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在正午停歇的,也或者是在清晨和傍晚。对于一场雨,时间毫无意义。 我穿过巷道时,雨水刚从街头撤退。绿色植物把手臂搭在铁栅栏上,不停磨蹭,它们皮肤瘙痒,长满红疹。而所有花朵变得懒惰不堪,年复一年的盛开和凋谢,让它们疲惫不堪,也毫无兴致,最后一律套上塑料材质充作花瓣,这样就可四季绽放。 我从花园里揪出一根紫色花朵,它竟然有黑色液体,在断裂处滴滴答答,落到地上后把水泥路面烫出了血泡。真是不可思议。 咸城的红白干事,已经不用搭份子钱。钱不复存在,人们只需要拥有一串数字即可。交易时,互相传递几个数字。后来,数字也变得毫无意义,人们暂时尚不清楚该怎么进行交易和传递感情。 我在巷道走了太久,竟然忘了因何上路。我手中的花,散发着浓郁的甲醛味,味道发甜,真是好闻。我捧着花,这是要去哪里?我把头从脖子上抠下,把记忆往回拨了一圈,才找到了上路和摘花的原因——我要去参加朋友X的婚礼。他已在数月前通过无线信息邀请了我。让我务必参加。 这或许是一场特殊的婚礼。而我,作为某种意义上他的“前女友”,是要在现场为他送上祝福的。关于祝福,咸城人其实早已不感兴趣。 婚礼是在一个墓园举行的。这多少有点惊悚。 好在曾经坚硬的墓碑,婚礼前喷洒了某种液体,现在如同哈巴狗一样,瘫在地上,嘴里伸出长舌头,这舌头是逝者的遗照。至于墓碑下的灵魂,全装进一辆敞篷车里,送到某个酒店了。当然,他们在酒店的住宿、餐饮等,全是我朋友X负责提供的。墓园为了人性化服务,取消了葬礼业务,推出了更受欢迎的婚礼业务。喜好体面的人结婚,都选择在这里,预示白头偕老、至死不渝,从墓园开始的爱情,定会以墓园为终点。 没有墓碑阻挡,没有灵魂争吵,墓园雅静而宽敞,音乐在园内缭绕,白纱挂在树梢,腰肢柔软而性感。 X上场之前,我已把那枝花插在了婚礼台前的烟灰缸中。它正好把整个墓园装饰了起来。 X上场的时候,我和另一些我们,使劲鼓了掌。我不认识另一些我们,但应该都和X有着某种联系。X身穿西装、西裤、皮靴。僵硬的白衬衫领子竖了起来,像一圈脖套,把他的脑袋塞进去,固定住,难以左右摆动。他的衬衣袖子从西装里探出来,耷拉在手腕上。手上的黑玫瑰,在花托里扑棱着翅膀。幸好下面用绳子绑着,否则一朵朵都飞走了。 婚礼没有司仪。X站在台上,略显紧张,但依然难掩兴奋。他清了清嗓子,用左手食指摸了一下额头的汗水,开始致辞。天空飞过成群的蚊子,蚊子硕大,拳头一般,它们已经不再满足于吸人血,而是开始在午夜趁人入睡之时,吸食人梦。第二天,被吸掉梦的人,疲乏无力,头脑昏沉。人们对蚊子变异的研究暂时还未取得实质性进展,所以也没有必要招惹这些让人束手无策的家伙。蚊子飞过时,X顿了顿,好在它们白天一般不会给人带来伤害。X的致辞我并未听清,可能是蚊子飞过时的轰鸣声,遮住了他的声音。 X是理工男,研究人工智能,已经是咸城这个领域的大咖。他曾研发了一款新产品,将这款产品植入果树,树叶就会自动织成新型布匹,并裁剪成潮流服装。当然,这种研发对他来说并不用投入多大的精力和智商,但对于致辞,他一点都不拿手,我猜他的致辞也不会有什么优美词藻和夸张修饰。 致辞完毕,他举杯表示感谢,我们也举杯,把杯子里的银色液体一饮而尽。咸城人已经不喝酒水、饮料,喝一种智能液体,据说长期饮用,会让人体逐渐变成一个移动智能载体,就好比一台会走动的电脑。当然,这种液体很贵,只有在重要场所才能喝到。两个花童朝X撒了花瓣,花瓣刚一撒出手,就如同纸灰,纷纷扬扬飘荡起来,最后聚成一块云,落下了一片橘黄色的雨水。 接着,一阵掌声过后,今天的另一位主角——新娘隆重出场。两名身穿白色礼服的女士,抬着一副金色架子,踩着碎步,来到场地中央。金色架子上面,摆有一个彩色礼盒,盒子上,盖着流苏白纱。X走到架子前面,双手合十,说了句,我爱你,直到永远。然后揭开白纱,盒子里电子设备启动,一个玻璃云台徐徐升起,云台上,盖着粉色婚纱。X亲吻了一下婚纱,然后轻轻掀开。我们满怀期待,屏住呼吸,目不转睛,期待这浪漫一刻的到来。 一台手机。 玫红色手机。没有错,我们看得一清二楚。当婚纱褪掉的一刻,它,或者她,带有羞涩,静静躺着,甚至还不敢直视眼前的这一切。 确实是手机。我的朋友X和一台手机结婚了。他是咸城历史上第一个和手机结婚的人。很快,这样的新闻如大雪一般,瞬间覆盖了咸城每一处角落。 X把他的新娘捧上掌心。一名西装革履的男士为他们颁发了结婚证,并祝他们幸福美满,举案齐眉,生死相依。我们再次报以掌声。掌声刚歇,X为爱人送上深情一吻,这吻,足有一分钟,我们甚至听到了他们爱情流淌的汩汩声,河流一样,带着鲜红的气泡状的味道。 吻毕,X声音颤抖,说,再次感谢大家莅临我和Selin小姐的婚礼,并为我们送上祝福,我和Selin小姐从相识、相知,再到相爱,有半年时间,虽然日子并不算久远,但我对她的爱却很深沉。这半年时光,我和Selin小姐每天朝夕相处,我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把Selin捧在手心,白天,我可以不带任何东西,但Selin一定要伴随在我身边,一刻也不能离开,离开她,我的生活将出现困难,离开她,我就心神不宁浑身难受,所以,我不能没有她。而到了晚上,我闭眼休息的最后一刻,也是和Selin在一起,她在我的手心、我的怀里,陪我进入梦乡。每一天、每一刻,甚至每一秒钟,我都和Selin在一起,我离不开她,更不能没有她,她能给我一切,我能永远守护她,宠着她。这,不就是爱情吗?既然是爱情,就要有结果,就要爱得名正言顺,于是,我决定,和她走进婚姻殿堂,结为夫妻。X的语音因激动有点颤抖,他把新娘紧紧捧在胸口。他们的心跳互相碰撞,一些爱情的火花溅起来,在空中燃烧,还散发着玫瑰花的味道,这一切,让现场陷入了浓烈的浪漫温馨的氛围里。X接着说,你们相信爱情吗?在今天,咸城已完全进入了一个崭新时代,爱情成了一串支付密码,一段肉欲之欢,爱情成了大多数人发泄欲望的借口,什么东西都可以装进去,但我不,我相信爱情,我相信白首不分离,我相信耳鬓厮磨、相濡以沫,即便有些人可能难以理解我的爱情,但比起那些打着爱情的幌子招摇过市的人,我至少是诚实的,是勇敢的。而你们呢? 我们被X的感言所感动,也被他的最后一问所击倒。 X的眼眶里飘着泪花,粉色泪花,和爱情一样,纯真、美好、不屈,带有希望。他把新娘抱在怀里,抱了很久,新娘无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咸城人已经失去了拥抱的能力,或许只有X还知道拥抱吧。 X和他的新娘开始给大家逐一敬酒,有人唱歌跳舞,有人去餐台拿糕点,有人把我留下的紫花揣进口袋来缅怀已经逝去的爱情。我正要举杯向一对新人道贺时,却收到了一条信息。 事态紧迫,我不得不放下酒杯,离开这里。 我要赶去x家中。 x家在咸城nG手机研发中心家属楼。那是一栋可以自动行走的楼,城市哪里有需要,它就会去哪里。所以要找到它并不是很轻松,得反复定位。这栋楼里住着的全是咸城手机研发领域的大咖,他们是这个城市最聪明、社会地位最高的一个群体。因为城市可以没有布料,没有做衣服的工厂,X能解决这个问题。可以没有水电,其他大咖也会解决这些问题。但城市不能没有手机,而且必须不断研发,不断推陈出新,不断智能化。听说x和他的团队即将研发出一款意念式手机,只要给人打一针,往人体内植入一种芯片,大脑里会自动形成一款手机,它看不见、摸不着,但确实存在。x将这款手机命名为——幻机。它注定是一项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发明,它的出现,将解放人类的双手,手机将不再叫手机,因为它存在于人的大脑中,而不是手上。他的研发成果已经得到了咸城市长的高度赞誉,市长将给每个研发人员免费配发一对翅膀,作为奖励。插上这对翅膀,就可以在咸城任意翱翔。这是咸城最高的褒奖。因为咸城人已经在陆地上待腻了,大家梦想着像鸟一样生活在空中。但研发翅膀并不比研发手机轻松,所以,生产出来的翅膀数量有限,能够拥有,是至高荣誉。 我找到那栋楼时,它正好从河里洗澡回来。楼身上还沾着铁锈红的水滴,一粒粒滑下来,摩擦出了一道道白烟。那是下午,哦,不对,是上午。时间完全错乱。我不曾拥有时间,控制我时间的那部分芯片已经损坏。 我敲门进入时,x的妻子披头散发,面容憔悴,手臂上还留着几朵伤口,伤口上长出的花,开始凋谢,每一片花瓣都像一只蝴蝶,纷纷坠落。 我们坐到沙发上,x的妻子递来一杯水,我没有喝,放下。她又递来一根烟,我没有吸。她自己点燃了一根,烟灰像一群灰鸽子,飞出屋外。 我问,x先生真的没有了吗? 她点点头,把伤口上的一朵花拔掉,扔进垃圾桶,手臂上开始结疤,最后变得坚硬如铁。她说,爱情已经死了。然后把烟掐灭,我看见烟头被挤压搓揉时疼痛撕裂的表情。她说起事情的原委。 十天前,或者昨天,也或者三天后,但绝对不是今天。时间不重要。晚上睡觉没有关窗,风吹进来,我着了凉,头痛,浑身难受。x要去上班,我说,我身体不好,你今天别去上班,可以陪陪我吗?他扔给我一瓣感冒药,套上自己常年摘不掉的围巾,还是要去上班。我说,就不能陪陪我吗?他对着镜子整理围巾,心不在焉地回了句,吃点药,躺会儿,就好了,我不能陪你。我从床上坐起来,朝他吼道,我死了你都不管吗?他转过身,看着我,冷冰冰地说,你不会死掉,今天不去上班,我的项目才会死掉。 x的幻机项目进入最关键的阶段——人体注入。各项工作已经准备就绪,就等着他签字,然后启动按钮,机器人会自动将那种芯片植入第一批幻机购买者体内。第一批幻机拥有者花费了巨资,托了多重关系,甚至在注入之前,还把大脑皮层切去了一半,一是用大脑皮层换钱,二是据说这部分皮层和幻机部分系统不兼容(其实x和他的团队都知道是兼容的,咸城背后那个神秘力量让他们说,不能兼容。这里面的利害关系,无人能懂,但大家不敢违背)。所以,他必须去工作。这不仅关系着第一批购买者的利益,更关系到咸城的声誉和未来。 x整理好围巾,准备出门,我起床,一把抓住他的手,不让他开门。我怕,我怕他走了,不再属于我。我把头抵到他胸口,说,我们做夫妻,已经快十年了,难道你就这么狠心吗?你真的就没有爱过我吗?x一把推开我,吼道,别给我谈***的爱情,我不懂,我现在只在乎我的项目,爱情***都是骗人的,你别再白痴了。 我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十年,我们结婚十年了。当初,他孤身一人,父母早逝,居无定所,候鸟一般。有一次,我去超市,被他拦住借钱,说要买酒。当时他喝得醉醺醺的。一场雪从地上正企图落向天空。很冷,石头都在打颤。我出于怜悯之心,给了他钱,虽然我不认识他。他留了我的电话,说日后奉还。过后许久,我都忘了这事,结果他来电话提及还钱。我不想要了,毕竟只是点零钱。但他执意要还,最后我们约到一家咖啡馆,坐了好久,聊了一些往事,也谈及了未来。他是个很有理想的青年,他有自己的抱负和规划,他说他要在手机研发方面做出让世人刮目相看的成绩。他的遭遇令我同情,他的未来值得期待。我想,他不是一个流落街头的醉鬼,他有属于自己的未来和事业。他还说,他的母亲去世前,曾写了信寄给他,但邮差不知送往了何方。他回到家时,母亲已去世半年。他说,当初,要是有手机,该多好。 后来,我们确立了恋人关系,但我的父母坚决反对。因为他们一个是高校教授,一个是企业高管,怎么能容忍女儿嫁给一个一穷二白之人。为此,我和父母发生了旷日持久的冲突和矛盾。最后,我搬离父母身边,和x住在了一起。我和父母彻底决裂,直到他们一一离世,我们也没有和解。合住一年后,我们结婚,很恩爱,成天腻在一起。x为了工作,不想要小孩,我为了支持他,一直没有怀孕,直到今天。但一两年后,他一头扎进工作,开口闭口手机,睁眼合眼手机,吃饭睡觉全是手机。慢慢地,在他的世界里,只有手机。而我成了附属品,可有可无,甚至显得多余。 直到今天,我到了众叛亲离、孤苦一人的地步。天知道,我错在了哪里。 x还是执意要出门。他拉开门把的一瞬,我一气之下,扯掉了他的围巾(他母亲留给他的唯一遗产),丢在地上,踩了两脚。他当时也急了,我看见他满脸血红,怒目圆睁,巴掌狠狠落在了我脸上。我和他厮打了起来,就像两颗鸡蛋互相磕碰,要双双毁灭。在厮打中,我抓住了他背后的一根线,使劲一扯,线断了。后来我才知道那根线是他为了研发幻机,把自己当作了第一个实验样本。线断裂的那一刻,他猛然安静下来,然后,不再动弹,跟冻住了一般。几秒钟后,突然翻倒在地。他背后的那根线,有银色液体流了出来,血液一般,还带着火星,慢慢流满了屋子。最后,他瘫软下来。我还在气头上,只是看着眼前的一切莫名发生,而没有想到施救。慢慢地,他开始缩小,缩小,在缩小的过程中,渐渐变成了手机。 真的,他最后变成了一部透明手机。 我还怀疑他给我耍什么把戏,想到我为了他付出那么多,而他对我,变得如此冷漠、刻薄,还动手打我,我不如他手机上的一个零件。我多么可怜。想到这一点,怒上心头,我捡起x,从窗口扔了出去…… 两个小时后,我后悔了。我去楼下找,却再也找不到他了。你知道,我们的楼,是会行走的。 你需要帮我找找x,或许,只有你能找到,毕竟你也是他某种意义上的“前妻”。x的妻子把头发拢起,扎住。往伤口上的花朵里倒了几杯酒。尚未凋零的花,开始扭动、挣扎,甚至发出了细细的哭声。她知道疼了……x的妻子默默地说了一句。 我不敢保证能找到x。我只能试试。 出门时,x的妻子用哀求的口吻说,答应我,找到他,如果可以,以后,我做他的试验样本。况且,你也知道,在咸城,如果谋杀一个人,谋杀者会被抽掉身上所有的爱,让他的灵魂死掉,我不能没有爱,虽然咸城的爱越来越少,我还想活下去。但我,真的谋杀了我的爱人。 黄昏就要来临。 X的蜜月是在一个鸟巢里度过的。婚礼之后,他们就去了鸟巢。 X的蜜月期有五个小时,这个时间是咸城标准。但作为首个和手机结婚的人,咸城新增了一条,和人工智能产品等结婚可延长一个小时,同时鼓励和人工智能产品结婚,以全力推动科技进步。 在等X的六个小时里,时间变得异常怪异。时间在一点点褪去,海浪一般。荒芜之沙显露出来。时间又一寸寸升高,海浪一般,要把万物淹没。我倒是有些担心,如果过了今天。城市被刷新之后,要找到x就基本不可能了。 我本想去鸟巢里找X,跟他说说我的朋友x不见了,需要他帮助。可咸城的鸟巢并不是一个实体,它是虚构的,如同空气,它确实存在但看不见摸不着。在几千万人口的超级城市里,要找一个虚幻的东西何其之难。而同样在几千万人口的超级城市里,要找一个能帮忙的朋友何其之难。除了X和x,我再没有朋友。 走在路上,看着满城纸屑样漂浮的汽车,看着拔节一般生长的楼群已经顶住了天空的发际线,看着潮水般起伏又盐粒般消融的人流,看着满大街的花草僵硬冰冷,我有种难以掩饰的孤独。 咸城在发育,如同一个巨大的婴儿。高度智能化已经让它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除了长肉,它可以凡事不干。多年前,咸城还是个普通城市,车在地上,所谓摩天大楼也就二三百层,花有香味,草会呼吸,人和人之间尚有一丝温情。后来,为了发展,为了成为地球第一城市,一大批超级科学家被引进,一大批人工智能项目被实施,一大批超超前理念占据了城市大脑。最终,咸城成了另外一个城市。 我在这城市,生活了好多年。但我依然爱它。如果,我们有根的话,我的根,应该在咸城,它没有扎进泥土,全城厚厚的钢筋水泥,多么锋利的东西,都难以扎进,何况我的根须。我只是把根放在水泥路面上,收集了为数不多的几粒尘埃,盖在根上,权且当作泥土。 在咸城的这些日子里,我先和x生活了两年,三年,也或许半年。我跟X也生活了差不多的时间。我曾开玩笑,我是他们的“前任”。我至今爱着他们,即便,X娶了新娘,x也结婚多年。可这不重要。 暮色是一件大夹克衫,横在天空的银色拉链被一点点拉上,咸城被黑暗裹住了。也或者说,白昼是一罐水,有人用管子把水很快抽干,露出了漆黑的罐底。 我踩着黑夜行走,黑夜如沥青,黏在鞋底,会扯出很长的丝。在咸城的黑夜中行走是困难的。绿色植物的瘙痒并没有因为黑夜有所缓解,而是愈加难以忍受,它们挣断根须,和我一起行走。如同我放牧的羊群,但它们有随时陷入夜色难以自拔的危险。 我来到X的家中。要找到x,我知道,凭我一己之力,是不可能的。X会帮助我,他有一套独立研发的人工智能查询系统,可以找到咸城丢失的所有东西。当然,这套系统很复杂,以我的智商是难以理解的。他当时还因为这套系统的发明,被奖励了一对翅膀。翅膀到手后,他异常兴奋,插在肩头,带我在咸城飞了几圈。从空中看咸城,异常陌生,城市高楼林立,如铁钉钉在大地上,密密麻麻。那些楼走起来,蚂蚁一样,让我眼花缭乱。飞过几次之后,X对翅膀失去了兴趣,又开始着手研发其他东西。翅膀丢在书桌上,久不使用,慢慢枯萎了。 X刚回到家。他带着妻子从鸟巢里回来了。六个小时的蜜月期看来已经结束,他们带回了爱情的果实。所有从鸟巢里回来的人,都会带着爱情果实。据说很甜。遗憾的是,我没见过。我也想象不出一个人和一部手机能结出怎样的果实。 X的新娘不在客厅,可能去休息了。所谓休息,就是充电。X坐在沙发上,抽着一根虚构的烟。缥缈虚无的烟,在他眼前缭绕。他是幸福的,脸色带红,甚至发着一层荧光。新婚不久的人自然是幸福的。生活的锉刀还没有落下来,那些圆滑的恩爱还如同水滴一般,随时融合。但往后的日子,能经受打磨的人并不多见。时间会让一切失去耐心,也会让一切暴露原形。x就是例子。但有时也不好说,毕竟X是和一部手机结婚了,他们接下来所面对的一切,都是未知的。 X对我的到来似乎并不惊奇,他问我怎么婚礼中途不见踪影了。 正好接过这个话茬,我说了x失踪的事。窗外的夜色羽毛一般,纷纷坠落。这世上真的有天使。他们在看不见的地方,为咸城越来越稀罕的爱情每天进行祈祷祝福。但上帝并不在乎咸城的爱情,他总是抓住白绒绒的天使擦屁股。擦完,顺手一丢,跟丢厕纸一样。上帝之手每次伸出时,天使们总会惊叫着四处逃窜,互相碰撞以致羽毛纷纷跌落。今夜,上帝又要擦屁股了。 也不知哪只倒霉的天使今晚又要被糟蹋了。X没有回应我说的事,而是扯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你可以帮我查找一下x吗?算是我求你帮忙,明天,我会还你这份人情的。 X咧嘴一笑,摇了摇头。说,或许不是所有的天使都会被拿去擦屁股,但总有那么一些倒霉蛋,被塞进屁股下,你知道,天使都爱美丽,被脏东西污染过的天使,都会选择自杀,而且,再也救不活了。他把虚构的烟掐灭,把烟蒂捏在手上,不停搓揉。他又问:你懂吗? 我知道事情已经变得不可挽回了。 X起身,从门缝里往卧室看了一眼。他的新娘,此刻已经熟睡,红色荧光,如同心跳,不停闪烁着。他把门轻轻关上,爬在窗口,伸出手,从空中接来一片夜色。羽毛状的夜色,微微发颤,带着天使们的惊恐。他把那片放入水杯,水里的夜色立马变红,最后结晶,变成钻石状,很快,又出现裂纹,破碎,渐渐变成了灰色颗粒,落满杯底。 我其实不想把x的事告诉你,但你既然来了,我没有理由保持沉默,我直说吧——x从窗户被丢下来以后,被我捡到了,捡回来以后,我将他进行了重新组装,并进行刷新,说实话,他的软件系统,是我见过的系统中最好的,没有之一,就是最好。组装结束以后,他就成了Selin,我现在的妻子。 夜色纷纷扬扬,我听见了巨大的碎裂声,犹如海啸,从天倾泻而下。 黑夜真的来了。 雨是从午夜下起的,也或者是从清晨和傍晚。对于一场雨,时间毫无意义,雨,想下就下。 只有大雨能让咸城的喧嚣稍微消停一点。我隐约听见虫鸣。对,是一只蟋蟀,抱着黑吉他,在公园里的木质椅子上弹唱。这是咸城最后的蟋蟀,也是咸城最后的乡村音乐。我看见蟋蟀漆黑的眼眸,被雨水洗刷出了厚厚的忧伤。它那细长的手指,拨过弦时,一串悲伤的音符,水滴一般,四溅开来。我坐在一棵合欢树下,它们睡意浓稠。我听完这最后的乡村音乐,我们的咸城,就真的成为一座超级城市工厂了。明天,或许后天,这蟋蟀,就会被时代的车轮碾压成齑粉。 雨如同帘子,密密实实,难以揭开。 我走在咸城街道上,拨开雨帘。那些绿色植物的皮肤开始溃烂,流出暗紫色液体。而那些假花,都爬到楼道里去避雨了。城市显得空旷、凄冷。 我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x已经不存在了,代替他的是Selin。一边是我在咸城最好的朋友之一,也是我的“前男友”之一;一边又是我在咸城另一个最好的朋友的妻子,我也曾是他的“前女友”。我不能让X重新撤销对x的组装和刷新,我知道以他的才智,是完全可以的。但我不能这样做,而且X也不会这么做,毕竟那是他的新娘,他是爱她的。但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x的消失,让这世上只留下他孤零零的妻子,虽然他们的感情已经形同虚设,但即便是一种摆设,只要存在,也算是一种安慰。 我不知所措。我听见了撕裂声从我的心坎上响起。如同一块红布,一撕两半。那些断裂的线头,犹如血液,落在地上,顺着雨水,流向了远处。 我得把这个消息告诉x的妻子,她是信任我的,她还在等待。除此,我该怎么办? 楼群移动太快,不用多久,它们便发生错位,我需要重新定位。像我这样的老家伙,重新定位,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我坐在雨中,花了一刻钟时间,才重新找到那栋楼的方位。我接过蟋蟀递来的吉他,吉他上面沾着水淋淋的音符。我接过它的吉他后,它转身,消失在了大雨中。从此,我们的耳朵将会变得麻木,我们的世界将只有噪音。蟋蟀是信任我的,它以为,我还会继续奏响他的吉他。可我不会,我也是这个城市的冷漠过客。 终于找到x家的楼了。晕头转向。我把吉他放在了一枚树叶上。蓝色吉他,是咸城童年的颜色。这或许是咸城最后的蓝色。当我准备上楼时,我听见了身后沉闷的脚步声。 我被捕了。 我被塞进一个铁盒子里,只有盒子上面有一些网状的孔。咸城的警察变得凶神恶煞,他们越凶,鼻子越长,都快耷拉到下巴上了,据说那是威严的象征。他们朝我挥了挥警官证,又挥了挥逮捕令,厉声说,近一段时间,我们通过X先生的人工智能查询系统,发现你是咸城的“漏网之鱼”,我们接到指令,对你实施逮捕。理由有三条:第一,你擅自逃离,违背法则。第二,你拥有感情,这在咸城是法律和道德所绝对不允许的,人可以拥有也可以不拥有感情,但作为机器,况且还是一件古董,是坚决不能拥有感情的。第三,你作为一只普通的智能手机,早已不适应超级智能时代,你的存在,是咸城历史的疤痕,也是咸城未来发展的绊脚石,我们的博物馆已经不再需要你,你是危险分子。 我知道我在咸城的寿命不长。 我已不适应这个时代,一切都是超级智能,手机即将由实体变为虚构,它无法看见,无法触摸,但它又确实存在。即便x没有将最终的幻机研发出来,但下一个x还是会完成这项工作,只是时间问题。然而我呢,还是以前的系统,5英寸大小,液晶屏幕,屁股上需要插一根尾巴才能充电。这样的手机,早就被淘汰了,也早就应该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了。 我之所以能存在这么久,是因为我一直在博物馆,作为一件古董被咸城人参观。大人们带着小孩,指着我,说,你看,这是以前的手机。小孩睁圆眼睛,惊讶地嚷道,好笨好丑的手机啊,好难看啊……我无法容忍这样的现实,每天被参观也就罢了,还要遭受讥讽和嘲笑。直到某一天,我逃离了博物馆,开始在咸城阴暗的角落流浪,像一只老鼠,胆怯,猥琐,怕光。直到听说X结婚的消息,我才壮着胆子,光明正大地出来了一趟。谁知结局竟然如此。 很早以前,我是x刚参加工作以后,购买的第一部手机。他对我爱不释手,倍加呵护。有一天,我被小偷盗走,转手到了X手中。我也是X拥有的第一部手机,虽然我是二手货,但X对我的爱,并不比x逊色。直到后来,更好的手机出现,我才被X放进了抽屉。但被X亲戚家的小孩拿出来跟收废品的做了交换,他拿着十元钱兴奋异常地去了游乐场。我在废品站待了几天之后,被博物馆一名管理员收购,带到了博物馆。虽然我和他们之间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我们感情很好。我知道,他们经常念及我,因为我是他们的第一次。我也时常怀念和他们在一起的日子。简单、温情,有种春天里青草发芽的感觉。 我被送往指定的场所进行销毁。警察为了防止我逃跑,用电焊将我固定在笼子里。 去销毁地的路上,雨依旧没有停止的意思。疯狂的灯光开启,犹如一把大伞,把黑夜的羽毛阻隔在了外面。我再次经过了那个墓园。墓碑睡着了,反而变得坚挺,一副抬头挺胸、正儿巴经的样子。灵魂们回来了,围在一起喝酒、抽烟、争吵、打麻将。人是可以有灵魂的,虽然他们已经跟木偶一般。但我不能有,警察们要将我的躯体和灵魂,一起销毁。销毁我的躯体很简单,只要一拳一脚,我立马粉身碎骨,但销毁我的灵魂,尤其一颗有温度有感情的灵魂,需要专门的销毁场所和设备。 墓园的紫色假花又被丢在地上,它是永远送不出去的玫瑰。 离销毁地越来越近了。我闻到了死亡的气味,跟人类肠胃中翻腾的气味一样。 我闭上眼,等待着死亡的降临,我还想在死后看看上帝是怎么忍心用天使擦屁股的,但一想到我死了没有灵魂,还怎么见到上帝呢?这让我丧气。同样让我丧气的是我无法帮到x的妻子了。 这时,我收到了来自x妻子的信息:我听见了敲门声,我知道是警察,我知道我杀害了咸城伟大的科学家,我是有罪的。我也知道我有超出剂量的感情,你懂的,在咸城,人和人之间感情超量,要么判刑,要么把多余的感情抽掉。可你说,没有感情了,人活着还有何意义……当我给你发完这条消息的时候,我已经从窗口跳了下去,就是那个我把x扔出去的窗户,这样,我就会找到x……我爱他。 当我还未从惊惧中恢复过来时,我又收到了一条信息,X发来的:我不得不告诉你一个消息,我的妻子Selin,今天竟然说话了,说的正是以前的事,也就是x的事,喋喋不休,我的组装和刷新没有成功,你说我到底是跟Selin结成了夫妻,还是跟x结成了夫妻?这难道就是我的爱情吗?我该怎么办? …… 我已经被放入了销毁机。 我听见大雨的嚎叫声。大雨不会停歇。它们将从夜晚下到黄昏,抑或下到昨天。
王选,青年作家。出版有《南城根:一个中国城中村的背影》《那些被光照亮的陌生人》《最后一个村庄》。曾获人民文学新人奖、华语青年作家奖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