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拽着牛尾,感觉自己正变成一头牦牛呢。起初,一股麻飕飕的感觉在头皮上蔓延,穿过乱糟糟好像炸开的发型,头发上肯定结了冰凌子,一根根被风敲出奇怪的动静。我本来就是个话多的孩子,所以,嘴里大声喊开了:不好,头上要长牛角了。若是在平时,肯定会听到大人们报以一声声的呵斥。把话给我咽回去……你这孩子咋这么讨厌,哪都有你。走开……走开……走开。一个个躁动的声响钻入我耳朵。 也怨不得人,我确实话太多。爷爷没去世前,在牛圈里教育我。埵,话尽量少一点行不行?有时把想说的话尽量咽回肚,即使不能当饭吃也不会有人敲你的头。你摸摸,前天头上的包还未消,今天这儿又多一个。奶奶没去世前,也在羊圈里训诫我。埵,嘴里的舌头不要跳得高,要用你珍珠般的白牙齿紧锁住。少说话,就少惹人。少惹人,就不会挨骂挨打。阿爸阿妈在这方面也没少管教。有人向阿爸告状,你儿子埵,竟然把我屁股上长黑痣,黑痣上有一撮白毛的事到处传,真是一个话多的孩子。阿爸的手便时不时扒拉我的脑袋,脚时不时上去踹我的屁股蛋蛋。有时掌握不住力道,我被踢到了床底下,或者塔卡土灶前的灶灰里。有时,阿妈也揪着我的耳朵,从屋里拉到屋外,屋前屋后屋左屋右地转一圈。你能不能给我少讲话,一张口就惹人。我感觉自己的那对招风耳就是这么形成的。我知道自己改不了啦。 忍不住,嘴里的话又冒出来。即使风在拔高自己的啸鸣,嘴里的话还是像冰疙瘩一字一顿砸到雪面上:我,头,上,长,犄,角。手,脚,会,不,会,变,成,牛,蹄,子? 话一出口,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心里一咯噔,脸上的表情立马变凝重。 脸上的表情凝重了,这时候,没人能瞧见。我感到头上的那两根牛角像蓄足力气,长出来。撑开头皮的一刹那,就听得嘎嘣一响,好像要惊走自己的魂灵。哪怕我还算有些胆量,可仍有几分担忧——既然头上长出牦牛角,我有何面目见人?这副样子不被乡里人笑话死才怪。耳中立时冒出乡里人嘲笑的话语。看,埵头上长出了一对乌亮的牛角啦。呸,好像传说中的朗达玛……心里不由涌上来一阵烦躁。脸立时被碎雪糊住。夜好像绷在我拽着的一根牛尾上,荡来荡去。我感觉自己拽着牛尾巴的手竟然也在变化。小手的每一骨节,哒哒哒地颤动,痉挛,变成牛蹄子。两只手相互一碰,嘎嘎有声。跺跺脚,双脚竟然也像两根钢筋般砸入雪地,碰伤地表的石头。紧接着,感觉全身的骨骼像电流穿过,全身的皮肤撑开又收紧,牛毛好像涌动的水冒出来。 我一低头,看到自己竟然变成了一头牦牛。乌黑的牛毛在胸前被风吹出毛旋,四蹄没在雪地,牛尾被风摆弄得荡来荡去。我脑子里不断复盘白天下雪的情形:大概是在下午四点左右吧。刚开始,雪一定是在高空肆虐。后来,来到地表被一群臭流氓般的风耍闹起来。所以,夹杂着雪的风变成了白毛风。雪多大风就有多大。爷爷奶奶曾讲过,遇到白毛风之时,就得把牲畜拢在一处,围成一圈,待住不动。阿爸阿妈也曾讲过,这种时候,不是你放牧牛群,而是那无数的碎雪被风使唤成鞭子,牛群很可能会随着风的驱使沿着风向游走。那一头头牦牛,果然跟随风雪的轨迹,毫不理会我这牧民的存在。对的,我真的变成一头牦牛了,内心突然涌来一股悲凉——这些牛会不会驱赶我?它们肯定会把我当成一头来混群的牛。 果然,众牛围过来,用铜铃般的牛眼盯着我。犄角嘎嘎嘎地碰撞。纷乱的牛蹄声乱糟糟砸到我耳中。本能驱使我转身跑开,顺着缓坡,撒开四蹄……倒霉透了,身子因为习惯于两条腿走路,居然绊倒了,整个躯体像一根木头噗噗噗地滚下去,撞到藏在雪地中的一块坚硬的大石之上。嘭,我眼冒金星,头脑中嗡嗡一片,突然看到爷爷出现在对面——是的,爷爷还是穿着他老旧的皮袍,风雪扑面吹拂他的白胡子。他深一脚浅一脚,前脚踩出一个雪窝子,后脚也踩出一个,前脚拔出来,鞋子竟然被雪地拽住不放。爷爷将手一探,一掏,也顾不得穿,拎着鞋,一步步来到我身旁。我侧躺在雪地,一只牛眼被埋在白雪之内,好像是谁要冷藏我的眼珠子,而另一只却看着爷爷跪在我身边。我也不知他怎会知晓这头牛就是我。埵,镇定点,不要睡了。也许这一睡你会变成冰镇牦牛。爷爷说着,抓住我的犄角移动我的身子。雪夜在旋转。我的身子被爷爷在雪地中划拉开痕迹。哎呀呀,没想到你这么沉。这时候,我的一只露在外面的招风耳,听到爷爷的声音居然变得柔和起来。 埵,能告诉我吗,你为什么会变成一头牦牛呢?我心里说,亲爱的爷爷,这我哪知道,如果我知道也能告诉你,你也不可能听懂一头牦牛的话。爷爷好像能听到我心里说什么,他又说,哦,原来你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事情总归是有根源的,否则说不通。我心说,说不通的事太多了,爷爷,就像你这会儿出现在雪夜,难道你不该向我解释解释吗?爷爷说,在人们(当然也适用于一头牦牛)的意识里,当遇到困境时,总是希望自己的亲人来帮忙,所以我是你想出来的。我躺在雪地里,风呼啸碎雪凌乱。怎么,你不相信?不相信也对。不相信才会使你的思维加速,脑子运转快,说不定你就会站起来。爷爷说,来来来,让我扶你起来。说着,爷爷从印着自己皮袍褶皱的雪地中站起来,走过来,抓住我的角。我的角被雪擦得锃亮,让他的双手不住地打滑。爷爷不气馁,尝试到第三次,竟然使我感到自己的力量在复苏。我铆足了劲,顺着爷爷的拉力,站起来。肚腹下的牛毛上沾着雪,身子摇摇晃晃,耳听得一阵噼里啪啦踩踏雪地的声音,奔突而来。——我的二十一头牦牛在斜飞的碎雪中黑压压出现在我面前。看来,他们真把我当成一头来混群的牛了。可恶,这一张张牛面孔,对于我来说简直太熟悉。 闸瓦牛,不要用铜铃似的大眼睛瞪着我,我知道你不晓得我是谁,所以不知者不罪。还有你,木央玛,凑什么热闹,还记不记得上一次,从山上冰冻的溪水滑下,差点就跌下悬崖,也不反思反思,还不是粘在冰面抖动的塑料布吸引你,好奇害死牛的事也是常有的。还有加或,衮嘎,白鼻僧扎,短尾巴图样,断角果果,湿鼻嘎嘎。你们一个个胆敢逼迫主人,成何体统? 我一着急,居然语速加快,一连串的话敲打着我的牙齿甩出来,传入耳中竟是一声长一声短,短短长长的牛哞。我不晓得自己嘴里的牛哞,是不是对我原话的翻译,但看那二十一头牦牛,无动于衷,面无表情,估计他们什么讯息也没收到。 我恼怒地摆摆头,甩甩牛尾,将肺里的气息,呼呼从鼻孔排出来。可恶,他们竟向我摆摆头,亮亮头顶永不服输的武器——犄角。牛蹄子随之凌乱地踢踏,后来,竟然变成声律一致的踏动。噗噗噗噗,好像战鼓擂动,肃杀之气顿时在雪夜弥漫。不管怎样,这声音确实吓到我。眼看着,那二十一头牦牛,摆出的阵仗夸大自己的气势。不仅如此,他们跟随节奏,牛哞连天,而后,队伍的中央自动散开一条通道,一头健硕的牦牛,缓缓地走出来。 我当然知道,这头牛在气势上实施着血脉压制。如果现在再配上一排渐次打亮的排灯,效果一定很震撼——省省吧,阿哈玛,化成灰我也认得。不要以为在牛群里,你体型最大,就自以为是,要知道时光飞逝,总有一天头牛的位置不再,那时你哭鼻子都来不及。说件事,今早若不是我对阿爸犟板筋,你现在已经被他卖到牛肉贩子的棚屋。我的眼前立时浮现今早阿爸和我商量卖掉阿哈玛的场景。阿爸手里的一碗热茶袅袅地冒着热气。在卖牛这种事上,阿爸阿妈从来都和我商量,他喝了一口茶,问: 埵,你说说如果家里要卖牛,你看卖哪一头合适? 我看,卖哪头都不合适。也不知你咋想的,为什么要卖牛呢! 阿爸看到我表情笃定,一副不好商量的样子,就努努嘴示意阿妈说话。 我阿妈可没那么傻,她打圆场的水平从来都最高。我看,这一次,你一定得听你阿爸的,你阿爸也得听你的,家里的两个男人一商量,事情就会变得圆满。 就是。阿爸接过话茬。我看,把阿哈玛卖了如何?因为,牛群里就属阿哈玛个头大,能卖个好价钱。 我气不打一处来,阿哈玛一定不知当时我挺起胸脯,用最大的声音对着阿爸喊,不,阿哈玛是头牛,你把头牛卖了,是想让一群牛没了首领,漫山瞎跑变成野牛吗? 阿爸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我头也不回,赶着我的一群牛出来了。一路上,我还在琢磨如何才能使阿爸打消卖牛的念头。可现在,这一头头的牦牛,一点也不体谅我。尤其阿哈玛,竟然像一辆牛式坦克,向我逼过来。他用碗口粗的犄角抵住我的双角,低下头,眼睛里冒着恶狠狠的凶光。他一用力,我感到自己的身躯竟然在雪地中滑动。他推着我在雪中滑,向着雪地后方那一条深沟。我,当然要反抗。我拼命用两条后腿做支撑,前蹄在雪地中使劲扒拉,刨开雪,只要找住支撑点就足以减缓他的势头。当然,若我没变成一头牦牛,我还是有对付他的方法。平时,只要阿哈玛调皮,不听话,我就会用抛石绳甩出碗大的石头,咔吧,击打在他的犄角上。他那凹痕累累的犄角就是这么形成的。 但此时,雪夜中凌乱的碎雪竟然使我感到自己的眼珠湿润起来。不,我不是在哭。目前的处境是,只要他把我顶下沟,我真有可能变成冰镇牦牛。哎呀呀,不得了,我一回头发现自己离沟只有五六米了,从这掉下去,落差足有十一米,这可如何是好?这时候,只有让他认出我是埵,那个时不时骑在他身上的十三岁的埵,他才会停下来。我一着急,就想到我常常唱起的歌谣。词是我自编的,曲调是奶奶常哼的无词调。——你呀,也不知山是不是酥油堆的,河是不是自己的两行泪流下来。你呀,什么也不懂,你呀,让我好难过。 我连着将这歌谣,唱了好几遍。 回头看,离沟只有一米的距离。 半米。一尺。 三寸。 二点五寸。 被两只碗大的牛蹄推挤的雪无声地往沟里掉。 完了,这难道就是我变成一头牦牛的最终归宿?我一闭眼,心里发出一声长叹。突然,耳边传来应和我歌谣的调子,一声声穿过碎雪和风的呼号,简直就像我哼出曲调的完美注脚。哎呀呀,是狼嚎。声音逐渐变得昂扬起来,引得阿哈玛停下来,侧耳听。 听。所有的牦牛都开始听。然后,阿哈玛好像听出了什么。其它牦牛也感到了狼嚎声的刺耳,足以引发内心的惊惧。不消说,牦牛们顿时紧张起来,牛眼里闪动无法掩饰的惊慌。阿哈玛也如此,他硕大的脑袋抖几抖,而后转身跑开。四蹄踏碎积雪,雪花四溅。其它牦牛尾随在后,好像学习头牛的奔跑姿势。对的,他们跑开,蹄声开始共振——你不知道,当时我确实感到自己由于震动,身子不断往下滑。所以,我使劲用两只前蹄往前扒拉。还好,前蹄终于扒在雪地中两块石头上,或者两块冻硬的土块之上。反正,那时候没办法细究。我一用劲,身子就离沟远了些,后蹄也蹿上来,带动身子一下子离开沟沿好几米,再动,又是好几米。一个安全的距离产生,使我明白危险解除。可面临的选择,却像是一块金币的正反面:一是离开我的二十一头牦牛,向着雪地前行。阿哈玛带领牦牛像一个黑色箭头,在雪地中标示自己的方向。而我只需向着相反的方向,就没什么麻烦找上一头被看作来混群的牛。二是依然跟随阿哈玛的步伐,这样,很可能会给自己带来某种程度的危险。要么,被犄角在身体上戳几个冒血的窟窿,要么再次被驱赶,像一条丧家犬般地逃命。 我往前走几步,又回过头。来来回回,心里不住地权衡,我该怎么办?眼瞅着自家的二十一头牦牛,像是疯掉的黑箭头在雪夜纵深前进,我想我到底是一头牦牛呢,还是一个牧民?但不管怎样,阿爸阿妈的话还是从我的心头升起来——埵,牧民的宝是牦牛。没有牦牛,哪有牧民的幸福生活。所以,你要保管好家里的牛群,少一头都不算是一个好牧民。埵,你给我记下了,再怎么也不能放弃自家的牲畜,除非天塌了地陷了。可现在,只不过是一个风雪交加的雪夜,一切还没到无法收拾的地步。想到这儿,我晃晃脑袋,好像对风和雪的示威。侧头探入黑箭头标示的方向——很快,就追了上去。鼻孔里充斥着碎雪,眼珠子上似乎蒙着一层稀碎的白布。 阿哈玛,停下来。你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奔跑有多危险。一个新的问题横亘在我们面前。你,不停地带着牛群奔跑,可你并没意识到自己在绕着一个圈,在雪地画一个圆。尽管我不停地呼喊,可你好像根本不在乎一头牦牛的呼喊,哪怕他是想给你提个醒。 风突然止住了。雪也开始变小。四下望去,我认出阿哈玛的慌不择路,竟然将牛群带到勒沃普。我来过这里好几次。现在,看着狂躁的牛群竟然停不下来地转着圈,脑子里突然萌生出一个计划。找人帮忙。——只要有人大喝一声,甩动抛石绳给阿哈玛来一石头,他就会清醒。我踩着雪,开始离开牛群。当然,我的离开是为了拯救他们,是为了更好地返回。我踩进雪地中的小河,四蹄浸入水的那一刻,感觉冰凌挂上四条腿,叮叮当当,洒一路的乐音。眼前分叉的小河,竟然闪耀着难得的白光,所以,牛蹄一旦踩上去,便好像踏在河水的骨头上,发出一阵阵嘎巴嘎巴的脆响。对的,现在不是关心河水的骨头被踏断几根的时候。我沿着河往北,再左拐,还好,即使大雪也没有完全埋没山的地标。当然,好消息和坏消息是并存的。好消息是:往前再走一阵儿,会有人住在这儿。坏消息是:人很可能还在闭关,帮不上什么忙。也许,这一切的一切早已注定,但不去尝试,我心难安。所以,我顽固地晃晃牛脑袋,四蹄噗嗤噗嗤地踩入雪地。 爷爷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站在一个被雪蒙覆的土丘上,叼着一根烟,纸烟上的火星一明一灭。他出乎意料地矫健,突然一下子跳上我脊背。一阵纸烟的味道弥漫。爷爷骑在我脊背上说,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心说,爷爷,我当然是去搬救兵。爷爷竟然在我脊背上呵呵笑起来。什么样的救兵竟然能让你这般紧张?我紧张吗?一点也不。只是有点忐忑而已。很可能,这闭关的人陷入沉思,拔脚不得。我心里这样一想,爷爷有所感觉。爷爷说,既然闭关,那就是与世隔绝,很可能你要失望。我心说,也不一定。心中一沉,碗大的四蹄立即陷入雪中,好像拔不出来。爷爷说,那你讲讲闭关者吧。 我心说,那一年,我来到这儿是找牛的——找湿鼻嘎嘎。丢了一次找回来一次,反反复复,在丢失与找回之间,我总是一个人走在寻觅的路上。在路上我碰到了闭关者。他当然不是阿卡,却是一个普通的牧民。他说,他也在思考生命死亡与诞生的哲学命题。我听不太懂,却执念于找牛。我问他,既然如此关心生与死的问题,能不能告诉我,我的牦牛湿鼻嘎嘎是生是死?他摇起头,觉得湿鼻嘎嘎不该死,年轻的生命在时间中闪闪发亮。所以,它只是迷失在大山的褶皱,只要轻唤牛的名字,必会出现在我身后。我和他踏着河水的骨头。当时河水告诉我们,它被我们踩得很疼。河水还告诉我们,一切都会潜藏在时间的缝隙,待到命定的某天一不小心会跳出来摊牌。当然,这些都是闭关者告诉我的,搞得好像他在与河水交流似的。爷爷,那一天,闭关者指给我他选中的闭关洞子时,手指弯曲,好像一点也不自信。洞口前,和他说的一样,人们堆垒起了石块封住洞口,只留一个送食物的小窟窿。……爷爷默默地听,不再言语。四周太安静,阒寂一下子让视野打开。闭关的洞子陡然出现在面前,我努力将四蹄挣出雪地,移步洞口。我清清嗓子,嘴里的话再次打着门牙飘出来。 闭关者,是我。是我呀。 你我分别一年有余,你该不会不记得我是谁了吧! 我是那个小牧民,埵。今天,我有一个小请求,希望你能够帮帮我。 我一出声,传到耳里的还是短短长长的牛哞。遗憾,他可能听不懂我在说什么。果然,从洞口垒筑的石块缝隙间传出有气无力的回答。小牛呀,你是不是迷失了自我?如果是,那你得自己试着找回你自己。如果不是,思维之刃必须再度磨亮。这段时间,我发现一切事物的发展都和干预有关。天干预地。地干预河流。河流干预青草青稞。青草干预你的胃,青稞干预我的胃。所以,你得想法干预。 我晃晃脑袋,犄角划开空气。鼻孔里喷出的气流,走不了多远就消散……我家的二十一头牦牛,依然在阿哈玛带领下没命地绕着圈奔跑。雪地上画出的一个大圆,好像要吞噬一切的空洞。干预?对的,是干预。我打定主意,用犄角瞄准阿哈玛。我知道这个计划有一定的危险,可已经顾不了那许多。我跟着牦牛群开始奔跑。要做的是,用犄角狠狠地戳他屁股,最好,那部位出现两个血窟窿。这样,当我逃离这怪圈,阿哈玛一定会追上来。……噗嗤,我感觉双角好像抵在一团棉花之上。阿哈玛狂怒地回过头来。他的停顿致使整个牛群大刹车,雪地上立时激起一阵雪雾,好像有谁故意扬起了糌粑。我当然明白,计划奏效了。所以,我故意甩甩牛尾,嚣张地回转身晃晃牛脑袋,亮亮唬人的犄角。我知道这个举动,会气到阿哈玛鼻孔怒张,牛眼瞪圆。对的,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奔跑。我像一个小黑点激射入更远的雪线。他们,二十一头牦牛,像一个黑色箭头紧紧跟随。方才,还在雪地疯狂打转,现在却变得头脑清醒,目标一致,满脑子都是我可憎的面目。 我没命地跑。刚开始,心里头确实抱有几分侥幸。也许,在追逐过程中他们会逐渐明白,我不是一头牦牛,而是那个小牧民,埵。埵?对,我就是那个时不时站上山包,给你们讲话的阿扭,之所以讲话,不就是因为我话多嘛。有时候,在家里憋闷久了,我便有了给你们讲点什么的冲动。我不是说过,作为一个牧人,我算对得起你们嘛。虽然不听话了,我会用抛石绳抛出石头,狠揍你们的犄角,可你们听话的时候,我不也是从怀里取出盐疙瘩,让你们舔舐嘛!若不是我变成一头牦牛,那盐疙瘩还装在我怀里。高兴了,我会让你们用散发腐草味的舌头舔几下。可现在,你们有些歇斯底里地追上来,我确实有点累。其实我本来可以不管不顾,但一个牧民的责任让我不能放弃。 我越来越觉得再这么跑下去,已经没必要了。不如让你们收拾我得了。反正,疲惫已从四肢漫上来,脑子里昏沉沉的,鼻孔的气息混乱到有一搭没一搭。索性,停下来。转过身面对狂怒的牛群,他们好像一支射向我的利箭——嗖,瞄准我的眉心激射而来。当然,我知道阿哈玛是箭镞。其它的牦牛,充当起箭杆和箭翎的角色。不管怎样,这一下算是挨定了。我瞪大眼,不打算躲避。心里却有几句话冒出来。阿爸阿妈,你们的儿子埵如果就这么没了,不算丢脸,因为我拯救了我们家的牛群。如果被自家的牛群弄死了,也不算什么,毕竟他们不知道我是谁。所谓,不知者不罪。与其怪他们,不如怪雪夜让他们陷入困境。 不管怎样,我努力镇定情绪,睁大眼睛,看着二十一头牦牛正朝我冲来。耳朵里满是他们踏碎积雪的响动,激起的雪尘好像他们鼻孔喷射的热气。不,更像身上的热气正融化脊背的覆雪,酷似一阵水雾弥漫,袅袅地笼罩,别有一番韵味。奇怪,他们竟然站住了,好像被意念的大手强行拽住。阿哈玛像是受到极大的震慑,眼里闪动的明明应该是凶光,可现在正退缩成微弱的火苗,在眼眸深处颤动。对的,所有的牦牛都安静下来,牛头一致朝向我身后。我回过头,自己也惊讶了,掉转身,开始不住往后退。这一幕绝对够震撼:一头黑色巨大的牦牛,即使两个阿哈玛加起来也没他大。他正站在雪地里,像一座山缓缓向我走来。我面对如此的庞然大物,一下子,感到自己渺小得好像要瑟缩到雪地里。我相信,他们,那二十一头牦牛也有如此的感觉。我身体内的骨头打颤,犄角似乎软绵绵地耷拉下来。不,也不全是这样。不知怎么,我竟然对他生出一丝亲切。不管阿哈玛他们怎么想,可如果没他出现,我不知境况会如何。由此,我心怀感激。也不止如此,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我听到他耳朵上传出悠扬的铃声。这声音太熟悉。熟悉到好像每天听闻的乐音。我努力地闭上眼,用我的招风耳搜寻,其实是回到记忆深处寻觅。突然,脑子里出现一道亮光,竟使我恍然大悟。 是日根闹一。我们家七年前走失的那头牦牛。我清楚地记得,当他还是小牛犊之时,由于一只耳翘起来,一只耳趴着,阿爸便在他高起的左耳穿洞挂物件。这样,两只耳便保持了平衡。细节依旧清晰。阿爸刚开始在他耳朵上挂了个螺丝帽,后来,换上一个铃铛。这只铃铛是我的。我曾把它挂上窗外的钉子,风一吹,叮当,叮当,叮叮当当响个不停。我不由鼻子一酸,眼泪哗哗流出来。我说道,日根闹一,终于见到你了。那一年,你失踪,我阿爸急坏了。骑着马,他找了三天三夜,也没有找到任何的线索。所以,他觉得你很可能掉进了塞以文措湖。阿爸坐在塔卡土灶前,就着火光,眼中的湿润真像积蓄了一片湖水。没想到,你竟然变成了一头体型庞大的家伙,好像一头神兽。你可认得我是埵?记得我阿爸曾抱起我摸你额头上的毛旋?我说着说着哗哗地流泪。我知道自己的话说出来是几声牛哞。可不说话,我心里会难受到不行。谁叫我是一个话多的孩子。 忽然,日根闹一好像感到什么。他凑过来,鼻头缓缓地贴住我额头深深一嗅。嘶,我感觉身上的热气快被他吸光。身子一抖,察觉日根闹一竟然跑动起来,一股风从我身边刮过。呼呼呼,带起一阵雪尘。很快,他便跑远了。 霎时,雪地竟然亮起来。刚开始,我以为只是天光在起作用。后来,发现不是这样。就在离我们四十米开外之处,从雪地算起五十米高的地方,空间好像被什么撕破。一道光,落下来。扩大。一下子竟然使二百米的范围亮如白昼。我们吓坏了。一动不动,好像被什么定住。眼看着从五十米高的撕裂处掉出一个大箱子。噗,轻轻落入雪地。箱子是黑色的,足有二十平方,大概有四米高的样子。一时间,我们屏住呼吸,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雪完全停了。所有的牦牛包括我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牛鼻子上喷射的气流混杂在一起。即使这样,没有一头牦牛能说清眼前发生的一切。 果然,黑色的箱子绝非凡物,不间断地发出咔嗒咔嗒的响声,继而箱子的边角开始闪烁道道金线,好像给箱子描了边,做了装饰。不等我们眨眼睛,随着一声滴答滴答的响动,一个人凭空出现在箱子之上。我惊得张大了嘴巴。怎么说呢,这个雪夜给我带来的体验让我一时间不明就里。我恍惚犹豫迷惘焦虑,眼中的这一切让我的认知发生了偏差——到底是怎么回事?当对于一件事不甚了了之时,要做的当然是开口询问,即使我知道我一张嘴便会发出一阵牛哞。 哞,女士你来自哪儿?为什么在雪夜一个人孤身前来?要知道勒沃普可不是你随便来就来随便走就走的地方,你也不看看,这么多牦牛困在这儿,有家难回,你也不瞧瞧自己的柔弱模样,怎能担此风险!看来,我发出的牛哞,引起了二十一头牦牛的共鸣。他们也学我哞哞哞哞地叫唤,好像牛们集体对于外来者的质问。不是我们没有礼貌,语气过于生硬,只是,箱子上的那位女士一点也没听懂。只见她探出穿着黑色皮质裤的长腿,上身穿着蓝色皮质塑身皮衣,乳房的形状像两个小包子。箱子的边缘突然伸出好几级台阶,奇怪的脚步声响起。也不知怎么,我竟然有些害怕。不,确切点说是担心。我担心什么?我问自己,摇摇牛脑袋,便感到雪夜在这一刻的时间冰冻了。眼瞅着那女人从箱子下到雪地。雪,竟然在她迈过之处化开。不是我眼花,这是真的。她对自己手腕上的菱形挂件,喊了声调节温度,这一切竟然发生了。我屏住呼吸,招风耳从来没有如此仔细聆听——她继续说,总部,总部,发送轨道偏移。她停顿,好像在等某个回话。时间一秒一秒流走。也没多长时间,她显然接到指示。指示很可能回荡在她双耳,而我却一点也听不到。我只听到她对着自己手腕上的菱形挂件继续发话,总部,时光传输并没有将我传送到1895年,而是到了1995,在一片雪地中,一群牦牛看着我。 她开始感慨万端,嘴里不住地说,这样的夜,她像夜游神般只身前来,不是去到若根冰川采集远古病毒,却在勒沃普空耗时间和生命。在命运面前一切都显得那样势单力薄,即使在2321年这样消极的说法依然存在。说着,她突然变得极其肃穆。显然,耳朵里那个声音,在指导她,或者在安慰她,再或者往她的耳朵输送几句承诺。反正,我的招风耳中传来她笃定的声音。收到,总部,281号采集员一定不负众望。既然来到1995年的高原,请求让我采集牦牛的血样,绝不能空手而回。说着,我感到她的目光在搜寻,穿过那一根根牦牛的犄角,掠过牦牛覆雪的脊背,最后停留在我身上。哞,我不是牦牛,其实今天经历的事情足够多,一时间也讲不明白,但采了我的血样,一定会引起你们的迷惘,而后引起你们的生物学家不断的困惑。可是,我没法说清……只见黑箱子延伸而来的一道光迅速罩住我。我感到自己的左腿一麻,整个身躯瘫倒在地。对的,我不想说什么了。什么也不想说,即使看到她站在黑箱子上,嗖地消失了。眼前的这个雪夜一定知晓我会不会变成冰镇牦牛……忽然,一道手电筒的强光从不远处射过来。一个声音在高喊我的名字。 埵。你在哪里? 阿爸,是阿爸。 我居然紧张起来,咽喉处感到堵了一口痰。 埵。我来了。你等着我,别动。 我向着手电筒灯光的方向跑去。一跑动才发现自己变回来了。简直是怪事。阿爸从黄马上跳下来,一把抱起我。 儿子,都怪我,我以后再不提卖牛的事。 我说,阿爸,如果我变成一头牦牛,你可以把我卖了。但阿哈玛这样的牛卖了怪可惜的,因为,我舍不得他。 阿爸说,你这孩子,怎么可能变成一头牛呢,真是冻糊涂了。回家。 嗯,回家。
江洋才让,藏族,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作家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小说作品散见《长江文艺》《上海文学》《十月》《天涯》《钟山》《人民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长篇小说选刊》《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刊物。曾荣获首届《钟山》文学奖、唐蕃古道文学奖、《十月》牦牛文化专刊小说奖、《广西文学》小说奖、《红豆》优秀作品奖、青海省文学艺术政府奖、首届青海湖文学奖、青海青年文学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