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时候,家里的两头猪争食打斗,撞伤了老沈的腰,他贴上膏药,硬撑了一段时间,没把这事告诉给远在外地安家的儿女。老沈想找一个帮手,见了试工又不满意,心里很是郁闷。这一天,他去面馆吃饭,看见面馆主人新买的机器人在操作间里揉面、切面、煮面、捞面,动作麻利,有板有眼。他有了主意,心情顿时舒朗起来。 他去商店买了一个家庭服务型机器人,机器人运进家时,说明书上有提示,可以为机器人设定名字,也可以设定机器人如何称呼买家——可以称呼爸爸、妈妈、哥哥、姐姐或弟弟,也可以称呼老师或师父。 老沈不会操作,递给货运员一包烟,请他帮忙设定名字,货运员觉得瓦特这个名字挺好,老沈觉得让瓦特称呼自己师父比较顺口。在货运员的协助下,老沈在机器人面前演示饲料搭配、猪食搅拌和清扫猪圈的基本流程,机器人学得很快,动作有模有样,老沈很是惊讶。 老沈把杂物间收拾出来,作为瓦特的休眠充电室。瓦特第一次开口叫师父时,老沈心里一惊,顺手抓起手边的木棍。瓦特迈着稳健轻巧的步伐走向猪圈,注视着二十几头猪,默默点了点头。晚上休息之后,老沈不放心,生怕机器人打开院门,把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猪放走。他轻手轻脚下床,慢慢走出门,靠近休眠室,透过窗户缝,看见瓦特身上的亮光一闪一闪。他的脚步很小心,瓦特还是听见了,推门跑出来察看究竟。 瓦特有条不紊地工作,老沈会时不时观察瓦特的背影,瓦特转身看他,他急忙扭头,有点儿不好意思。日子一天天过去,老沈的心日趋踏实。这天吃完午饭,老沈坐在初冬的阳光下抽烟,猪圈里一片热闹,猪群争食互咬的声音,一会儿破浪前进,一会儿缓和平静。老沈眯眼细听,这声音既熟悉又陌生,为这个院落增添了欢庆喜悦的氛围。 他听见瓦特的电子声音:大白,你不能抢小黑的饭。去去去。小红,你今天表现很好,我给你添一勺。你们听好了,谁表现好,谁乖乖的,我就给谁挠痒痒。大牡丹,你的肚子越来越大了,这一次能生10个小猪崽。 瓦特给这些猪起了名字,我之前咋没想到呢?老沈笑个不停,瓦特扭头看他,老沈开始大大方方地笑,不再回避瓦特的眼神。瓦特善于学习,工作态度认真,动作麻利,真像一个活人——不,比活人还能干。相比之下,机器人真是简单多了,它们除了工作就是休眠充电,对人类没有要求。在老沈看来,如果机器人有想法的话,踏踏实实地工作是它们唯一的想法,而他的瓦特就像机器老黄牛。老沈心情愉悦,手里夹着烟走出了院门。
院门口的这条窄路,七八千米长,不到三米宽,存在时间久远。县城的主路修好后,往来这条路上的车辆和行人日渐稀少。 老沈,吃了吗?老孟迎面走过来。 吃了,你呢? 没呢,到姑娘家吃去。 老沈有些失落。老伴儿去世,儿女不在身边,自己独自生活,这就是现实。继续往前走。老胡骑着三轮车过来了,老沈掏出烟准备好。老胡刹车停下。 老沈,吃了吗? 吃了,你呢? 我去医务所拿药。 老沈把烟递给老胡。 你咋不抽? 抽着呢。老沈把身后的手亮出来。 省城医院用猪心脏救活了一个人。 啥?老沈没听清。 猪心脏救了人命! 真的? 刚看的新闻。有心脏病的人不怕了。 老胡往前骑行。看着老胡的背影,老沈心里有惊诧,也有激动。猪有这么大的价值啊。老沈快步回家看自己的猪,把这事说给瓦特听,几乎把每头猪摸了一遍。 猪肉养人,猪心救人,真好。老沈边念叨边快步进屋,对着老伴儿的照片说话:老伴儿,给你说件事,猪心脏能救人命,真没想到! 老沈在饲料厂工作了几十年,做了一辈子工人,退休后无事可干,养猪打发时间,赚些钱贴补儿女。除了养猪,他觉得自己没其他本事,无力支持儿女的工作和事业。猪心脏能救人命这件事,在他看来非同小可,那是属于自己的一份光荣和自豪感,既难得又珍贵。
自从瓦特来到家里,老沈的闲暇明显多了,他吃完午饭去广场遛弯儿,听听别人唱戏,看看人家跳舞。他佩服那些同龄老头儿的胆量,大庭广众之下搂着小自己二三十岁的女人跳舞说笑,夸张地扭摆腰胯和屁股。他只是佩服,并不羡慕。 他遇见了老胡。老胡对他说,用猪心脏的那个病人活了一个多月,昨天死了。老沈再三确认后,失神了好一会儿。他没有了闲逛的心情,也不想这么快回家,漫无目的地低头往前走。路面上踽踽独行的老人越来越多了。一条瘦狗在枯草上撒尿,那点点黄斑像谁故意丢弃的纽扣。人老了就是废物。有人沿街散发养老院的传单,老沈只是看,没有伸手接。 只要有办法,谁愿意去养老院?说出去也不好听。老沈的朋友们都是这么想的。人的命不同,福气也不同。儿女们都有自己的家,他不想给他们添麻烦。有时候,他又会觉得人老了以后,尊严比所谓的养老安全感更重要,即使到了儿女家里,看着儿媳妇和女婿的脸色生活,和寄人篱下有啥区别?这样想的时候,老沈有些激动。还没到两手扶膝、弯腰咳嗽的地步,到了那一天,生活真的不能自理了,就去养老院养老吧,反正养老院离老屋不远,想回去看就能回去看。心里想开,凡事迎刃而解。就这么定了。 零星的雪花飘下来。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不知不觉来到了老城墙遗址,城墙上的枯草在寒风中挣扎,他的头发也被吹乱。他停下脚步,眺望墙头,想起外公讲的故事。外公10岁那年,县城发了大水,四面老城门关闭后,城外的大水被挡住了,水能透过门缝渗进来,最多能涨到大人的小腿肚,而城门外就不一样了,那是既吓人又新奇的汪洋水世界。外公和小伙伴们坐在城墙上,在大水里摆腿洗脚,看见不少漂来漂去的尸体。 城墙下面,一具流浪狗的尸体枯槁到只剩下外皮。风低声呜咽。稍远处,一片垃圾被倒枯的树木隔得七零八落。很多树在冬天倒毙,像人那样。如果不回头,飘升的烟迹是眼前唯一的活物。他忽然想到电视里的画面:冰原上的动物被封停在那儿,一条前腿依然保持着抬起前进的姿势。人也会这样吗,走着走着,心跳突然间停住了。 暮色时分,秃树变成了暗黑色,雪花越来越密了,老沈往家走,快到院门口的时候,他被寒风激了一下,忍不住打了两个大喷嚏,把一对情侣吓了一跳。女人骂骂咧咧,说老不死的吓谁呢。老沈回了一句,男人抓住老沈的衣领,大声叫骂。老沈不敢乱动。男人连续推搡老沈的时候,瓦特冲了出来,一把抓住男人的胳膊,直接把他推了出去,伸展手臂护住老沈。那一刻,老沈既迷惑又感动,眼睛湿润了。瓦特护着老沈回了家,老沈取下毛巾擦拭瓦特身上的雪水,瓦特想接过毛巾自己擦,老沈坚持由他擦。瓦特的躯体闪烁出的幽灰光泽,全部映入了老沈的眼底。 瓦特,谢谢你。老沈的声音在发颤。 师父,不客气。我拌猪食去了。 老沈看着瓦特的身影,体会到无法言说的安全感。儿子在身边,也会挺身而出的,可是儿子不在身边。在此之前,老沈无法想象机器人能做到这一点,瓦特的关怀令人不可思议,他想把这个经历和体会说给老朋友们听。 老沈因激动而有些疲惫。他给自己煮了一碗面,看了一会儿电视,忽然有了困意。老沈走出去,跟瓦特道晚安——这是他第一次主动道晚安。 瓦特,晚安。 师父,你这么早睡,身体不舒服吗? 今天出去逛街,有点儿累,我去休息了。 师父,晚安。 猪圈里的灯光在雪花里透出暖意。老沈反身回屋,满怀感慨地洗漱。他躺在床上,在心里想:病人换上猪心脏多活了一个多月,也是好事,能给亲人交代好多事呢。他觉得老伴儿听见了自己的心里话。老伴儿的照片在眼前,母亲的样子在心里,他多次梦见母亲举着蜡烛,像在为他祷告,又像是为他指路。老沈喘了口气,呼吸渐渐平缓。
第二天清晨,老沈按时醒来。有了瓦特,他可以睡到自然醒,可是人老了,觉也少了。老沈躺在床上,清醒地眨着眼。风摇撼猪圈外围的木栅栏,随后通过门缝钻进屋。不用下床也知道,铁炉上的火苗一阵闪动,变成了耀眼的蓝色。不用站在窗前也能看见,疾风扫劲草——能看得见的枯草被雪埋没了,只剩下了乱石。他还是喜欢春天,春雨像湿润的棉线,一直下,一直下,直到心里的灯亮起来。 老沈穿衣下床,把陶壶里的隔夜茶放在炉火上。门外,瓦特正把两大桶饲料放在地上,然后钻进地窖,从里面取出大白菜和胡萝卜,切好后搅拌猪食。老沈听见木栅栏发出异响,这并不奇怪。几天前,他琢磨着找时间把木栅栏加固一下。能自己做的事,还是自己去做。老沈顾不上洗漱,穿上厚棉服,戴上帽子和手套,从工具箱里取出剪线钳和半卷铁丝,推门走了出去。 师父,早上好! 瓦特,早上好! 师父,你昨晚睡得好吗? 睡得挺好。 昨晚的雪真大! 是啊。 屋檐下有燕子用土灰筑的巢,明年开春它们才会来。快点儿来吧。木栅栏也有年头了,五年前的那个夏天,他把新买来的木栅栏围好后,老伴儿调好油漆,拿起刷子刷了头遍漆。木头比人老得快。邻近墙角的木栅栏明显歪斜了,缠绕在上面的铁丝断了好几根,老沈想先剪掉断开的铁丝,再换上新的。 他抖搂掉木栅栏和铁丝上的雪,按下剪线钳,第一次用力时手滑了,没使上劲,再次用力,手指感觉到了酸痛,同时感觉到金属的抗议。眼前的铁丝和手里的铁丝型号一样,只是手劲没以前大了。老了。他喘口气,又按压一次。一根铁丝发出清亮的脆声——终于剪断一根。老沈吹了声口哨,他年轻的时候喜欢吹口哨,可是现在,风把他的口哨吹成了叹息声。 清晨的鸟鸣让空气震荡了几下,狗的吠叫隐约可闻。剪断第二根之后,老沈甩了甩手腕和臂膀,让喘息平缓下来。继续剪第三根,成功了。开始剪第四根,剪线钳再也不听他的指挥,他没有松手,继续加力,上半身的力量全都集中在了手腕部位,手臂抖个不停,他的喘息变快了,后来喘息变成低吼,低吼又变成尖锐的嘶鸣,就像一个衰败的江湖艺人在街头表演大力技法。老沈的眼睛累出了泪水。 老沈松开手,放弃了。铁丝上的银色咬痕似乎发出了嘲笑。这些活儿也可以让瓦特去做,但有时候,他心有不甘。老沈扶正木栅栏,把之前的旧铁丝重新缠绕几下。他抬头看天,一丝阳光眼看着要透出厚厚的云层。 老沈抖了抖裤管和鞋上的雪,拿着剪线钳和半卷铁丝回了屋,坐在凳子上生闷气。老伴儿的照片挂在墙上,眼神注视着他,好像在说话:你过得咋样啊,想不想再找个老伴儿啊? 老沈用力扯下手套,手指被铁丝扎了一下,留下一个红点子。 你们该起床了,太阳出来就暖和了。瓦特边拌猪食边说话。 老沈洗漱完毕,倒了一杯茶,取出一根烟,他看见烟灰缸里还有剩下的半截香,就把手里的烟放下了。他点上烟,看着老伴儿,握紧拳头又松开,活动手腕和手指,脸上露出淡淡的苦笑。 老伴儿,昨晚下雪了,今年的头场雪,还挺大。儿子闺女都挺好的,今年的猪养得也挺好,瓦特帮了大忙,春节又能多赚些钱。大牡丹要生了。我每天守着猪,瓦特又在身边,你放心吧,你在那边等着我就行了。 老沈给炉火添柴,喂养火焰,这情景类似当年给两个孩子喂食,希望他们健康长大,长大后平平安安,做父母的就这点儿心思。冬天太冷,孩子脚凉,放在爸爸的肚皮上暖和暖和。火焰在眼神里渐渐恍惚,老沈站起身,想取下毛巾擦拭照片上的灰尘,忽然感觉脚底有些麻,脚指头好像生锈了。 老沈跺了跺脚,胳膊肘碰翻了烟灰缸,烟蒂落进茶杯,像扭曲僵硬的虫子尸体。这一刻,他的眼神和老伴儿的眼神对视。他记得老伴儿的所有细节,只是想不起来老伴儿的气味了——老伴儿的气味在衣橱下面的箱子里面。老沈眨了眨眼,弯腰收拾茶杯和烟灰缸,眼前忽然有些晃悠,急忙扶住手边的椅子,让自己站稳。大冬天不能起得太早,起来后也不能着急忙慌地干活儿。不能给儿女添麻烦,要把身体照顾好,千万不能生大病。他定了定神,走回里屋,在床上躺下。
太阳出来了,光线不太亮,眼睛可以直视。阳光在远处的石头裂缝上照出浓重的阴影,云团之间的蓝色醒目且坚硬。又过了一会儿,阳光的热度明显升高了,树枝上的雪团簌簌落下,路面的积雪在融化,屋顶和窗台上的水滴正变成流水。 热水壶烧得呼呼响。老沈在睡梦里皱着眉头,喘息的音调变成粗浊的叹息,像一把老旧的口琴吹奏出的哀伤低音。他在梦里听见瓦特的声音,还看见瓦特在奔跑——梦境和现实的交错口就是如此神奇。 师父,师父,你醒醒! 咋了?老沈睁开眼。 大牡丹死了! 啥,再说一遍? 大牡丹被车撞死了,在外面! 快去看看! 瓦特率先跑到院门外,一个女人站在轿车后面,脸色惨白,大口喘气。街坊邻居在围观,老胡和老孟也赶了过来。大牡丹横躺在血水里,四肢僵直,一动不动,大肚子鼓鼓囊囊,肥硕的乳头塌陷了,眼珠瞪圆,脑袋极力向后仰着,脑袋上一大片血污,血水和泥水混在一起,慢慢流向旁边的洼地。 老沈跑出院子,看见了大牡丹的尸体,愣了一下。 啊!啊!他跑过去,蹲在大牡丹跟前,伸出抖动的双手,又不敢放下去,脸上的皱纹归拢聚集,痛苦不堪。 大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女人快急哭了。我妈做手术,我着急走近路。对不起,对不起! 老沈看着大牡丹的肚皮,不知所措。 得赔钱!老胡说。 就是!老孟说。 大家七嘴八舌,女人眉头紧皱,左看看右看看。 大爷,我买下这头猪,好吗?女人俯身说道。 这是我们家的老母猪,瓦特说。马上要生猪崽了。 女人看着瓦特。你看我给多少钱合适? 老沈慢慢起身,抹掉眼角的泪。 大爷,你看我给多少钱合适? 大牡丹有300斤重呢,老沈重重地叹口气。肚子里还有小猪崽呢。 大爷,我给你3000块钱,行吗?女人说。 最少3500块钱!老胡说。 最少4000块钱!老孟说。 好的。女人取出4000块钱,双手递给老沈。 老沈的脑袋一片混乱,抖着手接过女人的钱。 你能帮我抬一下吗?女人打开后备厢,看着瓦特。 瓦特俯身抱起大牡丹,走向后备厢,把大牡丹放进去,慢慢摆好大牡丹的肢体,又默默注视了一会儿。女人连连道谢,迅速打开车门,跑进车内,关上车门,哆哆嗦嗦驾车离去。
人群散去,老沈和瓦特回到院子里。老沈点上一根烟,看着手里的钱,突然有了悔意。瓦特,我不想要钱,我要大牡丹!他皱着眉头说道。 瓦特正在修理歪倒的木栅栏。 走,我们赶快去追!老沈站起身。 好的!瓦特推出电动三轮车。 院门口的那摊血水,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泥土正变得松软,老沈加速,三轮车的车轮奋力旋转,把血水、雪块、泥土和枯叶溅出去很远。 地面上有一条长长的弯弯曲曲的血印,那是后备厢里大牡丹的滴血流下来的,这条血印牵引着老沈和瓦特的视线,减缓了三轮车的车速……老沈再次难过起来,大牡丹死得好惨。 老沈继续加速,随着车速的提升,他的脖颈儿越来越往前伸展,双臂也越来越僵硬地抖动。弯弯曲曲的血印一直向前延伸。老沈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一路颠簸的轿车就在前面。周围是簌簌滴水的声响,更多的雪水在融化,土路正在变成泥地,血印的色彩从鲜红色变成了红褐色,有些线条变成了黄橙色和血黑色。车轮陷在泥地里了,瓦特下车,把车轮推出来,跟着三轮车往前跑。 大牡丹,大牡丹。老沈一直念叨。 师父,你看!瓦特指着前方。 老沈什么也没看见。瓦特飞快地跑过去,它远远地看见了大牡丹的尸体。老沈随后赶过来,下了车,满脸惊诧。 前方的路面上还有血印,那是后备厢里残存的血流下来的。 师父,大牡丹从后备厢里颠出来了,瓦特说。 眼前的情形出乎老沈的预料。瓦特,那我们咋办? 师父,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们把大牡丹留下,你退还人家2000块钱。你把钱给我,我赶快送过去。 好。老沈的手伸向衣兜,一不小心,一把钱撒落在泥水里。 轿车又跑远了,快来不及了。 师父…… 瓦特,你想说啥? 人家付了钱,还是把猪还给人家吧。 好! 瓦特抱起大牡丹,扛在右肩上往前跑去。老沈蹲在泥地里,把钱一张张捡起来,大牡丹的血在纸钞上面,沾在他抖动的手上。
瓦特是家庭服务型机器人,在日常状态下,躯体最大的承重为350斤左右,而瓦特并不知道这一点,它觉得自己力大无穷,有使不完的劲。事实上,扛着肥壮的大牡丹奔跑的时候,瓦特的肢体驱动装置和关节连接杆已接近超载状态,脑部神经和肢体运转电机的警报提示音隐隐作响,但在瓦特的听觉神经里,这些声音奇特而有力,像是在为它持续加油鼓掌。 血印在泥地里延伸,色彩浅淡了一些。瓦特的视觉神经相当发达,被它锁定的目标踪迹,哪怕是一丝一毫,都逃不过它的电子眼,也足以牵引它的视线和注意力。瓦特看见轿车在前方一路颠簸,后备厢的盖子上下震荡。瓦特加速奔跑,大牡丹在它肩背上震颤晃悠,大牡丹的血在瓦特的脑袋和脖颈儿上流淌,在肩背上流淌,又从肩背流过胸膛,从胸膛流向腹部和大腿,接着向下流淌,一直到脚部……钛合金色泽和血液色泽的混合流动图案,在阳光下明亮而诡异。 血印开始断断续续,最后剩下星星点点。 停车,等一等!瓦特大喊。你买的猪掉了,停一下! 瓦特听见后备厢盖子的撞击声。 停一下,你买的猪掉了! 车轮在泥地里七扭八歪,划出一道道狼藉。深深的车辙印、抛洒出去的血滴印迹、路面的垃圾扭曲变形。有人跑过来看热闹。瓦特还想继续大喊的时候,感觉躯体晃悠了一下,有些失衡,它没有减速,而是在奔跑的过程中尽力把大牡丹的尸体抱移到左肩。它听见臂膀和胸腔部位发出吱吱啦啦的声响。 停一下……你买的猪掉了……瓦特的声音小了很多。 路人显然被眼前的机器人惊到了,开始围拢过来。瓦特不理会他们,继续往前跑。这些人发出夸张的笑声,不停地拍照。 机器人扛着猪跑,真新鲜! 今天真是开了眼。 机器人疯了吧? 它身上全是血,真吓人! 这头老母猪真肥啊! 机器人是卖猪的吧? 机器人猪贩子。哈哈! 瓦特的左腿关节发出闷响,它的双脚节奏突然间失去平衡,躯体随之向前倾斜,一下子趴倒在泥地里了,大牡丹的尸体顺势往前冲,瓦特伸出手一把抓住。它试着爬起来,可是当它用力的时候,左腿关节发出断裂的声响,它看见自己的左脚在躯体左侧的前方,靠近左胳膊的位置。瓦特蜷缩右腿,随后伸直右腿站起来,但它已经不能奔跑,只能单腿独立,无论怎么用力,都无法把大牡丹的尸体举起来。 这头猪太肥了,能卖好几千呢! 这么肥的猪,真是少见。 机器人坏掉了。 我们把猪扛走吧。 扛走! 真***爽! 抓紧时间! 几个人跑过来,猛拽大牡丹的尸体。瓦特死死抱住大牡丹,它不可能放手。一个男人捡起路边的木棍,朝瓦特的腿部砸去。一下、两下、三下……瓦特倒在大牡丹的尸体上面。接着,男人抡起木棒,猛砸瓦特的脑袋。一下、两下、三下、四下……木棍断了,瓦特还是没有松手。 这机器人真抗打! 用石头砸吧。 我找石头去。 我也找去。 咱们哥儿几个头一回见,好处平分。 就这么定! 一言为定! 另一个男人找来一块有尖角的大石头,猛砸瓦特的后脑勺,接着砸瓦特的太阳穴。这是瓦特躯体上最薄弱的部位。瓦特的躯体开始抽搐,接着胳膊抽搐,眼看着瓦特的手指抖动了几下,松开了。这几个人抬起大牡丹的尸体,哄笑着跑远了。
老沈在泥地里开着三轮车,心里的悔意先是变淡,后来渐渐消失了。瓦特替他做出了选择,他觉得这个选择挺好。他越来越相信瓦特。车轮陷进泥坑,老沈一点儿不急,垫上石块把车轮拉出来继续前行。中间又陷进去两次,也没有难住他。老沈的双脚和裤腿上沾满了混合着血水的泥水。瓦特扛着大牡丹,追出去这么远啊,它累坏了吧。 大牡丹留下的血迹在眼前,这是大牡丹的归宿,人被车撞死也是这样的。人和猪的命运有相似之处。老沈叹口气,有些恍惚。他开车走过去的时候,没有发觉躺在泥地里的瓦特。前方的血迹好像消失了,只有点点滴滴的血印子,四周无人,能听见远处淡淡的风声和鸟鸣。一条青黑的小溪流挣扎着流过阻塞的垃圾,几条死鱼翻出肚皮,像水面枯叶摇摇晃晃。老沈坐在车座上回头看,猛然看见一动不动的瓦特。他眨了眨眼——就是瓦特。老沈下了车,一步一步往回走,直觉告诉他,这是命运走下坡路的迹象。这样一想,他的心绪因麻木而变得平静,好像无论发生什么,他接受下来就是了。 还能说啥呢,没想到的事还是发生了。瓦特,他喃喃低语,先是俯身看着瓦特残破的脸和脑袋,接着蹲下身,摸了摸瓦特身上的血迹和泥水。大牡丹不见了,他似乎知道发生了什么。老沈站了好一会儿,泪水流进了嘴角,他顾不上擦掉,起身走向三轮车,把三轮车开到瓦特身边。 四周没有人,也不需要其他人。他把车厢放下,先把瓦特掉落的左脚放进去。瓦特有一定的重量,老沈力气不够大,但他有办法。他蹲下身,把瓦特的下半身挪移到身后,把双手背过去紧紧搂住,慢慢拖着瓦特的下半身靠近车厢,再转过身把瓦特的腿脚托举进去,之后,他走到车厢对面,抱住瓦特的腿脚,把瓦特的上半身小心翼翼拉进车厢。他摆正了瓦特的躯体,开车往家走。老沈打开院门,停好车,听见猪群熟悉的欢叫,他伏在车门上哭出了声。
夜的寒风尖声尖气地吹在血印和车辙上面。冷月挂在夜空,久久没有移动,像一个螺帽,不知被谁固定住了。 老沈慢慢搅拌猪食,这么长时间没做这事,胳膊有点儿发硬。饲料碎屑浮在半空,像人间尘土。饥饿的猪嗷嗷乱叫。猪食已经搅拌好,老沈没有停手的意思,他继续搅拌,想用麻木单调的动作放松自己的神经。人这一生,究竟要啥呢?他的额头冒了汗,头发粘成一片,手背上的猪食混合物像变异凸起的金属皮肤。 这才是第一场雪,后面还有好几场雪。老沈把猪食倒进石槽,洗净手后走进屋,看见衣兜里的钱掉落在地上。他把钱捡起来,弹了弹上面暗红色的泥土,叠好后放进里屋的铁盒。他坐在沙发上,点上一根烟抽了两口。苦涩的嘴。他扔掉手里的烟,走进休眠室,打开灯,看着瓦特的躯体靠在墙角。 老沈提来两桶水,把瓦特身上的血迹和污泥擦拭干净,又用干净的棉布擦干瓦特躯体上的各个缝隙。他把脏水倒掉,擦干手,走回来。休眠室里没有床,因为瓦特平时是站着休眠的,可是在那一刻,老沈想让瓦特躺下去,舒舒服服地伸展躯体。 老沈找来一床被褥,铺在地上,之后用力抱起瓦特,把瓦特的躯体挪移到被褥上面,又把瓦特的左脚仔细摆好。他也躺下去,头和瓦特的脑袋并齐。瓦特比自己高一些,手臂长一些,脑袋应该差不多大。老沈扭头看着瓦特,慢慢闭上眼睛。不要把这件事告诉给儿女,说给老伴儿听就行了。说不定瓦特能修好,多花钱也要修,一定要试一试。 瓦特不在,猪群争食互咬的声音烦躁刺耳。老沈抚摸着瓦特。之前的声音好像回来了……一会儿破浪前进,一会儿缓和平静。老沈很想睡一会儿。 【作者简介:蒋一谈,小说家、诗人、童话作家。1991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出版短篇小说集《鲁迅的胡子》《赫本啊赫本》《栖》《透明》《庐山隐士》《中国故事》,诗集《截句》,绘本《我故意不说话》《狐狸的尾巴》《狗狗的骨头》等,曾获得人民文学奖、蒲松龄短篇小说奖、百花文学短篇小说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小说选刊》短篇小说奖、“南方阅读盛典”最受读者关注作家奖、首届《小说选刊》最受读者欢迎小说奖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