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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2年第12期|吴文君:告别之日(节选)

时间:2023-04-27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吴文君 点击:

做完节目,大家一起下楼吃饭。

慧理我第一次见,帽子麻灰色,带一点鸭舌,衣服宽宽大大,也是麻灰的,脸小小的,很漂亮——这样的人最看不出年纪。

跟慧理很熟的朋友说:你们加个微信嘛,你们都读经。

天啦,我只在电话里跟他聊天讲起过,这么多人,他这么一说,都朝我看过来。

做节目前已经尴尬过一次,离开场还有半个小时,主持人叫我们去化个妆,精神一点。等大家都走了,我也去了,反正包里有眉笔口红——前年开始眉毛少到只剩眉头那几根,嘴唇也经常像是让什么吸走了血,这两样东西于是长年随身带着,以防万一。里面光线太黑了?要么就是不该把头发扎起来临时变换发型?从厕所回来,本来讲得挺起劲的一群人突然都不说话了,我怀疑他们都在想“你怎么搞的?”可我也不能跑回厕所擦了不是吗?看慧理没去拿手机,不像要加我微信的样子,尴尬地对她笑笑,她却认真问我读的是哪一本?

其实好久不读了,我想一本说一本:《周易》?《礼记》?《清净经》?哦,还有《论语》《道德经》,一般刚开始读的人都会读读那几本。

一个朋友,报社的,问我,《周易》那么难,能读懂啊?

我说,就挑简单的能读的读吧。

她又问,不是说读经要专一,最好只读一本?

理论上是这样。我有点不好意思,可我就是这么读的,像读小说书。谁只读一本小说书?

好在慧理说她也是什么都读读,这本读不通,那本正好参照参照。

我马上说对对对,就是这样。

慧理又说,今天十斋日,她本来吃素,不过人在外面没办法,一般就在家里遵守。

我一听,十斋日啊,说知道,一个月有十天要素食嘛,我也吃过,还全素了半年多,直到有天出门忽然走不动路,蹲在地上直冒冷汗,想想不行,只能算了。

慧理问我有没有皈依,我说没有。慧理说她也没有,不过经常去寺庙,“慧理”这名字就是静安寺的老法师取的。

报社的朋友听到这里突然说,喂,你们都读经,有没有碰到过奇怪的事?

见我们都不说话,光是笑,有个朋友说起大学的室友,每天晚上都要读几段经,12点了还在床上打坐,另外一个室友捂着手电筒故意兜着圈子往她帐子上照,没想到那个室友一掀帐子跳出来,大喊看到佛光了,把她们几个笑疯了。

还有朋友说起三毛观落阴,以前网上有录音,好多人听过,现在找不到了,文字记录还有,不信可以搜。

慧理见大家看着她,都在等她说,卷起一点嘴角笑着,模样很可爱。

我看看慧理,有点管不住自己,那我来说一个,是真的——我就这么讲了起来。

扶桑不好过冬,养过的都知道,冬天很容易死掉,所以天一冷,我就把它搬进来,每天开会儿空调。读经也在这里。有天念完起来,发现叶子上有只虫子,不大,顶多一两厘米长,黑黑瘦瘦的,不是爬起来一曲一拐让人肉麻的那种。想到经文里经常说慈悲,它又不往厨房、卧室跑,可以说无害,也就随它去了。闲着没事还会找找它,看它有没有爬走。出差回来洗了手换掉衣服就去找它,找很久才看到它蜷在两片卷起的叶子里缩得紧紧的。等我开了空调,它就跑到叶子上面来了,舒展开几条细腿。我说,你和扶桑一样怕冷啊!有时我擦桌子,它就沿着花盆边的一摞书爬来爬去。看来你不仅爱听经,还爱读书,我跟它开玩笑。有时也担心它没东西吃饿死,趁太阳好,把扶桑搬出去,心想它要走也可以走了。可每次把花搬回来,它都在老地方窝着。难得换换地方,失踪几天,又爬出来让我看见了。

我看看慧理、跟慧理很熟的朋友,还有报社的朋友,一下想到那个时期我爸爸已经确诊癌症,浙一浙二、邵逸夫、半山,都去过了。无非是在开刀不开刀、化疗不化疗之间做选择题。有朋友劝我试试印度的靶向药,***妈吃了挺有效果,已经有三年生存期,坚持到五年也有可能。我去问主治医生,主治医生说看我爸爸的指标这药基本没作用,当然,要是吃了心里能得到点安慰那也没关系。事实正是如此。我不想说,也没法说,根本不会说,其实我读经和我爸爸吃靶向药一样,不过是走投无路了。我还买鱼放生、助印经书,也是为了告诉自己,能做的我都去做吧,包括发誓和许愿。可我不想说这些。就算除了慧理都是认识很多年的老朋友,也不想说——要把想到的变成话说出来并不容易,刚才做节目,讨论一个90后写的比较热门的新书,有人还说过:只有那些最不表示我们个性的观念才能充分地用语言表达出来,柏格森早就总结过了,我们掌握自己的时候是很稀少的,大部分时间,我们都生活在自己之外。如何生活在自己之内,也算这次节目的话题。

可能刚才讨论的激烈还在影响我,略过这段记忆,折纸似的把它折起来,折到看不见,我又说下去。从我发现这只虫子,到它彻底不见,大概有二十来天还是一个多月,也不是很清楚。反正有一天,扶桑上再也看不到它了。我以为它终于受不了,自己找出路去了。然后过了年,天慢慢暖了,反而屋里更阴冷,我把扶桑搬回阳台上,理了理花盆边的书,擦掉四周的浮尘。就是这个时候,虫子从一本书的边沿掉出来。没错,就是它。一两厘米长,黑黑瘦瘦,看上***了很久了,粘在抹布上。我把抹布拿到水龙头底下冲的时候,它裂成了两半。我看着分成两半的它轻飘飘地在脏水里转着圈,转着转着,马上就要吸进下水道,忽然有点不忍心,一伸手,把它捞出来。可我能怎么着它呢?除了摆到阳台的一只木头花盆里,再弄块泥巴盖上?其实死在下水道里也是死,算我多此一举吧。差不多有一年,实际上没一年,应该是几个月,一个早晨,我想把阳台扫一扫,吃了早饭要坐高铁去北京。

我看看慧理,慧理边上的一圈朋友,想到我去北京,不仅因为住通州的朋友说他能买到便宜的靶向药,还因为有朋友告诉我在昌平看到我前男友。他都定居深圳了,又来昌平干嘛?摊上赚大钱的项目了?碰上让他神魂颠倒的新女友了?我不知道能不能在昌平见到他。分手都两三年了。还去昌平干嘛?难道我真想坐下来和他聊个天,以澄清分手时那些恶毒的话并不出于真心?都那么久了,我劝自己算了,买了靶向药就回来,买不到也回来。可那几天我不停地做梦,不停地在梦里去了昌平,每次醒来之前,我都看见自己站在空旷的广场上朝一扇拱门望着。重要的是,拱门上方拉着红色的横幅,可每次一念完横幅上的字,我就醒了,就忘了上面的字是什么,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反正就是去一下也不会怎么样。万一真有广场真有拱门真有字呢?我看看刚上来的煎包,有人开始吃第二个了,接着往下讲。背包已经收拾好放在门口,我的心思都在等就要出门这件事上,所以,看见那只虫子,不,是和死掉的那只一模一样的虫子从木头花盆底下爬出来,还正好就是从盖住它的那个角落笔直地朝着我过来,第一反应就是问它:你怎么还这样?其实我想说的是,你听了这么多经,不应该还是个虫子呀!(至于它会投生成人还是什么倒没想过)它停在我脚边不到一尺远的地方,像是有话要对我说。就在我一低头,看了看被风吹到脚面的落叶再抬起头,它已经不在那儿了。

跟慧理很熟的朋友第一个叫起来,幻觉!肯定是你幻觉,不然这么快不见了,怎么可能!

报社的朋友也说,虫子本来看着就差不多,你又养花,哪种虫子没有啊!

饭桌上的声音顿时嘈杂起来,有坚持我幻觉的,以为看见了,其实是在想象中看见的;有认定那是另外一只虫子的,再说那是只什么虫子我不知道?

我说搜了不少介绍昆虫种类的网站,看了几百张虫子的照片,看到想吐都没找到一样的。

声音依然嘈杂,跟慧理很熟的朋友说起以前教过书的学校,有天晚上停电,他下楼梯,一条蛇就在脚边,他居然不知道。一直不知道倒又好了,上楼的时候,借着一缕光,正好让他看见了,蛇头跟眼镜蛇一样竖着,把他吓了一跳。大家听得好听,都想知道后来怎么样,他被蛇堵到几点回宿舍的,还是把蛇打死了?就没机会再说第三次看到虫子的经过。后来报社的朋友有事要先走,大家都说差不多了,散了散了,一个个穿起衣服往外面走。

在走廊上,两边还有我们的人,出大楼就都不见了。

后面有个女人在说:母子俩都癌症了,打一针八十万,花了几千万……另一个女人和她一起笑起来,像是在笑买了不合身的衣服。

更远一点有个声音,也是女的,在说:屎,他们就会弄个屎放那儿,忽悠你让你看,然后呢,一个屁,一个屁,一个屁,最后屎没了!

我听不出她在说什么,只觉得她把“屁”字说得特别带劲,我从来不知道“屁”字还能这么说,正四下看着,想看看这人长什么样,突然发现慧理就在边上。

她也看见我了。夜色像面镜子,照出我们相似的部分。真的,我们的头发长度差不多,裙子也差不多,她的裙子更长一点,目光更锐利,更能一眼看穿我看穿不了的。

你刚才说的我相信。她对我笑笑,又说,不是什么事都能解释清楚的。

就是觉得它不应该还是一只虫子,我说。不过,也没什么应该不应该,它听了经,还是一只虫子,我自己读自己听,不也还是我?

她大笑,没理由嘛!

真的,我有哪里变了?我还要求虫子!我也笑。

你刚才说的时候,我倒是想起一件事。她说。

哦?读了经以后吗?

不是,很多年以前了,在上海的一家小店里。那时那种店很少,真的是西藏人开的,卖西藏人的东西,唐卡、哈达、酥油灯,还有西藏人的衣服饰品。

她的声音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舒缓的调子,我就像听钢琴曲一样一边走一边听她讲。后来的事是她走了一圈看中一个挂件,银质,一看就很老,刻的什么也说不清,像花草,也像字符,正中镶着一粒绿松石,老板说是真的。她想买,又嫌贵了点,也是习惯,买东西不都要还下价?讲了半天,老板就是不肯便宜,还说这挂件可以打开,存喜欢的东西,头发啊、照片啊,有缘,就带走;没缘,欢迎下次再来光顾。那天她男朋友也和她一起,受不了她磨蹭,结果是他付的钱。她选了紫色的挂绳,挺高兴地站到镜子跟前,刚戴上去,就觉得不对。那种感觉以前从来没有过。

什么感觉?我问,背上冷了一下,像是不明之物带着森然的寒气掠过。

就觉得——她思索着说,那个挂件在拒绝我,不肯让我戴上它?从店里一出来就摘下了,后颈麻麻的,也不是麻,就是异样吧,路上看什么都和以前不太一样,连男朋友都像变了个人,一到家就把它装进盒子,放到平时不大用的抽屉里。好几天,打那个抽屉跟前走过就觉得怪怪的。

后来呢?我问,以为她把它“还”到哪个地方去了。以前听人说过,捡了不该捡的东西,最好的办法就是放回去。

她说时间长了也没什么了,有几年拿它配过毛衣,穿在风衣里面,好多人跟她打听哪儿买的。她开始还能指点小店的位置,哪条路到底,和哪条路交叉,现在全然搞不清是在九江路那边,还是淮海路茂名路那边?反正她再也没有去过,可能跟她做设计也有关系,老是趴桌上,戴什么都嫌累赘。印象里那个挂件一直和别的手串戒指什么的放在一起,前年搬家,才发现不见了。怎么找都没有。别的都在,只有它不见了,就像自己走掉了。

就像自己走掉了?我看看她,猜想这句话是不是还有别的意思?

一起朝着车来的方向看了一会儿,她忽然说想起一首诗,问我记得不,柯勒律治的,写一个老水手带领同伴出海,射死了一只信天翁。

我说我不知道,没读过,大概记得他是英国诗人,和华兹华斯同辈儿。

她说题目就叫《老水手之歌》,很好记,算柯勒律治比较有名的一首。她一直搞不太清信天翁和海鸥有什么区别,反正是比较大的鸟。老水手射死那只鸟,半路风忽然停了,船困在海里,船员们又饥又渴,恨死了老水手,摘掉他脖子上的十字架,挂上死鸟来惩罚他。这时远处开来一艘幽灵船,船上有个女妖,水手们上了船,在女妖的诅咒下一个接一个地死了。

这可有点恐怖!我说。不过,四周灯很亮,车和行人来来往往,再现实不过,我说的恐怖大抵可以换成有趣而不影响语意。

……

节选自《青年作家》2022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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