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南 湖北秭归人,部分作品见《芳草》《作家》《山花》《上海文学》等,现供职宜昌文学艺术院。 拉珍(节选) | 马 南 一 五月上旬,老叶让我去趟山南,见拉珍。 拉珍的名字,半年前就听说了,在饭桌上。那段视频是老叶在一个房地产商的朋友圈里看到的。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房地产商配了这么一段话。老叶给他点了赞,并把视频转到工作群里,要我们也看看。大家嗯嗯哦哦,都没点开,——那天吃小龙虾,戴着手套,划手机太不方便。 半年后,也就是上个礼拜,拉珍的名字再次被老叶提起。这一次,是非常正式的场合。老叶握着一根粗大的记号笔,在白板上写下拉珍的名字,画了个大大的圈。他什么时候对这个故事生出了浓厚兴趣,又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搞定了投资商,我们都不得而知。总之,老叶的态度十分坚决,他在圈外写下几个关键词:爱情、唯美、泪点。 我说,“你这是病急乱投医。” “一点不乱。”老叶说,“对方对拉珍的故事非常有兴趣,愿意投。人有钱了嘛——”老叶给我倒了茶,“都想玩点情怀。” 老叶可真是吃亏吃不怕。这些年,类似这种投资商我见了太多,全是信口开河、画大饼。我也见过老叶太多热血沸腾、胸有成竹的时刻,眼看着“钱就要打过来了”“马上立项了”,后来又没了动静。这个暂且都不说,单说这个故事吧,真没什么出彩的,比我们之前讨论的任何一个故事都单薄,真要拍出来,又是烂片一部。 “单薄是事儿吗?你去一趟不就厚了?说到底,这事能不能成,关键还是看你,你得拿出个让他掉下巴的本子。”老叶说完又补了一句,“现在的观众,就喜欢看烂片。” “他是谁?‘女’字旁‘她’吧?”我酸巴巴地说,心里不是个味儿。暂且相信有钱人玩情怀这事儿,但既然是拿着钱“玩”,为什么不交给大公司,那样才能玩得更高级嘛。唯一的解释是,投资商跟当年一样,是个对老叶鬼迷心窍的大富婆。我承认,最后一点才是我不想去山南的原因。 “楼上的柜子里还有我一套睡衣,早点扔,免得拖你后腿。”我起身,从书架上抽了本书,胡乱地翻。 “一天到晚能不能想点有用的?”老叶朝我屁股打了一巴掌,“别瞎捉摸。” “谁瞎?我眼睛好得很。” “我觉得你一直都是懂我的。”老叶说。 “我就是太懂你了好吧。”我坐下来,不自觉生出咄咄逼人的意思,“你知道我在担心什么。” “我找来的投资,就一定得是女的吗?”老叶皱了下眉头。 “你以为我喜欢胡思乱想?”我也有些委屈了。 老叶把我拉进怀里,“我知道。放心,不是你想的那样。再说了,哪儿有那么多梅姐啊?”老叶叹了口气,“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多着急。再不打个翻身仗,就只能解散大伙儿,各自另谋出路了。” 他这么一说,我气消了一大半。公司的确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梅姐进去后,大半年无剧可拍,老叶背水一战,决定买IP拍网剧。投拍的钱全是老叶自己掏,卖房加上一部电影赚的。按理,他下的是一注稳赢的赌,——原著未拍先火、流量明星主演、老戏骨配戏,又是最受欢迎的悬疑题材。从立项到开机,一路被看好。老叶索性一咬牙,又花了一大笔钱用在宣发上,成功掀起了话题,几个大的视频网站都抛来合作意向。那大半年,老叶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如同蒸一锅馒头,小心翼翼把握着时间和火候,生怕哪个环节不对敞了气儿。但他万万没料到的是,就在后期快做完的时候,那个演男一号的小鲜肉吸毒被抓,当晚就被送上热搜。老叶气得跟经纪人骂,不吸会死吗?老子身家性命都押上面了,操***的。这事儿过去没多久,上面开始重拳整治影视圈,为了补税,老叶不得不又掏出一大笔钱。一亏一补,家底彻底掏空。老叶大病一场。 没活儿干的时候,公司只能接一些假大空的微电影、推广片,还给老年大学的爷爷奶奶们录新春晚会,一天到晚忙得屁都夹着,挣得却是碎银子。公司开一天,方方面面的关系还是得维持。大佬们天上地下到处都有,不管谁一个电话,他都得俯首帖耳,出钱出力。难啊,老叶说,每天一睁眼,就好像被人掐着脖子。 我摸着老叶的胡茬,有些心疼。“这次把握大吗?大不了咱俩隐居去。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好好弄吧,弄个让他们掉下巴的本子来。这部成了,以后谈合作就更容易。”老叶捋着头发,眼里的光亮如荒蛮之地窜出的一头雄狮,身强体壮,勇猛敏捷。那一刻我有些悲观,——老叶仍旧是年轻的,耗不起的,反而是我。 离开的时候,老叶送我到门口。他抱了抱我,笑容苦涩。这个笑让我很难过,我爱他,愿意为他付出一切。 来机场接我的是小刘。六点半的拉萨,太阳持续着正午的炎热。小刘往我脖子上放了条哈达,背手行礼,“扎西德勒”。 “天天在矿上下井啊?”我说。 “没黑全。”小刘撸起袖子,指着胳膊窝认真地说,“看到没,缝儿还是白的。” 我不想继续跟他贫,问车在哪儿。从这儿到山南还有一个多小时车程,我有些累了。 “别急,先给你拍张照。”他用单反指着对面,“那座山,当地人叫准不日苏。很多藏民会上山煨桑,祈求远行的孩子一切顺利。下次你回去,我也给你煨一把。” 我只好停下来让他拍了两张了事。他把照片拿给我看,天空、白云、山脉、树木,一切明亮广袤,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我耸搭着脸位居其中,十分碍眼。 小刘两个月前就来了。老叶一个大学同学在这边拍个纪录片,缺人手,借用了他这个“天才”摄像。 “天才”是老叶封的,也不止他一个。公司员工里,除了两个保洁和一个炊事员,其余的都被老叶视为不凡之才。什么天才摄像,天才导演,天才剧务,也包括我,天才编剧。老叶别的都好,就是吹起牛皮来没个谱儿。说我的本儿都送到张艺谋手里去了,说小刘曾进过《心花怒放》剧组,跟黄渤徐峥天天打照面儿。我不止一次地劝老叶别再这样了,会降低别人对我们的信任。况且,小刘当年就是个送盒饭的。老叶说你懂什么?这叫包装,外行就看重这些。 老叶这点毛病,在小刘这儿得到了升华。如果要概括一下的话,就是喜欢把主观想象当成既定的事实,有点儿像医学上说的臆想症。就说这次吧,八字还没一撇就天天嚷着要火,柏林、金棕榈、这马那鸡,什么大奖都敢想,一副即将要穿燕尾服走红地毯的兴奋。 “你真看好这片子?”我问。 “老叶看好我就看好。”小刘说,“不过我相信他也不是全看钱的份儿上,拉珍跟老李的爱情多给人光明和希望啊,谁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 我没接话。视频是一位来桑日县支教的老师拍的,估计发抖音之前,她也没料到会传那么远。十多秒的画面里,拉珍搀着她男人在路上散步。男人看上去大她很多,一手拄着盲杖,一手搭着她肩膀,两人走路的步伐也因此跟别人不同。除了《因为爱情》的背景音乐,那老师还配了一段文字,大致意思是说,因为一场病,男人失明失聪,这个叫拉珍的女人,九年如一日地照顾他,靠打零工给男人看病、吃药,还供儿子上了大学。文字最后一句是,这样的笑容,让我们看到了爱情的模样。 我前前后后看了差不多三四遍吧,每次看,脑子里就会延伸出另一个镜头:拉珍撇下身边的男人,冷静又决绝地走上通往村外的公路,慢慢变成一个黑点。然而,就在那个黑点快要消失的时候,脑子里的那个拉珍开始不受我支配,——她又回来了,边走边哭出了声。 小刘渐渐起了倦意,油门踩得深一脚浅一脚。他说昨晚喝大了,在停车场摔了一跤,差点儿睡那儿了。我本想劝他几句,话到嘴边还是算了。来公司不到三年,这家伙吃喝赌样样来,缺的那样,搞不好也有。 “怎么了,跟老叶闹别扭了?”小刘说,“一路都没见你笑。” “知道投钱的是哪儿的吗?”我问。 “你知道?” “我怎么可能知道?” “我也不知道。”小刘说,“管他谁啊,有人肯松腰包就行。” 我戴上帽子和墨镜,背朝他蜷身。窗外出现一片很大的湖,沙滩样的陆地将它们分割成不同的形状,——椭圆,梨形或宽窄不一的长条。湖面连一枚细小的波纹都没有,让人想起一块巨大的靛青色绫罗。那些蓬松的云朵,似乎正密谋着准备坠入下来,以作绫罗上更绝妙的装点。 湖面与天际出现一条起伏的纵线。是山脉。我从没见过这样奇特的山脉,厚重的深褐色,寸草无痕,但若说它是贫瘠荒凉又并不准确,——它有大片的褶皱,如同年轻大象的皮肤,紧致敦厚,血肉饱满。很快,大象动了起来,甩一下鼻子,与我们的车并排奔跑,奔向天幕尽头的余晖里。我闭上眼,心里释然了一些。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我那点小烦恼又算什么呢? 到酒店办了入住,小刘提醒我晚上尽量别洗头洗澡,刚到,得慢慢适应。另外,床头有氧气,觉得不行了就吸两口,也可以叫服务员。“好好休息,走了。”他说完,伸手摸了摸我后脑勺。我愣住了,这是小刘吗?他怎么能对我来这种“摸头杀”? 二 第二天早上,小刘接上我,一路赶往桑日县程巴村。“对了,有个事儿你记着。”他说,“拉珍不识字,跟她聊微信只能发语音。” “够难为她了。不认识字,当年还带着老李到处看病?” “谁知道呢?也许有亲戚一道吧。”小刘顿了顿,“我倒是陪不了你了,把你送到就要追大部队去,他们今天已经出发往玉麦走了,后面几天我都不在山南。” “忙你的,我又不是第一次采访。”我说。 “那是,你是谁呀——”他说完,手又伸过来。我躲开说,让他别这样。“不好意思啊,把你当哥们儿了。”他笑了笑,有点无所谓的样子,倒显得我矫揉造作了。 拉珍去庙里转经了。我看了看时间,才九点半不到。我说,“这么早?不会是故意躲着我们吧?” “不会。她不会撒谎。”小刘斩钉截铁。他带我在附近走了一圈。清一色的平房,房子多为石木结构,敦实的墙体显出一派古朴粗犷。暗红是房子的主打色,比如大门,墙面则多为亮黄。在房子的装饰上,村民们很有耐心。除了墙上绘制着象征吉祥如意的图案,门框的左右处处可见细密精致的雕刻工艺。小刘让我重点看门楣,几乎都挂着羊头或牛头骨骸,门窗上还有垂帷,只是材质有所不同,——房子建得比较好的,垂帷多是绸缎,大部分都是棉布。一圈转回来,我特意留意了一下拉珍的家,什么也没有,是村里最简陋的。小刘带我走上一个斜坡,站在那儿能看见家家户户房顶架着煨桑的桑炉以及竖起来的经幡。 “塔行。”小刘说,“经幡的意思。” “塔行?” 小刘点点头,“还有一句,昂——让拉——嘎。我爱你。” “昂——让拉——嘎。”我看着远处喃喃自语。 小刘抱起肩膀装害怕,“别看着我说啊,不然老叶会——”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得了吧。”我看着被风卷起来的树叶,感觉风再大一点,自己也会飘起来。 “你俩分分合合,合合分分,使劲儿虐吧。”小刘说,“走吧,拉珍来了。” 拉珍穿一件深灰色外套,蓝色牛仔裤,头发用一个黑色抓夹抓在脑后,深咖色帽子把脸遮了一大半。唯一让她跟汉族女人的装扮区别开来的,是系在腰间的深蓝色围裙。 看到我们站在门口,她快速走了几步,身体在暗沉的色系里散出鲜艳的气息。随着她站定,这股气息又很快收进去了。 “忙吧,姐?”小刘走过去。 “还好,不忙的。”拉珍摘下帽子,看不出是高兴还是冷漠。 趁他俩说话的间隙,我悄悄打量了一番。乍一看,有点像电影《归来》里的冯婉喻。强烈的紫外线没能改变她基因里的白皙,更没烙下两团高原红。如果不是她高挺的鼻梁和略带深褐色的眼睛,很难看出她是为藏地女子。她脸部的线条流畅而饱满,像精心调配的黄金比例,勾勒出一张标准的鹅蛋脸型。我意外的还不是她姣好的容貌,而是她五十出头,眼里还有湖水样的清澈。我脑子里跳出一句话,心中有沟壑,眼底无风霜。 她摸出钥匙开了院门,“呃,老师,进屋奏(坐)吧。”我跟在她身后,刚迈进大门,被半空中一扎黑色的毛扫了一脸。小刘说,“这可不是普通的牛毛,得了活佛的加持,保佑吉祥如意。” 我的手还没抬起来(事实上我并没有伸手去摸的意思),拉珍转身看着我:“不能摸的。”她眼里满是戒备,还有点为我的不懂事而生气。我尴尬地点头,也起了担心,她看上去并不那么好说话。 拉珍领着我们进了院子右侧的房间。是个套间,里面厨房,外面餐厅。房子收拾得敞亮整洁,沙发掖得平整。她提过水瓶,给我们倒了两杯热腾腾的酥油茶,“尝尝,我刚打的。” 小刘介绍了我,至于意图,他说,“就是上次说的那个事。”拉珍没接话,重点转向小刘提进来的大米和色拉油,“把这些拿走吧。你已经拿过一回了。” 小刘走后,我和拉珍一时无话。她看了我几次,从脚到膝盖,再飞快地扫一眼我的脸。我有意避开她游走的目光,以免尴尬。我想我必须得说点什么,正要开口,拉珍说话了,她说,“你也是看了那个视频来找我的吧?” “是。”我说。 “真是不懂,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难道你们那边没有这样的吗?”她神情淡漠。 我点点头,“是啊,我这也不想来。你这话,真该让我们老板好好听听。”我说完把背包拉开给她看,以证明里面什么也没有,我说,我什么家伙都没带,不拍也不录。“你要不愿意也没事,我就当来旅游了。” 我这么说了,拉珍的脸松弛了一些。她问我,“你结婚了吗?”见我摇头,又问,“有对象吗?” “有吧。”我说。 “刚刚离开的那个男人吗?”她问。 “不是,我跟他只是同事。”我刚说完,听见拉珍又问了,“如果你喜欢的男人不喜欢你,你会怎么办?”这话问得有点无头无尾,我看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眼里聚着一团我说不清楚的东西,像噼里啪啦烧起来的火,又像一座冰山,让人觉得冰冷无情。我说,“这个我还真没想过。可能还是会继续喜欢,直到有天不喜欢了吧?”她抬眼看了我一下,看样子,我的回答似乎让她有些满意。她说,“行吧,我带你转转吧。” 她带我去看院子里的花。花盆集中在东面的角落里,比起老叶侍弄的那些奇花异草,这些品种实在太普通,无非是一些常见的多肉,银皇后、铁线蕨、矮柏之类的绿植。唯一一盆开着花的,是一株月季。绿植的摆放严格按照由矮到高排列,规整得都有点强迫症了。其中几个花钵套上了彩色线罩。那线罩一看就是手工钩织的,细密的针脚,传统的花样,边口处还坠着一圈彩色珠子。老实说,破盆也有破盆的味道,而鲜艳的线罩却让植物落入了俗气。 院子是个标准的“口”字,左右两竖分别是院墙和厨房,与院门对应的是一间玻璃房。这边日照时间长,家家户户都会建这种房子,到了冬天,比烧了炉子还暖和。 玻璃房后面是客厅,客厅左右共三间卧室,全都关着,右边那间还上了锁。拉珍应该很少在这里待,干净整洁得更像一间布展严谨的展览室。墙上挂着幅画,画上是布达拉宫,走近一看,才发现是十字绣。我在上面发现了拉珍的创意,她在坯布最低端添了几排盛开的花,黄的,绿的,紫的,粉的。我很奇怪,她既然这么喜欢鲜艳,为什么自己浑身上下全是乌泱泱的颜色。 “这房子真挺好的。”我嘴上说着,猜测着她老公的卧室该是哪间,另外,那间锁着的房子,又是做什么用的。 “这房子从设计到修建,全是老李自己拿主意。他会画图,会木工,粉墙、贴砖、平地基这些手艺活也会,他什么都会,我们县里到处都有他的徒弟。他没病的时候,村里人除了盖房子,别的事也爱找他商量。”拉珍的口气有点像讨回公道,似乎我什么时候说了老李坏话似的。 “李大哥还在休息吗?” “嗯。”拉珍说,“我们回去喝茶吧。” 我本以为可以等到老李起床,再过一会儿就要到中午,不管怎么说,他都该吃午饭了。等我喝完酥油茶,拉珍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好了老师,你走吧。我还有别的事要忙呢。”我看着她,以为听错了。 “呃,不是随便看看吗?该看的都已经看过了。”拉珍说得很真诚,让人生气又恨不起来。 我抓起背包往外走,一不留神,又撞到那束非同寻常的牛毛上。拉珍说,“你这个样子很像我二妹。她每次跟我生气也是这样。” 我以为她变了主意,嗔怪说,“那您就当我是你三妹吧,就舍得这么对三妹?” “两件事不一样的。” “行吧,我明天再来。”我说。 “不不不,是永远都不用来了。”她双手撑门,迫不及待地要关掉,“再见,机灵鬼三妹。” …… (本文节选自2022年第5期《芳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