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绿河的边缘跳舞 关节咯咯地响,还是要跳舞 请接受,语言的盛筵,幻想的极限 ——X 一 1 太阳是灰色的。 光线越来越暗,地表引力放弃了我,我被抛到高空,然后被另一个巨大的引力控制,接着就开始急剧坠落。坠落的过程中我体会不到速度,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因为过于强大而消失不见,就好像一块石头因为无法移动,便无法丈量空间。坠落的速度太快,我在化为乌有。 太阳越来越小,我脸部朝上,能够看见灰色的太阳从雪球变成铁球的过程,也避免在即将降落的时候摔得面目全非。我并不能看见自己即将降落在怎样的世界里,从我依旧能够看见太阳可知,我的背后是一个漆黑的天体。 我是一颗即将登陆的彗星,不断瓦解,并不会燃烧发光。我将抵达宇宙的边缘,这个坠落的过程注定是漫长的,我的背后已经麻木,甚至已经结冰,剧烈的冷在撕裂我的身体。不过无所谓,作为物质的外壳,从衰老的那一刻起,身体就一直在分解。 沉睡是忘记速度和距离的最好方式,与其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太阳抛弃,不如自己先把太阳给抛弃了。我刚闭上眼睛就听见一声轰鸣,闭眼的瞬间不清楚我坠落了多少距离,我降落在一个昏暗的表面,剧烈的寒冷汹涌而来,所幸我尚能站起来,只是行动迟缓,还能够看见太阳。太阳只有拇指那么大,依旧是灰色的。 有些事情已经发生,并且已经结束,我所说的是我的生命。对于死亡,我不知该说什么,我从生到死只经历了一段没有时间概念的漂泊。我在山上翻了车,那辆陪了我许多年的小卡车和我一起坠入深谷,然后我的眼前就只剩下黑暗了。我在黑暗中飘浮,那时我并不认为自己已经死亡,我只是处于一种眩晕的状态中。 当我感觉到光和温度在我身上流逝,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死去。 太阳冷冰冰地浮在头顶上,就像一块随时可能砸到脑门上的石头。作为一个死物,我当然不恐惧太阳砸穿我的脑门或者下巴,死物是没有疼痛感的,因此,即便陨石像子弹那样向我袭来,我也会像大海一样敞开怀抱。 这个地方可没有海,或许有,装满石头和沙子的海。当我走出陨石坑,看见一支队伍,他们排成一列往前方走。至于为什么往前,我不清楚,大伙儿都朝那边去,我也就跟在他们后面走,仅此而已。有时候不需要给自己设定目的地,跟着走省不少事,死亡的世界没有对或错。 一个刚跌入死亡世界的人的看法值得商榷,事实也是如此。当我走了漫长的一段路,进入混乱的死亡群体中,发现自己不能再用过去的方式来看问题了,或者说不能再以生者的角度来看死者的世界了。我感到绝望,越走越绝望,因为不清楚自己要走到什么时候,走到什么地方,以前我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死去以后我也不是一个有耐心的死人。我感到绝望的原因是我掉进了一个漆黑的寒冷的世界,可能就是所谓的地狱。我生前虽然没做多少好事,可也不曾做过违心的事,因此,我对自己出现在地狱感到不满。我在行走的过程中对天堂和地狱的准入规则产生了怀疑,这一切直到我碰到M才有所改变。 M说,你不能用生者世界的规则在死者世界里犯糊涂,哪有什么天堂和地狱?M已经去世四年,他是同时爱上七个女人之后无法控制自己情感,在爱上第八个女人当天把自己锁在公寓的卫生间里吞枪自杀的,因此,他的额头上有一朵白色的骨花。M说,海明威头上也有一朵骨花,不过海明威的骨花在后脑勺下方。M告诉我,以后要以骨花的位置来区分他和海明威。他正处于半尸半骨的状态,很快就会彻底变成一具白骨,而海明威早已是一具骷髅。 过不了多久,我也会变成一具骷髅,无可避免。 无可避免,M说,我跟海明威身高和体格都差不多,辨认起来还得花点儿眼力,不过当你熟悉了这个世界,对于骷髅的辨识度就不会那么含糊了。M的话我理解,就像生者世界里,黑人眼中黄种人几乎都长一个样,黄种人眼中黑人都长得差不多。 你见过海明威?我问M,他在附近?M说,见过,他整天和狮子、大马林鱼待在一块儿,当你遇见他,你会一眼就认出他来。后来,当我深入骷髅当中,发现M过于简单地描述了骷髅的辨识度。人类历史中,吞枪自杀的人很多,他们不是额前长出骨花就是后脑勺长出骨花,或者头顶长出骨花。我看见过好几个后脑勺长出骨花的骷髅,他们都不是海明威。 M把我带到一个A形山洞,那是陨石坠落时形成的,里面有光。M告诉我,地下深处都是能够发光发热的火焰石。后来,山洞里陆续来了两个骷髅和一个像我这样刚死不久的死人。M说,黄色骷髅名叫F。F来到死亡世界已经十七年,但是由于他死的时候才十七岁,所以尽管年纪比我们都要大,但他依旧是个小伙子,在谈资论辈上面我有点儿不知所措。 F死于自杀。他说,那个世界再也没有好的诗歌了。他在海边徘徊的时候,因为想不到一首能够表达那一刻心情的诗,对此感到失望透顶,于是投向了大海。 莫名其妙。 白色骷髅名叫J,个子瘦小,她显然是刚从半尸半骨状态沦为骷髅。她是那么的白,生前应是个美女子,她却说她生前长得并不好看,是个胖女孩,因为吃得好,骨骼的含钙量饱满,化作骷髅以后才那么晶莹剔透。她死于焦虑不安。她说,生前因为焦虑在饮食方面不节制,因为焦虑而失眠,后来觉得打败焦虑的可行方式就是接受失败,也就是接受死亡。 死后还是会焦虑,她说。 莫名其妙。 至于站在我旁边的这个女孩,她和我一样刚来到死亡世界,像我一样被M招过来了。她还保持着人样,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她名叫L,死于心脏衰竭,每天都感觉有一股巨大的重量压在胸口,睡觉时她用垫子垫在背后,支撑着身体活了四年,前不久她感觉身体轻松了一些,就尝试在夜里把垫子从背后取走,结果就死了。 莫名其妙。 旅行的时候,走了太多的路,厌倦了,就放开了方向盘跌入了山谷,我说,就是这样。我急着交代自己的死亡方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死亡方式,或者说是来到这个世界的方式。他们四个目瞪口呆地看着我,至于我的死,对他们而言,同样莫名其妙。 M拍了拍手掌,加剧了他身上皮肉的凋零。他说,今天开始,我们这个组织正式成立,叫“阿波罗诗社”。我们都不会写诗,至于为什么要叫诗社,M没有做任何解释,我们也没有质问。在死亡世界里,所有事情都无所谓,“阿波罗诗社”就“阿波罗诗社”。 M开始了他忘情的演讲,在他的演讲当中,我得知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不叫什么死亡世界,跟太阳和地球一样有它独有的名字——海山二。我们在海山二上面不再称作人或者死者,而是称作灵。生命的历史有多长,灵的历史就有多长。M说,在灵的世界,需要找到组织完成伟大的事业。 F和J对M的演讲感到厌倦。我想M都把精力花在拉拢成员上面了,而他是经历了多少的失败才找到了这么四位被遗忘的灵。我和L对M的演讲充满好奇,活着的时候有所谓存在的意义,死后还得追求辉煌的事业,对永恒的死亡而言,伟大事业显然是没有尽头的。 M洞察了我的内心。他说,灵的世界同样有尽头,所有的空间都有尽头。M的目标是要加入“阿波罗”组织,然后击败“复活者”。M说,知道是谁在领导“复活者”吗?是W。我问他,是谁在领导“阿波罗”?M怔住了,他也不清楚。 不管怎样,现在都是要先找到“阿波罗”,M说。L一直保持沉默,也许她跟我一样在思考关于意义的问题,生者的世界寻找意义,死者的世界同样要寻找意义,实在让人头疼,不对,实在让灵头疼。F坐在一块褐色石头上对着发光发热的火焰石唱起了歌谣:荆棘树,荆棘树,太阳之神——阿波罗,流浪在何处,敞开的地狱之门,才是你的归宿…… 海山二的东边,最靠近太阳的地方,有一条河叫绿河。F说,在那个地方看见的太阳有碗口那么大,不过太阳还是灰色的。绿河里流动着固态的绿色的水,或者不能称之为水,是果冻状物,灵可以徒步穿越绿河。绿河四周长满了荆棘树,像地球上的植物一样冒出地表,越长越多。 F没有见过绿河。海山二太大了,他说,虽然空间都有界限,但即便死亡是永恒的,灵也难以企及绿河。关于绿河的传说,他是从其他灵那里听来的,海山二上的灵都把绿河当作了理所应当的存在。在绿河的两岸,把荆棘树的叶子折成听筒状放在耳边就能听到人间的对话。F说,还有一个说法,绿河其实是空间的一道缝隙,黏合了生与死,因此,那里是最接近生者的地方。 M习惯性地拍拍手掌。他说,是时候出发了,伙计们,开启我们的“阿波罗”之旅。他把火焰石包裹起来背在身后,走到洞口,向左看看向右看看,不知该选择哪条路。他把前后左右四个方向作为出路,念起了那首名为“西边的阿波罗”的歌谣:荆棘树,荆棘树,太阳之神——阿波罗,流浪在何处,敞开的地狱之门,是你真正的归宿……然后,M指向右边说,往东。刚走几步他就犹豫了,因为“复活者”占据了东边的大片地方。 “复活者”占领了东边是想通过绿河回到人间,F说,那是W的诡计。不过“阿波罗”最终会胜利,M说,因为历史上,被害者永远多于杀戮者,战争是少数人发起的。在F和M的讲述当中,W将他的领导本领运用到了极致,抵达海山二后,他迅速掌控了“复活者”。斗争是不会停止的,F说,除非“阿波罗”降临。 所谓的“阿波罗”,就像那首歌谣一样,还在遥远的地方流浪。我看一眼天空,灰色的太阳丝毫不眷顾这个远在西边的天体。既然“阿波罗”引导我们往东,那我们就往东,我说,“阿波罗”的计划不正是推翻“复活者”吗?没有“复活者”的地方谈何推翻?M觉得在理,他带头往东走,我们跟在他身后,离开他身后的火焰石我们就会冻得迈不开脚步。 我怂恿M向东是想抵达传说中的绿河,尽管它遥不可及。活着的时候,对于路途的厌倦使我放弃了终点。我的终点是Q,我开着小卡车在路上奔波了六年都没有找到她。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并非一定要抵达终点,但是没有抵达终点又多多少少有些遗憾。假如绿河两岸可以听见生者的对话,对我而言,找到Q的声音可设定为这趟“阿波罗”之旅的意义。有些事情活着的时候无法抵达,死后或许可以呢,谁知道? 关于Q,她大概还在北方,在北方的什么地方我不清楚,我开着小卡车去到最远的地方是H城,我还打算继续往北,可是小卡车和我都忍耐不了北方的气候。而且,在球形的地表追逐路的尽头让我感到了疲倦,边界线不存在,在我的观念中,我只是在一个个圆圈上面奔波。Q可能在H城以北,也许只跟我抵达的最远的地方相距一两公里,也许是一两千公里。我不清楚她有没有收到我的死讯,大概是收不到了,我的尸体将在山谷里躺好长一段时间才被发现。 作为一个南方人,Q在北方想必备受气候影响。我在H城的时候已经领略过那里的风,暴露在衣物之外的皮肤瞬间就被冻麻。我和Q之间的往来在九年前就结束了,如今回想起来能够记住的不多,也正是这所剩不多的记忆让我牵肠挂肚。没有找到她是一种遗憾,在寻找的路上也害怕突然看见她,害怕失望。到绿河岸边去听她的声音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2 没有回头路,所有的空间都不允许重复,我们只能从这个空间走到另一个空间,永无止境。必须不停地运动,否则,空间是没有意义的。 M背后的火焰石在我眼前摇晃,我们走在一个开阔的空间里,地上长满了紫色的荆棘树。死者无所畏惧,只是这些荆棘树会把我们身上早已腐坏的皮肉剥下来。渐渐地,走在我前面的M小腿上残留的皮肉被荆棘树剔得干干净净,他走起路来也轻盈了许多,只有像我和L这样的新来者才会越走越慢,并非因为疲惫,只是重量放缓了我们的步伐。 海山二上石头的形状跟地球上的不一样,光与暗的地表也不一样,不同空间引力大小也不一样,在一些地方我们走起路来像飘在空中。石头在前方悬浮,像宇宙中的天体,我们不能奔跑,否则会被撞个粉身碎骨。M说,死亡是永恒的,灵不是永恒的,生命的流动过程是——生—死—存亡。在M的宇宙观里,凡是有限的事物都有其意义,所以寻找“阿波罗”之旅是成立的。 所谓的消亡指的是从灵的状态化为乌有,可这也没什么值得恐惧的,因为作为灵的存在与消亡几乎没有多大的区别,这个名为海山二的天体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地方。在M眼中可不是这样。他说,只有身在绝望中,才能找到真正的意义,就好像走到了空间的边缘,你才会去思索空间之外是什么。 M狂妄的野心暴露了他真实的计划,所谓的“阿波罗”计划对我而言是一趟旅程,对他而言则是终极意义。M说,“复活者”脑壳上有一个R的印符,是W用火焰石给他们刻的,遇见“复活者”要小心,因为不是他们消亡就是我们消亡。 后来我才了解到,“复活者”的终极目的就是返回人间,正如他们的组织名字一样,在人间完成复活。而且,虽然他们在海山二的东边,但是他们并未真正找到绿河,绿河是他们复活的唯一途径。J白雪一般站在我面前,她问我,你想不想复活?我不清楚她是不是在试探我,假如我说想复活,他们是否会将我归类到“复活者”当中? 我摇摇头。我说,从我的死亡方式就可以知道了。我的回答是我的真实想法,尽管我对消亡无所畏惧,我认为,活着的时候生活中存在各种各样的虚假和谎言,死后还是保持真诚为好。J对我的回答感到满意。她说,以这样的面貌复活有什么意义呢,但有些灵就是不甘心。J告诉我,在灵的世界里,除了“复活者”,其余都是“阿波罗”。 无论在哪里,还是要站队,不是吗,我问J,所以“阿波罗”的终极目的是什么?J一直在等我问这个问题,她稍显神秘地说,建立一个“阿波罗”世界。 在不断往东走的过程中,一个摇摆不定的意念扰乱了我的思绪。世界并非由时间构成,而是由空间构成,我们在经历一个个的瞬间,瞬间不是一个时间单位,而是空间单位,代表一段时间里的空间距离。因此,用时间来丈量一个人的寿命是不准确的,生命的单位应该是空间。 生者和死者之间的区别就是,生者同时拥有时间和空间,死者只剩下空间了。运动了多久,走过了多少空间距离,导致宇宙膨胀了还是收缩了,膨胀了便是有意义的,收缩了便是负面的,所以破坏者们是负面的,生产者是正面的。眼下的难题在于如何丈量宇宙的伸缩,因此,意义的定义才模糊不清。 海山二就是一块巨大的硬邦邦的石头,我们作为寄生虫在石头上蠕动,一路走过来,再也没有看见其他的灵。我不能说我们走了多久,因为永恒的死亡当中,时间是不存在的。我只能说我们走了多远的距离,但在这个没有规则的世界里,并没有一套衡量标准,或者衡量单位,因此,当我想归纳自己走了多远的路的时候,我只能说我从那里走到了这里,对,就是从那里走到了这里。 从这里到那里,从那里到这里,我和L也终于变成了赤条条的骷髅。L骨骼精美,像是艺术品,而我更像是小孩捏泥巴捏出来的。在我的骨骼上我找不到任何一丝跟我活着的时候相像的特征,我对此感到满意。F呼唤我的名字,X……X……他一遍遍地呼唤着我,对于眼前的这个陌生的骷髅感到陌生,他必须听见我的回应才肯相信我是我。你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识别的东西,脑壳是脑壳,手臂是手臂,我有时候想在你的后脑勺做个记号,F说,这样我准不会认错。 五个骷髅继续往东去,有时候我真以为东边的太阳比我刚降落在这个天体的时候大了一圈。假如海山二不是一个球体,我甚至可以徒步走到太阳系。火焰石在前方指引方向,光与热在眼前摇晃,空间温度也在摇晃,为了保持在合适的温度范围内,我们也像钟摆一样跟着火焰石摇晃,忽左忽右,忽左忽右。 渐渐地,我对于自己的摆钟状态感到不满,一方面埋怨自己对于光和热的无法自拔的追求,另一方面埋怨M利用火焰石对我进行了操控。要想摆脱这种状态,我需要拥有自己的火焰石,要么就是将眼前的火焰石打碎,回到漆黑寒冷的环境当中,继续当流浪者。 不满逐渐流露,我终于对M提出了意见。你在控制我们,我对着前方大摇大摆走路的M说。F和J对我的话感到吃惊,也许他们已经习惯了这么一种状态,他们被M控制的时间太长了。我可以做回流浪者,我说,我活着的时候就是个流浪者。 M停了下来,我们也跟着停了下来。他说,做回流浪者,像路边那些石头一样的流浪者?我说,尽管这样,我还是不能做一个摆钟。M说,世间万物都是摆钟,何尝不是呢,“阿波罗”是幕后的控制者,就像你活着的时候作为一个流浪者,其实也不过是摆钟。 我明白M的意思,活着的时候,存在的意义便是幕后的操控者。站在死亡世界的角度而言,所谓的摇摆又有何所谓?刚成为死亡世界一员的时候,我以为死者本应该是无欲无求的,因此在无意义面前,所有的选择都无所谓,事实却并非如此。 你不是“阿波罗”,我说,你只不过是拥有火焰石。我指出了M的实质手段,他却毫无波澜。M说,伙计,作为一个领导者,你手上必须具备被追随的才华,火焰石不过是一个显性优势,真正的能力其实是掌控火焰石的我。我为什么能够得到火焰石,这是隐性优势。 M手上的火焰石,其实是从一个被陨石击中的骷髅手上捡过来的。他像我们当下一样追随那个拥有火焰石的骷髅,天上莫名其妙飞过来的一颗陨石把M所追随的那个骷髅砸了个粉碎,M目瞪口呆,那颗晶莹剔透的火焰石被他据为己有。 火焰石在M身后闪闪发亮,光和热从他肋骨间传过来。M说,我只要把火焰石拿走,你们就会变成硬邦邦的石头,我可以像掰香蕉那样把你们的手指一个个掰下来,然后再把脑袋掰下来。他确实有这个能力。M说,“复活者”是被严格控制的忍受摧残的群体,“阿波罗”是追求自由、平等、博爱的群体,你之所以感受到了约束,是因为我们的事业尚未完成。 真正使我改观的,并非M的才华,也不是F口中的“阿波罗”世界,而是更早时候我和J所谈及的话题,无论在生者世界还是死者世界,都免不了要站队。海山二上的灵不是“复活者”就是“阿波罗”,一个被黑暗和寒冷吞噬的“阿波罗”最终会被“复活者”消灭,或者被另一个自以为上进的“阿波罗”消灭。 3 海山二上巨大的地表褶皱散发出阵阵寒气,走进地表的褶皱就好像进入了沟壑,有些地方宽,有些地方窄,黑暗一下子吞并过来。除了火焰石能够照出一个光圈,光圈之外只有黑暗,太阳的光线都不愿意光顾褶皱深处。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刚刚死亡不断坠落的那个过程,我跟在M后面,在黑暗中恍恍惚惚。 在地表的褶皱里行走的时候,我们遇到了好几回“复活者”,所幸的是我们先发现了他们,然后躲在陨石后面等他们离开。他们额头上那个醒目的R印符,让我们毛骨悚然。他们在寻找绿河,而在褶皱的低洼处,虽然冰冷,但依旧没有任何河的痕迹。 我们躲在陨石后面久久不敢冒头,越往东走我们遇到“复活者”的可能性越大。M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在行走的过程中,他显得异常焦虑,他迫切想找到组织,以扩大实力。 在一个狭窄的山洞躲避“复活者”的时候M说,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作为势力单薄的一方,我们总是要去面对各种各样的问题。在你们的观念当中,“复活者”和“阿波罗”没有太大区别,或者说都与你们无关,加入哪一边都无伤大雅。但是你们必须看清楚“复活者”的真正目的,以骷髅的模样回到生者的世界会改变时空生态,造成彻底的混乱,“阿波罗”组织当然会有各种各样的毛病,所有的毛病都是为了建成最后的“阿波罗”世界。 M将火焰石放在我们面前,那团果冻状的火在眼前闪烁。M说,一路过来,我已经把你们当成战友,成功与失败都站在一起的战友,所以,我把火焰石交付你们,也希望你们能跟我一起作战,为了伟大的事业。M将火焰石碎片镶嵌在我们的额前,是一个大写的A,意思是“阿波罗”。我们犹如被注入了血液,被灌输了肌肉一般充满了力量,而M手上的火焰石暗淡了许多。 火焰石被M高高举起,和太阳并列,和太阳一样发出暗淡的光。M说,太阳,才是所有的答案,我们接下来必须让这颗火焰石变成太阳,照亮整个海山二。 “复活者”走远后,我们从洞里出来继续赶路,海山二太大了,我们找到下一个组织要经过漫长的行走。M让J在他的额头上雕刻一个A,然后将剩下的火焰石用泥土包裹起来,我们继续向东挺进。我们不再跟着火焰石摇摆,从此有了自己的方向和节奏。 正是这所谓的方向与节奏让我有了新的烦恼,虽然在灵的世界里已经默认了不是“阿波罗”就是“复活者”,我依旧觉得自己过早地做了选择。虽然我没有复活的想法,注定只能是一个“阿波罗”,但是被打上烙印就像被赋予了使命,意味着我必须为“阿波罗”的事业粉身碎骨,而我一开始被M召唤到一起完全是觉得无所谓,或者完全是为了从盲目行走的死者队伍中脱离,或者只是为了找到所谓的绿河去听听Q的声音。 “阿波罗诗社”的成员因为自身注入了火焰石而精神抖擞,我们所交流的事情已经从如何消灭一个落单的“复活者”到如何壮大组织的力量。F是“阿波罗诗社”里最有想法的。他说,要想召集更多的灵,就必须拥有强大的力量,成立一个纪律分明的组织。听见纪律两个字的时候,我看见L微微后退了一步,纪律就意味着约束。我明白她退缩的原因,她像我一样,为这突如其来的使命感到恐慌。 消灭“复活者”取出其头上的火焰石来武装“阿波罗”,F说,我们要提高“阿波罗”的作战能力,就必须将“阿波罗”武装起来。F谈起如何对付“复活者”的时候已经没有一丝的慌张,他热衷的事情已经不仅仅是诗歌,尽管他依旧在行进的路上吟唱《西边的阿波罗》:荆棘树,荆棘树,太阳之神——阿波罗,流浪在何处,敞开的地狱之门,是你真正的归宿…… 二 1 印符A在铺满尘埃的地面上留下一寸光,我们像五个额头上长了会发光的眼睛的怪物,朝着太阳行进。火焰石确实给了我们自由,我对M的态度也有所改观,淡化了他强权的形象。在火焰石给予的自由下,我们一路上还毁灭了好几个“复活者”,他们都是在路上落单的骷髅;如果碰见一支“复活者”队伍,我们会选择避战,以免自身遭受损失,相对于活着的时候,骷髅更加脆弱,只要被石头击中,基本就难以再爬起来了。 在行走与寻觅的过程中,我们一直没有找到“阿波罗”组织,在M和F看来,没有组织的“阿波罗”最终会被“复活者”毁灭,因此,所有的“阿波罗”必须站在一起。我们头顶上的A已经是一个开头,说明我们是一个有组织的“阿波罗”团队。M想尽快找到其他的“阿波罗”组织,以实现伟大的“阿波罗”事业。 直至走到一座类似陶碗的山头,我们寻找“阿波罗”的旅程才有了结果。那是一座我们势必要翻越的山。与其说是山,不如说是丘陵,四周都是陨石坑,光这么一个地方矗立着。我们低着头哼哧哼哧上山,一边留意着脚下的石头是否滚动,随时提防“复活者”的袭击。 爬到半山,M站住了,我们没来得及停脚,头颅撞到一起去,发出噗噗噗的闷响。M将脚趾插进泥土里。他说,这座山的泥土是暖的。被他这么一说,我们才恍然大悟。下面是火焰石,M说,不用挖多深就能找到火焰石,这里是必争之地。他依旧把脚插进泥土里,然后丈量地下火焰石覆盖的范围。走着走着觉得不对劲,抬头发现我们已经被黑压压的骷髅包围,他们举着锋利的陨石碎片,对我们额头上的A感到迷惑。 M看见将我们团团包围的骷髅身上没有R印符,便指着自己的额头说,我们是“阿波罗”,我们在寻找组织,我们是带有任务的“阿波罗”。随后,我们被捆绑着押往一个峡谷,被一条绳子牵引着,走在一条暖和的逼仄的路上。这条逼仄的路两侧以及脚下的石头散发着热量,因此,押送我们的骷髅不需要火焰石就能活动自如。 走了不远的一段路后,路走到了尽头。路的尽头处有四个胸前佩戴手指头大小火焰石碎片的骷髅,他们手持打磨而成的石头武器,想必是高级守卫。他们将身后的巨大的石头推开,一道强光照射出来,里面是一个充满光与热的世界。 “阿波罗”世界,M感慨道,我们来到了“阿波罗”世界。 洞里有一颗巨大的火焰石悬挂在顶端,光与热从上面辐射下来,穿透每一个影子。我们留恋头上这块火焰石,看了它一眼就不忍心远离它。洞穴里的骷髅过着惬意的日子,在暖和的光下昏昏欲睡。 佩戴火焰石碎片的骷髅将我们带到一个环形台阶,台阶上坐着五个佩戴拳头大小火焰石的骷髅。他们是这个地下“阿波罗”世界的领导者,称为“元”,一个“上元”,两个“中元”,两个“下元”,以各自佩戴的火焰石大小区分职责。M从骷髅手中挣脱,我们所处的环形台阶是洞里最明亮的地方。M在“元”面前展露出他的火焰石,这颗火焰石在融入了好些“复活者”的R印符碎片后已经有拳头大小。M说,如果凭掌握火焰石大小来获得话语权,我应该有一席之地。 M就这样把我们跟他割裂开来了,他一下子从被押送的俘虏成了权威。我知道,M随时可能将我们抛弃,像抛弃一块石头那样,他会将我们掷出去,直至前方没有危险才把我们收回。M在“元”面前滔滔不绝地阐述他在外漂泊这段路程所得到的领导“阿波罗”的经验。他说,“阿波罗”需要一个真正的组织,才能毁灭“复活者”,而新的组织就应该有新的纪律和新的领导者。M指着自己额头上的A说,把火焰石镶嵌在身上,比挂在身外更有价值。他所说的这一切,都是从F那里盗窃的。 后来,我们被关在一个石室里,虽然没有遭受鞭打,没有看守,我们心里始终不是滋味,因为M并没有像我们一样被囚禁。F说,你要适应,没有谁是注定和你站在一起的。这时候,J拍了拍我的手臂说,我会和你站在一起。我浑身战栗。 所有的囚徒都有被释放的一天,F说。正如他所言,我忘记在石室里待了多久,时间毫无意义,总而言之,我们是被释放了。一个跟我们一样头上用火焰石刻着A的骷髅给我们打开了石室的门,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我们从石室里出来,疑惑与混沌马上迎面袭来,山洞里所有的骷髅额头上都刻着一个A。 在辨别骷髅的混乱之中,我渐渐觉得身边的F和L变得陌生,只有J依旧亮晶晶站在身旁。肯定是M的主意,L说。她已经跟其他骷髅没有多大区别,我想我也是。闪着亮光的火焰石被来来去去的骷髅晃动着。M在这个地下“阿波罗”世界获得了信任,为了让“阿波罗”更具杀伤力,他提议把火焰石做成战甲,并建立“阿波罗”制度,谁从“复活者”身上收集到更多的火焰石,谁就能在“阿波罗”世界拥有更高的地位。 …… (节选,全文刊载于《广州文艺》2022年第12期)
梁宝星,1993年生,小说发表于《作品》《野草》《南方文学》《山西文学》《西部》《西湖》等刊物,有作品被《小说月报》选载,现就职于花城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