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雨一直离群索居,她总是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 她很瘦,眼睛大大的,脸庞明净,线条柔和,像一幅素描中的人。李雨生活的小区还算不错,周围的邻居大都比较和善有修养,但是李雨不喜欢和人交往,她基本不和邻居打招呼,每次遇到都视而不见地走过, 这就是城市中人冷漠的习惯。 李雨不认识对门的两口子,偶尔听到对方出门的声音。不知何时起,对面的夫妻出了问题,简单说就是好像男的老出差,女的就开始花红柳绿,时不时带人回家。那男的知道这事儿后,做得特绝,他也不急,只是不断派公司里的人晚上来自己家敲门,每次直到女的开门,公司的人进屋检查完毕,这一出闹剧才算结束。 李雨胆子特别小,很怕麻烦,对面邻居生活中的小摩擦,她也能忧心忡忡,生怕某一天,会有陌生人来自己家敲门,然后不分青红皂白踹门而入,类似的事儿她在短视频上可看了不少。 李雨是一个专业舞者,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让她忘我的就是舞蹈。 她平时常去新飞大厦的二层地下室练舞,那里有一个标准的却相当破旧的排练厅。 李雨从小就学舞蹈,后来上舞蹈学校,大学又去了舞蹈学院,她的专业是现代舞。毕业之后,就一直跟着她的一位老师跳舞,老师有50多岁了,美丽而清高,为了舞蹈事业没要孩子还为此离了婚。在老师的努力下,他们组建了一个现代舞团,日常的排练场地就在那个地下室。 舞团的名字叫作“灵舞团”,它曾经很红火,热闹非凡。在老师的带领下,大家去各地演出,受到了相当热烈的追捧,人们似乎能从他们肢体的表达中看到某种心灵的力量。可惜,好景不长,慢慢地,赞助少了,社会关注度也逐步降低,更麻烦的是,老师有一天病了、住院了,然后长期回家休养。 李雨无奈之中接手了舞团,但是舞团每况愈下,地下室的排练厅逐渐冷清起来。她几次尝试重整旗鼓,都力有不逮,舞者们纷纷离去,各谋出路。只有李雨一直坚持每天去排练厅练舞,只有在那个地方,她才像变了一个人一般,她跳舞不为什么,既不为赚钱,更不为观众,她只是为她自己,在这个越来越寂静的世界中,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舞蹈中绽放、安慰自己,在舞蹈中她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很早之前,李雨就开始尝试编舞。这是创作,她喜欢做这件事儿,她可以用这种方式反映自己的所思所想,与生活中的沉默与退缩相比,她似乎更善于用肢体表达对这个世界的理解与感受。李雨还有个所谓的男友,他外表俊秀,可内心相当粗鄙,他本来也是跳舞的,和李雨搭档过一阵,后来他觉得跳舞没前途,就开始出去创业。可惜,他不是那块料,次次创业次次失败,失败之后,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回到李雨身边管她要钱,李雨软弱,禁不住他的磨,每次都多多少少给他一些。他因此就恬不知耻地成了李雨生活中的杀猪盘,他对李雨毫不关心,一般拿完钱扭头就走。 不过,在跳舞这件事儿上,他却是李雨唯一的知音,他几乎能理解她编舞所表达的任何意思,无论多么抽象或者艰深的细节,他都能懂她,每当他看完她的新舞时,他总是由衷地对她说,你真棒,这个世界需要你这样的优秀舞者!你得坚持下去,我***的是完蛋了!
云涧里这个名字听起来很响亮,云涧是一条高耸入云的溪水,从山巅一路而下,遥遥地汇入一条大河的支流。沿着溪水有几个自然形成的小山村,云涧里是其中之一,它的位置最好,溪水穿过山村,一座小桥连接着山村两边。 齐未大概是最早发现云涧里的外来者之一。五年前,他还是一个软件工程师,在城市里一个中等规模的互联网公司过着996式的日子,日复一日的疲惫让他对城市生活充满了怨恨。某一天,当他看着镜子中自己虚胖的脸、黯淡的眉宇,忽然对自己说,他大爷的,老子不伺候了。于是,他裸辞了,直接成为一个驴友,开着自己的车逃出了城市。他山南海北、漫无目的地开,直到来到云涧里,当他发现这个掩映在雾气中的小山村时,心猛地跳了起来,他对自己说,就是这里了。 于是,他在云涧里扎下根来。他租了一个宽大的院子,决心把它打造成一处别致的民宿。他从城市里请来了设计师,又选了当地最好的装修队,选了个良辰吉日开干,工程看起来不大,但是具体做起来,事无巨细相当麻烦。几个月后,一个充满现代意味又结合着自然韵律的民宿出现了,他给民宿起了一个比较文艺的名字,叫作“有来之坊”。 由于位置绝佳,设计别出心裁,服务也到位,“有来之坊”前几年的日子过得还不错,客人基本上是慕名而来,云涧里的自然风光都让他们流连忘返。可没过多久,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了云涧里,他们像齐未一样也产生了同样的想法,于是,那里的民宿渐渐多了起来,很快,数量就到了供大于求的地步。 这就是生活,齐未不得不开始想办法和周围的民宿竞争。有一天,他突发奇想,哎,为什么不把“有来之坊”变为一个“异度空间”呢?他的想法是,可以把这里做成一个具有特殊氛围的地方,比如,他可以要求每个到达的客人在这里分享一个私密故事,而他作为老板,可以根据故事的精彩程度,给客人打折。 齐未的主意奏效了,他灵活的头脑把民宿带向了一个非常有趣的方向,很快,他的民宿再次脱颖而出,来的客人越来越多。齐未没想到,他的想法恰好迎合了城市中一个甚嚣尘上的传说,它说,城市中的每一个故事都是一个时间陷阱,人们往往身限其中无法自拔,只有在分享之后,人们才可以走出来,他们的生活才能继续向前。
李雨踏上了征途。这几年出行颇为困难,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是件很奢侈的事情。但她还是决定要出去散心,原因很简单,她的那个半吊子男友彻底走了,她等了他好一阵儿,以为他早晚会回来管她要钱,但他这一回如同断线的风筝,一去不复返,她很讽刺地想,他是不是真的去创业了? 她本以为自己能毫发无损,可还是感到了痛,她其实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人,她于是决定离开城市,回南方老家休养一段时间。 她频繁地一段又一段换乘不同地域的大巴,可最终还是被困在了一个高速公路服务区里,那个非常坚韧的司机,最终以一种生无可恋的态度,对着几个乘客说:“最多只能开到这儿了, 大家想去哪儿就步行吧,反正离目的地也不算远了。”几个乘客闻言只好下了车,他们在空旷的高速路上匆匆分辨了一下方向,然后各奔前程。 李雨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下车后,她按照导航指引,徒步走向附近一个风景区,傍晚时分,风尘仆仆的她来到“有来之坊”,一眼就看到在门口一株花树下喝茶的齐未,她马上问:“您是齐老板吗?我跟您联系过。” “是的,我能为您做点儿什么?”齐未笑眯眯地说。 李雨顺利住了进来。晚上,当夜安静下来,李雨收拾停当,她和齐未一起坐在了院子中一张旧旧的小木桌前。这是初夏天气,天空晴朗,繁星满天。李雨拿起一杯绿茶喝了一口,此时,她已经摆脱了那种仓皇的奔波感。她是刻意来到这里的,之前就听说过“有来之坊”, 她跋涉而至就是想说说自己的事情,因为她一直找不到人说话,在远方的那个城市中根本没人搭理她。 齐未做好了准备,按照民宿的约定,他是唯一的倾听者,他已经习惯了远方的陌生人来到他面前,告诉很多他闻所未闻的故事。 李雨向他娓娓道来。她说自己曾经参加过一个优秀的现代舞团,它很辉煌,团员们常常去各处演出,她自己不仅是个好的舞者,还是舞团中最牛的编舞家。她平时是个很低调很内敛的人,但是在跳舞时,她特别奔放,尤其是在跳自己编的舞蹈时,她自高自大,唯我独尊。但是,几年前,舞团开始走下坡路,他们的演出越来越少,观众看他们的舞蹈时也不再那么热情激动,舞者不断离开,最终只剩下十来个人,舞团的活动只好先暂停,大家各谋出路。 只有她一个人还按部就班去练舞。可后来,她发现自己也出了问题。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变得麻木起来,那是一种生理上的麻木,她先是触觉不灵敏,之后她觉得自己的听觉也在逐渐关闭,她去医院做了检查,什么都没查出来。医生判断,她可能是有了一些心理问题,可到底是什么问题,医生也说不清楚。她不好的感觉越来越强烈,那个曾经昂扬的自我似乎在一点点缩小。舞台上,当人们告别之初,她觉得自己是在一个无声的世界中独舞,后来,她周边的世界慢慢安静下来,它变得无动于衷、萎靡不堪,没有人进来,也没有人离去,最终,她无依无靠, 连光都消失殆尽。 她曾有一个男友,他是她遭遇的最大的杀猪盘,他长期吃她的喝她的,管她无休无止地要钱,但是,他爱看她跳舞。有一次,他在排练厅连吃带睡看她跳了三天三夜,当他看完她所有最新的作品后,拍着地板,一边击节赞赏,一边破口大骂,之后痛哭而去。前一阵,他终于走了,再没回来,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死了。 夜深了,李雨的故事讲完了。齐未一直在认真倾听,结束时,四周静谧,偶尔有夏虫鸣叫。 “老板,这就是我的故事,你觉得怎么样?”李雨问齐未。 齐未琢磨了一下,说:“我听过各种各样或奇妙或诡异的故事,你的这个不算特别,我最多给你的住宿费打个八折。” 李雨闻言淡淡一笑, 说:“无所谓,我只是想找人说说而已。” 齐未听了又说:“我建议你明后天出去散散心。你看到门口那条溪水了吧?你就顺着它走,爬到山顶, 山顶后面还有山,绵延无际, 那些群山很治愈的。”
第二天,李雨听从了齐未的建议,去爬山了。在溪水的顶端果然是绵延的大山,她在山里走了一天, 那种去留无意的状态让她觉得很治愈很愉快。 可夜里,李雨还是睡不着,她又习惯性地想起了城市中的事情,她起身出了房间,在院子里,她赤着脚踩在石子地面上,她想起舞,可依旧跳不起来,这是自她的人渣男友走后发生的,她似乎丧失了起舞的能力。她在院子中呆呆站立着,仰望星空,任夜风吹过,这一切恰好让齐未看到了,他正坐在窗边喝茶,他看着她心想, 情伤可不好治,现在这样的女生比比皆是。 李雨发现,这个民宿除了她,似乎没有别人来住。过了几天,民宿才终于来了第三个人。那天早上就开始下雨,10点多,一个瘦高的家伙,打着一把红伞走进了民宿。 来的人眉眼疏朗,神情中有一种难掩的落寞。他是齐未的朋友,也在附近做民宿,他是来和齐未告别的。傍晚时分,雨还在下,睡了一天的李雨从房间中走出来,她蓬头垢面,一个人站在院子中。她伸出双手试图接住空中的雨,想象着耳边响起马斯卡尼的《乡间骑士》, 但她的腿很沉,还是很难抬起。 那个朋友和齐未痛快地聊了一天,完毕,齐未送他出去,他撑起那把红伞走到门口时,很偶然地看到了院中独立的李雨,他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向齐未低低耳语一番,齐未听了点点头。 第二天,天气晴了,阳光很好,中午时分,齐未去厨房做饭时,看到了躺在院子中央,百无聊赖的李雨,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半开玩笑地对地上的她说:“喂,舞蹈家,我昨儿来的那个朋友说了,你的身上有一条看不见的绳子,或者说镣铐。” 李雨此时正躺在瑜伽垫上,享受着难得的阳光,她听了,眼睛都不睁开地回答说:“切,他瞎说,我难道是一只粽子吗?” 齐未听了笑起来,说:“你说得是,不过,就我对他的了解,他这个人还是挺神的,有时看人特别准。” 李雨闻言,更是不屑一顾,她说:“你知道吗,我这一辈子想做的就是打开自己,能让肢体充满空间,他们懂什么?!” 齐未一听,马上笑着附和道:“是啊,现在有些人,越不懂越敢瞎说,让无知成为一种力量是网络时代的典型特征。”
两天后的上午,民宿门口忽然热闹起来。一辆大车拉着一个集装箱过来,箱门打开,一个透明的塑料泡泡被搬了出来,它很大很大。大泡泡被拉到院子里,齐未吆喝着卸货的工人把它安置在角落里,这东西是齐未的那个朋友送的。 大泡泡挺神奇,里面应有尽有,是个透明的小世界。有简单的桌椅板凳、一张床,还有卫生设备,齐未把它弄过来是想当个民宿的噱头。中午时分,刚刚起床的李雨发现了大泡泡,她打开那扇小门,好奇地走进去,虽然仅仅是隔了一层塑料材质,但李雨立刻觉得,里面和外面的感觉完全不一样,简直是两个世界。 “好玩儿吗?”齐未在外面问。 “太好玩儿了!”李雨兴奋地说。 整个下午,李雨来来回回钻进钻出无数回,最后一次,她对坐在院子里的齐未说:“老板,从明天起,我就住在这个大泡泡里吧,你把门锁了,我不出来了。” “啊?你想干什么?”齐未听了很吃惊。 “我就想找点儿刺激,想看看里面和外面有什么不同。”李雨笑着说。 第三天, 李雨住进了大泡泡,进去之前,她先和齐未商量了如何解决最尴尬的私人问题,齐未帮她用布把那一小块空间给围挡起来。齐未之后按照她的要求锁上门,他离开院子,出去买菜了,她最终孤独了。 真住进来之后,李雨才发现大泡泡其实很小,从椅子到桌子再到床,都在毫厘之间。她感觉到了拘束和压抑,举手投足之间总会碰到什么, 这让她想起一个词,胶囊,对了,这里就是一个人生的胶囊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它显得比日常慢很多,李雨枯坐着,没有任何事情可做。好久,她的腰开始疼,为了活动一下, 她尝试着把身体从椅子挪到桌子再到床,如此循环了若干次。很奇妙,在局限了半天后,这种咫尺之间的挪动,竟让她感觉比平时剧烈很多。在无聊之中,她开始关注周围方寸之间的事物,她看到了角落里的矿泉水,那是齐未给她准备的,她拿起矿泉水,举到眼前,想象它会是什么?它也许是一个可以对话的人,或者是一个生命中可以共舞的舞伴? 也就是在瞬间,她忽然有种要舞蹈的冲动,这种冲动好久没有了, 她尝试着舒展一下身体,可是地方太小了,她根本无法尽情动作。她想起小时候看到过笼子里的仓鼠,它们永远在那里奋力蹬着,却寸步不离原地,她现在能体验到仓鼠的那种感觉了,而且,她发现,这种感觉原来她也有过,就是在过去的城市中,在某种束手无策的时光里。 李雨收紧身体,尽量不撞到什么, 她把身体从一件家具挪到另一件家具,同时,她举起那瓶矿泉水,她要跟它对话,讲讲心底的秘密。李雨小心翼翼地挪动,虽然不时磕碰,却变得比原来熟练、轻快一点儿。一段时间后,她更轻盈了,思绪也慢慢展开,她从一开始的局限感,变为更多的向内——自我反思,她忽然想,咦,也许那个陌生人说得对,她的身上可能真有一副自己从未意识到的镣铐,说不定它恰好幻化成眼前的这个大泡泡,从无形变成有形,变为一种无限透明,却永远无法走出去的介质? 李雨在大泡泡中度过了一天、两天、三天。每一天,齐未都走过来问她是否需要出去,李雨都相当坚决地回答:不需要—— 某一天夜里,李雨失眠了,她躺在那张小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良久,她貌似能听到一种极其细微的声音,那不是夏虫的鸣叫,她于是从床上翻到地面,趴下来,头贴着地再听,可惜这时声音消失了。 第二天,李雨醒来时,发现自己蜷缩着在地上睡了一夜,她睁开眼,一下子就看到正前方,塑料泡泡之外,一块不起眼的黑色石头旁有植物长了出来,那株不知名的绿色植物是从石头的根部长出来的,它就如同一个害羞的小女孩从一扇虚掩的门口探出了头。两天之后,植物在雨水的助攻下包围了石头,它爬上石头的顶端,向阳光的方向展开了自己娇嫩的枝叶,看得出,它是忍耐了很久才获得了自我涌现,它正为此欢呼呢。 在那一刻,李雨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什么。她开始在脑子里编舞,一边编着,她的身体一边不自觉地舞动起来。这一回,家具不再是障碍,它们反而成了她的帮手,她莫名地想起那个女邻居,那个一边辛苦偷情又一边努力维持正常生活的女人,她想象着那个女人的世界是怎样的,是不是那个女人比较贪心,什么都想要?是不是那个女人因为无法平衡自己的欲望,才最终被欲望所构陷?她感受着那个女人可能受到的种种冲击,她表现出那个女人的惊恐、懦弱、逃避和决绝的反抗。 李雨拼命舞动,她哭了,泪如雨下,不仅为那个女人,也为她自己。此时,她又想起现实中消失的人渣男友,她在咫尺之间从一个支点跳到另一个支点,她已经能完全伸展开来。她继续编舞,想象着自己是童话中的那条很傻很天真的美人鱼,而王子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当美人鱼变成人时,她的尾巴变成了脚,她的脚走在地上很疼,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刃之上,可是,王子非常轻易地抛弃了她, 她能怎么办?该如何选择?现在,她已经回不去大海了,那还要待在人间吗?她拼命想拼命跳,几乎在最后一刻,她发现,自己又有感觉了,她恢复了触感,能深切感受到撞到家具上的疼痛,她于是在泪水中笑了起来, 有感觉的感觉真好!
李雨走出了大泡泡。 她的脚流血了,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划伤的,但是肯定和无休无止地跳舞有关。齐未赶紧过来给她认真清理伤口,包扎,然后让她把脚平放在一张椅子上。 “怎么样,这些天过得有趣吗?”齐未问。 “爽极了。”李雨愉快地笑起来。 “我看到你跳舞了,说实话,真棒,你的舞蹈我这辈子见所未见!”齐未真诚地说。 那天,齐未给了李雨一个建议,作为一个旁观者,他觉得她应该搞搞直播,目前这玩意儿挺流行的。齐未说,就播她在泡泡里的生活,这种生活方式很新颖,有点儿像个小舞台,她的舞蹈也能发人深省。当然,根据他对公众的了解,那帮庸俗的家伙估计更想看一个漂亮的女生是如何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解决生理上的尴尬的。 对于齐未的建议,李雨很快就想通了,她放下舞蹈家的范儿,答应这么做。齐未第二天就拿来手机,支好架子,开始直播。 齐未之前为了宣传民宿,做过一点儿视频,所以有些经验。他先是拍了一通民宿周围的优美环境,等围观的人上来之后,就开始拍大泡泡。在音乐声中,李雨走进泡泡舞动起来,她有着动人的容颜,灵活无比的身体,还有着让人似懂非懂的想法,在那个小小的世界里,她时而欢笑,时而悲伤,时而若有所思,时而失魂落魄。 果然,李雨的直播火了,人们特别关心的有两点,一个本应该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舞蹈家为何会变得如此落魄,她要像瓶子中的一只蜜蜂一般舞蹈?另一件事儿人们更感兴趣,这么漂亮的一个女生,在公众的审视下该怎么上厕所啊,这可得看看! 当然,观众之中也有一些文青,他们对李雨舞蹈中表达的意象十分感兴趣。没过几天,“有来之坊”就在现实之中被其他人造访了,很快,客房就住满了。住客们白天围在大泡泡旁认真地观看李雨的舞蹈,他们似乎能被李雨的肢体所打动,常常有人看着看着就泪流满面;晚上,他们会坐在一起,无休无止地讲故事,有时李雨睡醒一觉之后,还能听到人们在低声述说,当人们的声音从大泡泡外传来,李雨的心里有一股莫名的感动,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对这个世界有用,竟然也能拯救一些人,她想,如果人们需要,她可以一直这么跳下去。
某一天,一个重要的客人悄然而至。齐未当时正坐在院子中喝茶,民宿里的客人们都出门了,李雨也去爬山了。那个人走进民宿大门时,齐未抬起头,看到一个长发飘飘、蓄着胡须的家伙。他走到齐未的面前,还没等齐未开口,就非常直接地说:“我是一个艺术家。” 齐未“哦”了一声。 “您这里有几扇窗子?”他问。 齐未想了想,说:“十四五扇吧?” “我想在您这里尝试做一个行为艺术,可以吗?”艺术家问,可还没等齐未回答,他又说,“当然,我会向您支付费用的。” 齐未点点头,他问:“那何时?” “现在可以吗?”艺术家问。 齐未有点儿意外,但想想就同意了,反正院子里也没人,闲着也是闲着。艺术家看到齐未同意了就一挥手,院子外马上走进来一帮人,这些人里有的扛着摄影机,有的带着让他非常吃惊的东西——弓箭,那种弓箭他只在电视里的体育比赛中见过。人们进来之后,就开始各种忙活,当摄影机架好,助手把弓箭准备好,然后递给艺术家,艺术家先是认真测量了距离,然后站定。坐在一旁的齐未实在不明白,他忍不住问:“先生,您打算干什么?” 艺术家转过头冲他一笑说:“射箭,我打算射14支箭。” 话音一落,艺术家张弓搭箭,一箭又一箭射向民宿, 他箭无虚发,每一箭都准确地穿过窗子射进房间,随即而来的是一阵阵的闷响。射完之后,他转过头问摄影师:“录下来没有?” “老师,录完了——”摄影师比画了一个OK的手势。 齐未目瞪口呆地看着,在电光石火之间,一切都结束了。这时,艺术家转过头,悠然地问他:“我提醒您一下,假设这些箭象征着外力,而那些房间象征着日常生活,那么请问,当一个外力穿透日常生活时,您会怎么办?” 艺术家说完,把一沓纸币放在茶桌上,带着人走了。齐未呆呆地独坐在院子中,他被震撼了。 实话说,这一回,外力打破了他内心的平静或者说麻木。他很久没有思考了,那些箭来得太突然,却似乎射到了他的心上,他忍不住回顾了自己的小半生,他曾是个软件工程师,现在是个民宿老板,他思考着艺术家给他提供的那个哲学意象,如果有外力打破他现有的状态,他该怎么办?显然,在外力闯入的那一刻,他无能为力,思考都来不及,可是,只要他能从此刻过渡到下一刻,那时,一切又不是完全失控的,人几乎在任何时候都是有选择的,只要他还活着。
那个客人后来又来了一次,这回他没搞艺术,而是直截了当告诉齐未,他看上了这个民宿,打算接手它。 夜晚,齐未和客人谈完生意,他回到自己的小房间,发自内心地松了一口气。 他想起,在成为民宿老板之前,他曾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文青,那时,他还在城市中干着“码农”的活儿,虽然收入不菲,但是日复一日996式的生活让他觉得毫无意义。在偶尔放松的时候,他会读一些不着边际的文章,尤其是爱读一些旅游博主写的东西,他们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在整个世界闲逛,不时发回绝美图片,那些酸气四溢的文字让他觉得在那遥远的地方才有他想要的生活。 最终,齐未被梦想所“欺骗”,他卖了在城里的房子,开始了驴友生涯。不久,他路过云涧里时,被这里优美的风景所深深吸引,他一时冲动用自己的积蓄租下了一座宽敞的私家院子,打算把它打造成一处别样的民宿。可是,从装修开始,他就发现现实与想象完全不一样,找包工队,买建材,处处都是坑,处处都得算计,在那些美美的图片背后,那些所谓的诗和远方在现实中叫作差价。 装修完毕,更操心的事儿开始了。他的民宿有七个房间,他每天所思所想,就是怎么能让远方的客人住进来。他写公众号,拍视频,力图在网上吸引人们的目光,他的努力慢慢有了效果,有人来了,他们待了几天感觉还不错,回去之后就口口相传,靠着口碑,更多的人来到民宿小住,他渐渐有了一定的盈利。 可是不久,他就发现周围的民宿多了起来,原来,一些与他相似的文艺青年,抱着和他类似的梦想也开始做店,于是,民宿的品类丰富起来,房间装修得越来越好,宣传也越来越出位,很显然,竞争变得激烈了。齐未感觉到了危机,但他别出心裁,想出了凭故事打折的办法,这招儿的效果算是不错,来的人比以前竟然多了不少。可客流的增加只持续了半年,之后又开始下滑,还好,就在局促之际,李雨出现了,她的到来意外地使“有来之坊”再次红火起来。 不过,即使如此,当那个客人出价后,齐未几乎一点儿也没犹豫,他立刻同意把民宿转让给了那个客人。他和那个客人签订了合同,拿到钱之后,马上租了一辆特别带感的房车,逃之夭夭,他受够了那种天天等人来的生活! 齐未没任何计划,他随便找了一条路线,一路狂奔而去,他穿过平原,翻过高山,跨过大河,来到天涯海角,他彻底解放了,终于成为一直想成为的自己。在路途中,他遇到了种种困难,也有相当美妙的奇遇,最特别的,他还和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共度了美妙的两个星期,之后两人相当坦然地分道扬镳,他们都知道那段情谊深不可测,但是他们注定要分离,那就是命运的力量。 不过,很奇怪的是,即使在做这件很快意的事情时,齐未还是觉得缺少点儿什么。他后来在路上才慢慢想明白,事实从来都跟想象的不一样,他缺的都是他想象中的东西。有一天,齐未的电话响了,他一接,是个陌生人,对方自称是房屋中介,然后问齐未, 哥,云涧里的民宿您需要吗?齐未听了一激灵,他问哪幢民宿啊?对方说,有个民宿叫作“有来之坊”,主人想出手。 九个月后,齐未开着那辆尘土满盖的房车回到了云涧里。重归“有来之坊”的那一天是一个很平常的日子,上午时分,齐未把车停在门口,看到门大开着,就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院子几乎没变,跟他走的时候一样,就是有点儿凌乱。齐未在院子中叫了几声,没人回应,于是,他就坐在院子中的那张旧方桌前,百无聊赖地享受着温暾暾的阳光。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起了李雨,那个美丽异常的舞蹈家,他本以为她的故事没什么稀奇,谁想,他自己竟然也被她的故事影响到了。 如果没有李雨,就没有其他人的到来,也就没有那些箭打破他的思维惯性。后来,在路上,他才发现,其实,自己的身上也有一层隐秘的镣铐——那就是对于诗和远方的执念。生活最终告诉他,所有的海市蜃楼都是要付费的,可他还是一直被那些幻象所引导所激发。但他又想,我这一生不就喜欢诗和远方吗?难道要放弃它,回到城市,再去过那种世俗的日子?不行,那肯定不行!可如果执着地追逐它,何时能找到呢?它到底在哪里呢?
李雨回到了城市,她在不经意之间彻底治愈了自己。走之前,她本想去向齐未告别,但是齐未没在,一个新来的服务生很客气地跟她结了账,李雨也就没多说什么。 生活很快恢复正常,李雨忘掉了过去所有的不快,包括自己的前男友。休息了一段时间,李雨打算干点儿什么,她一时没思路,就上网看看有什么新奇的玩意儿。她刚一点开视频直播,就赫然看到有一个女孩在跳泡泡舞,那个女孩和她一样也是在大泡泡里跳,只是那个泡泡被改进了,弄得特别梦幻、特别粉嫩,而且比原来大了好多,能同时容纳好几个人一起跳。李雨发现女孩跳得比她简单多了,动作明快,特别易学易练,而且女孩身后的人们一边跳一边喊着拍子,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明白过来,原来,人们把泡泡舞当健身操了。 李雨笑了,她觉得这样也挺好,不管她创作的泡泡舞到底是不是艺术,只要对人们有用就行, 这个城市的人们最喜欢的就是有用。对她自己而言,她觉得自己已经被解放了,当她学会在一个困窘的空间中开掘自我,她觉得一下子就飞跃了。 李雨放下手机,思考着,人们给了她启发,为什么一定要拘泥于专业化的场地呢?为什么一定要拘泥于专业舞者呢?她想起前辈舞者曾在水田,在海边,在山中林地和很多业余舞者,甚至和普通劳动者一起舞蹈,她想,她也可以开始一些尝试, 回到她本以为无意义的日常,为自己也为别人舞蹈。 齐未也想清楚了,他反思过去,展望未来,决定把现实和梦想结合起来。他转型去做了民宿装修,因为这事儿他太轻车熟路了,当年装修时没少跟各色人等斗智斗勇,他完全知道去哪儿买又便宜又好的材料,哪个包工头靠谱儿,活儿细报价还合理,而他自己也对各种现代装修装饰风格相当了解,他的目标客户就是那一批又一批到来的民宿小老板;同时,他还帮助现在的老板们转手房子,这些人都知道眼下市场不好做,大都想一走了之,齐未就为他们继续搞直播,介绍云涧里附近大大小小上百家的民宿,他的直播针对的就是那些城市中的小资,他们都疯了一般爱着诗和远方,当他们看到云涧里的慢生活时,觉得有人实现了他们的梦想,这地方得去啊! 齐未靠这种混搭的方式既能挣钱,又能在喜欢的地方待着, 这让他觉得真是一箭双雕。 某一天,齐未看完一个民宿的施工现场,直播完另一个网红民宿的午餐,就独自来到了溪水旁一家客栈的水吧里,他点了一杯啤酒,边喝边打开手机看视频,在快速滑动中,他忽然看到一帮人在跳现代舞,领头的正是李雨,她神采飞扬,后面跟着一大帮学员模样的人,他们穿着统一服装,在一块宽敞明亮的场地里七扭八歪地跳着,在视频的背景中能看到几个大字,李雨现代舞健身工作坊。李雨在视频中边跳边鼓励人们,她说:“其实,每个人都可以减肥,只要你怀揣希望,你就一定可以瘦下来。” 齐未一下子明白了,舞蹈家也彻底想通了,她抛弃了附着在身上的各种限制,不再那么端着了。齐未此时也来了兴趣,他放下酒杯,走到客栈的空地上摆好了姿势,他把手机放在桌子上,面对着它,当李雨的口令响起、音乐喷薄而出时,他忽然愉快而相当恶心地扭动起来,他这一生从未如此舞蹈过,他平淡的生活被那种突如其来的喜剧精神点燃了,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想,妈的,我为什么不能跳呢?胖子难道就没有追求吗? 【作者简介:晓航,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搞过科研,做过电台主持人,现从事贸易工作。1996年开始创作,至今写作300余万字。主要作品有《有谁为我哭泣》《佛光》《零落九天》《当兄弟已成往事》《当情人已成往事》《师兄的透镜》《穿过无尽的流水》等。曾获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小说选刊》优秀小说奖、十月文学奖等奖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