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年夏天,参加中国作协组织的一个文学活动,有机会去了浙江临安。 临安是杭州的一个区,位于杭州西部。我对临安的第一印象是,除了其区府所在的区域外,大部分地区和四川的山区很相像,山势陡峭绵延,河流狭窄湍急,人家就在山脚下河谷边。很像雅安、凉山、甘孜的一些县区。也是一样的山清水秀,一样的云蒸霞蔚,一样的风光迷人。但临安的森林覆盖率要高一点,生态也就不像四川的山区那样脆弱,少见地质灾害。临安山里的人比四川山里的人富裕得多。浙江对口帮扶四川,目前至少有上千号人,常驻四川在做帮扶工作,这里包括不少临安人。 悠久的历史、秀丽的山水,吸引了和吸引着众多文人墨客。历史上的文学大家谢安、李白、白居易、苏轼等都曾到过,还留下了不少脍炙人口的诗文。郁达夫、鲁迅以及当代名家更是纷至沓来。 临安也是个战略要地。历史上对后世产生了重大影响的吴越国王钱镠,就出生在这里,死后又葬在这里。临安也因此身份不俗,身价陡增,声名远播。 钱镠这个人是个奇人、能人,更是个识时务的俊杰。 唐朝大中六年二月十六日(公元八百五十二年),钱镠在杭州临安县石镜乡大官山(现称功臣山)下的临水里钱坞垅出生了。 一生下来,相貌奇丑。丑到什么程度呢?不敢想象。反正连他亲爹钱宽都觉得难过,都有点目不忍视,甚至认为不吉祥,想把他偷偷扔到房后的一口废弃的井里面。幸亏被他祖母发现,把他从儿子的手里夺了过来,留住了一条小命。父亲一看,祖母是这么个态度,就同意把他留下了,索性取个乳名“婆留”(“阿婆留其命”之义),当然还有辟邪的意思。 这孩子长势良好,十多岁便身体倍儿棒,开始习武,十八般兵器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尤其擅长射箭、舞槊。这两样在当时当地小有名气。 钱镠的年龄与胆识、智慧是一起成长的,成年后,就做起了生意,而且一做就是大生意:贩卖私盐。宋代,盐虽然也是官方专卖产品,但因官盐存在价格昂贵品质不好的问题,所以导致私盐贩卖难以禁绝。这生意不好做,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但钱镠不是等闲之辈,所以他把这门生意做的很成功,赚了不少钱,真正发了家,致了富。 但有钱未必有地位,而且如何保住口袋里的钱,也费心思。想想,还得抱个大腿粗腿,找个保护伞,于是就投了军,投到了一个叫董昌为首领的军里。在军中也干得风生水起,没几年就升掌一州之兵,迁至镇海军节度使。后来,董昌叛唐称帝,钱镠受诏讨平董昌,再加镇东军节度使。这样弄下来,以杭州为首的两浙十三州都被他占据了。到了这个份儿上,中原王朝(唐朝、后梁、后唐)就不得不封他为越王、吴王、吴越王、吴越国王了。这些都显示了他是个能人。 但更大的能,是他识时务,重修身治家,重家风家教家训。 别看钱镠四肢发达、五大三粗,长得难看,面如猪像,但心里嘹亮。 他即使当了王,也十分清楚自己的处境,从来没有糊涂过,膨胀过。他知道吴越国地域狭小,三面都是强敌,必须低调,必须始终依靠中原王朝,自己才能生存下来。所以他尊中原王朝为正朔,把自己摆在臣子的位置,按时遣使进贡,竭尽臣子之责。这样,钱氏家族才连续三代五主受封为国王,成为王族。 他在位期间,经济繁荣,渔盐桑蚕等各项主要经济指标都甲于江南。他不但治国有略,修身治家也十分谨严。在他心中,始终家是家,国是国,繁忙的国事操劳,并没使他忘了家,忘记对后代的教育。他曾两度订立治家家训,先“八训”后“十训”,把自己的人生领悟传诸后人。如此良苦用心,举世不多,令人喟叹不已。这"十训"实在是写得太好了,即使今天,也值得放诸床头案边,学而时习,矫正人生。钱氏后人秉承"十训",开了世代家风谨严,人才兴盛的传奇。“千年名门望族,两浙第一世家”的美誉就肈始于他。他实在是太伟大了。 他年终八十一岁,在位四十一年。 他有个孙子叫钱弘俶,生于公元九百二十九年八月二十四日,为吴越国第五任国王,在位时间三十年。赵匡胤统一中原后,想南下统一中国,就用眼睛盯住了吴越国。钱弘俶谨记家训,更深谙祖父教诲,带着全族三千余人赶赴开封,面见宋太祖,俯首称臣。将一军、十三州之地,八十六县五十五万多户人口、十一万五千多名兵士,上表献于宋太宗。《资治通鉴》《宋史》《吴越备史》等把这他的这一举动称为“吴越献地”“纳土归总”,今人把此事直接叫做"纳土归宋"。 这一做法,赢得后世高度评价。 明代万历年间首辅大臣朱国桢评价说:“完国归朝,不杀一人,其功德大矣!” 北宋大诗人、我们敬爱的苏东坡苏轼更是为旌表钱王功德而撰写了《表忠观碑记》,就冲这一点,也说明不得了。记中写道:“吴越地方千里,带甲十万,铸山煮海,象犀珠玉之富甲于天下”“其民至于老死,不识兵革,四时嬉游,歌鼓之声相闻,至于今不废,其有得于斯民甚厚。”不知战争,不识兵器、安居乐业、歌舞升平、快乐相伴,真像世外桃源。 这件事也出现在偏远的朝鲜高丽时代(公元九一八年——一三九二年)的重要史书《三国史记》中:“(钱俶)其有功于朝廷,有德于生民甚大。”说明这一事件在当时影响很大,传播面很广。 直至今日,仍然受到高度肯定、称颂。称颂的是钱弘俶的"纳土归宋","民安民乐"、“不被干戈”、“和平统一”。 我十分感动、钦佩。我觉得,不管何朝何代,只要是做民安民乐的事都是大事好事,做事的人都是了不起的人,朝代也就是好朝代。 在临安,与此同时,我还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它和南宋这个朝代有关,和南宋有关就一定和临安有关。但"纳土归宋"是发生在北宋的初年,我要说的这件事是发生在南宋的末年,其本质和“纳土归宋”也截然相反。 这件事就是发生在南宋末年的钓鱼城之战。钓鱼城原为钓鱼山,在现今的重庆市合川区嘉陵江南岸五公里处,占地二点五平方公里。传说有一巨神在这儿钓嘉陵江中的鱼,以解一方百姓饥馑,由此得名。但它的出名却是因为那场战争,蒙古大军和南宋官兵的战争,赫赫有名的钓鱼城之战。这场战争从一二三五年开始,到一二七九年结束,时间长达四十四年,死者不计其数,战者血流成河、百姓不堪其苦,山河破败飘摇。在南宋灭亡三年后,钓鱼城终于发现自己原来是一只失去了主子的螳螂,无论如何阻挡不了历史车轮、改朝换代的车轮,开城投降了。投降的场面也很悲壮,保全了城中百姓,守城的三十多名将士自刎。对这场誓死抵抗,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的守城战士,后世同样褒扬有加,被誉为“忠烈千秋”“中华英雄”。有人也对这场战争赋予无比重大的意义予以赞誉。 在临安,我想来想去,觉得这两件事无论如何不能放在一起读。 二 在临安,我不知怎的,忽然想到了项羽。 如果从我国现代以远的历史长河中,在我有限的知识范围和情感范围内,让我选出顶天立地的一文一武,我毫不犹豫地文选东坡,武选项羽。 先说项羽。我始终觉得,他是个真君子,是条真汉子、是个真英雄。尽管他身上也有那么多令人可气的东西。"真"是难能可贵的,比"大"更让人起敬。在"真"和"大"前做选择,我选前者。 鸿门宴都说项羽优柔寡断,不杀刘邦,酿成终身大错。我以为这是后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典型案例。项羽是真君子、大丈夫,不是小人普通人。君子讲仁义礼智信,做事光明磊落,坦坦荡荡,即使打仗杀人,亦是如此。项羽怎么可能在那种场合动手、杀人。 春秋时期,国与国要开战,必须先下战书,双方都觉得准备好了才可开战。只要我们翻翻记录春秋时期有关战争的书籍,就会发现比比皆是概莫能外。绝不搞阴谋诡计,绝不趁人之危。这些是小人伎俩,丈夫不为,君子不为。 所以我常常想,是不是春秋之后无君子?或者说虽有君子,但成了另类?比如项羽。因为小人当道。 今天很多人一张嘴说出的"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原来不是此意,是"量小非君子,无度不丈夫"。是后世的非君子真小人把它篡改成这个样子的。非君子意在"毒",大丈夫大在"度",君子小人的区别在一字间。 韩信,本来是项羽的麾下,但终因道不同不相为谋。怎么能同?小人和君子如何同道?他不是真正的丈夫,更不是君子,他注定只能和与他一个层次、臭味相投的人相处共事。小人也会有得志的时候,但绝不会善终。当人们大赞其可受胯下之辱时,不知道已经羞死多少君子。 小人可以辱中生,苟且活,但君子不可。所以我也历来不读勾践。 刘邦,更不用说了,不是连父亲的肉都要分一杯羹吗?他曾问谋士陈平:“我与项羽有什么区别?”陈平回答:“大王粗野傲慢,项王谦逊有礼。” 李清照的《夏日绝句》,每次读来,不由得愁肠百转,长吁短叹,泪湿衣襟。 生当作人杰, 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 不肯过江东。 西楚霸王项羽与汉王刘邦在垓下展开最后的大决战,刘邦以三十万汉军的绝对优势把十万楚军紧紧包围在垓下楚营内。在军营,项羽写下垓下歌: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和唯一的爱妻,生离死别。爱妻虞姬本来已被项羽送出了垓下,但她却又决绝地跑了回来:“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卑妾何聊生?” 然后自刎。 项羽也是有活下来的能力和机会的,但项羽觉得,度过乌江,回去固然可以苟且性命,但有何颜面见江东父老?罢,罢,罢,他回身苦战,只身杀敌数百,然后自刎江边。 项羽,无愧于君子之真,无愧于英雄之名,无愧七尺男儿之身,无愧江东父老之托,无愧于名门贵族之后。 死有何惧? 辱不能受! 君子从来“可杀不可辱”! 我赞美崇敬这样的英雄。也只有这样的英雄才配有这样的美人,我也赞美这样的美人。 三 在临安,读到苏轼。作为四川老乡,觉得分外亲切。 苏轼在杭州当通判时,四到临安,遍吟三县,留下了四十多首诗词。 苏轼在所到之处留诗,我一点不吃惊,我吃惊的是自己的寡闻,不知道挂在书房里的"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就是苏轼在临安写的: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 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 …… 真是惭愧的无地自容。 北宋熙宁六年(一O七三年)春,苏轼出任杭州通判时,去於潜县境内的丰国乡寂照寺“视政”"调研"。寺内有个绿筠轩,以竹点缀装饰,显得十分雅致,吸引了苏轼的目光,也让他思绪翻腾。在这里,苏轼和於潜僧慧觉喝茶聊天,聊了些什么?没有记下来。但肯定和人生有关,和时事有关,和雅俗有关,和於潜僧慧觉有关。于是写下了这首《於潜僧绿筠轩》。 这么大个官,却出入一个僧人的所在,想想真是率性的可爱可敬可尊。 从诗中也看出他对於潜僧慧觉的欣赏。欣赏他吃饱了肚子后自觉地对精神生活的追求。 文学不管写谁的故事,最终都是自己的故事。 无肉令人痩,无竹令人俗。不也是我们今天不遗余力所做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建设吗? 如今,临安依然是文人作家们向往的地方。而临安对作家文人也格外厚爱。浙江作协的臧军先生,致力于文学浙江建设,他们已在临安建了一批名家工作室,就是专门迎候天下的文人墨客的。这次去临安才知道,臧军先生就是临安人。 临安人很富,临安人很早就知道,无肉令人痩,无竹令人俗。 这很不简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