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过世三个月后,在整理他的遗物时我发现了一幅十分奇特的水粉画。他对绘画的兴趣大概产生于五六年前,习作主要可以归为两类,也可说两个不同层次:一是静物;二是风景。后者相对要复杂一些。最近两年他也试着写生,背个水壶,夹着画板,寻访古镇老街,一坐就是一天。总归来说,仍是以临摹为主。这幅水粉与他其他众多习作截然不同,很孤立,又另类。乍看也是写实,却有明显的抽象意识和超现实色彩——画面居中是一个悬空漂浮状的人,舒展着身体,双臂非常长,十分柔软,手心还攥着两块什么黑乎乎的东西,人物旁是一个残缺的建筑,或者说一种未完成状态。你说它是一所房子吧,只垒有三面墙,高矮不一,凹凸不平,就像一座蹩脚的积木房子,其中两面墙上留出不甚规则的洞口,也不知是用来透气还是瞭望的。而在画面左下角,还有个小孩——从形体上判断应该是——远远朝这边张望着……我完全不理解它在描述什么,想表达什么。画上没署名。以往他要是画了什么满意的作品,总会从微信传给我,等着我的“打击”,就像一种默契游戏。但我没见过这幅画。凭直觉,我觉得这应该是老爸的手笔。对绘画这门专业我并不算很了解,毕竟刚进报社时跑过三个多月艺术口,总归是略知点点。再说,我熟悉他的运笔、线条和用色。然而,他遗留的这件作品,或者说完成度这样高的作品,这么复杂的构图、以及颇显怪诞的内容,大大超乎了我的经验想象。老实说,这完全不像他能画得出的,我又确信这每一笔都是他亲自涂上去的。这兴许是他最后的一件绘画,不能确定这是不是临摹,我觉得不是,也仅仅是直觉。这幅作品,细看之下还是比较粗糙,构图、细部和线条都存在业余者的毛病和缺陷,对一个习画不久的老人来说,不错了,算得上一件作品,可以大大方方装框放在客厅那种。也许正因如此,它不像其他画纸那样随意堆叠在画室,而是平平整整搁在书房靠窗的书桌上。看着桌前那把异常空洞、孤独又饥渴的空椅子,我觉得,在完成这幅作品后、他骤然离世前那段时间,也许他经常坐在这儿,靠在椅背上,反复琢磨、审视和填补。书桌右端,那个红褐色的颜料盒无望地敞着,那些歪斜在灰尘中的画笔就像整整一个夏季没有得到雨水滋润的植物。我盯着那幅画看,那上面展现的场景似有相识之感,但没有任何记忆的依存。这幅画,也许就是他要给我讲的那个事?我们最后一次通话,是他打来的,这并不寻常,一般都是我打给他,当我想他了。那天他可能终于知道了我离婚的事实,跟其他很多事情一样,他总是最后知道的那个人。他给我打来电话,并不是想要安慰我,或者谴责那个给我造成伤害的人。他只是平淡地说,一条路走到尽头了,也不是坏事,兴许还是好事。又说,你这几天有空回来一趟吗?我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没啥重要的事,你要能来最好来一下,好久没看到你了,我们聊聊。但我错过了这个机会。我觉得,眼前这幅画或许就是他要给我讲的那个事,至少是其中一件。其他的,无论那是什么我都不可能知道了。我找来一张报纸将它小心折叠起来,我要把它带回去,放在卧室,陪着我。 老爸不在了,但老屋还在,每一样旧物还在,他的影子和气息仍储留在房间每个角角落落。我打算至少每三个月来一次。说是弥补也好,说缅怀也行,就当他仍在这儿,只是躲藏着,委屈着,不愿见我。而我嗅闻的空气里有他的呼吸,墙上仍贴附着他未散的鼻息。与母亲完全相反,他从不喜欢热闹,爱清静,退休不久就搬回家乡小城,独居在这栋旧宅,也并不特别寂寞。绘画就是回去之后开始的,他在老年大学一口气报了三个班:国学、书法和花鸟(后来是水粉)。老屋是祖产,他在这儿出生长大。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他推掉瓦房重新起了一栋二层小楼,老妈为此跟他吵过一阵,因为他基本很少回来。但他很坚决地干了这件事,说这是准备留着养老的。老妈气得很,说你离老还远着哪!没想到,这人啊,说老就老了,说没就没了。也许这就是事实吧,他从没说过但始终存在的一个事实是,他心里一直恋着这个家,尽管它只拥有空虚。小时我曾断续跟着父亲回来过几次,当时它在这条街上还算一道景观,现在它又重新衰老了,时间流逝和衰竭清晰可辩,每一处褪色、残破和伤痕都寓意着岁月的丧失。这栋房子所处位置不错,出门随便往哪儿拐就是闹市,关门阒然静谧。所以当他告诉我这个决定时我也觉得理所当然。这是适宜养老的地方,空气好,闹中取静,生活便利,是他熟悉的环境,回到这儿让他感到舒适,我没有理由反对。当时我甚至觉得回到这儿有益于他的长寿。家里只他一个人,整个二楼就被改为工作室,几年下来堆满了各种物件:模型、颜料、宣纸、画框、画架、画板,硕大的工作台和地板上摞起一米多高的废纸。楼下则是起居室。偶尔我会回来看看他。偶尔的意思是,一年一次,顶多两次。他倒并不怪我,他总说用不着用不着,你忙你的,你这个年纪就是正该干事儿的时候。不用专门来,有什么好看的,我又不是小娃儿,再说我一个人过得很舒畅,不用多余担心。一般他说到这就没啥话可说了,这是相比老妈我更加喜欢他、从心里更亲近他的原因。老妈太啰嗦了,她的问题总是一个接一个。她才不在意你为什么要工作,你的工作为什么这么累,你到底烦什么,需要什么以及不需要什么,她只纠结于你为什么那么晚还不睡,你怎么总是不吃早餐,你三十多岁的人了不能照顾自己还能照顾别人吗;还有,黄嬢嬢给你介绍的那个男娃真的不准备去见一见么……她的唠叨就像这座城市的雨,下起来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我找不到一把足以遮挡那些汹涌言语的雨伞。 开了两个小时车回到主城,我还不能回家,得先去跟老妈会合。她下午在观音桥步行街闲逛,找了间日料餐厅,早早发了定位,说等我一块吃晚饭。原本出发前我让她陪我一块去,她不愿意。她说不去不去,去了看着伤心。也不知道她是为老爸的骤然离世伤心,还是睹物伤心,抑或为自己伤心,也许兼而有之。他们早离了婚。那时老爸即将退休,他们是很平和地分开的,没提前告诉我,包括具体原因。领到离婚证后,他们分别给我打了电话,几乎是一前一后,连通报都这么默契。我觉得他们其实不用离婚,多余,因为分开后他们还是经常联系,有时还很频繁,往往是为一些你意想不到的事:比如老爸要问她燃气费要去哪缴和怎么缴,洗衣机洗完怎么脱水等等;老妈起初打电话问的是他回不回来吃饭,后来是问他记不记得吃饭,会不会做饭等等。我就说你们何必分开?他们远隔一百七十多公里,绝无串供可能,却异口同声:你不懂。好吧,我确实不懂。我承认。 今天是折扣日,日料店很打挤,每张桌子上都围满人。趁上菜的间隙,老妈问了些老屋的情况,我说还好。又问我房子锁好没,我说上了两个锁。她说你就作吧,生怕小偷不晓得屋里没人呢。我没搭理她。我没那么宝里宝气,当真挂两把锁。再说老屋没啥贵重物品,小偷去了也只能帮忙打扫打扫卫生,不然屁股都搁不下,旧电视、茶几、柜子、风扇包括衣物鞋袜,那些东西如果他们果真需要直接搬走就是,就当扶贫,也省了我的力,把货车喊来了还不知往哪运。我们闲扯时她看到我搁在一旁的东西。问这是什么?我说,一幅画。她说,你爸画的?关于老爸画画的事情她是通过我知道的,听说这件事后,她的评价只有两个字:无聊。她是个欢喜人,讨厌清静,每天必须出门,每晚要去广场跳坝坝舞,每周都要呼朋引友外出度周末,每月自驾远行一次。我说麻烦你自己伸个手,看看不就知道了么?她以一贯的那种很不情愿的被动神情接过我递给她的东西,将外面一层报纸剥开,画就裸露在眼前。我注意到她脸上瞬息的变幻。她又问,谁画的?我说不知道。她的目光回到画面上,说,这是你爸画的。我说不一定,上面没署名,再说你又没见过他画画你怎么知道?她反问我,你不记得啦?我莫名其妙,记得什么?老妈看着我说,小时你睡前你爸经常抱着你给你讲这个故事,不过也确实,你那时才两三岁,没有什么记忆。一个故事?她这么一说我忽然有了点印象,但那些记忆就像反射在餐厅玻璃门上的碎影。我从她手里接回来画儿,上下左右审视一遍,问,什么故事? 十二岁(也可能是十一岁)那年夏天,父亲被送到外祖父家,这个叫作吴向忠的内向少年是头次来到这个叫做回龙镇的偏僻地方,那个村落离镇子还有些距离,是一座岛,三面环水,十七八户人家,全是木屋,都建在岩坡上,沿河水围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堡子,背后是山,不算高,但林子很密,蛇、鸟、兽共栖。外祖父家下面是一座老码头,下面是一片深凹进来、水面平缓的回水沱,就是河流走到这儿突然拐了个弯,水肥得很,鱼儿常常哗然跃出水面。在城里长大的少年哪里见过这般景致,这样好耍的山水?没几天,就忘了来之前的种种不愿和不快。惟一遗憾的是没有玩伴。男人们一早就划着舟子出去打渔,妇女们则上后山栽种,村子里旷静得很,有几个小娃儿,男娃女娃都有,比他小得多,最大的那个才六岁,鼻涕挂在唇上都干了,玩不到一块。好在这儿不缺少乐趣,他跟着那些大人学会了使用夹子捕鸟,用套子逮兔。日落前,当炊烟袅袅升起的时候,那些灰裤头的黢黑健硕的汉子纷纷从屋里出来,光秃秃的肩背上搭条旧毛巾,来到码头上,下水游几圈,坐在水里吸烟,吹牛闲扯,最后拿毛巾猛搓一阵,抹干,天也就快黑了。在他们的教育下他学会了吐烟圈,原本只会一招狗刨式的他,除了呛水,还学会了憋气和扎猛子。不到一星期,他就能横穿河湾,游个来回。他几乎每天都要泡在河里,耍水远比捕鸟和逮兔更让他上瘾。有时,其实是很多时候,整个河湾里就只有他一个人在那使劲翻腾,跟谁较劲一样,要从远处看会以为是一只浪白条。 在这里待三十多天后,过了最初的新鲜劲儿,那种令人难以言喻的单调感又回来了,有那么几天,他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懒得动弹,每天坐在门槛上,听着聒噪的蝉声,对着晃眼的犹如刀片反光一般的炙阳,低头观察脚底爬行的蚁群。他常常发呆,还有一种莫名的伤感,与他无意中听到自己为什么被送来有关。在外祖父跟街坊用当地那些难以辨识的土话攀谈的时候,他多少耳闻了些,尽管是一鳞半爪,但其中透露的一些信息是他从不知道也从未想过的。来之前他只知母亲要去省城一段时间,没人照顾,因此只能将他送来。静下来的时候他喜欢这样,怔怔的,其实多数时刻他在思念一个女同学,坐他前排那个女生,娃娃头,个头不高,很匀称,干干净净的,皮肤白皙,笑起来双颊上露出一对涡,那酒涡就像一个有魔力的漩涡将他瞬时吸了进去,魂飞魄散。他并不知道这就是少年的伤感与忧愁,什么都不懂。 在这种情绪中沉湎了几天,他开始出门寻找新的乐子(也可以说是慰藉)。他特意把活动疆域扩大了,往往走很久,到很远的地方待着。事实上只是他不愿到码头那里去。他意识到了,很多时候那些大人们坐在水里大声议论,用那种很难听懂的方言,实际上是在谈论他,以及他的家。他也的确找到了一个更好的地方,在这座山背后,有一汪碧绿的水域,这儿很难有人经过,坡很陡,山顶上也没有房舍,只有连片矮小的树丛,茂盛的野草把整片山脊都占据了。这里背阴,空气湿润,靠近河边的山崖下,有个凹陷的石洞,大约一米多深,铺上草,躺在里面十分凉快。他每天上午就过来,这边的水比码头那边更加清亮,站在岸上能够看见水里嶙峋的石头、鱼儿和水藻。日头大的时候,他便躲在洞里,剥点橘子什么,有时也带上那本没了封皮的《七侠五义》,翻着翻着,瞌睡就呼呼来了。睡醒了,下河游几圈,或者泡在水中,露个鼻孔在外边。那几天,像是跟谁赌气,他迷上了一个孤独的游戏:憋气。他感觉自己屏息的时间越来越长。而且这个游戏另有一个好玩之处,就是自己在静止或者说静止时间足够长的时候,他能看得更远,看见更细微的事物,比如一枚悬浮的残缺的叶片,一些细小的漂浮生物从眼前慢慢游过。要是坚持得够久,甚至能看到一只鳑鲏倏地蹿过来,一口将漂浮生物吞进嘴里。 在水底站久了,他觉得自己也像一株有思维的水草。那一次,他像往常一样沉潜着,忽然看到一团黑影游弋过来。他以为是一条大鱼,这条河里不缺大鱼,据说每年都能捕捞到百多斤重的鲢鱼或者鲤鱼。他瞪大眼,竭力屏住呼吸,依稀能看到:那是一个人,身上没有一丝衣服,看起来却不像是赤裸的。更奇怪的是,那个人并不算是游过来而是走过来的,他的双脚一直踏在水底,只不过走得很快,就像一艘潜艇滑行那么快。那个人几乎是在他眼前这样快速经过的,对他的存在一无所知,也毫无发觉。那明明是个人,但双颊却一翕一张的,过后他才意识到,那是鳃,他有鱼类那样的一对鳃!并且这个人的双臂非常长,极为柔软,就像两根摇摆的布带子,也可以说像是章鱼的触须。他在电视上见过那种触须。而那对开合的鳃和奇特的手臂正是这个人为何在河底行走如此快速的原因。确实太快了,几乎仅仅只是一瞬,那个人就走到很远处,沿着河心往出河湾口而去。他惊呆了,也彻底蒙了。他下意识想要跟随过去,甚至也可能惊叫出了声音,但刚一迈脚,刚一张嘴,河水就倒灌进来,他顿时呛了一口。那时他还不知道什么是肾上腺素上升,只觉得头昏,胸胀。因为屏息太久,他的身体缺氧严重。在仅剩的意识丧失之前,他依稀看见游弋很远的那个人忽然静止不动了——似乎回头朝自己张望。随后他被一股巨大的压力挤出水面。他蹿出水面,大口大口喘息,这样休整了一分多钟,用不多的余力游向岸边,虚脱的手死死攥着水草,终于才找到了那种安全感,不至于让自己重新滑落到水中。他紧张地望过去,河面十分平静,连片小小的涟漪都没有。不知道那个人往哪里去了,但一定不曾上岸。因为岸边四周没有人踪,连鬼影子都没有。黄昏前他回到家,忍住没告诉任何人。除了外祖父,那个家也没有任何其他的人。 当晚他感冒了,有点发热,迷迷糊糊的。第二天,第三天,因为生病、乏力,他一直躺在床上。到第四天,早上醒来他忽然觉得人舒展起来了,精神抖擞。于是他背上水壶,去自己的秘密据点,找那个神秘的水下人。事实上这几天睡卧床上他经常会想到——也许是梦见,他没法确定——那些场景,那个长着鳃的在河底行走像潜艇一样快捷的人,他想起那个人双臂柔软又弯曲,飘飘荡荡。这个形象有一种无与伦比的魔力,吸引他去幻想,并沉浸在各种幻想的可能性之中。 连续两天,他蹲守在河湾,下水观察,游动,可不论付诸多少耐心,始终没有见到那个人出现。包括记忆中他目睹的那个人消失的方向,毫无收获。第三天,他改变了策略。试着从河湾口往回走,也就是从那个河底人行来的方向回溯。那次他有了新的发现,但不能确定,这两者是不是有所关系。 在离河湾口大约一千米距离左右,其间他在河心沉潜时,脚尖似乎蹭到了什么东西,硬硬的。他以为是乌龟,或者是贝壳什么的。这一片水域并不深,他抻出头,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扎进水中,摸到了,是石头,椭圆的有些滑腻的卵石。他觉得很奇怪,石头怎么悬空在河中央呢?那不是在河底,离河底至少还有一些距离,于是他努力憋着气,睁大眼睛,隔了二三秒,他看到了:确实是石头,但那些石头是垒起的,就像积木那样,从河底垒起来,有三堵,合围连接起来,就像是屋基,但比屋基高一些,超过一米。他不知道是谁、什么时候,在这儿垒这么多石头,还特意垒这样的形状。 翌日他又去那片水域下潜。这次下水时忽然有点之前没有的感觉,可能是一种敬畏。但当时他尚没法知道以及理解这个意思。他无声无息游向河心,找到那堆石头废墟的方位,试着把自己放下去,当脚踩在河底,他觉得这几堵石基好像比上次高了一些,只是一种感觉。可来不及做更多具体尝试来确认这点。并且,这也是回到岸上才想到的。因为在水下他很难集中思考,四面八方都是无形的压力,屏息时间还是不够久。休息一阵,有点不甘,便再潜入河底。这回他多了个心,在水下做了个记号,把岸边的一个贝壳插在石基上。回到岸上他已有点透支了。几天后他再过来看,能确定:石基在长高并不是自己的错觉、幻觉或是想象,而是事实。这个发现太过惊奇,同时也太让他迷惑了。那些卵石,它们不可能繁殖,不可能自己跑来然后依次摞在上面。这不可能。一定是有什么东西,什么人,做着这件隐秘又不知道意义的工程。这是那个水下人建造的什么东西?一切不得而知,这完全超乎了他所有的理解力,越是这样他就越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也决定要搞清这个秘密。接下来那几天,他有意将自己藏在石洞里,刻意选择在更远一些的地方下水,并且尽量不弄出喧响。然而,他失望地发现,那些石基再也没有往上长,而那个水下的人再也没出现过。这么说吧,整整两个月,他抱着一块石头坐在水底、守在岸边,紧张密切地张望;然而他一直没见到那个人。也可以说,那个人始终没从水里出来过。 餐后水果都吃了,老妈团购餐当中剩下的几样重头菜,天妇罗和刺身海拼,迟迟没送到桌上,实际上我们已经不需要它们了。往往就是这样,有些看似最重要的东西经过漫长等待就变得无足轻重了,甚至也许是多余和累赘。这不是感慨而是如实陈述一件事实。就如老妈转述父亲的这个没头没尾的故事,甚至不算什么故事而只能称为奇遇。 我问:这是他给你讲的? 老妈点点头。 我又问:你相信不? 老妈摇摇头。 其实我并不是想确知这件事的可信性到底有多少,而是我不理解他何以拥有这样一个故事。我所熟悉的父亲,那个男人,木讷,理性,绝对服从规则,他是那种行动永远多于言语的人,要说他有什么明显的缺点,那就是这个。他的话太少了,这使得他看起来毫无感性的成分。但我知道他有。比如我带回来的这幅画,晦涩,迷惘。我忽然意识到,这几年他耗费全部精力练习绘画,也许就是为了完成它,他用画笔讲了一个故事,虽然故事里很多内容都被省略掉了。进而我回忆起,以往很多时刻,他在我身旁,哪怕很少说话,但那种沉默和阴影就是一种温柔的覆盖。遗憾的是,我从未告诉过他这个。 你讲的这个故事,我告诉老妈,大概是我知道的老爸身上惟一的浪漫了,像是一个童话。你觉得像个童话?她好像有点吃惊。我说难道不是?其实,我言下之意,这是绝非现实存在的。她说,我的意思是,你听到故事的反应让我有点惊讶。我说为什么?她说,因为这不是一个童话啊,不过,你要是看成童话,我觉得更好一些。我有点迷惑,请老妈说得更具体一点。她想了想,说,这倒不是你老爸告诉我的,而是后来我大概从别人那里晓得,他被送到乡下那年夏天,你老爸的爸爸,也就是你没见过面的爷爷,死掉了。怎么死的?我问。印象中老爸从未跟我提到爷爷或者奶奶,我是跟着外公外婆长大的,他们一直跟我们生活在一起,从小我都称为:爷爷、婆婆。这也让我忽略了一个事实:我还有真正的爷爷奶奶。其实我也是随口一问,并不是真想知道具体原因,但我察觉到这里似乎藏着什么——看到老妈脸上犹豫的表情,我就知道了。她咕咕喝了一口柚子茶,放下茶杯,好像是做了什么决定。她说,你爷爷,是被奶奶闷死的。我差点跳起来,啊!怎么回事啊?老妈眼神一厉。你小声点,莫这样一惊一乍的!接着摆摆手,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你爷爷在外面有情人了,不是当陈世美不要你奶奶了,也不是你奶奶跟他有仇,都不是。你爷爷得的是肝癌,痛得没法忍受,拖得太难受,他知道没救了,求给他个痛快的。你奶奶照做了。我感觉自己脚趾都抓紧了。这种事情,我问,你说是听人说的,那别人怎么可能知道?老妈说,你奶奶主动投案的。后来,很多亲戚啊,街坊啊,同事等等,都去求情,押了段时间就把人放回来了。但是,她忽然叹了口气,等她回家之后,整条街上,认识的,不认识的,没一人跟她说话,谁都不跟她打交道。包括你爸,也不跟她言语。听说她放回来没几年就过世了,还是惨啊。嗐!你说怪不怪,来送葬的人还不少,稀奇了! 所以,我这样想,那个被放逐在寨子,天天到河边下水的孤独少年,应该是晓得一点什么的,或者大概猜到了什么的。我把这个疑问抛给老妈,她说这我就不晓得了,他从来没提到过。她摇摇头,兀自笑起来。我说你笑啥?她像个少女那样,捂着嘴,说你不知道,当初我就是因为他讲这个故事才想到跟他在一起的。我随即振奋起来,对这样的八卦谁会不感兴趣吗?我说,啊,这个故事催生了新的故事!老妈说,是啊,是啊。我问她,为什么你听到这个故事就愿意跟他在一起?她想了想,说我也不清楚,就是好晕、好眩的感觉,他讲这个事的时候我们在公园,是第二次见。第一次有媒人在场,还有我一个姐妹儿。这次只是我们两个人,在鹅岭公园,你知道吧?你可能不晓得,那儿是过去全城年轻人都去耍的地方,当时最流行的相亲的谈情说爱的地方。那是晚上,路灯不多,也不很亮,我们坐在凉椅上,原本隔得有点开,有一句没一句的,他可能觉得气氛有点冷,就主动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说可以啊。他讲着讲着,我有点害怕了,到后来我就慢慢靠了过去,攥着他的手,他马上把我握住了,握得好紧!别的细节我也不大记得了,就只记得他很紧张,手心都是汗,就觉得他像个小动物,好孤单,很心疼,很想抱着他,安慰他,告诉他我在这里,我会陪着他。我情不自禁鼓掌,哇,真的好浪漫呀!后来呢?老妈说,后来,后来就有了你啊。我说,我是说这个故事有后续么?后续?接着她会意过来,没了。哦对,你还是小婴儿的时候,他晚上都要抱着你,给你唱儿歌,后来你听腻了,他就给你讲这个故事,反复讲啊,我都听烦了。但你听得可认真了,眼睛骨溜溜地,好像真的听进去了似的。老妈停下来,叹了口气,接着说,其实在鹅岭那晚上,真正触动我的,是故事说完后他讲的另一句话。我问,是哪一句?老妈说,他说,当我离开那个村子时,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少年了,忽然就长大了。事实上,跟他过了几十年之后,我才理解,不是这样的,而是相反,他只是看起来成熟了,但有些东西再也不可能长大了,有时我觉得他一直停在那个地方,一个你看不到的地方。就像他说的那样,抱着一块石头,蹲在水下。 夜已深了,我拖着疲惫的脚跟回到三十三楼的公寓,将手包、那幅画放在入户柜台上,甩掉皮鞋,赤脚走到阳台,它被一整面钢化玻璃隔离起来,就像把一座孤独的星球与一条无垠的星河隔开。我点了一只烟,注视着窗外,外面星星点点,每一颗光亮中都包裹着一种具体的生活内容,而我只能见到那些朦胧的光绒。从这里,我只能看到大片的屋顶,它们沿着江畔依次展开,就像是一堆堆漆黑、缄默的积木块,被刻意码在那儿,高高低低,看似毫无规则但又十分严谨地排列在那儿,包括那些灯光的距离,也隐隐中是有规则的。我盯着眼底的这一切,它们,这些盲目的景象,竟然在脑子里与那幅画渐渐融合一起。是的,这就是那幅画所展示或说隐含的内容。这一瞬我蓦然意识到,他,我的父亲,所描述的也许就是这样一种事实。事实也许是,在某个时刻,他过早地窥见了人生的秘密。他在那水底所见的并非什么奇异幻景,而是永恒生活里的一种实质。
宋尾,湖北天门人,现居重庆。著有长篇小说《完美的七天》《相遇》,小说集《一个平淡无奇的夜晚》等,曾获红岩文学奖,重庆文学奖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