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语 小说讲述林燕燕的男人伟强莫名失踪之后,她带着两个孩子到了三门老家,接手了曾经的结拜姐妹、后来的欠债大户——“皇后娘娘”丁路路无力经营的客栈。在经营客栈的过程中,她慢慢发现爱情的再度到来。这个“皇后娘娘”的哑巴哥哥成了她生命中的另一种寄托。小说以花瓣式结构,讲述了林燕燕、丁路路,以及哑巴等人各自的人生和命运。三个人不断交集,多个人物轮番上场,呈现出了一幅社会推力之下的生活与情感的斑驳图卷。 哑巴、芭比娃娃、皇后娘娘 □ 萧 耳 董其林死的那天,林燕燕和一双儿女在杭州家中,王笛清去上海的一个博物馆演出了。海棠的上牙床掉了一颗牙,柱子哥下午忽然发烧了,一直哇哇大哭。到半夜,林燕燕怕小孩高烧抽搐,只好带上柱子哥跑去儿童医院,看急诊挂盐水,折腾了一夜没睡。就这样,这个从未见过父亲的男孩,永远地失去了亲生父亲。 夜半的急诊室冷冷清清,林燕燕守着哭累了刚睡着的柱子哥,心里有难言的悲伤涌起。回到家,天快亮了,安顿好柱子哥,上床休息,刚入眠,就梦见一只很大的蛐蛐儿从她腿上爬上来,爬到胸口就停在那儿,蛐蛐儿的眼睛巴巴地看着她,好像要说话的样子。林燕燕一个激灵,醒来后,翻来翻去睡不着,就给王笛清发信息,说,我心别别跳。也不说柱子哥发烧的事。以为王笛清要早上起床后才会看到,不料笛清很快回了过来,说,我中午就回来了,心安。林燕燕发了会呆,回了一个“安”字。 皇后娘娘 1 首先,有一个不安分的江南小镇女孩,整天做梦,想学唱戏。她遇到了一个戏班的男人,跟着这个男人跑起了码头。后来她从娘家小镇跑到了另一个小镇,扎根了下来。两个小镇模样有点像,都有一条河流过,方言也有点像,都说吴语,吃的菜里都会放一点糖,所以她的思乡病也不怎么重。 相比她的容貌,她的一生过得不算顺心。她生了一儿一女,儿子是个哑巴。一开始不哑,后来生病哑了。女儿是她跟第二任丈夫烧饼师傅生的,这女伢儿小时候跟个人精似的,稍微长大点,跟她年轻时一样,一副贱骨头,泼天泼地,有过之而无不及。母女俩亲得不得了,亲如知心姐妹,也乱了母女的辈分,母亲就不怎么上心哑巴儿子,同一个院子里住着,时常忘记亲儿子的存在。母亲跟女儿在正房里打打闹闹,在床上滚来滚去,女儿长大了,“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作为口头禅的木头老公,时常被她赶去哑巴儿子的西厢房睡。这样母女俩就占有家里唯一的一张大床。大床的绣花枕头底下,有一本《越剧戏考》。她还有一身的戏服行头,藏在一只樟木箱里。 她女儿十来岁时,有了个绰号,叫“皇后娘娘”,大家都这么喊,渐渐掩盖了她的大名丁路路。 《越剧戏考》是她的宝贝,也是女儿小时候唯一的课外读物。有一个冬天的日子,天气冷,丁路路一个人赖在床上,随手翻《越剧戏考》,翻到某一页,顶上空白处有一行斜斜的铅笔小字:“走就走,千杀刀的,死人”,写得歪歪扭扭,疑心是自己母亲的笔迹。丁路路就想,母亲骂的这个千杀刀的,一定是个男的,却不知是个什么样的男的。 她说话声音清亮,脸上总是红扑扑的,像涂过胭脂,有几分姿色。那时候穷人家重男轻女,如果先生了女儿,有些人家会给女儿取名为招弟、盼弟、来弟、引弟、爱弟,要是去掉姓,重名的就很多。她来到世上,得到一个不甚满意的名字,就叫王招娣。 先说这个没头没脑的漂亮姑娘王招娣是怎么来到这个她娘家下游的镇的。 王招娣的娘家,在一个运河边的小码头。她后来以为那里才是真正的江南。她生活的小镇,红烧羊肉是名扬天下的美味。王招娣从小爱听越剧,姆妈也是戏迷,她做姑娘时做梦都想去剧团当花旦。后来有一次,她娘家的小镇上,来了个邻县的越剧团演《追鱼》,她认识了剧团的一个男老师,想拜师学艺,就老是去老师住的剧院后面的招待所找他,向老师请教这请教那。老师将夏布帐子的帐钩一放,两个人躲进帐子就好上了。那时王招娣初中毕业闲在家里,本来等着街道里来招工的,结果一来二去,追着《追鱼》的剧团跑码头演出,就到了这个运河边的镇子,跟老师安定下来,在这里成了家,生下了儿子。 丁路路这个小妖精,活脱脱又像她年轻时的翻版,也想过当花旦,唱戏,只是聪明面孔呆肚肠。 王招娣在这个陌生镇子的好日子,总共过了三年。第一个男人,当年一起带她出来投奔县越剧团的老师,后来当上了县越剧团团长,一时夫贵妻荣。再后来,她怀孕期间,团长又迷上了剧团的一个临时工姑娘,跟王招娣当年一式一样。那姑娘身材颀长,也有几分姿色,干着剧务,又想学戏,临时演个丫环跑龙套,剧团团长有次在道具仓库间里间和临时工姑娘睡觉,正好被副团长抓个现行,将两人扭送派出所。倒霉的团长,不仅有了生活作风问题,还被坐实了破坏军婚的罪名,坐了牢,因为那临时工姑娘在老家村子里,已经跟当兵的未婚夫订过亲的,虽说并没有领证,但还是被严判了。王招娣又羞又气,丈夫坐牢后一个月,她生下儿子,因为正对风流丈夫恨之入骨,也不怎么喜爱这个长相俊俏的他留下的种。小婴儿两岁时发高烧,拖了两天,又抗生素过敏,一时处理不当,成了哑巴子。 王招娣顿感风霜刀剑严相逼。咬牙跟搞腐化堕落的丈夫离了婚,自己带着哑巴儿子过活。她本来在剧团里又没有正经行当,算是家属。现在一个家毁了,谁也没补偿她,她就这么收拾收拾,离开了剧团这个伤心地。 离婚后,她先在镇上做裁缝为生,找她做衣裳的男人女人就多起来,但是也多不到哪里去,因为那时做衣服还要布票,布票够了才能买布裁衣,一年春秋冬夏,也就做几回新衣裳。哑巴儿子在一旁不吵不闹挺安静,但大多数有点喜欢王招娣妩媚的男人一想,这小哑巴毕竟是个麻烦,虽然政府有聋哑学校,有福利工厂,但要给哑巴当继父,想想还是复杂,要被街坊笑话的。岁月蹉跎,王招娣本来内心有点骄傲的,但现实面前,她的期望值也只好一点点放低了。 丁路路的爸丁国铨,相貌平常,皮肤白净,是点心店的职工,每天在一只老虎大灶前烤烧饼。每天点心店的顾客就拿着写着烧饼几只的小票,到他这里等候取烧饼出炉。烧饼里面塞有一些猪板油,一点葱花,饼皮上撒些芝麻。丁国铨用一把火钳,把做成形的烧饼面团一只只贴进灶膛里,过个十来分钟,喷喷香的烧饼出灶。烧饼四分钱加一两粮票一只,镇上人喜欢烧饼里夹根油条,又咸又香,有时间的话,就坐下来喝碗咸豆浆,换换口味,五分钱一两粮票一个包子,再享受一点,六分钱一两粮票一块猪肉馅的方糕。一顿小落胃的早饭就管饱,一只烧饼,加一碗小馄饨,也能对付一顿中饭。镇上最热闹的中心街上,卖烧饼的地儿不少,但还就是丁国铨的烧饼烤得最地道,大家宁可排队都要等他的烧饼火热出炉。 王招娣当年是这样走进丁国铨家的院子的。第一次由介绍人领进丁国铨独居的院子,正是桃树开花的四月,她觉得树枝上粉灿灿的桃花,就是青春艳丽的自己。可她命不好,那时候已经是一个拖着个哑巴儿子的离婚妇女了,当时镇上几乎没有听说过谁离婚的。 哑巴儿子三岁时,王招娣原来剧团的一个小姐妹国英来看她,说她表弟家小院的桃花开得旺,问王招娣要不要一起去看花,她就跟着国英去了清溪边上,三拐两拐,拐进一条三人宽的巷子,一个院子,爬山虎已经爬满了大半面墙壁,门前的一边,是一方洗衣用的水泥石板,一扇木门推进去,丁国铨,那时候还是个单身汉,正用河边提上来的洋铁桶里的水浇灌园子,又要伺弄新种的月季。王招娣见是一个白净的男青年,倒不讨厌,见小院子里桃花开得粉粉红,就问那男青年这桃树能不能结桃子。丁国铨回答,还没结过呢。他表姐就从屋子搬出两把竹椅子来院子里,让王招娣坐。她才知道,原来小姐妹带她来相人呢。 坐了一歇,丁国铨说要洗个手给她们泡茶,王招娣忙说看下花就走,不打扰他。国英就问表弟讨要两枝桃花枝,说一人一枝,拿回去插花瓶。所谓花瓶,实际上是医院里医用的盐水瓶,但盐水瓶到了巧女子手里,都能插花,这就是女人的好处了。丁国铨虽爱种花种草,却是想不到把花插到盐水瓶里,再摆进房间的。 丁国铨说,我去拿剪刀来。进屋去拿了剪刀,剪了两枝桃花给小姐妹,两个女子热热闹闹地道了谢,风一样走了,丁国铨隔着墙门,听到王招娣赞叹这桃花真好看,声音清脆悦耳。 回去的路上,国英才说了丁国铨家里的情况。丁家父母是三年自然灾害时,从江北那边南下,逃荒过来的。王招娣自己是外乡人,对“江北人”不敏感,但小镇世世代代以为自己是江南水乡人士,有种天然优越感,是看不起历代从长江以北逃荒来的江北人的。本地人也不大乐意跟江北人联姻。镇上江北人基本定居在桥南,一开始有点像河边的一个棚户区,慢慢地,江北人很勤快,生活在小镇扎根下来,孩子也上镇上的学校念书,学一点吴侬软语,不讲铿铿锵锵的江北话了,听一点江南的戏文,同化了,但隐约的鄙视链还在。有些胆大活络的江北人,就开始租到桥北的公租房。丁国铨的父亲是漆匠,会一手漂亮的油漆活,当时镇上人家结婚打家具,打了家具要上漆,家具上还画些简单的花鸟虫鱼,都会找他。付几块钱工钱,还给烟,管饭。后来,他们家就租了这个小院子中前院的一进,安下家来。但是数年后,丁国铨的父亲有事回了苏北扬州那边,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听说死在了家乡两个大姓的一场大规模械斗中。丁国铨初中毕业后留在镇上,后来就招工进了点心店,先是当学徒工,后来满师,就是正式职工了。他是外乡人,镇上只有不太往来的远房表亲,又比较内向,那时找对象主要靠人介绍,丁国铨闷声不响,一直到28岁了还是个光棍,自己倒是守着小院子,三餐基本在点心店解决,有限几件衣服找裁缝,点心店里有工作服,弄弄花花草草,日子过得略有富余。 表姐国英时常到他点心店吃早点,就想给表弟介绍对象。介绍了几次,发现表弟不太喜欢粗鄙的女人,有力气能干活的也不稀罕。后来又介绍了一个家里兄弟姐妹多的女子,他父母最好早点把大女儿嫁出去,好腾地方,姑娘是小学语文老师,也是个戏迷。国英就给了两张戏票,让他们一道去镇上戏院看《碧玉簪》,可是点心店工作的表弟每天起得早,看着看着,晚上八点光景,在戏院里睡着了,那姑娘一场戏文下来,又见他寡言木讷,事情就黄了。丁国铨本是苏北人,不是土生土长江南人,对越剧不感兴趣。 忽有一日,碰见小姐妹王招娣,国英觉得这两人倒可以一试。王招娣虽有哑巴拖油瓶,但人长得水灵标致,这样的女人不会嫌弃老实巴交的江北人表弟吧。这表弟,不抽烟不喝酒,虽是个点心师傅,但是心里有小九九,粗鄙点的女子,他看不上,宁可一个人。呆头鹅配鹅蛋脸,没准命中注定。 先不说破,国英就借口带王招娣去表弟家的院子看花,折花,顺便看看两人有意无意。只要不讨厌就有了可能性,处对象一开始都是这样的。回去路上,国英先问女方心思,王招娣呢,半天不响。最后小姐妹国英说,你讨厌他不?王招娣摇摇头。国英趁机说,要不先处处看?王招娣这回爽快地说,他家的院子倒是好。国英说,他人老实,绝对不滑头。王招娣幽幽道,看看桃花,就知道红颜都是薄命的,花无百日好。 第二天,国英到丁国铨工作的点心店吃早饭,等烧饼的时候,就问表弟,礼拜六给你两张票?丁国铨说,哦。表姐说,你请她去看吧。丁国铨又说,哦。表姐凑到表弟跟前,又咬耳朵低语,“不过她比你大两岁,有个拖油瓶哑巴儿子。”丁国铨又说,哦。表姐说,她一个女人家,外地人,可怜的。丁国铨说,无啥。 表姐就猜,这木头表弟喜欢上这个跟她一起来看桃花的女子了。 30岁那年,王招娣再嫁给丁国铨。丁国铨还是不喜欢越剧,却喜欢王招娣。哑巴儿子也一起跟过来,丁国铨倒并不在意,多个人,添双筷子而已。他在国营点心店,毕竟有点便利。哑巴从小不讨人烦,性格文静,看继父院子里的花草,都像在沉思。丁国铨也尽量对她母子俩好,每到星期天早上,都会包好吃的小馄饨给母子俩吃,小哑巴脸上笑意也多起来,小脸上红扑扑了。丁国铨上无父母,没有七大姑八大姨耳边叨叨,别人议论他娶的是二婚头,他只装听不见。 结婚头几年,丁国铨美人在抱,有惊喜感,两个人都年轻,也彼此贪恋。王招娣做了几身衣裳给新夫君,休息日出门的丁国铨,比小伙子时更有模有样。王招娣有时会在院子里咿咿呀呀唱几句,问丁国铨好不好听,丁国铨笑笑说,我不懂。王招娣就觉得丁国铨太笨,不解风情。 婚后生活大致不错,除了冬天早上,丁国铨四点就要去上班,留给王招娣一个漏冷风的被窝让人气恼,其他都过得去。王招娣不喜庖厨,丁国铨做好单位的点心继续做家里的饭菜,小镇上多的是买汰烧男人,他也不觉得自己女人懒。过年过节前,裁缝生活忙起来,王招娣要挑灯夜战,很费眼睛,丁国铨就换了六十瓦的灯泡,宁愿电费贵一点。 美中不足的是,婚后两年多,王招娣没有怀孕,丁国铨慢性子,王招娣急性子,悄悄去县医院检查,医生跟她说,你没有毛病,只是子宫位置不容易怀孕,多多努力就是了。王招娣就靠在剧团里学的一点功夫,每次房事后就在床上倒立。 后来终于倒立出了闺女丁路路。王招娣一见到初生的女儿,一个漂亮的小婴儿,就是院子里桃树上的一滴露珠,就说女儿名叫丁露露,后来听人闲话,女孩子叫露露,今后婚姻不大好,又改叫路路,意思是长大了门路多。丁国铨想不出特别的名字来,他们的闺女就叫丁路路了。那时候,女孩子带重字的名字叫起来最洋气。丁路路三岁就会在床上倒立,十分淘气。 丁路路从小就和***亲密得不像母女,倒像是一起厮混的小姐妹,两个人好起来,就窝在房间里,拿着一本越剧戏词一道唱,路路唱旦角,学王文娟,***唱小生,学陆锦花。有时候丁路路唱跑调,王招娣就教她说,阿囡你呆肚肠,这个地方要用假嗓唱,真嗓怎么唱得上去呀。这娘俩有时调皮起来,在大床上抱着滚来滚去,互相咯吱调笑,两串笑声绕来绕去,像一种特别的唱腔。 丁路路人生的第一个小姐妹,叫林燕燕。当年班里有个男同学爱捣乱,给同学取绰号,就故意反着叫:丁燕燕,林路路。两人从小学到初中都在一个班里,经常是别人乱叫,她们乱应。如此制造出无数欢乐效果,有时那个捣蛋男生乱叫林路路,正巧碰着丁路路不高兴,就在教室里追着那男同学要打,还没发育的小个子男同学抱头鼠窜。嘻嘻哈哈一溜烟儿跑开了,丁路路也是在那个时候,初露尤三姐一般的泼辣风骚。 后来一次回家的路上,两个小姑娘一起走着。林燕燕忽然说,我不想马上回家去,先去你家玩一会儿吧。一路上,丁路路的手甩来甩去,没个停的时候,她一会儿摘片树叶,手里撕着把玩,一会儿采喇叭花玩,把喇叭花也撕碎了拍到地上,蹦蹦跳跳。 丁路路忽然灵机一动说,他们叫我们丁燕燕林路路,不如我们结拜姐妹吧。 林燕燕迟疑地说,戏文里都是结拜兄弟呀。 丁路路说,结拜姐妹也有的,越剧十姐妹就是义结金兰啊。 林燕燕说,桃园三结义那才叫义结金兰。 丁路路说,管他呢,男女都可以义结金兰的。 林燕燕应声说,好呀,我们义结金兰。 她们互问生日,丁路路比林燕燕大半岁多。 到了丁家的院子,两个小姑娘见四下无人,丁路路说,这棵石榴树给我们作证吧。我们朝它拜三拜,再学戏文里的女子那样互相道个万福,就义结金兰了。林燕燕捂嘴娇笑。丁路路又说,男的结拜兄弟,要手腕上放点血,滴在一个碗里,从此就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林燕燕一听就怕痛,但最后,丁路路并没有提出这个要求,只是说,明天我们交换一条手帕吧。第二天,林燕燕拿了两条荷花白底手帕,送了一条给丁路路当信物。 义结金兰后,丁路路家里的欢声笑语更多了。平时哑巴哥哥不在家,他在县城的聋哑学校上学,要到周六下午才放假回家。丁路路眼里也不大有哥哥,自己欢快地进进出出,连招呼都不跟哑巴哥哥打。倒是林燕燕每次去她家,如果遇到哑巴哥哥坐在窗前看书,就往窗子里面笑笑,微微点个头,算是打过招呼了。有次林燕燕对丁路路说,你哥哥怎么老是在看书呀?也不出来跟我们玩。又有一次说,你哥哥怎么像个呆秀才,一天到晚就知道看书,书有什么好看的。丁路路总是轻描淡写地说,他就是个木头呀,除了看书,就是吹笛子,要么玩蟋蟀。 西厢房有一排四扇老式雕花木窗,是向小院子敞开的。哑巴哥哥斯斯文文,时常穿一件干净的灰布衫,白白净净的,坐在窗前看书或吹笛。哑巴哥哥并非真正的聋哑人,小时候生病,发高烧好几天,烧迷糊了,后来不知怎么搞的,耳朵聋了一阵子,两年后渐渐又能听见了。据说小哑巴子最先听到的,是夜里院子里有蛐蛐在唱歌,从此,小哑巴子就爱上了听蛐蛐唱歌。 哑巴哥哥复聪之后,就是发不出声音,可能是声带彻底烧糊了。 有一次,哑巴哥哥窗前读书时,一抬头,正巧林燕燕从他窗前走过,见哑巴哥哥低头看书的样子俊秀,像戏文里的秀才张生,不免多看了一眼。另有一次,夏夜七八点钟,哑巴哥哥在窗前吹笛子,非常专注的样子,吹完一曲,见林燕燕立在他窗口,歪着脑袋认真听着。有时哑巴哥哥见妹妹和林燕燕两个小姑娘在院子里玩踢毽子,有时打打闹闹,他听到她们在议论他。 有时候放学早,丁路路带着林燕燕顺路拐到桥脚边点心店,向她爸要个烧饼吃,这时候,丁国铨的点心店正是要打烊时分。丁国铨笑眯眯地递过在炉膛的余温中保温的烧饼,两个小姑娘接过烧饼,清脆地笑着,像一阵风吹走了。 丁家院子,有四棵会开花的树。腊梅花月季花桃花石榴花开了,谢了。腊梅有幽幽的暗香,桃花烂漫,月季和石榴都开得比较家常,那真是个美丽的院子。那院子基本上是丁国铨下午3点半下班后回家整饬的。丁路路家的饭也是她爸回家烧的,菜,是她爸回家顺便买的。那时候没有自来水,只有井水和河水,她爸天天去河边洗东西,打井水烧水做饭,那口井是乾隆年间就有的老井,井边总是遇到忙碌家务的女人,说你这种买汰烧男人,家里女人真是有福气,丁国铨总是笑笑。忙完了所有的事后,丁国铨就用红茶碎末泡一缸茶,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浅浅歇个脚。偶尔在夏天夜里,父子俩蹲在院子里斗蛐蛐,哑巴哥哥手里拿个电筒,父子俩其乐融融,院子的壁脚处,搁了一溜儿小陶罐,都是蛐蛐们的窝,有会斗的,有会唱歌的。也不知丁国铨哪儿找来的,还有竹编的漏孔细细的笼子。母女俩则在院子里搭起的竹榻板上半坐半卧着,兴致勃勃地哼戏,也其乐融融。 王招娣跟丁国铨结婚后,还是没有正式工作,做家庭裁缝挣几个散钱,收入不固定。但在家里,王招娣说一不二,丁国铨好像没啥地位。为了给宝贝女儿丁路路多几件新衣裳,有一次,丁国铨带哑巴哥哥坐了趟轮船,半日后,到了杭州里仁坊巷,带去的几条蛐蛐很快卖掉了,换了钱回家,丁国铨给哑巴哥哥在附近的一家笛子作坊买了支新笛子,余钱回来都交给了王招娣,王招娣没想到蛐蛐换了这么多银子回来,顿时眉开眼笑的。以后想改善生活了,就催着丁国铨去抓蛐蛐,丁国铨却说,能卖得出价钱的蛐蛐并不容易找,全是凭运气的。奇怪的是王招娣说了这话后,丁国铨反倒是抓不到上品的蛐蛐了,两三年内,又去过几回杭州里仁坊巷,蛐蛐换得的银子都没有带哑巴哥哥去的第一次多。 …… (全文详见《江南》2023年第三期)
萧耳,作家,资深媒体人,高级记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为《南方周末》《书城》《信息时报》《百花洲》等多家文学期刊、时尚杂志和报纸写专栏,在《收获》《钟山》《上海文学》《大家》《小说月报》等文学刊物上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种。出版有长篇小说《鹊桥仙》《中产阶级看月亮》《继续向左》;文化随笔《樱花乱》《锦灰堆 美人计》《小酒馆之歌》《女艺术家镜像》《20世纪60年代西方时尚符号》及电影文化随笔《第二性元素》、文化地理随笔《流光记》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