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苏,武汉大学文学博士,华中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现供职于华中师范大学乡村振兴研究院。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湖北省人民政府参事。先后在《人民文学》《作家》《收获》《钟山》《花城》《天涯》《十月》《北京文学》《中国作家》《上海文学》等刊发表小说五百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5部,中篇小说集2部,短篇小说集15部,散文集1部。另有理论专著3部。曾获湖北省“文艺明星”奖、蒲松龄全国短篇小说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百花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湖北文学奖、《北京文学》奖、屈原文艺奖、《长江文艺》双年奖、《作家》金短篇小说奖等。《花被窝》《酒疯子》《三个乞丐》《泰斗》《老婆上树》等五篇小说荣登中国小说学会中国年度小说排行榜。 1 庆祝七十华诞的第二天,哲学家冯纪人教授终于决定去医院摘除白内障。按说,他十年前就应该去做这个手术,可他一直瞻前顾后,权衡利弊,犹豫不决。如果不是一只苍蝇和一枚钉子,他可能还要继续拖下去。 冯教授半辈子教书育人,桃李满天下,仅在武汉工作的博士就有三十几个。他们有当官的,有经商的,有在大学从事教学科研的,大都混得有头有脸,风生水起,名利双收。冯教授的七十华诞庆典,就是这群博士们张罗的。庆典活动的牵头者是一位美女,同时还是一个网红,名叫何叶。 何叶是冯教授特招的一位博士。读博之前,她只是这所大学的一名辅导员,拿到博士学位之后,冯教授力排众议,把她留在了自己所在的哲学学院。不过,何叶在哲院没待两年,刚破格评上副教授就调往新成立的马院了。马院是马克思主义学院的简称,当时师资紧缺,正四处招兵买马。出于对何叶前途的考虑,冯教授忍痛割爱将她推荐去了马院。何叶没有辜负老师的苦心,调去马院不久,便利用自己端正的五官、丰富的表情和伶俐的口齿,在网络上做起视频直播,专门讲述励志故事,弘扬主旋律,彰显正能量,短短一年时间就收获了几百万粉丝,一时名声大噪,红透半边天。到马院的第二年,何叶顺利地当上了副院长,同时还破格升为教授。毋庸讳言,何叶能有今天这番景象,显然与冯教授有关。对何叶来说,冯教授就好比一棵大树。背靠大树好乘凉,正是因为有了冯教授的指引和帮助,何叶一路走来才这么春风浩荡,阳光普照,鲜花盛开。 要说,冯教授今年才六十九岁,离七十岁还差一年。他原来的计划是,到明年这个时候再庆祝七十大寿。夫人焦竹隐也是这么打算的。然而,何叶却有点迫不及待,她把老家鄂州一带的习俗搬到武汉,言之凿凿地对冯教授说,男做虚,女做实,您的七十岁寿庆,必须提前到六十九岁举办,否则……没等何叶把话说完,冯教授便点头同意了,并且连说了三声好。因为,他已猜到何叶后面要说什么。焦竹隐本来就迷信这类民间说法,于是也爽快地答应了何叶的建议。 庆典活动分为两大板块。上午,何叶联合哲院在校内学术中心召开了冯纪人教授哲学思想研讨会。下午,与会者乘坐两台考斯特商务车从校园转移到武汉郊区的汤逊湖,住进了事先订好的五栋亲水别墅。这是一个布局别致的建筑群,一栋三层楼的大别墅雄踞中央,四栋两层楼的小别墅环绕其周围,看上去像众星捧月。毫无疑问,冯教授住在大别墅里。这里除了舒适的卧室,还有宽敞的会客厅,豪华的宴会厅,金碧辉煌的歌舞厅。 他们是下午四点钟抵达汤逊湖的。按照何叶的安排,大家入住别墅后先稍事休息,六点至八点举行生日宴,八点至十点举办歌舞晚会,次日早餐后,乘坐快艇游览汤逊湖。可是,冯教授这天精神特别好,焦竹隐让他补一个午觉,他却毫无倦意,在床上勉强躺了两分钟就爬起来。起床后,冯教授信步走到窗口,顿时被窗外的湖光水色吸引住了。时值仲夏,湖风荡漾,荷叶碧绿,莲花怒放。冯教授虽说有白内障,但仍然能感觉到大自然的美好,并为之激动异常,亢奋不已。后来,他在房间待不住了,便索性离开别墅,独自去了湖边。 冯教授沿着湖岸款款而行,听波闻风,踏草撷花,心旷神怡,不知不觉来到了一个渡口。渡船刚刚离开码头去了对岸,显得十分宁静,只有几个摆地摊的小贩在低声叫卖。冯教授朝地摊那边扫了一眼,隐隐约约看见有卖冷饮的,有卖干鱼的,有卖玉米棒的,还有卖莲子米的。一看见莲子米,冯教授马上快步走了过去,问摆摊的大嫂,这莲子米新鲜吗?大嫂说,刚从莲篷里剥出来,还水汪汪的。说着就拿起一颗递向冯教授,不信,你尝一颗。冯教授连忙接过莲子米,随即剥了皮放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大嫂看着他的嘴问,新鲜吗?冯教授一边咂嘴一边点头,新鲜,又嫩又甜!说完,他把大嫂摊子上剩下的三斤莲子米全都买下了。 付过钱,冯教授拎着装莲子米的塑料袋正要转身往回走,突然感到内急,想上卫生间。码头边上正好有一个公共厕所,冯教授便赶紧朝它走去。到了厕所入口,冯教授猛然觉得把莲子米带进厕所不太雅观,于是停住脚步。正在犯愁,他发现厕所门口左边的墙上有一枚钉子,顿时喜不自禁,马上将塑料袋挂在那枚钉子上。然而,冯教授刚把塑料袋挂上去,那枚钉子却梦幻般地展翅飞跑了。塑料袋啪地一声坠落下来,莲子米在厕所门口呼呼啦啦撒了一地,有一些还滚进旁边的下水道。原来,那并非一枚钉子,而是一只苍蝇。 看着摔破的塑料袋和散落的莲子米,冯教授一脸沮丧,哭笑不得。在返回别墅的路上,一直闷闷不乐。那只可恶的苍蝇在他眼前不停地飞舞着,久久挥之不去。他揉了揉眼睛,悻悻地说,这白内障真该摘了。 生日宴和歌舞晚会都非常顺利,师生情深,热闹吉祥,冯教授像一叶幸福的小舟,始终陶醉在欢乐的海洋里。唯一让他觉得遗憾的是,没能把那一袋鲜嫩的莲子米带到庆典现场。冯教授想,如果让他的这群博士们能在筵席上或歌舞厅里品尝一下由他提供的莲子米,那将别有一番情调和意味。想到这里,他不由地轻轻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上午八点,大家准时登上快艇。这天,汤逊湖风平浪静,阳光灿烂,水天一色,真是一个游湖的好日子。当快艇加速的时候,金黄的阳光和雪白的水花霎时翻涌起来,彼此交织,相互辉映,若梦若幻,如诗如画,大家都激动万分,欣喜若狂,爽朗的叫声此起彼伏。十点半钟的样子,游览结束,快艇在离别墅不远的一个码头上停靠下来。码头边有一个厕所,大家一下快艇便急急匆匆往厕所走去,只有冯教授不慌不忙,似乎没有上厕所的意思。 冯教授站在码头边左顾右盼,觉得这地方似曾相识,仿佛来过这里,但又不敢肯定。焦竹隐奇怪地问,你愣着干什么?不去上厕所吗?他没有搭理夫人,仍然愣着。何叶已经走到厕所跟前了,忽然又调头回到冯教授身边,有点纳闷地问,老师不去方便一下?他说,不急,我稍等片刻再去。说完,冯教授一扭头看见了一个卖莲子米的摊子,摊主正是他头天遇上的那位大嫂。难怪这地方看起来这么眼熟呢。冯教授自言自语地说。 其实,冯教授早就想上厕所了。疑问一消除,他便迈着碎步向厕所走去。到了厕所入口处,他下意识地停住,同时抬头朝左边的墙上看了一眼。真巧,冯教授又看见了一只苍蝇,居然和昨天的那一只落在相同的地方。他甚至怀疑它们就是同一只苍蝇。冯教授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马上抡起巴掌,咬牙切齿地朝苍蝇拍去。谁知,冯教授的巴掌刚刚挨墙,嘴里便尖叫一声。哎呀!他是这么叫的。原来,他拍的并非一只苍蝇,而是一枚钉子。 由于用力过猛,冯教授手心被刺破了,血很快冒出来,疼痛难忍。焦竹隐急坏了,赶紧掏出湿巾为他擦血。何叶大声呼喊,问谁有创可贴,好在终于找到了一张。处理完伤口,冯教授蹙着眉头说,我决定去摘除白内障。 2 白内障手术如今已司空见惯,微不足道,用许多医生的话说就是小菜一碟,差不多一般医院都可以做。可是,冯纪人教授为了选择一家理想的医院,却足足花了半天时间。主要原因在于,他的博士们关系太多了,一个比一个人脉旺,一个比一个神通广大,有人认识中南医院的护士长,有人认识人民医院的眼科主任,有人认识协和医院的院长,有人认识同济医院的书记。不过,冯教授最终选定了解放军中部战区总医院,也就是武汉人常说的军区医院。 军区医院是何叶推荐的,她认识这里的麻醉科主任。麻醉科主任是一位著名的麻醉师,曾经给战区司令员担任过主麻。一听说何叶认识麻醉师,冯教授立刻排除了另外四家医院,决定就到军区医院摘除白内障。因为,冯教授天生怕疼,一疼起来大汗淋漓,口喘粗气,感觉生不如死。五十岁那年,冯教授做过一次肠息肉内镜手术,由于麻醉师用药剂量不足,注射时间又早了一些,手术没完就醒了,疼得几乎昏厥过去。正是因为怕疼的缘故,冯教授一直拖着没做白内障手术,从六十岁拖到了六十九岁。 这天,何叶亲自驾车送冯教授前往军区医院。一上车,冯教授便开始询问麻醉师的情况。何叶告诉他,麻醉师姓皮,名叫皮啸,人们都喊他皮主任,祖籍重庆,毕业于第三军医大学,医学博士。冯教授好奇地问,你一个研究思想政治的,怎么会认识一个麻醉师?何叶不无得意地说,他是我的铁粉。接下来,何叶便兴致勃勃地回顾了她和皮啸的交往简史。 何叶开通网络直播后,除学生之外,社会上第一个关注她的直播账号的就是皮啸。她的每一次直播,皮啸都会雷打不动地观看,又是点赞,又是留言,又是打赏,点赞时大拇指和鲜花齐发,留言有时候长达一千多字,打赏从未少于八十元。何叶很快注意到了这位素昧平生的朋友,并对他充满感激。不久,皮啸要了何叶的联系方式,然后开始发微信和打电话,还有过视频聊天。皮啸深情款款地说,看你的节目,是我最大的享受,无论是你讲述的内容,还是你讲述的姿式、表情和语气,都让我深深着迷。何叶压抑着兴奋说,皮主任过奖了。皮啸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何老师,你知道我最迷你什么吗?我最迷你讲故事时的那身穿着,一件暗花衬衫束在一条烟灰色的长裤里,皮带系得不紧不松,细柔的腰肢随着娓娓的讲述不住地左右晃动,恰如风吹杨柳,令人心旌摇荡。 何叶讲到这里,冯教授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她的腰,感叹说,看来你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网红啊!何叶红了脸说,这还不是多亏了您的错爱与栽培,当年如果不是您以特招的方式让我读您的博士,我哪里会有今天!冯教授说,此话倒是不假,那年为了特招你,我前后跑了七趟研究生院,还找了三次主管研究生招生工作的副校长。开始,他们都不同意,认为你不属于特殊人才,不符合单独考试的条件。但我没有放弃,拼着这张老脸反复给他们求情,好话说了几箩筐。我对他们说,你在哲学方面绝对有超常的悟性,读博之后肯定大有作为。经过我再三争取,他们终于同意了你参加单独考试。令人欣慰的是,尽管我有白内障,但我没有看错人。何叶听了十分感动,颤着嗓音说,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冯教授接下来沉默了许久,仰靠在副驾的皮椅上,轻轻地闭上眼睛,似乎在打盹儿。事实上,他此时毫无睡意,而是沉浸到了对往事的回忆里。那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冯教授按照以往的习惯独自到校园散步。初春时节,鸟语花香,校园里到处充满诗情画意。冯教授不紧不慢地走着,感到无比惬意。走到哲院后面的樱花小路时,一位晨读的女子忽然引起了他的注意。女子手捧一本厚书,正偎依在一棵樱花树上读英语。她身材匀称,五官生动,声音甜美。冯教授虽然患有白内障,但也能感觉出遇上了一位美女。 这位美女就是何叶。冯教授快走了两步,在离何叶一米远的地方停下来,一边目光直直地打量她,一边竖起耳朵听她读英语。听了一会儿,冯教授发现她读的居然是自己那本英文版的《日常生活哲学》。他不禁两耳一颤,双眼一亮,连忙走上去与她搭讪起来。冯教授问,姑娘,你为什么要读这本书?何叶回答说,我想考冯纪人教授的哲学博士,可我的英语不太好,所以就找来了这本书,想一边学哲学一边学英语。冯教授欣喜地说,一举两得,你挺聪明啊!停了片刻,冯教授歪着头问,你知道我是谁吗?何叶愣愣地看了看冯教授,然后双眉一挑问,您该不会是冯教授吧?冯教授微微一笑,没错,本人正是冯纪人。何叶惊喜道,哎呀,原来真的是您啊!冯教授有点疑惑地问,你怎么猜到是我的?何叶说,我曾在《哲学与美学》那本书的勒口上见过您的照片,大致轮廓没变,只是现在清瘦了一些。冯教授说,那是五年前的照片了,年龄不饶人啊! 自从那天与何叶邂逅相识以后,冯教授和何叶便开始了密切交往。准确地说,是何叶主动联系冯教授的。她几乎每天都要给冯教授打个电话,请教与哲学有关的问题。隔三差五,何叶还会登门求教,每次都要提上一些水果之类的礼物。冯教授对何叶也非常热情,有疑必答,细致耐心,还经常推荐一些参考书给她看。每隔十天半月,何叶还要请冯教授和夫人出去上一次餐馆,学校周边的几十家餐馆差不多都被他们吃遍了。冯教授喜欢吃花螺,焦竹隐对臭鳜鱼情有独钟。每次到了餐馆,花螺和臭鳜鱼都是何叶必点的两道菜。不过,冯教授吃花螺有点困难,由于白内障影响了视力,他手持牙签到花螺里去挑肉时常常会产生错位。因此,何叶吃饭时有一半时间都在帮冯教授用牙签从花螺里挑肉…… 到达军区医院大门入口时,何叶一脚踩住刹车,虽然她的动作不大,可冯教授还是吃了一惊。他在往事里陷得太深了,一下子没能回过神来。何叶抱歉地说,老师,对不起啊!冯教授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说,没事。 办完登记手续刚进大门,何叶便接到皮啸的电话。皮啸急切地问,你到哪儿了?何叶说,已进医院。皮啸松口气说,终于来了!你先去停车场停车吧,我已经提前给你占了一个车位,塑料板上写着你的车牌号。何叶正要说一句感谢的话,皮啸又在电话那头说,你们停了车,直接到住院部三楼306房间来,我在这里等着。眼科的薛主任马上也到。 进了病房,冯教授才知道这是一个宽敞的单间,装璜和设施都非常讲究,有沙发,有电脑,还有煮咖啡的壶,茶几上还摆了一盆康乃馨。冯教授有些激动地说,哎呀,这哪是住医院?简直是住酒店啊!皮啸说,这是首长病房,全院只有八间。直到这时,冯教授才认真打量皮啸,浓眉大眼,鼻梁高挺,虽然穿着白大褂,但魁梧的身姿仍然依稀可辨。冯教授鼓着眼珠,盯着皮啸看了好半天。皮啸感到很不好意思,脸都红到了耳根。 幸好,薛主任这时来了。他一来就开门见山地和冯教授谈起了手术方案。薛主任说,今天先安顿下来,好好休息,明天开始做相关的术前检查,如果没有大问题,后天便可以进行手术,先做左眼,然后再做右眼。冯教授疑惑地问,薛主任,两只眼睛不同时做吗?薛主任说,一般而言,白内障手术不宜两只眼睛同时做,因为这样很可能会加重感染的风险,所以要分两次完成。冯教授又问,两次手术间隔几天?薛主任说,一周左右吧。 薛主任离开的时候,何叶追到门口问,主任,我老师的手术是你亲自做吗?薛主任说,冯教授的手术,我们非常重视,由我负责主刀,皮主任担任主麻,还专门为老人家安排了一名高级护理,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何叶连忙给薛主任躹个躬说,真是太谢谢你了!薛主任笑道,要谢就谢皮主任吧。 皮啸一直站在何叶身后。何叶回头说,谢谢你啊,皮主任!皮啸说,不用谢,能为我心中的女神做点事情,是我莫大的荣幸。说完,皮啸转身指着那盆康乃馨问,这花好看吗?何叶说,好看!皮啸低声说,我今早去花市买的。 3 入院的第三天,冯纪人教授按时完成了左眼白内障摘除手术。做手术的时候,何叶一直守在手术室外面的大厅里。焦竹隐这天也来了,由冯教授的专职护理小窦陪着。冯教授从手术室出来时已从麻醉中苏醒,气色很好。只是,他因为左眼上蒙着一块厚厚的纱布,所以看上去有点变相。 何叶快步走到冯教授身边,轻声问道,老师感觉怎样?冯教授睁着右眼说,还好,就是左眼略有不适。停了一会儿,何叶又问,做手术时不疼吧?冯教授说,不疼,一点都不疼。皮主任的麻醉技术真好,薛主任动刀之前,我就睡着了;等我睁开右眼,手术已经结束了。冯教授话音未落,皮啸从手术室出来了。他先跟何叶打了个招呼,然后对护理小窦说,你快把病人送回病房,让护士尽快给冯教授打消炎针吧。 小窦正要送冯教授回病房,薛主任从手术室出来了。他走近冯教授,用商量的语气说,您的眼睛不仅白内障严重,而且炎症也比较厉害,视网膜上都是血丝。我建议您在做右眼手术之前不要出院,干脆就住在病房休息,打针、换药、观察都方便一些。为了避免感染,左眼上的纱布也不宜过早拆除,多蒙几天有益无害。冯教授问,大约要住多久?薛主任说,等做完右眼手术,没什么大碍就可以出院,少则八天,多则十天。冯教授听了有点犹豫,薛主任又补充道,如果您中途出了院,再来的时候就不一定有首长病房了,因为这种病房太紧张。薛主任话刚出口,焦竹隐便作主说,好吧,我们听薛主任的。冯教授见夫人已经决定,就只好依了她,没再说二话,乖乖地回了病房。 冯教授住院的消息很快不胫而走。一连好几天,到医院探视他的人都络绎不绝,病房几乎人满为患。除了冯教授的亲人和学生,前来探视的还有许多单位的代表。来自校内的探视者最多,哲院、马院、研究生院,人事部、宣传部、科研部,还有校办、校工会、校学生会,差不多每个相关的部门都来了人。有意思的是,被派来探视冯教授的大多数都是女性,年龄平均在四十岁上下,而且都有几分姿色。因为众所周知,冯教授喜欢美女。在关于美女的问题上,冯教授从不隐瞒自己的观点。他有一句名言,学校里无人不晓。他说,如果一个男人不喜欢美女,那他肯定不正常。不过,冯教授喜欢美女并无邪念,主要在于欣赏和审美,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乐而不淫。 美女们来医院时都精心地化了妆,并且是浓妆艳抹。脂粉是雪白的,唇膏是火红的,眼线是黧黑的。她们都知道冯教授患有白内障,视力很差,只有化上浓妆才能让他刮目相看。 因为不断地有美女到来,冯教授连续几天都处于亢奋状态。每当来了美女,他总是把右眼睁得圆圆的,呆呆地看上好半天,一边看一边赞不绝口。标致,漂亮,靓丽,妩媚,妖娆,昭君再世,仙女下凡,秀色可餐……这些语词都被他用尽了。接下来,他便要请美女们在沙发或床上坐下,安排小窦给她们泡茶,然后再和她们聊天,还会给她们聊哲学,聊美学,聊文学。聊到兴奋得难以自持时,他还要吟诵几首诗,比如李商隐的《无题》,戴望舒的《雨巷》,裴多菲的《我愿意是急流》。美女们也很配合,洗耳恭听,聚精会神,不时地点头,或者微笑,显得很受益很满足很开心的样子。 从手术后的第四天起,探视冯教授的人就稀少了。这不奇怪,因为大家都忙,冯教授完全能够理解。但何叶每天都会抽空来一趟病房,偶尔还顺便约上焦竹隐。除了她们俩,只有小窦成天形影不离地陪着冯教授。 冯教授的左眼一直蒙着纱布,医生说满了七天才能揭开。他暂时只能用右边的一只眼睛看这个世界,显得十分吃力。他用自嘲的口吻对小窦说,我这个独眼龙,真叫可怜啊!小窦嫣然一笑,过几天就好了。 首长病房订了报纸,每天都有新报送来。冯教授有浏览报纸的习惯,每当报纸一到,他都要拿起来看看。可是,报纸上的字太小,加上视力有限,他以往看报都要戴上老花眼镜。现在,他左眼上蒙了一层厚厚的纱布,眼镜压根儿戴不上去,所以看不清报纸上的小字,只觉得它们像一片黑蚂蚁。值得庆幸的是,小窦机灵,心明眼亮,马上提出为冯教授读报。她说,冯教授,您把报纸给我,我读您听吧。冯教授喜出望外道,好,太谢谢你了! 小窦坐在沙发上读报,声音不疾不缓,不高不低,恰似和风细雨。冯教授坐在床边,一边倾听一边认真打量小窦。他忽然发现,小窦的眉眼特别好看,两条眉毛细细的,又黑又密,如两弯蛾眉月悬挂在光洁的额檐下,睫毛长长的,把一对眼睛衬托得又大又圆,好像两扇洞开的窗户。冯教授被小窦的眉眼深深迷住了,情不自禁地说,天生丽质啊!小窦有点害羞,连忙把报纸往上提了一下,挡住自己的脸。 术后第七天上午八点半,医生通知冯教授去手术室拆去蒙在左眼上的纱布。当时,何叶和焦竹隐都还没来,小窦只好一个人陪冯教授前往。负责拆纱布的是薛主任的助手高博士,他业务相当熟练,不到一刻钟就拆好了。 纱布拆掉之后,冯教授迟迟不敢睁开左眼。高博士说,您快睁开左眼看看吧,看您左眼的视觉效果是不是好多了。小窦也跟着说,赶紧睁开吧,看看我这个丑小鸭究竟长什么样。冯教授迟疑了一下说,好,我马上睁。他边说边举起手掌将右眼挡住,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左眼睁开了。左眼一睁开,冯教授就看见了小窦。然而,他一看见小窦,眼神却陡然愣住了,仿佛看到了一个陌生人。你是小窦吗?冯教授有些沮丧地问。小窦深感奇怪,反问道,我不是小窦是谁?冯教授没及时回答,又反复地打量小窦。他觉得小窦的形象与以前相比完全判若两人,脸并不像原来那么白了,牙齿也不如原来那么整齐,尤其是眉眼,差不多都经人工装饰过,眉毛是纹上去的,睫毛是粘上去的,眼影是涂上去的。小窦生性敏感,红了脸,垂下头说,我说我是一只丑小鸭,没骗您吧?冯教授心直口快道,丑小鸭倒不至于,只是觉得没有之前那样完美无瑕。 高博士这时走过来说,冯教授,您再把左眼挡住,用右眼看一下小窦,两只眼睛比较一下。冯教授欣然答道,好的。他说着就举手挡住了左眼,将右眼看向小窦。冯教授一看,立刻叫了一声,啊,小窦还是原来那样完美无瑕!特别是你的眉眼,真是太迷人了。小窦轻轻哼了一声说,别夸我了,您的右眼有病,白内障还没摘除呢。冯教授听小窦这么说,不禁有些尴尬。高博士赶紧解围道,这充分说明,冯教授左眼的手术非常成功,值得祝贺啊!说着,还独自拍了几下巴掌。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其实,一个人拍巴掌也是不热闹的,拍得再响也无济于事。高博士原以为他带头一拍,小窦和冯教授也会跟着拍起来,谁知他们两人一个都不响应。小窦紧绷着脸,像是冻僵了。冯教授哭笑不得地说,虽然我左眼的白内障成功摘除了,可是…… 冯教授只说了半句话便戛然而止。高博士竖起耳朵,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冯教授却三缄其口。小窦目不转睛地盯着冯教授的嘴,也想知道他后面说什么,可他一声不响了。 手术室里的气氛,顿时显得有些凝重。高博士于是交代小窦,让她把冯教授送回病房休息。小窦推着冯教授坐的轮椅正准备离开时,高博士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走到冯教授身边说,对了,薛主任让我告诉您,如果没有特殊情况,他明天上午就给您做右眼的白内障摘除手术,仍然由皮啸主任担任麻醉师。冯教授沉吟了片刻,低声道,谢谢! 即将出门时,冯教授猛地想到了皮啸。他回头问高博士,皮主任今天怎么没来?他之前说过,等我拆纱布时,他会亲自到场的。高博士说,皮主任早上临时有个活动。冯教授问,你能告诉我是什么活动吗?高博士说,皮主任知道你们学校的一位网红女教授今天会来医院,便在他们麻醉科安排了一个粉丝见面会。据说,麻醉科有她二十多个粉丝,他们都希望得到她的签名,还盼望与她合影。冯教授一听就恍然大悟了,苦笑道,原来如此啊! 4 冯纪人教授回到病房时,夫人焦竹隐已经来了,还提来一罐为他精心煨的乳鸽汤。汤里除了太行山的铁棍山药,还有宁夏黑枸杞和新疆大红枣。冯教授不无感动地说,真是辛苦你了。他边说边用左眼仔细地端详焦竹隐,觉得她看起来比先前苍老了许多,额头皱纹密布,眼袋几乎垂到了脸颊上,心里不禁生出一丝怜惜之情。不过,冯教授很快就明白过来,焦竹隐并非这几天才变得苍老的,只是原来看不清楚而已,说到底都是因为白内障。 焦竹隐倒出一碗鸽子汤,让冯教授趁热喝。冯教授接过后却直接放在了茶几上,心神不宁地问,竹隐,你是怎么来的?焦竹隐说,我打出租车来的。冯教授又问,何叶今天没约你?焦竹隐说,约了,她早晨七点就给我打电话,让我马上下楼上车,可那会儿我的鸽子汤还没煨好。我让她等我一刻钟,她却说等不及了,必须在八点钟赶到医院参加一个活动。没办法,我只好让她先走了。 老两口话音未散,小窦突然说,何老师来了。冯教授迅速拧过脖子朝门口张望,果然看见了何叶。何叶老远就道歉说,老师,真对不起,我没能陪您去拆纱布。冯教授怪怪地笑了一下,乜着左眼说,没事,有小窦陪我呢。 何叶快步来到冯教授面前,目光直直地看着他的左眼。冯教授却依然把左眼乜着,仿佛怕见光似的。何叶疑惑地问,听皮主任说,您左眼的手术非常成功,怎么看起来不太舒服?冯教授说,没什么不舒服,我只是不敢用左眼看你。何叶一怔问,老师,我怎么有点儿听不懂您刚才的话?冯教授说,因为我左眼的白内障一摘除,视力一下子恢复到六十岁以前了。何叶歪头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扩大嗓门说,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冯教授忙问,你明白了什么?何叶低声说,您是害怕看清了我的真实面目会感到失望。冯教授听了不由一惊,顿时沉默下来。何叶叹口气说,我猜对了吧?冯教授考虑了一下说,也不全对。何叶胀大眼圈问,难道还有另外的意思?冯教授说,当然有,并且是主要的。 接下来,冯教授喝了一口水,然后继续乜着左眼问,你还记得我的那场题为《禅语与哲思》的讲座吗?何叶说,记得,您是在长江学术交流中心讲的,听众至少超过三百,连过道上都坐满了人。冯教授又问,我在讲座中提到过宋代禅宗大师青原行思的一段话,你还记得吗?何叶说,当然记得,那段话概括了人生的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第二个阶段,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第三个阶段,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冯教授解释说,这段话不仅涉及哲学,而且涉及美学,尤其是日常审美。从审美经验的角度来讲,我们要是只停留在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这个阶段,那我们获得的美感显然非常单调。如果进入了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这个阶段,我们获得的美感肯定会丰富得多。然而,倘若我们更进一步,到了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这个阶段,虽然看得更明白、更准确、更深刻了,但美感却所剩无几了,因为我们把一切都看透了。我的意思是,为了让生活多一些美感,我宁可一直待在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这个阶段。 听了冯教授这番话,何叶神情黯淡,半晌无语。冯教授忍不住问,我说的有道理吗?何叶苦笑道,老师不单是一位哲学家,同时也是一位美学家啊!冯教授说,美学和哲学本来就是一家嘛,无论是苏格拉底还是柏拉图,无论是康德还是黑格尔,他们的研究无不涉及到哲学和美学两个方面。只不过,哲学偏于理性思维,美学偏于感性思维。我所提倡的生活哲学和生活美学,就是要把理性和感性融为一体,进而使我们的日常生活更有意思。 焦竹隐是研究食品科学的教授,对哲学和美学毫无兴趣。这时,她从茶几上端起那碗鸽子汤,递向冯教授说,什么看山看水的,快把鸽子汤喝了吧,不然就冷了。冯教授在夫人面前一向听话,马上接过鸽子汤,一口气喝了小半碗。 冯教授正要接着喝鸽子汤,何叶突然打开手提袋,从中掏出一盒点心说,老师不是喜欢吃绿豆糕吗?我刚才从楼下一家仟吉店买了一盒,挺新鲜的,您尝一块吧,看看味道怎样。冯教授说,你太客气了,每次来都给我带好吃的。他边说边从盒子里挑起一块,津津有味地吃起来,显得很开心的样子。 见冯教授吃绿豆糕吃得开心,何叶也觉得挺开心。第一块绿豆糕还在冯教授嘴里咀嚼,何叶又帮他挑起了一块。冯教授没有推辞,伸手就接了,随即喂进嘴巴。吃第一块绿豆糕的时候,冯教授始终乜着左眼。第二块进嘴后,他一不小心把左眼睁开了,刚好看到了何叶的脸,并且看得清清楚楚。何叶的确是个美人坯子,典型的鹅蛋脸,典型的伏犀鼻,典型的丹凤眼,典型的柳叶眉,典型的樱桃嘴,一切都无可挑剔。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洁白的脸上暗藏着星星点点的雀斑,像是谁在上面撒了一把黑芝麻。看到这些雀斑,冯教授心里十分难过。他想,左眼如果不是摘除白内障,绝对是看不到这些雀斑的。想到这里,冯教授赶紧又把左眼乜上了,只用右眼看何叶。幸好,在他布满白内障的右眼里,何叶脸上的雀斑一下子都不见了,又变成一个白玉无瑕的美女。 喝了鸽子汤,吃过绿豆糕,冯教授忽然想到了皮啸。他绕着圈子问何叶,听说你今天去参加一个活动,是学术演讲吗?何叶如实答道,不是什么学术活动,是皮主任拉我的差,让我去跟他们麻醉科的医护人员见了个面。冯教授故作惊讶地说,嗬,原来是粉丝见面会啊!何叶红着脸颊说,算是吧。冯教授怪腔怪调道,没想到,大名鼎鼎的网红美女教授也能入乡随俗啊!何叶听出了冯教授的话外之音,急忙解释,如果不是为了老师您,打死我也不会去参加这个见面会的。冯教授一愣问,此话怎讲?何叶不想把话挑明,可一时又想不出合适的表达,便只好先沉默下来。大约过了两分钟,她猛然想起当年考博面试时抽签抽到的一个论述题,双眼顿时一亮说,任何事物都是相互联系的。冯教授一听,陡然也想起了那次面试,异常兴奋地说,这不是我出的那个抽签论述题吗?让你举例论述一下事物之间的相互联系,你举的那个例子真是太精彩了…… 冯教授正欲往下说,皮啸突然来了。他先热情地跟冯教授打了一声招呼,然后就把注意力集中到何叶身上。皮啸喜洋洋地说,今天把我的女神辛苦坏了,又是签名,又是合影,而且一分钱的报酬也没有。说实话,我真不知道如何感谢您才好。如果您肯赏光,我中午请你吃个便饭可以吗?何叶说,皮主任千万别客气。其实,我是为了感谢你才去和你的部下见面的。皮啸问,我有什么值得你感谢?何叶说,你帮我老师安排这么好的病房,还亲自担任主麻,我当然要表示感谢。皮啸说,这是两码事。何叶说,错,任何事物之间都是相互联系的。 何叶的话音还在病房里回旋,冯教授忍不住赞叹了一声。好!他是这么说的。与此同时,他还独自鼓了一会儿掌,拍得啪啪直响。在鼓掌的时候,冯教授特意睁开了一直乜着的左眼,仔细观察了一下皮啸的脸庞。他惊奇地发现,皮啸的眼睛虽然很大,可形状却类似三角形,明显属于三角眼;鼻子虽然挺得很高,但两个鼻孔却往上翻着,属于标准的朝天鼻。冯教授的这一发现,刹那间颠覆了他对皮啸的第一印象,一个潇洒帅哥的形象在他面前轰然倒塌。 皮啸再三邀请何叶与她共进午餐,何叶最终以中午有公务婉拒了。临走的时候,皮啸又跟冯教授热情地打了个招呼,同时告诉他次日上午做右眼白内障摘除手术。我依然担任你的主麻。皮啸说。 皮啸刚出病房,冯教授又把左眼乜上了。看着他睁只眼闭只眼的样子,何叶忍俊不禁地说,老师真可爱,睁只眼闭只眼,像一个调皮的孩子扮怪相,我差点儿笑出声来。停了一会儿,何叶突然脸色严肃地说,老师,刚才我发现你看皮啸时用的是左眼呢。冯教授说,我想看清楚他的长相。何叶问,看清楚了吗?冯教授说,看了个一清二楚。何叶问,有什么感觉?冯教授琢磨了片刻说,他和我第一次见到时完全不像同一个人。何叶问,有什么不同吗?冯教授说,第一次见到的是一位美男子,今天见到的却是一个普通男人。何叶呵呵一笑,有意思。冯教授假装自责地说,都怪我,不该用左眼看你的铁粉的。何叶感觉到冯教授话里有一丝醋味,正不知道如何回答,冯教授又开口了。你中午真有公务?冯教授用右眼盯着何叶问。何叶顿了一下说,没有,我想请您和师母一道吃午餐。医院后门外面有一家武昌鱼饭馆,我们鄂州人开的,那里有新鲜花螺。冯教授一听,不由满口生津,连声说了三个好。 十一点半,何叶便带着冯教授夫妇和小窦前往饭馆。走出医院后门时,何叶突然问冯教授,老师,你为什么不用左眼看我?冯教授愣了愣问,你想听实话吗?何叶点头道,当然。冯教授说,好,实话告诉你,我想永远保持你在我心目中的美好形象。 5 次日早晨,何叶八点钟就来到冯纪人教授的病房。当时,小窦刚陪冯教授吃完早餐。见到何叶,冯教授愣神地问,你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何叶说,老师不是今天上午做右眼手术吗?我来陪您去手术室。 冯教授没接何叶的话茬,先迟疑了一会儿,然后开始收拾床上的衣物,同时安排小窦帮他把所有的洗漱用品装进拉杆箱。何叶纳闷地问,老师,您这是干什么?冯教授说,你来了也好,可以接我回家。何叶一惊道,回家?您右眼的手术还没做呢。冯教授认真地说,手术不做了,我想留住右眼的白内障。何叶提高声音问,这是为什么?冯教授一字一顿地说,为了自己还能获得美感,或者说为了自己还能找到生活下去的理由。何叶机械地摇了摇头,没有劝说冯教授。她知道,老师一旦决定了的事情就是铁板钉钉,任何劝说都无济于事。冯教授收好东西,给了小窦一个红包,说了一番感谢的话,便离开了病房。 下到住院部一楼时,何叶建议道,老师,我们最好还是跟眼科薛主任说一声吧。冯教授摆摆手说,先别吱声,等我到了家里,你再给薛主任或皮主任打个电话解释一下。何叶疑惑地问,为什么现在不说?冯教授说,以免节外生枝。 在回家里的路上,冯教授坐在副驾位置,乜着左眼,静静地用右眼看着何叶开车。看着看着,他忽然又想起何叶那次抽签答题的情景。那天抽到题目之后,何叶很快联想到了她中学时代在老家鄂州听说的一个故事。 鄂州有个梁子湖,水域号称七百里。从前,有一对年轻夫妻,丈夫叫丁未,妻子叫水英,带着他们四岁半的儿子,住着一条木船,长年在湖上打鱼谋生。一天上午,湖上起风,为了安全起见,丁未把船划到一个被称作避风港的水湾。这里风平浪静,水下无鱼,甚至连一只虾都没有。 夫妻俩歇息了一阵儿,由于闲得无聊,丁未便提出行一回房事。水英却反对,不行,儿子在身边玩耍呢,让他看见了不好。丁未于是想了个妙计,要儿子坐到船尾去钓鱼,还亲手为他架好钓鱼竿,并安上鱼漂。他指着水面上的鱼漂对儿子说,有没有鱼上钩,就看那个鱼漂动不动。鱼漂动了,说明有鱼;鱼漂不动,说明没鱼。你给我死死地盯着那个鱼漂,动了就喊我,不动就别喊。听明白了吗?儿子很聪明,也很听话,马上回答道,爹,我听明白了。 等儿子在船尾小板凳上坐定后,丁未便快步回到船篷里,急不可耐地将水英拉上床。出乎意料的是,夫妻俩刚刚开始,船尾就传来儿子的喊声。爹,有鱼!儿子大声喊道。丁未非常扫兴,同时又深感奇怪,心想,这地方怎么会有鱼呢?不会呀?他胡乱地穿上衣裳,匆匆跑到船尾去看究竟。可是,他到船尾一看,那个鱼漂却纹丝不动。丁未顿时发起火来,对儿子吼道,鱼漂一动不动,哪有什么鱼?儿子嘟哝道,鱼漂刚才动了,动得可厉害呢。丁未没心思和儿子较真,横眉冷眼地说,你看好鱼漂,再不许乱喊,要是鱼漂不动再乱喊,小心我打你的嘴巴。说完,丁未又转身进了船篷。 丁未一进船篷就跃上了床,趴到水英身上,迫不及待地动作起来。然而,他刚刚有点感觉,船尾又传来儿子的喊声。爹,有鱼!儿子的喊声更大了,还明显带着惊喜。听儿子这么一喊,丁未马上变成了一只泄气的皮球。他气冲冲地走到船尾,先看了一眼鱼漂,发现鱼漂仍旧一动不动,不禁怒火中烧,伸手就在儿子嘴上打了一巴掌,同时骂道,我看你乱喊!儿子感到委屈,一边嚎哭一边咕哝说,刚才鱼漂真的动了,连动直动,像是一条大鱼咬了钩。 听到儿子伤心的哭声,水英急忙来到船尾,指着丁未责问,为什么打儿子?丁未理直气壮道,谁让他鱼漂不动就乱喊的?水英问,你怎么断定鱼漂没动?丁未反问道,这里压根儿没鱼,鱼漂怎么会动?水英冷笑一下说,这就是你不动脑筋了。你看,你一动,我就动;我一动,床就动;床一动,船就动;船一动,水就动;水一动,鱼漂就动。你怎能怪儿子呢?丁未一听,立刻傻眼无话了。 讲完这个故事,何叶总结说,这个故事说明了一个浅显而又深刻的哲学问题,即事物之间都是相互联系的。何叶话音刚落,出席面试的老师们都一起鼓起掌来,然后都在她的成绩表上打了高分。 不知不觉,冯教授就回到他所居住的资深教授楼下。何叶停好车问,老师,我现在可以给医院打电话了吗?冯教授说,可以打了。何叶打电话的时候,冯教授一直用保留着白内障的右眼看着她的脸,默默地赞叹道,看上去真美!接着又默默地感叹,白内障也是好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