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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22年第5期|庞余亮:小虫子(长篇散文 节选)

时间:2023-04-27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庞余亮 点击:

推荐语

此作为新晋鲁奖得主庞余亮酝酿多年的充满童趣和虫趣的长篇散文。

作者是家里最小的男孩,又被爹娘唤名“老害”。从开篇的《母亲都是唐僧肉》到《蜜蜂与怪孩子》《被蜻蜓欺负的人》再到《很多虫子很多他》《虫子什么都知道》等,一以贯之的是艰难年代里老害的成长。童年寂寞,只能和小虫子们为友为敌,在漫长的拉锯战中,渐渐长大的老害体验到了世界的奥秘和生活的百味。虫子蝉蜕,这个中国孩子在充满泥腥味的土地上蓬勃成长。作品中的每个故事和每个人物,都深扎在苏北平原那块结实的大地上。在温润别致的语言之旅中,既有世间万物相互照应的幽默,又有浓郁亲情和自然生长的爱心,更有对乡间三十多种小虫子独特的温情回忆。这是具有中国特色的童年传记,也是拥有汉语之美的散文佳作。

小虫子

□ 庞余亮

母亲都是唐僧肉

有一天,傻孩子又冒出了一句傻话。

这句傻话他憋在心里好多天了。

他发现母亲的眼里总是阴雨天。

母亲说他真是傻孩子,那不是淌眼泪,而是她的眼睛容易惹虫子。

为了证明她说的全是真的,母亲让傻孩子帮她吹眼睛里的虫子。

后来,虫子没能吹出来,一摊口水却落在了母亲脸颊上。

“你是不是想把我吃了?!”

“难道我是唐僧肉?!”

傻孩子没说话。

后来,傻孩子眼睛里手掌里嘴巴里,全是躲在母亲眼里的那些虫子。

六指奶奶看不过去了。

“下辈子,你会变成虫子的!”

傻孩子并不相信下辈子。

有一天,傻孩子在院子里冲凉。

母亲抬头看了看月亮,又看了看他。

傻孩子的身上竟爬满了虫子。

虫子精!真是妖怪呢,虫子精!白天里装作傻孩子的模样,到了月亮下,虫子精就现出了原形。

其实那不是虫子,而是明暗不一的伤疤呢。

听到傻孩子在月光下给她历数每一道伤疤的来历,母亲很生气。

母亲想不到他是个记仇的人。

许多虫子吃过傻孩子,傻孩子也吃过很多虫子。

傻孩子记的是虫子们的仇。

傻孩子有过许多名字,有一个名字很独特:“老害”。

知道傻孩子叫“老害”的人不多了。

比如父亲和母亲,还有六指爷。还有那个总喜欢用右手多出来的第六根指头“传染”给他的六指爷。

他们都走远了。

都不在这个地球上了。

傻孩子是父亲母亲的第十个孩子。

“老害”:累赘和负担。

傻孩子还是固执地认为,不完全是累赘,也不完全是负担,“老害”就是指“害人虫”。

“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土墙上总是有这样的石灰水刷的口号。

傻孩子趁着没有月亮的晚上,贴在墙根,踮着脚把上面的字一个个抠掉。

那些石灰水的字跟着发着暗光的土块往下落,沙沙地响,像有很多虫子在黑暗中乱窜,又有许多蒙面小偷在飞檐走壁。

老害出生后十天,母亲用旧头巾把他包好了,放到了那只老竹篮里。

那是母亲用二十个鸡蛋跟人家货郎换过来的老竹篮。

负责拎走老竹篮的人是六指奶奶。

六指奶奶出去走了一圈,又把老竹篮和竹篮里的老害拎回来了。

“为什么送不掉呢?”六指奶奶拎着傻孩子的招风耳说:“讨债鬼啊,还不是为了前世的债!”

六指奶奶的指头肉乎乎的,傻孩子的耳朵一点也不疼。

天下的母亲,都是唐僧肉。

 

蜜蜂与怪孩子

春天是个奇怪的季节。

田野里全是花。桃花。梨花。杏花。油菜花。野麻菜花。蚕豆花。豌豆花。紫云英花。黄苜蓿花。

沟渠里也是花。荠菜花。紫地丁花。宝盖草。婆婆纳。蒲公英。雀舌花。野荞花。就连草垛的角落里,也冒出了许多小小的叫不出名字的奇怪花。

肆无忌惮的花把村庄染得香喷喷的。

很多蝴蝶、很多蜜蜂跟着飞了过来。

到了春天,村庄里也会出现许多怪孩子。

有一个怪孩子,大部分时间里在说话,停不下来地说,说啊说啊,不知道他肚子里为什么有那么多的话,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喜欢说话。没有人听他说话,大家也没时间听他说话,油菜花开了,麦子拔节了,该做的农活多着呢。

到了晚上,大人们有闲空说话了,但他们说的都是大人们之间的事。这个喜欢说话的怪孩子总是会插话,说的都是他白天没有说完的话。

“你不开口,没人怀疑你是哑巴。”

怪孩子从来不怕被骂。

如果他多嘴了被骂,怪孩子更不生气。今天他在人家的屋檐下,偷偷找到了满满芦苇管的蜜蜂屎呢。他的嘴巴里全是蜜蜂屎的甜呢。蜜蜂屎的甜不同于茅针和芦根的甜,茅针和芦根的甜是寡淡的甜。蜜蜂屎的甜也不同于榆钱和槐花的甜,榆钱和槐花的甜是水水的甜。蜜蜂屎的甜也不同于高粱秆和玉米秆的甜,高粱秆和玉米秆的甜是干巴巴软绵绵的甜。

酸甜酸甜的蜜蜂屎是实打实的甜。

但这甜是不能说的,说出来就要被骂。草房子的屋顶是麦秸秆,麦秸秆的下一层是坚硬的芦帘。芦帘都是一根又一根长长的芦苇管编成的。

蜜蜂们最喜欢在屋檐伸出来的芦苇管中“屙屎生蛋”。

怪孩子眼睛尖,他早看到了蜜蜂生蛋的那管芦苇头上有虫眼。

怪孩子总是趁着人家的狗没有发现,偷偷把这管有虫眼的芦苇扳下来,再躲到草垛里把这管有蜜蜂屎的芦苇咬开。哎呀呀,里面全是黄黄的粉末。黄黄的粉末酸甜酸甜的。有时候,黄黄的粉末里面还有小白虫子,可那也是甜甜的白虫子啊。

满鼻子的油菜花香。满嘴巴的蜜蜂屎。甜得太正宗的蜜蜂屎。怪孩子有太多的幸福要说出来,但他又不能说得太明白。只好转弯抹角地说。东躲西藏地说。顾左右而言他地说。

有时候,怪孩子的话拐得太远了,就再也拐不回来了。

怪孩子太想告诉大人们了,蜜蜂们聪明着呢。找有蜜蜂屎芦苇管的人太多了,有人发明了芦苇管“钓”蜜蜂屎的办法,去弄几根稍粗一些的芦苇,用菜刀把它切成一段一段,一头空一头带节,然后用稻草把好几节捆成一小捆,模仿成“屋檐”的样子,塞到过去有过“蜜蜂屎”的土墙上。但过了几天,芦苇管里往往是空的。

没有一只蜜蜂会上当的!

怪孩子的话太多了。大家就当他什么话也没说。

七岁八岁狗也嫌呢。

每隔一段时间,怪孩子又会变得特别懂事。突然不爱说话,也突然不多嘴了。有人问他,为什么不说话了,为什么不多嘴了,为什么变成哑巴了?

怪孩子还是不说话,只是抿着嘴巴笑。

后来还是大约猜到了原因,这个怪孩子,肯定是不想让人家看到他的豁牙呢。

怪孩子到了换牙季了,他肯定是不想让人家知道,他嘴巴里的“大门”被人家借走了呢。

无论大人们怎么调侃怎么激将,怪孩子都从来不反驳不辩解,还是抿着嘴巴笑,一副金口难开的好脾气模样。

其实大人们粗心了,怪孩子出问题了。

他的舌头被蜜蜂蜇了呢。

这是因为“甜”惹出来的事故呢。

屋檐下有蜜蜂屎的芦苇管都被小伙伴们找寻光了,还是有人发现了另外一种残酷的“甜”——蜜蜂蛋。

蜜蜂蛋在蜜蜂的肚子里,要想吃到蜜蜂蛋,就得捉到活蜜蜂。

怪孩子早准备了一只玻璃药瓶,瓶盖上戳出了两个眼,里面是蜜蜂爱吃的油菜花。

所有的蜜蜂都爱油菜花。

吃饱了油菜花粉的蜜蜂,就像喝醉了似的,特别喜欢钻到土墙缝里打瞌睡。

怪孩子的目标就是那些钻土墙缝的蜜蜂。

怪孩子将瓶口对准洞口,再用一根稻草伸进洞里戳蜜蜂,被惊扰了的蜜蜂很生气,嗡嗡嗡,嗡嗡嗡,东倒西歪地爬出来,正好落到了怪孩子手中的瓶子陷阱里。

瓶子差点从怪孩子的手里滑下来。

怪孩子赶紧抱住变沉了的瓶子。

吃饱了油菜花粉的蜜蜂实在太重了。

怪孩子躲到了谁也发现不了的草垛里。

他要吃蜜蜂蛋了——也就是蜜蜂肚子里的“甜”。

吃蜜蜂蛋是一门绝世功夫,从瓶子里小心取出那只蜜蜂,把蜜蜂头部和肚子拉成两段,扔掉头部,留下肚子,再从肚子里找到一滴无色透明的液体蛋。如半个米粒大小的液体蛋,也就是蜜蜂蛋!

往往到了这时候,怪孩子的嘴巴里已经满是口水了。往往到了这时候,他依旧会深吸一口气,慢慢探出那根已馋甜馋了一万年的舌头,微微舔那个蜜蜂蛋:这是世界上的最甜最甜的蛋呢。

往往到了这时候,怪孩子就“失忆”了——蜜蜂蛋上有蜜蜂刺的!

他的舌头被蜜蜂刺准确地蜇中了。但怪孩子还是毫不犹豫地把蜜蜂蛋吃下去了。又疼又甜。疼中带甜。

疼中带甜的甜仿佛比从未吃过的甜更甜。

过了一会,怪孩子的舌头就肿起来了。疼痛和肿胀把怪孩子的嘴巴塞得满满的。

怪孩子只能变成哑孩子。

怪孩子,哑孩子。他的舌头已成了肥大的猪舌头。

怪孩子想自己吃蜜蜂蛋吃得实在太快了。

完全可以慢下来的,别人不会抢的。怪孩子反省了一会,还是停止了自我反省。万一别人过来抢走他的那最甜最甜的蜜蜂蛋呢。

万一的事,也是有过的。

越来越肿胀的疼痛让怪孩子的眼中已噙满泪水,他还是不能说出他的疼痛。

如果开口说话了,怪孩子用疼痛换来的甜就从嘴巴里跑出来了。

如果父亲知道了他被蜜蜂蜇伤了,肯定会用最初的办法给他治蜜蜂蜇伤呢。

那还是他更小的时候,怪孩子误撞了一个胡蜂窝,愤怒的蜂全向怪孩子扑过来。怪孩子吓得赶紧往家里跑,细腰长身子的胡蜂还是扑到了他的脸上头上。

怪孩子被蜇成了一个大头娃娃。

父亲让怪孩子自己撒一泡尿,然后再用他的尿一一涂在“大头娃娃”的脸上,父亲涂抹的动作很粗鲁,有些尿还是涂到了他的嘴唇上。

父亲肯定会用这样的方法对付他现在嘴巴里那根肿胀的舌头。

他不能既吃了甜,又吃了尿。

他只能做那个抿着嘴巴笑金口难开的怪孩子。

过了一段时间,怪孩子又成了一个多嘴的孩子。再过一段时间,他还会成为一个懂事的孩子,抿着嘴巴笑,不说话的好孩子。真正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好了伤疤,为什么还要想起疼呢?

怪孩子想,甜多么重要,蜜蜂屎的甜,蜜蜂蛋的甜,比那些伤疤,比被蜇的疼重要多了。不说话也没什么,甜就和疼痛一起被他紧紧关在嘴巴里,再也跑不出来了。

花还在开,蜜蜂还在飞,怪孩子还在田野中奔跑。

疼和甜的几次战争后,怪孩子觉得“甜”没有变,而“疼”,渐渐小多了。

等再后来,怪孩子的舌头再也感觉不到“疼”了,甜甜的春天就这样过去了。

 

被蜻蜓欺负的人

有段时间,他特别喜欢生气。

因为有人说他像只小田鸡:胳膊细,肚皮大,整天呱啦呱啦,整天蹦来蹦去,就是只小田鸡呢。

母亲说像田鸡有什么不好的,人家还没说你像癞蛤蟆呢。

也有人说他像螳螂:脾气不好,喜欢歪头斜眼看人,动不动就挥舞着两只小胳膊扑过来,十根长长的脏手指抓到哪里,哪里就是十道血痕,这不是好斗的螳螂是什么?

于是,他又继续生闷气。

母亲说,嘴巴长在别人的身上,人一生下来就是让别人说的,还好人家没说你像一碰就爆炸的土狗子呢。

母亲的话很不好听。

但他是不会生母亲气的。

母亲头上的白头发太多了。六指奶奶说了,只要儿子一次不听话,妈妈头上的白头发就多出一根。

如果有人说他像蜻蜓,他就不生气了。

偏偏没人说他像蜻蜓。

他喜欢蜻蜓。

蜻蜓太聪明了,很少有人能捉到正在玩耍的蜻蜓。黄蜻蜓。青蜻蜓。黑蜻蜓。红蜻蜓。振动翅膀的蜻蜓们像有绝世轻功一样,悬停在荷叶上,悬停在树枝的顶尖上,悬停在最危险也最美丽的草尖上。

蜻蜓们的悬停,蜻蜓们的盘旋,蜻蜓们的警惕,都让他崇拜得不得了:他捉过很多虫子喂老芦,但他从来没有捉过蜻蜓喂老芦。

有人想捉蜻蜓的时候,他总是站在一边,在心中暗暗为蜻蜓加油。

蜻蜓们落下,旋即又起飞,晃动的草茎像是骄傲的食指在摇动在嘲笑那徒劳的捕捉者,蜻蜓们依旧悬停在空中,乔其纱般的翅膀在阳光下微微闪光。

他知道,那闪光的还有他的小骄傲。

他的担心永远是多余的。

蜻蜓们的眼睛太大了,警惕的它们比他还仔细还小心呢。

其实,他最像蜻蜓呢。

他不止一次去池塘边的水面上,看池塘里自己的小影子,那是一个张开双臂准备飞翔的小男孩,一个既像蜻蜓又像飞机的男孩。

蜻蜓像飞机。玉蜻蜓飞机。黄蜻蜓飞机。青蜻蜓飞机。黑蜻蜓飞机。红蜻蜓飞机。

飞机可比火车厉害多了,运气好的时候,天空中会有飞机轰鸣的声音,那声音需要耳朵特别尖的人才能听到,然后就比各自的眼力了,有人说看到了飞机,还看到了飞机尾巴上的五角星。

看到飞机,他们总会有一个仪式,一群伙伴追赶着天空中的飞机,大声喊:飞机飞机带我走啊。

也不知道飞机上的人听得到听不到,反正飞机走后,天空中会留有一道白色的飞机云。

像是飞机在天空中铺设的云路。

有人说这飞机是飞到上海去的。也有人说这飞机是飞到北京去的。

他觉得都对,飞机想飞到上海就飞到上海,飞机想飞到北京就飞到北京。

上海的蜻蜓北京的蜻蜓,都是从他们村庄飞过去的。

每当有飞机云出现在天空中的时候,他就会躺在草地上,仰着看那一道伸向远方的飞机云。

有时候,飞机云会被太阳映照得透亮,就像玉蜻蜓的翅膀。

有时候,飞机云会被晚霞映照得通红,就像红蜻蜓的翅膀。

有时候,飞机云既没有被太阳照亮,也没有被晚霞照亮,而是慢慢地散开了,就像他满脑子的忧伤。

天上的飞机看到他,像不像蜻蜓看到地上的蚂蚁?

一想到这个问题,他就很难受。

说不出的难受。

于是,他又去池塘边张开双臂模拟蜻蜓模拟飞机,他既不像蜻蜓,也不像飞机。

有一只飞过池塘的黑蜻蜓,把尾巴轻轻在水面上一点,平静的池塘上全是越来越大的水圈圈,不一会儿,满池塘的云就碎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听不到天上的飞机声了,也看不到飞机了。

有人说飞机飞累了,休息了。

有人说飞机不喜欢他们村庄了。

有人说因为他们喊“飞机飞机带我走啊”的声音太难听了,把人家飞机吓着了。

没有飞机,也再也看不到飞机云了,天空中全是丑陋的云,碎裂的云,笨蛋的云,群魔乱舞的云,总是下雷暴雨的云。

后来大家就把飞机的事给遗忘了。

在那个晚霞特别滚烫的黄昏,先是有一大团一大团雾样的小蠓虫向他成团飞来。每一个蠓虫团里有上亿只小蠓虫。跟着小蠓虫后面出现的是飞机般盘旋起伏的蜻蜓们。

小蠓虫是蜻蜓的食物,蜻蜓总是跟着小蠓虫屁股后面的。

他觉得蜻蜓们在空中抢吃小蠓虫的样子实在太丑了。有两只蜻蜓为了抢吃小蠓虫,竟然翅膀和翅膀就碰在了一起,后来一起掉到地上去了。

这两只蜻蜓实在太狼狈了,他看着它们在地上拍打着翅膀,然后又带着灰尘飞起来了。

他在心中已不承认它们是蜻蜓飞机了。

后来,他成了黄昏里气喘吁吁的小屠夫,满头大汗的小屠夫,也是黄昏里沮丧不已的小屠夫。他狂舞着手中的竹扫帚,蜻蜓们翅膀折断的声音像烧晚饭时折断芦柴的声音,清脆,响亮。折断的芦柴在他怒火的炉灶里噼啪燃烧。

地上全是半个翅膀的蜻蜓尸体,已快要把他的脚背给淹没了。

他还是很生气。天空中还是有那么多的蜻蜓,无穷无尽的蜻蜓涌现在他的头顶,他听到蜻蜓们无边无际的嘲笑遍布了这个无望的黄昏。

后来,他索性扔掉了扫帚,蹲下来,双手抓起地上的碎蜻蜓们,开始放声大哭。

空旷的打谷场将他的哭声传得很远。

他越是哭,大家就越是笑。母亲笑声最响亮,说大家都看到的,真是莫名其妙呢,是他在欺负人家蜻蜓,又不是人家蜻蜓欺负他呢。

满手的蜻蜓的确没有欺负他,他还是觉得全世界都在欺负他。

于是,他哭得更响亮了。

 

鼻涕虫恐惧症

那年夏天,他又一次成了全家的笑料。

全是因为鼻涕虫。

只要看见了鼻涕虫,母亲就笑喊他出来看。

母亲这样说,就是要证明她在冬天说的话没有错。

“叫你不要乱擤鼻涕吧,都长成鼻涕虫了吧。”

“你家的鼻涕虫都出来寻亲了呢。”

父亲跟着说了一句。

“都是自家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父亲说的话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更加不敢出来了。

偏偏那些鼻涕虫总是在最闷最热的时候出来寻亲。

在那个夏天,他的全身热出了许多痱子,全是带脓头的痱子。但为了预防碰到那些鼻涕虫,他还是不敢出来乘凉。

有脓头的痱子似乎有耳朵有嘴巴,它们的耳朵是听得到母亲喊他出门乘凉的呼唤的。只要听到了母亲的笑喊,它们就会张开嘴巴合唱。

他全身就有了一阵阵过电的疼痛。

被痱子“电”完的他,恨死了那些脾气和他一样犟,拼命往墙上往树上往门板上爬的鼻涕虫。

母亲不完全是在吓唬他呢,那些鼻涕虫爬过之后,都会留下一行行歪歪扭扭的鼻涕,过不了多久,这些歪歪扭扭的鼻涕就干成了一道闪闪发亮,像银子,又像薄冰一样的痕迹。

这都是鼻涕虫们固执的寻亲小路呢。

一想到这,他头脑里全是没有雷声的闪电,他更不会出来乘凉了,闷热的汗水从他的头上一颗颗冒出来,他想把自己热死。

要是有一顶火车头帽子就好了。

冬天和鼻涕总是相伴而来。

他不知道什么是伤风,什么叫过敏,反正到了冬天,他就得换一个名字:鼻涕虎。他的身体里似乎有一个鼻涕工厂,产生的鼻涕种类有:清鼻涕,白鼻涕,黄鼻涕, 绿鼻涕。

实在太冷了。必须不停地奔跑,呐喊,追逐。空旷的田野里全是鼻涕虎的嗓音。

叫“虎”是错误的。

他一直认为不能叫鼻涕虎,而应该叫做“鼻涕龙”。

鼻子下两行调皮的鼻涕一点不像老虎,连老鼠都不像呢,它们就像藏在山洞里的小龙一样,会时不时从洞穴里探出来撩人。

他哪里有空闲手管得到它们呢。

但他有“吸龙大法”:鼻孔里使劲一抽,抽出来的力气仿佛一双手,拽住了小龙尾巴,鼻涕龙就暂时回到鼻孔洞里了。

过了一会,鼻涕龙又恢复了它们的调皮,再次探出洞口。

在鼻涕龙的偷袭快要成功的时候,他会祭出“灭龙大法”,两只棉衣的袖筒成了灭龙的法器。左袖筒一下,右袖筒一下,鼻涕龙就被消灭在袖筒上了。

还没过一个冬天呢,他的两个袖筒就油汪汪、亮晶晶的,上面都是鼻涕龙的尸体。

鼻涕龙是无法斩草除根的,它们总是前赴后继,它们总是源源不断,如果真正计算下来,他每年消灭在袖筒上的鼻涕龙连接起来,可以绕村庄一圈呢。

后来,在母亲无数次的呵斥下,他不再把鼻涕擦到袖筒上了。

有时候来不及逮鼻涕龙,他就呼哧呼哧的把鼻涕临时“吃”回去了。更多的时候,他会大声擤鼻涕。

他擤鼻涕的声音实在太响亮了。

整个村庄都听到他擤鼻涕的声音,呼啦,呼啦。

他的鼻子被自己擤得剧痛,那些被擤出的鼻涕龙后来就出现在了板凳腿上、榆树根上、土墙上,还有桌腿上、草团上……

如果再把这些鼻涕龙连接起来,他每年消灭在土墙上的鼻涕也可以绕村庄一圈,每年消灭在榆树干上的鼻涕同样可以绕村庄一圈。

他实在太讨厌鼻涕了。

他也讨厌自己擤鼻涕的声音。

他曾无数次梦见有一顶火车头帽子。帽沿和帽耳都是毛绒的火车头帽子,没有风的时候帽耳朵可翻上去的火车头帽子。有风的时候就把有毛绒的帽沿和帽耳朵全放下来的火车头帽子,全部拉下可以遮住耳朵遮住脸蛋的火车头帽子,把帽耳朵下的丝带扣上可以把脸遮住鼻子也遮住的火车头帽子。镶边的毛料子都是柔软、轻巧、暖和的骆驼绒火车头帽子。

如果有了骆驼绒的火车头帽子,他的耳朵是不会生冻疮的,他的脸蛋是不会生冻疮的,那些妄想趁着天冷偷偷跑出来的鼻涕龙一定会被火车头帽子热死的。

他从来没有拥有过一顶火车头帽子。

那把鼻涕龙遍种全村的冬天就不可避免了。

谁能想到那些冬天种下的鼻涕会长成夏天的鼻涕虫呢。

软软的,黏黏的,外表看起来像没壳的蜗牛,就像一截截鼻涕一样,来到他眼前蠕动呢。

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应该说这些鼻涕虫就是他自己的孩子。虽然不想看到它们,但的确是他的孩子啊。那些清鼻涕变成了透明的鼻涕虫。那些白鼻涕变成了白色的鼻涕虫。那些黄鼻涕变成了黄色的鼻涕虫。那些绿鼻涕变成了绿色的鼻涕虫。

透明的鼻涕虫白鼻涕虫黄鼻涕虫绿鼻涕虫都在喊他的名字。

它们生怕他听不到,还拼命地往高处爬,爬到最高的地方喊他的名字。

它们都是他的孩子呢。

它们还写下了证明材料:就是鼻涕虫爬过的痕迹。那些歪歪扭扭的,闪闪发亮,像银子,又像薄冰一样的痕迹,和他在衣服前襟上,土墙壁上,还有榆树干上,擦在稻草团上,然后塞到灶膛里烧掉的鼻涕龙尸体是一模一样的。

都是抵赖不掉的证据啊。

自家的孩子自己带走呢。

怎么带走?

还用那个盛过自己的老竹篮?

还是用玻璃瓶?

要不就偷偷去抓一把盐,撒向它们,把它们化成一摊水?

如果被大人看到,他们肯定会说:看看,心狠手辣的老害!

但他实在太讨厌鼻涕虫啊。

再后来,他不但不能看到鼻涕虫,只要听到鼻涕虫这个词,他就会把眼睛紧紧闭上,耳朵使劲捂住,鼻子紧紧捏住,然后,他的头开始晕了起来,天和地也跟着他一起旋转,扶着墙走也走不稳的旋转。

六指爷说他这种症状是低血糖综合征,喝碗红糖水就好了。

母亲说这是什么低血糖,完全是好吃佬综合征。

他什么话也不说,屋顶在旋转,院子在旋转,院子里的榆树在旋转,天空在旋转,地球在旋转,风呼呼地响,地球越转越快,他快抓不住自己了。

要是有顶火车头帽子就好了。

 

尺蠖与飞鸡

准备把他送走的老竹篮一直都在家里。

大部分是他在使用老竹篮,装青草,装青菜,装萝卜,装山芋,装芋头,有时候,会装上一只大南瓜。

刚刚从草丛里被他逮回来的大南瓜不说话,好像在赌气。

老竹篮才不管大南瓜呢,一直在啰啰嗦嗦。

吱呀,吱呀。吱呀,吱呀。

仿佛在做大南瓜的思想工作呢:有什么想不开的,真是一只呆瓜呢。

又仿佛是在替快拎不动的他喊:加油,加油!

这只老竹篮实在太结实了。

用了很多年,还是像他刚认识它的样子。

有时候,老竹篮要放上母亲在搓衣板上搓好的衣服和床单,让他跟着她拎到水码头上去汰洗(母亲要拎木桶和杵衣棒),他再负责把老竹篮拎回来,陪着母亲把竹篮里的衣服和床单晾晒在院子里。

母亲晾晒衣服的时候,会习惯性地看头顶上的榆树。

榆树很高很大,榆树荫像旧棉花团落在别人家的草屋顶上呢,一般不会落到院子里来。

母亲说,他家院子里原来有许多树,构树,楝树,杨树,现在留在院子里的,只能是“有用”的榆树。

这棵榆树结出来的榆钱,又肥又嫩,全是甜甜的汁水。

榆树是有用的,老芦也是有用的。

老芦是特别会生蛋的芦花鸡,鸡冠鲜红,羽毛蓬松。六指爷开玩笑说,你们家老芦是把整个芦苇荡的最漂亮的芦花都偷放到它身上了。

他负责给老芦捉虫子。

母亲说虫子相当于肉,老芦吃了虫子肉,生蛋的力气越来越大。

老芦生的蛋越来越大,又红又圆,光芒四射,像母亲手中的小太阳。

有时候,母亲表扬老芦,也会给他戴一顶“有用”的高帽子:我们家老害还是有用的。

每到这时候,老芦会盯着他看,它知道他叫老害。

受到表扬的他,会在母亲的呼叫声中,像猴子般蹿上榆树。他是在树叶中间给老芦寻找活虫子呢。黑豆子一样的榆鳖。金豆子一样的金龟子。蓝豆子一样的蓝叶甲。黄豆子一样的黄叶甲。绿豆子一样的绿毛萤叶甲。小豆子一样的瓢虫。

这些虫子,都是“活肉豆子”呢。

吞吃了许多“活肉豆子”,老芦下的鸡蛋更大了。

后来,老芦成了抬头走路的母鸡——它会仰头看榆树,树上面有它喜欢的“活肉豆子”。

老芦最喜欢的“活肉豆子”,是一种叫“吊死鬼”的虫子。

那时他和老芦都不知道它的学名叫尺蠖。

如果不是梅雨季节,他们家院子里的风和阳光都是很好的。

绳子上母亲晾晒的衣服和床单很快就干了。

没有了床单和被子的拥护,从榆树上蹦极而下的“吊死鬼”虫就被老芦发现了。

此时的“吊死鬼”是靠吐出的丝悬挂下来的小青虫,它们真的很像是在滑降。

滑降到地面上的它们,会钻到地底下蛰伏,过几年成蛹,然后羽化,再飞到榆树上,产卵,孵出小青虫,再次成为年轻的“吊死鬼”。

但老芦有的是耐心。

那些软绵绵的,有弹性的,在风中荡来荡去,准备产卵的“吊死鬼”一点点靠近地面……但正好自投罗网呢。

那罗网,就是树下的老芦等待已久的嘴巴。

过了一段时间,“吊死鬼”会调整了滑降的绳索,它停在更高的地方荡秋千了。

“活肉豆子”们离老芦的嘴巴也越来越远。

但老芦是有翅膀的啊。

老芦拍打翅膀。张开翅膀。腾跃起来。

它啄到了半空中的“活肉豆子”!

六指爷正好看到过一次老芦飞捉“吊死鬼”,惊呼道:你家老芦成精了!它会生金蛋的!

母亲相信六指爷的话。

他也相信六指爷的话,那只装过他的老竹篮,肯定会装满老芦生的金鸡蛋。

“吊死鬼”产卵季节过去了,老芦既没成精,也没下金蛋,反而闯祸了。

榆树上没有“吊死鬼”了,已学会了飞的老芦不再在地上走路了,改成了飞——它总是飞到人家的草屋顶上寻虫子。

人家上门告状了。

被告状的不是他,而是老芦。

母亲听了很别扭,但人家没有冤枉老芦啊。

老芦被母亲训斥的时候,他也在场呢。听上去,母亲不像是在训斥老芦,而是在训斥他,母亲训斥老芦的那些话,就是过去母亲训斥他的话。

过了几天,老芦又偷飞到人家的草屋顶上了。

当然又有人找上门告状了。

那天晚上,母亲拿着一把打过他的扫帚在家门口等着,同时还让他盯着,不要让那个不听话的老芦悄悄钻到鸡窝里去。

老芦像是知道了什么。

母亲和他等到了半夜,老芦也没回来。

母亲很失望,用很怪的眼神看着他。母亲肯定怀疑他给老芦通风报信了。

母亲想呼唤老芦,但又不好意思大声喊。

母亲让他喊,他呼唤老芦的嗓音也不大。连续找了两条巷子,失望的母亲愤怒了起来,说一定要关老芦禁闭。又找了一条巷子。母亲顿时心软起来,自言自语说,如果回来了就既往不咎。

母亲这个夜晚的自言自语,老芦是听不见的,只有他一个人听进去了。

母亲带着他又去河边找了好几个草垛和灰塘,还是没有发现老芦的踪影。

回到家,失望的母亲抹起了眼泪。她估计怕回家的老芦,因为躲藏在角落里,正好被偷鸡的黄鼠狼发现了,然后把送上门的老芦给捉走了。

这晚是有月光的,他决定爬到榆树再寻寻看。

院子里的母亲越来越小了。

他爬到了榆树的最高处了。

月亮把全村的屋顶和烟囱都照得清清楚楚的。草屋顶很白。老烟囱很黑。他把他小眼睛睁得最大,来回搜索。

终于,在隔了两家草屋顶的黑烟囱下,他看到了“飞鸡”老芦。

他向老芦招了招手。老芦一动不动。他使劲地招手,老芦依旧一动不动。

地上的母亲说鸡都有夜盲症的,到了晚上,什么也看不见。

他觉得月光下的老芦还是对他眨了眼。

如果没有风的话,村庄的早晨总是被一层平流雾所笼罩。平流雾既像淡淡的苦愁,又像是无意的喟叹。醒来的人们就在平流雾里走过来、走过去。那些平流雾也跟着人,慢慢地移过来、拢过去。

突然,快速奔跑的母亲和他把平流雾搅成了麻花团状的乱雾。这些乱雾团横冲直撞,把吃早饭的村里人撞得目瞪口呆。

前面是母亲,她手里举着一只绿螳螂,柔声地呼唤老芦。

他像跟屁虫样跟着母亲后面,举着一只灰螳螂,跟着呼唤老芦。

绿螳螂和灰螳螂是他饲养在蚊帐里吃蚊子的极品螳螂。

庄台上吃早饭的人都自动排了队伍,跟着他们奔跑。

平流雾搅成的乱团全部碎了,雾气中全是他们用筷子敲着粥碗呼唤的声音。

“飞鸡!飞鸡!开飞机了!”

“飞鸡!开飞机!生金蛋!”

他有点想笑,但必须憋住。

“飞鸡”老芦被惊动了,飞越一个屋脊,又飞越一个屋脊,离他们越来越远了。要不是父亲出面请放鱼鹰的老张过来,他不知道轰动全村的窘迫场面还要持续多久。

放鱼鹰的人手中都有一根特制竹篙,竹篙的头部绑了一个机关,可以钩住水中鱼鹰的脚,让鱼鹰回到鱼鹰船上,把嘴巴里的鱼吐出来。

捉老芦比捉鱼鹰简单多了。

太阳升起来了,平流雾像潮水一样退去。

全世界只剩下了抱着“飞鸡”老芦往回走的他。

母亲拿起剪刀的时候,老芦的小眼睛紧紧盯着他看,好像责怪他告密了,又好像是求他救。

他只好回过头看地上的老竹篮。

老竹篮是空的,它的把手已经被拽变形了。

剪去半个翅膀的老芦耷拉着脖子,萎靡了一天,坚决不吃他捉过来的大肚子螳螂,也不吃母亲特地给的碎米。

第二天,大肚子螳螂全被老芦吃掉了,老芦也恢复了低头走路。

再过了几天,老芦恢复了在灰堆里扒拉觅食睡觉的习惯。

但这个故事就这样留下来了。

村上的人常这样回忆往事:哎,就是老害家“开飞机”的那一年啊。

 

有关袋蛾的科学实验

袋蛾都是天才裁缝。

没有一件袋蛾裁缝过的“睡袋”是相同的。

袋蛾“缝”睡袋的线是用吐出的丝缝制的,衣服的材料却是“随缘”,吐出的丝线遇到叶子就逮住叶子,遇到树枝就逮住树枝,遇到草丝就逮住草丝,遇到纸屑就逮住纸屑,只要是可以做睡袋的,它们都能“缝”出不同材质纺锤形睡袋。

袋蛾睡袋还是里三层外三层的软甲。有了这样的软甲,袋蛾就可以很安全都用丝将纺锤形睡袋挂在树枝上,荡过去,荡过去。

袋蛾优哉游哉地荡“睡袋”。

袋蛾目中无人,也目中无鸟。

没有一只鸟能啄食到“纺锤睡袋”里的袋蛾,也没有一只鸡能吃到袋蛾肉。无论它怎么啄,怎么抓,怎么挠,也破不了那层坚韧的软甲。

他决定用袋蛾做一次科学实验。

做实验的三张半糖纸是现成的。

在他捡到这些糖纸之前,糖纸们包裹过甜滋滋的糖果早已经是别人舌头上的蝴蝶。但就是这样,他依旧感谢这些吃过那些神秘糖果的人。如果他们不吃掉它们,这些糖纸就不可能扔在地上,也不可能从各个角落里被他发现,再来到他的手里。

那些彩色糖纸被他放在水中浸润,又被他仔细洗干净了。

洗干净的糖纸再来到阳光下,就像新糖纸。

他一直珍藏着这些糖纸。

有时候,闪闪发亮的糖纸会变成一颗颗饱满而完整的糖来到他的梦中,但他从来不敢剥开来,只是放到鼻子前嗅一下。白白胖胖的糖果都藏在里面,就像一个又一个甜甜的梦,在梦中像蜻蜓一样飞过来,又飞过去,他像扑蜻蜓一样张开双臂,努力想拍打到这些糖果蜻蜓,有时候,这些糖果蜻蜓会俯下来,掠过他的鼻尖、他的额头。待到他的指尖快碰到它们的时候,这些聪明的调皮的糖果蜻蜓又会迅速地飞远了,留下一缕缕飞机尾烟般的香气。诱人的甜,惹人的香,再醒来的时候,他满嘴都是馋出来的口水。

他最最喜欢的是那半张红色玻璃糖纸。

准确地说,那是大半张玻璃糖纸,这还是他跟一群蚂蚁抢过来的。

虽然有残缺,但还是独一无二的。

当初捡到它的时候,这褶皱的糖纸里全是污泥,还有一些贪吃的蚂蚁。

对付污泥和逃不掉的蚂蚁,他有的是办法。对付褶皱特别不容易,他使劲抹过,还想粘在背后面睡觉碾平,那些小的褶皱依旧顽固。再后来,他将玻璃糖纸弄湿,带着水,然后平贴到母亲铁皮梳妆盒里的小圆镜子上。

本来他还担心母亲每天会用到小圆镜,后来发现母亲根本不用这个小圆镜。

过了三天,他把糖纸从小圆镜上取下,玻璃糖纸上的褶皱不见了。

他用大剪刀小心剪开了有袋蛾的“纺锤秋千”。

这场景不能不令他想到母亲不让他睡懒觉的场景,被子被母亲暴力掀开,阳光直接喷在脸上,还有他没有任何内衣的身体上。

如果袋蛾会骂人的话,此时此刻,它肯定在用最不好听的话骂他!

无论袋蛾怎么骂,也无法阻挡他手中剪刀的速度。

但他的手还是颤抖了,这只袋蛾的“防护服”真是做得好啊,外层看上去乱糟糟的,里面竟然有好几层,似乎是尼龙做的,用力多剪了几剪,这才剪开了它的“防护服”。

防护服里的袋蛾不安地蠕动着,像一个胆小鬼。

一点不像蚂蚱的脾气大呢,蚂蚱的脾气是一蹦三尺高。

他仔细看了,这只一动不动的黑袋蛾像大号的老鼠屎。

没有任何伤痕,剪刀没伤到它,或者它成功地躲过了他的剪刀。

玻璃瓶子也是现成的。

老鼠屎般的袋蛾被他安放到玻璃瓶子中。

他开始剪第一张金色的糖纸。第一剪有点舍不得,但实验即将带来的大惊喜还是击败了舍不得。

他狠狠下了一刀,剪刀的嘴巴张得太大了,差点吃到了手指头。

他停下来,又看了玻璃瓶子里的袋蛾。

刚刚被扒了外套的袋蛾的头抬了起来。他赶紧转移了视线,怕这个快要成为新母亲的袋蛾看出了他的羞怯。

第一张糖纸很快变成了一层黄金雪。黄金雪慢慢在了玻璃瓶里,袋蛾似乎避让了一下,但它的头上还是沾上了一层金粉。

他加快了剪糖纸的速度。

等到他把第三张红色糖纸剪成红雪撒在袋蛾的身上时,袋蛾已明白他的意思,开始配合他的实验,开始吐丝,丝粘住了金蓝红三种颜色的雪。

不一会,有了一个彩团。

第四张的玻璃糖纸剪得最好看,撒到玻璃瓶里的时候,就像给袋蛾下了一场玻璃雪。

玻璃糖纸全消失了。

他把装有袋蛾的玻璃瓶带到了灶房,藏在身后的草堆里,开始烧午饭。午饭烧好之后,他又开始观察袋蛾的吐丝工程。

还是有几片大一些的玻璃雪片没沾上去,但就是这样,袋蛾用金粉蓝粉红粉和玻璃雪做成了一件世界上最美丽的新嫁衣。

袋蛾变成了新嫁娘了呢。

正在出神地看着彩色粉团的袋蛾沿着光滑的瓶壁往上爬的他被回来吃饭的母亲抓住了。

母亲问他做什么。

他吓了一哆嗦。

为了阻止母亲以为他干了什么坏事,他把这瓶子里的彩色新娘袋蛾给母亲看了。

母亲没让他扔掉瓶子。

吃完午饭后,他坐在门槛上公开看这个彩色新娘袋蛾慢慢沿着瓶壁往上爬。

彩色新娘袋蛾很想爬出瓶子外。

但它是逃不掉的,瓶子拧得很紧呢。过一会,他把瓶盖松了一下,他怕拧得太紧了,又会闷死这只袋蛾。

父亲回来的时候,彩色新娘袋蛾已经将自己粘到了瓶盖上了。

父亲对这个玻璃瓶很感兴趣。

为了给父亲表演魔术,他拧开了瓶盖,粘在瓶盖上的彩色新娘袋蛾被他“拔”了出来。后来,他又塞了进去,然后再拔出来。

父亲用筷子指着彩色新娘袋蛾说,真像一颗彩色子弹呢。

母亲也觉得这只彩色的袋蛾像彩色子弹。

他的全身都在笑。

再后来,父亲还没有吃完午饭呢,不知道刮起了一阵什么风。肯定是有一阵风的,而且是怪风,吹到了父亲的喉咙里。

还没吃完饭的父亲开始打嗝。一个嗝接着一个嗝。

他心里一惊,手中的瓶子就跌落在地——落在泥地上的瓶子滚了几滚,没有跌碎,但瓶盖和那只彩色新娘袋蛾就滚了出来。

一直守候在一边的老芦冲上去,叼走了袋蛾以及瓶子盖。

等到他赶走老芦,追回瓶盖,发现彩色袋蛾的袋子还粘在瓶盖上,但只剩下空空的彩色睡袋了!

下午他哭了半天。

这日子没劲透了。

母亲告诉他,父亲的打嗝就是被他下午的尖叫吓好的。

母亲允许他再做一个新袋蛾。

再做一个?糖纸怎么找?他连糖都没有吃呢,哪里有糖纸,还有玻璃糖纸?!

但他下午还是爬上了榆树,捉了好几只袋蛾,有大,有小。

依旧是用剪刀给袋蛾们脱去了软甲,但这些脱去软甲的袋蛾像是商量好了,坚决不肯往彩色嫁衣里钻。

晚饭还是他烧好的。

但他没吃晚饭,早早上了床, 他实在太伤心了。半夜里,他醒了过来。因为有人往他的嘴巴里塞了一只剥好的鸡蛋。他本来想不吃,但他的舌头不允许,舌头让他的嘴巴张开。舌头还不知道鸡蛋是什么滋味的时候,那鸡蛋就被肚子里的馋虫子拽进肚子里了。

早晨起来,老芦看他的眼神不一样了。

他想起夜里吃鸡蛋的事,但他不知道这是他的梦,还是昨天晚上真实发生的事。

他没敢问正在给锅铲锅灰的母亲,只是将瓶子中依旧不肯钻新嫁衣的袋蛾们扔给了老芦,老芦很狐疑地看了看他。

他已欠下了老芦一万只虫子债。

 

蝼蛄鞭炮

那一年,他最喜欢的虫子就是蝼蛄了。

他想去把这个“特别的喜欢”告诉母亲。

但母亲和六指奶奶她们坐在榆树的荫凉下“说淡话”呢。

“说淡话”是土话。不知道有没有“说咸话”。长大了他才明白,“说淡话”的意思类似于“拉家常”。

他站在边上听大人们“说淡话”。他一点也听不进去。她们说到的“某人某人”“某家某家”,总是说一半,藏一半。

他听得云里雾里。大人们说着说着,有时候会一起大笑起来。有时候会一个跟着一个抹眼泪。有时候会一个跟着一个叹息,像是做叹息接力赛似的。有时候说着说着,会神秘地压低声音,东张西望,仿佛有个天大的秘密……

往往在这个时候,六指奶奶就会发现他,责问他刚才偷听到了什么。

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六指奶奶不相信他,如果不偷听的话,脸上是不会露出奸笑的。

母亲帮着六指奶奶指证,说这个老害的确是在奸笑。

母亲还落井下石:如果老害奸笑了,就证明他闯祸了,比如过去,这个老害夜里尿床了,被她抓住了,他就是这样奸笑的。

天啦,在大人们哄笑之前,他赶紧躲开了。

他才不是尿床,才不是闯祸呢。

其实大人们根本不想拷问他,母亲也嫌他烦,让他不要出现在她的眼头里,滚得越远越好。

于是,他出去“滚”了一圈。

但“滚”到外面也没有意思,因为他的好奇心丢在大人们那里了。

他又挨到“说淡话”的大人圈附近了。

真正成了一个执着的偷听者。

六指奶奶指给他母亲看,说:“哎哎哎,他们家老害要喝奶了呢。”

大人们都哈哈大笑起来。母亲也跟着哈哈大笑。

他没有办法,只好再次蹿远。满心的可惜。

谁也不想看他手中的宝贝啊。

如果大人们抓住他拷问他,你为什么站在这里偷听呢?他会如实坦白如实交代的:他手中是有宝贝的,两个“孙悟空”正在他的“如来佛”掌心里呢。

还是有人发现他手中宝贝蝼蛄了。

蝼蛄就是土狗子。短翅膀,短腿,不会飞,只会跳。当然跳也跳不高。灰头土脸,笨手笨脚,如果仔细看,活像一条窝在地上睡觉的小小土狗。

又丑又没用。

蝼蛄不能像蚂蚱成为蚂蚱肉。蝼蛄没有多少肉,如果一定要让老芦吃的话,得把蝼蛄的头给掐掉,用蝼蛄的胖肚子喂老芦。即使这样侍候,老芦只肯吃一只,它也怕吃了生出一个“又丑又没用”的蛋来。

蝼蛄也唱歌。

母亲说它是反嗓子,实在太难听了。

的确,蝼蛄的歌声比起蝈蝈的歌声,真正是远了十万八千里。蝼蛄不像知了壳值钱,知了壳积攒起来,等货郎老李过来,可换零花钱,也可换成糖。

但说蝼蛄一点用也没有,他是绝对不赞同的。

蝼蛄会给他挠痒痒呢。每天出门,他都是一手一只蝼蛄,蝼蛄在他的空心拳中。为了逃出去,蝼蛄总是用前足拼命抓他的手,蝼蛄的爪子不像蚂蚱那样有锯齿,抓得一点也不疼。它肯定以为他的手也是土,抓不出一个洞,就会圆溜溜的头在手掌心里使劲拱来拱去,真是给他挠痒痒。

笨头笨脑的挠痒痒。缩手缩脚的挠痒痒。秘不示人的挠痒痒。厚脸皮的土狗子。不自觉的土狗子。姥姥不疼奶奶不爱的土狗子。蚂蚱咬过他。刀螂的大刀砍过他。连小蚊子、蚂蚁、跳蚤和虱子都咬过他。但土狗子从来没有咬过他一口。

又丑又笨的土狗子似乎也知道他喜欢它。别人走过,土狗子不会从土里钻出来。只有他走过,土狗子就像土行孙一样,奇怪地从土里钻出来,直往他的身上扑。那些撞到灯光下的土狗子,第一个撞的人也是他。

“人和人好,鬼跟鬼好,小矮子和土行孙好。”

那一年,因为这句话,他和土狗子和跟那些不喜欢土狗子的人较量上了。

“土行孙怎么啦?”六指爷说,“土行孙打败过哪吒,也擒住过二郎神呢。”

那一年,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是全庄最孤单的人,又是全庄最快乐的人。他是如来佛,每天都有“孙悟空”在他的手掌心里,像玩游戏一样,挠痒痒,翻筋斗。

无用的都很憨。

无用的都不凶。

他主动教过其他小伙伴玩,但人家说双手握着土狗子,听上去像傻瓜,做起来也像是傻瓜。和土狗子玩的人都是傻瓜。

他们说,土狗子根本不会在手掌心里挠痒痒。

这是因为小伙伴们的手捏得太紧了。捏得太紧,土狗子就以为他要捏死它,它当然要在他的手掌心里搞鱼死网破的挣扎了。

挠痒痒挠多了,就一点也不痒了。

他不知道这个手掌心的痒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但那些土狗子不知道,依旧像土行孙一样从土里钻出来,依旧往他身上撞。

它们真像那些没人疼没人爱的癞皮土狗呢,满身都是跳蚤,偏偏喜欢扑到人眼头里讨喜欢。

后来,他就冷落这些土狗子了。

他又回到了小伙伴中。

还是有人提到了土狗子和土行孙。

被冷落之后的土狗子,除了会钻地挖土,看上去一点也不聪明,真的又丑又无用。

事情是耙田的时候发生变化的。

耙田是栽秧前的事,总是要将收割之后的麦田深耕,用抽水机灌水,这是泡田的过程,等土完全泡松之后,就是水耙田,用耢耙平,再沉淀一定时间,就可插稻秧了。

耕田的主将绝对是老穷叔,这也是老穷叔最风光的几天,牛很听老穷叔的话,犁也很听老穷叔的话,更难的是,平时蔫不拉叽的老穷叔站在牛后面的耙上,就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就这样被老穷叔的牛把式迷住了。为了讨好老穷叔的牛,他连自己家的猪草都不打,给牛割了许多牛草。

割牛草的结果是老穷叔让他骑到牛背上耙田。

土狗子就是在牛耕田休歇时候出现的。

挖洞的土狗子早被老穷叔的犁翻出来了,在灌满了水的田里都漂浮在水面了。土狗子快速摆动着它的狗爪子,拼命在水中游来游去,像是在喊他救命。

他又想起了那些挠痒痒的时光。

老穷叔以为他想玩土狗子,捞起了三只土狗子,扔到田埂上,然后用他的厚脚板,狠狠地跺下去。

“啪!啪!啪!”

土狗子鞭炮爆炸了!

“连响!”

老穷叔也是调皮鬼呢。

土狗子不叫土行孙了,而叫做鞭炮虫了。

鞭炮虫是他的叫法。噼噼啪啪响的爆响可以吓一跳。没有人怕听到公鸡叫,又没有人怕听到猪叫,更没有人怕听到牛叫。青蛙叫蛤蟆叫蛐蛐叫更是不会吓人一跳的。

这日子太需要吓一跳了。这绵绵寂寞中的鞭炮声最爆响,每年过年的时候,父亲只会买两百响的小鞭炮。如果能在两百响的小鞭炮中找到一枚哑巴鞭炮,他会藏起来,然后剥开,再点响,那就是特别幸福的事了。

鞭炮虫响起来的时候,声音新鲜,刺激。爆响的声音猛然跑出来吓人一跳之后,又跑向了远方。

他又可凑近那些“说淡话”的大人了。

噼噼啪啪响,鞭炮虫的爆响把她们吓一跳。

他的小脚板实在太厉害了,就像铁脚板呢。说实话,装鬼把人吓一跳是没有用的。突然的鞭炮虫的爆响才是真的把人吓一跳。

噼噼啪啪,干脆,响亮。

大人们果真被吓了一跳。

“小矮子,土行孙,吓人打光棍。”

他一点也不生气:“土行孙怎么了?六指爷说土行孙后来找的老婆可漂亮了。”

噼噼啪啪,噼噼啪啪。

他又可以和小伙伴一起玩了,看谁的鞭炮虫踩得最响。

直到稻子收完,幸存的蝼蛄们都躲到深洞里去了,鞭炮虫的游戏才渐渐停了下来。

呼呼呼,呼呼呼,第一阵西北风刮起的时候,天在生气,风在生气,他在生气,母亲很生气,指责他的光脚板是在学二流子。

母亲的潜台词是想让父亲管,父亲最讨厌的人就是二流子。

他很不甘心地把光脚板套到鞋子里了。

被逮到鞋子里的光脚板一直沉默着,沉默里全是对于制造爆响的渴望。

天牛、孙大圣和抓一斤

三少。鼻涕虎。好吃佬。打碗精。尿床宝。小瘌子。讨债鬼。糊涂虫。跟屁虫。老害。

……以上这些名字,都属于总是惹祸的他。

天牛。孙大圣。抓一斤。

……以上这三个名字,都属于那只惹祸的天牛。

他惹出来的小祸大祸实在是太多了。

母亲早不用巴掌直接教训他了,母亲说把她的手打疼了不划算。

代替母亲手的,是一把高粱扫帚。

高粱扫帚打散了之后,是榆树枝。

榆树枝抽断之后,是桑树条。

桑树条比榆树枝结实,顺手,还特别“吃肉”:打一下,一条紫萝卜般的记号。

这样的记号很难消掉了。往往旧的记号还没完全消净,他又开始惹祸了。新的记号只好再次叠加在旧的记号上,像绞在一起又凑不成拳头的小指头。

有时候,母亲也稍微心痛一下,他身上的那些横着竖着的记号,他的“熬不住”,他的忘性。

“我保证以后不再闯祸了!”

他会抢在母亲掉下第一颗眼泪之前说出来这个保证。

他在心中给“以后”规定了一个时限:三天!

三天不惹祸,实在太难了!

有几次,他真的坚持了一天不惹祸。

每每到了第二天,总会有个陌生小孩在他的头脑里兴奋地对他说:

“妈妈已有一天不打你了呢!”

他不喜欢这个声音,只要这个陌生小孩的声音出现了,即使他小心再小心,他必定会惹祸。接着,一些新记号再长出来,“勾”出母亲的眼泪,“勾”起他无休无止的悔恨和乱想。

他总是想到六指爷说的哪吒三太子惹祸之后的故事。

他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懂事呢?

懂事的人,耳朵都很尖。

不闯祸的时候,他真的能听到地底下土狗子掘土的声音,能听到很远很远被麻雀抓住的螳螂翅膀挣扎拍打的声音,更能听懂母亲说了很多次没听进去的话。

他还能听到别人家教训小孩的声音。

只要是别人家教训孩子,哪怕是在吃饭,他也会赶紧夹了两筷咸菜,捧着碗,就往外走,走到那个教训小孩的人家,一边吃,一边看热闹。

说来也怪,那天中午,他去小上海家看热闹,小上海的父亲脾气很火爆。手中是竹扫帚。竹扫帚比桑树条要厉害得多呢。

他正感慨竹扫帚呢,那个坏小孩再次从身体的水底下浮上来了:

“妈妈已有好几天不打你了呢!”

他心一慌,手一抖,手中的空饭碗跌落在地,再慌慌张张捡起来,瓷碗边已有了一个小小的缺口。

后来,新鲜的记号出现在抓不住碗的手上。

他一声不吭。

他不记恨母亲,也不记恨母亲手中的桑树条。

这根桑树条本来是他折回来准备做弹弓的。

自己把自己关在院子里实在太无聊了。

榆树上有两只知了在一长一短地叫。准备生蛋的老芦涨红了鸡冠,咕咕咕咕地啰嗦,估计是抱怨他在它的鸡窝前走来走去,影响了它的生蛋工作。

他索性待在墙角看天看榆树。

打破了碗,被母亲惩罚。这是天经地义的,他不太喜欢太热的时候被母亲惩罚。冬天被母亲惩罚,手往长袖子里一缩,别人根本发现不了他手上的记号。但太热不一样,没有长袖子可以掩藏手上的记号,也不可能在这个大热天套上破手套的。

过了一会,榆树上飞过来一只喜鹊。叽叽喳喳的。榆树上只剩下一只知了在叫了。过了会,两只知了都不叫了。不知道是不是喜鹊吃掉了知了,还是知了被喜鹊吓住了。

又过了一会,喜鹊拍打着蓝翅膀从榆树上飞走了。

他扭头目送喜鹊,猜测着它的方向。

一棵长满了小灯笼样的楮桃果的楮桃树出现了。

喜鹊这家伙吃完了知了这道荤菜,一定去啄吃楮桃果换口味了呢。

小红灯笼样的楮桃甜得很呢。

他羡慕起喜鹊了。又黑又瘦的光膀子如果是翅膀那该多好啊。

于是,他光脚蹿出村外。

导航器就是喜鹊的叫声。

那只叫“抓一斤”的天牛就是楮桃树上碰到的。

开始他没瞧得上这只天牛。

这只后来叫“抓一斤”的天牛实在太普通了。每年夏天都有无数个这样的黑星天牛。还有黄星天牛。比黑星天牛黄星天牛更漂亮的红颈天牛。

长出了翅膀的天牛不好烤着吃了,但是很好玩。拎住天牛的长须,天牛会张牙舞爪地挣扎,嘎吱嘎吱地咬叫。

天牛比赛驮石头拉车。比赛拔河。比赛打架。放在水盆里用它的两根鸡毛翎的触角比赛钓乌龟。都没多大意思。

有时候,可以用一根细线绑住天牛头上的鸡毛翎,把它提起来,天牛会“呜呜”地打转,转了一会就不肯转了。

有时候,它也会转傻了,不停地转,转得根本停不下来。

后来的“天牛游戏”又换成了“抓半斤”:看谁手中的天牛臂力惊人,能否抓住的东西最重。

有些天牛抓东西的重量能达到半斤。

抓到半斤重量的天牛就被叫做牛魔王。

牛魔王实在太难遇到了。他逮到的天牛和他一样,力气很小,根本抓不到半斤,三两重的树枝就抓断了手脚。

达到牛魔王级别的天牛触须很长,翎子上的节起码有十五节。

据说是一岁一节。十五节,就是十五岁。

十五岁,就是那些已挣工分的“半劳力”的十五岁哥哥的大块头呢。

与那些牛魔王相比,这只在楮桃树上等着他的,后来有两个名字的黑星天牛很普通,背着黑底白星的壳,头上顶着一对黑白相间的长触角,数起来不超过十节。

可这只黑星天牛气场实在不一般,嘴巴像两把尖尖弯弯的钢刀,最厉害的是它的黑眼睛,眼睛里有亮东西,还斜着眼睛看他。

楮桃叶有颗即将爆炸的红楮桃。

难道这是它守护的楮桃?

六指爷说过许多这样的奇异的昆虫守宝的故事。

他咽下了口水,缩回了手,决定放过那只大楮桃。

那只黑星天牛竟然转了过来,盯着他的手。

他试着把印有记号的手放到背后,黑星天牛依旧盯着它,黑眼睛已不像是黑眼睛了,就像透过了一副墨镜,目光里全是挑衅。

盘旋在楮桃林上空的喜鹊依旧在叫,但不再是刚才慵懒的叫法,多了嘲笑的味道。

他的犟脾气就是这样上来的。

胡乱摘下并吞食掉那只汁水即将爆炸开的红楮桃,他的力气不但没有变大,反而变得更小了。

他逮不走那只后来有两个名字的黑星天牛。

这只后来有两个名字的黑星天牛的抓力太大了,它死死地抓住脚下的树枝,为了把这只个子不大但抓力特别大的天牛完整无缺地带回来,他最好一手按着这黑星天牛,一手再加上全身的重量,这才扳断了黑星天牛死死抓住的楮桃树枝。

楮桃树枝的新鲜断面不断流出了白色汁液。

他很庆幸这只黑星天牛是在楮桃树枝上的,如果是在韧性十足的桑树枝上,他无论怎么用力,也扳不断桑树树枝的。

“妈妈有好几天不打你了呢!”

忽然,他又听到了那个坏小孩的声音。

他手上还有记号,但他已不再在乎别人看他的手。

因为他有天牛孙大圣了。

这是他的孙大圣,还是戴墨镜的孙大圣。实在太像孙大圣了,颈部多了尖尖的刺,这是天王老子也不能惹的倒刺。身披黑底圆星的铠甲,黑白相间的触须,如同身穿战袍的孙大圣头顶上的两条长翎子,在伸缩和转弯之间完全可以上天去跟玉皇大帝大闹天宫。

这只孙大圣抓握一斤重树枝的样子,真的就像是凤翅紫金冠造型的孙大圣抓握金箍棒。

他给孙大圣吃米粒吃黄豆米吃红楮桃。

他用它放风筝:抓住它的长翎,孙大圣一点也不像其他天牛懒惰,拍打着翅膀飞舞起来,黑底上的白圆星星晃成了一道调皮的光。

孙大圣会给他按摩:把它的六只有力气的爪子轻轻放到手臂上,孙大圣就会紧紧抓住手臂,一上一下地按摩他的手臂,然后再轻轻拿开,手臂上的皮肤会有力地弹回去,从来没有撕扯破他的手臂。

孙大圣会按摩,抓重还是第一名。

孙大圣抓起来的树枝绝对超过半斤。

“抓一斤”,是小伙伴们给他的孙大圣起的第二个名字。

他喜欢“抓一斤”这个名字。孙大圣比牛魔王厉害。“抓一斤”比“抓半斤”还多半斤呢。

叫孙大圣也叫“抓一斤”的天牛在他的指挥下,随时可以拎起它的双翎表演“大圣放风筝”,随时可以表演“大圣和金箍棒”(抓树枝),随时可以在胳膊上表演“大圣按摩”。

那天,他见母亲在发呆,主动让孙大圣给母亲表演一下“大圣按摩”。

母亲没说话。

但他认为母亲同意了。

他伸长脖子,仰起脸,把孙大圣放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孙大圣从他的额头开始按摩,接着慢慢翻越了他的鼻子,就快到他嘴唇的时候,那根长翎的尾部扫到了他的鼻孔。

他的鼻孔就不合时宜地痒了。本来他还想忍一下的。但痒比疼更难忍耐啊,那个讨厌的喷嚏就这样从喉咙里鼻孔里嘴巴里冲出来了。

吱嘎吱嘎。吱嘎吱嘎。

“吱嘎吱嘎”是黑星天牛表示愤怒的声音。

他知道不好了,这个孙大圣从来没见过喷嚏呢。他还没来得及将孙大圣从脸上撤退,他可怜的嘴唇就被孙大圣“亲”上了。

孙大圣那两把尖尖弯弯的钢刀嘴巴太锋利了。

他尖叫起来,后来声音小了下去。

他必须忍住不叫,叫声越大,钢刀嘴巴咬合的力道也更大。

母亲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母亲哈哈哈笑起来。一直在笑,笑了起码一刻钟,等到她笑够了,这才抹掉笑出来的眼泪,开始救这个快要被孙大圣“吃”掉的人。

他的嘴唇上贴上了火柴盒上的黑硝磷片,但还是有血流到了嘴巴里,他随即吐了出来。母亲说太可惜了,不如咽下去,都吐掉好几碗饭的营养了。

后来,他嘴唇上的血是止住了,肿了起来。

母亲嘴巴不笑了,但她的眼睛还在笑。

母亲一会说天牛嘴巴是有毒的,一会又说没什么大事,人的嘴巴上的肉是活肉,伤口很快就会愈合的。

不知道哪句话是真的。

院子里安安静静的。榆树上既没有知了,也没有喜鹊,连老芦都自觉地蹲在角落里打盹了。

他这种样子比手上有记号更不适合出门了。

那个叫孙大圣也叫“抓一斤”的黑星天牛还在他的手上。从他的左手爬到他的右手,又从他的右手爬到他的左手。藏在黑墨镜后面的眼睛里看不出有什么道歉的意思。他不知道母亲有没有把他这个事当成笑话来说。

“你可不要跟人家说是我抓的。”

一想到母亲这句话,那个神秘的坏小孩又出现了,竟然也跟着母亲后面学嘴学舌:

“你可不要跟人家说是妈妈抓的。”

他开始找东西给这个既叫孙大圣也叫“抓一斤”的黑星天牛咬。

他要看它的力气能用到什么时候。

这个既叫孙大圣也叫“抓一斤”的黑星天牛开始不知道主人的意思,咬榆树叶,咬丝瓜藤,咬茄子梗,都是一咬两断。

后来他找到了他搓过的草绳,没有一咬两断。

但这个既叫孙大圣也叫“抓一斤”的黑星天牛愤怒了。

吱嘎吱嘎。吱嘎吱嘎。

不知道是它用了力在喘气,还是因为劳累了在骂人。

吱嘎吱嘎,服气不服气?吱嘎吱嘎,服气不服气?他也跟着这个既叫孙大圣也叫“抓一斤”的黑星天牛默默喊。

忽然,吱嘎吱嘎声消失了。

草绳竟被这个既叫孙大圣也叫“抓一斤”的黑星天牛咬断了。

后来,他按起这个既叫孙大圣也叫“抓一斤”的黑星天牛的头,将它头左侧的一根长翎子放到那两把尖尖弯弯的钢刀嘴巴中间。

黑星天牛咬住了自己的长翎。

咔嚓一声:断了。

它肯定再也飞不起来了,即使以后能飞的话,也只能歪着头原地转圈了。

他想笑,但受了伤的嘴巴绷得很紧,不能笑呢。

落在地上的黑白相间的长翎像一把断剑。这个既叫孙大圣也叫“抓一斤”的黑星天牛根本不看地上的断剑,而是歪着头盯着他。它的墨镜上出现了好几道裂纹。

他不敢看它。

过了一会儿,缺了一根长翎的孙大圣低下头去了,白色斑点的黑色铠甲像一片迷茫星空。剩下的那根翎角,遥指着神秘的远方。

这好像两清了,又像是没有两清。

这么一想,嘴唇的伤口处又疼了起来。

 

萤火虫、银簪子

很多虫子飞过去了,还会飞回来,就像他没捉得住的萤火虫。

那些没捉得住的萤火虫虽然永远也不能将黑夜点亮,但它们还是坚持在黑夜里固执地闪烁。忽明忽暗,忽暗忽明,就像他的那些“鼻涕虎”“尿床宝”“大肉包子”小名号,一个追赶另一个,有时候,前一盏灯熄灭了,后面的一个小名号又成为下一个萤火虫追逐的目标了。

后来,那些如萤火虫的小名号也消失在夏天里了。

逝去的人带走了他们的记忆,同样带走了他的那些小名号。

依旧活着的人已经衰老,他们也记不得他的小名号了。

他的大名覆盖了那些有特别痕迹的小名号。

但他对于他的那些好听的不好听的小名号,哪怕仅仅诞生过半天的小名号,都记得清清楚楚呢,还有母亲在夏夜里乘凉哼唱过的那首童谣。

那是他记忆中第一次听到母亲开口唱歌呢。

“萤火虫

夜夜红

飞到西

飞到东

好像一盏小灯笼。”

后来,他把有关写了这首童谣的文字给母亲看,母亲说她看不懂。然后他就回忆,说了很多话,还当着母亲的面把这首童谣唱完。

他还没从回忆童年的温馨中走出来,母亲就噼里啪啦“呛”了他一顿,一口气列出了他两大罪状:

第一,胆大不孝顺,竟开她的玩笑。

第二,他读书读糊涂了,因为她从小到老,从来没有唱过歌,半句也没有。

母亲的怒“呛”,令他既羞愧又高兴。他长大之后,考上了大学,做了教书先生,母亲基本上就不“呛”他了。

但狠狠用话“呛”他的母亲才像是嫡亲的母亲啊。

童年时代的母亲,肚子里嘴巴里全是“火药库”,浓烈的“火药味”会让他迅速回到童年。

母亲给他唱童谣的那天,已先后“呛”了他两次。

第一次是早饭后,他抱怨家里连一只鸭蛋都没有,母亲指着他的鼻子说:

“我们家没有鸭蛋,你应该投胎到有鸭蛋的人家去。”

母亲以为他好吃,想吃咸鸭蛋,其实他根本不是想吃咸鸭蛋,他只是想要一只完整的鸭蛋壳。

他没跟急脾气的母亲辩解,跟母亲辩解肯定会再被“呛”一次。

第二次被“呛”是在晚上,院子里特别冷清,他记不得家里人去哪里了,反正只剩下母亲和他两个人,外面也没有月亮,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他正准备去点灯,母亲又开始“呛”他了:

“点灯干什么?吃饭又不会吃到鼻子里。”

对啊,吃饭当然不会吃到鼻子里。

被“呛”了的他赶紧扒完了晚饭,溜出去了。他有太重要的事要做,这几天,几乎全世界的萤火虫都来他们村庄开大会了,到处都是亮闪闪的萤火虫。红背萤火虫。黄背萤火虫。还有很少见到的黑背萤火虫。

伙伴玩萤火虫的方法很多呢。可以把捉到的萤火虫屁股粘到眼边,两个眼睛就变得亮晶晶的。可以把萤火虫搓在两只手上,在黑暗中的两只手就是亮晶晶的。可以把萤火虫放在脚下一拖,这样在地上就出现了一条发光的线。谁画得长,谁就是冠军。

这几天最时髦的玩法是“鸭蛋灯笼”:把萤火虫放到空鸭蛋壳里,然后把鸭蛋的空头反过来,屋子里就多了一盏“鸭蛋灯笼”。

偏偏他家里没有一只鸭蛋。

他还是找了一只半斤装的农药水瓶,把外面有骷髅头的标签洗掉了。

没有鸭蛋灯笼,做一只茶色的“玻璃灯笼”也是非常了不起的。

等他抱着“玻璃灯笼”回到家,握着一把蒲扇的母亲还坐在黑暗中发呆。

母亲差点被他的“玻璃灯笼”闪晕了。

“你把它们放在农药瓶里?不会全毒死了吧?”

他说他洗了起码一百遍。

母亲笑了,“玻璃灯笼”照耀下的笑容特别好看。

“你不能把萤火虫放到帐子里啊,萤火虫会趁你睡着了,钻到你的耳朵里吃脑子,你这人本来就笨,被萤火虫吃了脑子会更笨了。”

这个很迷信的说法,母亲说得特别认真。

她不太像那个总是“呛”人的母亲了。

过了一会儿,母亲可能还是很担心他把萤火虫放到蚊帐里,又说:

“要不,你还是把它们全放掉了吧。”

母亲像是在求他。

他把“玻璃灯笼”的瓶盖拧开了。

没有一只萤火虫飞出来。

他凑近瓶子看了看,萤火虫们好像全昏过去了。

还是有农药味的。

他抱着“玻璃灯笼”摇了摇,还是没有一只萤火虫出来。

他使劲地摇瓶子,还是没有萤火虫出来。

母亲让他别摇了。

他一句话也没说,胳膊酸痛酸痛,心里更疼。他好像听到母亲心里在说:“看啦,小糊涂虫就是小糊涂虫!竟然用农药瓶装萤火虫!”

可能他本来就是犟脾气,他在继续摇晃。“玻璃灯笼”随着他的摇晃,原来有的荧光慢慢暗淡了下来。

他的心也在一点点暗下去。

突然,有只黄萤火虫摇摇晃晃地飞在他们的眼前,他搞不清是他手中“玻璃灯笼”里出来的,还是刚刚从外面飞过来的。反正,这只黄萤火虫实在太亮了,是他见过的最大最大的萤火虫,简直就像他们家里的一盏小月亮。

母亲也盯着这只萤火虫看,他不敢呼吸了。

萤火虫围着他转了一下,接着放过了他,飞向母亲那边……

过了一会儿,萤火虫落到了母亲的头上!

天啦,实在太神奇了。

这只萤火虫像是母亲头上的银簪子!

母亲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头上有“光”闪烁。母亲没说话,他也没有说话,“银簪子”在闪烁。

他多想这只“银簪子”在母亲的头上多留一会儿,要不,就永远留在母亲的头上啊。

后来,这只美丽的银簪子还是飞走了。

“萤火虫

夜夜红

飞到西

飞到东

好像一盏小灯笼。”

很多虫子飞过去了,还会飞回来,就像他没有捉得住的萤火虫,就像母亲那天晚上说过的话唱过的童谣,至今还在他的记忆深处闪闪发亮。

现在他每年都会见到萤火虫,每次见到萤火虫的时候,他就格外想念脾气暴躁说话很冲总是“呛”他的母亲。

“真像银簪子吗?你可不要哄我。”

过了会儿,母亲叹了口气,说:“你老子都没给我买过一个银簪子呢。” 。

……

(全文详见《江南》2022年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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