狼围猎群羊似的,号叫着开过来了,几个眨眼的工夫,十几条汉子全被砍死了。 看着一只只被鲜血染红的马蹄子,吉野英士的双眼里也布满了血丝,他突然明白了也相信了,这些被杀死的中国人都是不顺从者。他内心里有点气急败坏。 9 老丁跟着杨直和彭德华从几道杳无人迹的陡坡进了山,然后在火烧沟里看见两间石头垒成的矮房子,还有十几匹马,想必就是八路军游击队的战马了。 “二舅,到地方了!”杨直跟老丁说。 老丁没说话,抬起两只粗手搓了把脸,他已经感受到了,山里的风硬不说,还刺骨。老丁一开始以为杨直和彭德华给他说的打鬼子是耍嘴皮子,俗话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想看看铁山这一带到底有没有真抗日的英雄好汉,才上了山。 接待老丁当然是高规格了,李前进和黄达子作陪吃了一顿羊肉汤泡糜米饭。吃完饭,老丁又在他俩的陪同下连看了几匹马的马蹄子,大多马掌脱落。这对老丁来说不是难事,再挂上新马掌就行了,钳子、铲子和手锤他都带了。 “那就挂吧!”李前进和黄达子都松了一口气。 “蹄掌和钉子呢?”老丁问。 李前进一愣。“我们没有……蹄掌和钉子。” “啥,没有马蹄掌和钉子?”老丁也愣了。“那我拿啥挂?” 李前进左看了一眼彭德华,右看了一眼杨直,问他俩:“你们没从城里带一些出来?带一些出来不就有了么?” 彭德华和杨直无奈地摇了摇头。“没法带,凡是铁东西,鬼子查得严,根本带不出城……” 这时一名游击队战士走过来,立正后给李前进敬了一个礼,看到老丁,欲言又止。 “说,什么情况?”李前进命令他。 “报告司令员,”这名游击队战士报告道,“城里的鬼子骑兵,最近从城外抓了不少老百姓,训练马上劈杀……” “你说啥?”在一旁的黄达子先被惊着了。“鬼子骑兵拿活人练劈杀……” 10 出厚和城西二十里地,有个叫毕先气的镇子,镇子上有个占地五亩大小的土围子,土围子里有个土楼,大门很气派,大门洞两侧镶嵌着一对斑驳的石刻门联,左侧:尽忠报国;右侧:顺天行道。 “哥,这就是老康家。”丁铁蛋儿用手锤指了下康家土围子。 “知道,一门子坏人!”杨直吐了一口痰说。 丁铁蛋儿是老丁的养子,十六七岁,在毕先气镇上的崔七铁匠铺学打铁。崔七铁匠铺斜对着康家土围子,黄达子观察了一阵,发现街上的作坊有不少,行人和骡车、驴车路过康家土围子时都躲着走。 “小丁,那些人在干吗呢?”黄达子问。 丁铁蛋儿抬头看了一眼,康家土围子的大门洞前突然冒出几个鬼子骑兵和十几个伪军,正在和一个青帮装束的中年男子谈事,不远处,站着七八个衣衫褴褛、腰上扎着草绳的中年汉子。 “那个,是老康的儿子小康。康家父子最近给日本人找壮工呢!”丁铁蛋儿晃了晃手里的锤子说,“说是城里有个大工地,需要的人挺多,工钱也给得多,我还想去呢!” “那康家父子是干啥的?”黄达子又问了一声。 “我爹没和你说过?康家父子是开香堂的——”丁铁蛋儿朝四下瞅了几眼,发现跟前没人才压低声音说道,“你不知道,人们叫这对父子‘二阎王’,死心塌地给日本人做走狗,这间铁匠铺也是他家的一个亲戚开的。呸!我日他康家祖宗二十八代!” 这时那边的一个日军小头目在咆哮着。“……皇军是花钱的,但人却越来越少了,怎么回事?” 小康又是低头又是哈腰,赔着笑脸:“太君,现在的人不好找呀。再说了,前两拨给你们找的人,现在还没回来……” “混账!”日军小头目骂道。 小康再次低头哈腰。“是,太君!我再给您多找人,多多地找人。” 看来,鬼子骑兵在拿活人练劈杀的消息是真的,这边黄达子和杨直的脸一下子全变得像石头一样僵硬了,差点按捺不住要拔枪冲上前去,就在这时,丁铁蛋儿拿了一只铁蹄掌出来让他们看。 “你这儿有多少?”杨直问。 “就这一个,没了!”丁铁蛋儿说。 “你们这是铁匠铺呀,就……这一个,谁信呢?你怕我们不给钱?”黄达子打量着丁铁蛋儿手上的铁蹄掌,然后又打量了下他的脸,表示难以置信。 “那倒不是,”丁铁蛋儿说,“这是给日本人做的,谁敢卖啊?这么给你俩说吧,铁匠铺是不能随便打马蹄掌卖马蹄掌的,这是日本人的规定。谁敢擅自打马蹄铁——”丁铁蛋儿一缩脖子,做了一个杀头的动作,“死啦死啦的!” “好,铁蛋儿兄弟,那我们走了!”杨直把帽檐往低压了压,站起身。 “我爹呢?”丁铁蛋儿问了一声。 黄达子笑了笑说:“过两天你就见着了!” 回到火烧沟,黄达子和杨直把在毕先气镇看到的情况给李前进作了汇报。鬼子竟然拿活人练劈杀,谁听了都能气炸肺,这一仗,不打是真不行了,而且刻不容缓。李前进的面色就没好看过,脑子也始终紧张地忙乎着,铺在炕桌上的那张简陋地图都快被他戳烂了。 “管他二鬼子还是青帮,干他一下,不能让老百姓笑话咱们。”黄达子一拍桌子,唾沫星子飞了李前进一脸。 杨直和彭德华都看着李前进。“司令员,我们也是这个意思,咱们骑兵不够,可以在夜里偷袭……” “不——”李前进抹了一把脸上的唾沫星子,环视着众人说,“就白天打,要让老百姓都看见,八路军是来抗日的,不是偷鸡摸狗的!” 打康家土围子的事儿就这么定了,李前进唯一担心的是城里的日军最快能多快到达毕先气,杨直测算了一下,日军骑兵最快也得半个钟头才能到。 “半个钟头……”李前进摘下眼镜,揉一揉他那双过度疲劳的双眼。“好,时间足够,那就打他一下。”说完,他戴上眼镜,盯着黄达子又补了一句,“记住,要下狠手!” ...... 全文见《草原》2022年第10期
赵卡,本名赵先峰,1971 年生于内蒙古包头市土默特右旗。从事诗歌、小说、随笔和理论批评写作,作品散见于《十月》《红岩》《山花》《草原》等刊物。现居呼和浩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