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曦,一九八二年生于山东,在新疆长大。二〇〇二年入伍,现任职于战支部队驻疆某部。作品散见《北京文学》《解放军生活》等刊物。
石头的烟花(节选) 王 曦 一 过年了,石头想要烟花。今年尤其想。从腊月二十三开始,石头天天往妖魔山农贸市场跑。眼看着市场门口支起一家又一家烟花摊,眼看着一把十八响彩珠筒的价钱从二十五涨到三十,又降到二十,眼看着明天就要过年了,石头还是没能拥有自己的烟花。 搁往年,根本不用石头开口,爸爸早早就把烟花买好,等除夕夜和石头一起放。前年,爸爸把烟花藏起来,骗石头说没买。石头不信,在家翻箱倒柜。石头没找到,委屈得要哭。妈妈问,看别人家放不也一样?石头说,不一样。妈妈问,自己放的更好看?石头说,反正,就是,不一样。爸爸笑着说,当然,肯定,不一样。爸爸真狠心,非等到三十晚上才拿出一把彩珠筒,给石头一个大大的惊喜。彩珠筒才兴起,贵。爸爸以前都是买便宜的呲花。爸爸要石头自己拿着彩珠筒放,石头不敢。爸爸嘲笑石头是胆小鬼。爸爸从背后拥住石头,爸爸的大手握住石头握着彩珠筒的小手。彩珠筒在天上炸开,石头水亮亮的眼里开出一朵朵五颜六色的硕大花朵。花朵明亮,照着妈妈笑吟吟的脸。石头开心得不得了,恨不得跳到天上把花朵摘下来。去年,爸爸故技重施,石头就不上当了。石头偷偷找,找了三天,找到了,一把彩珠筒和五根小呲花。爸爸竟把它们藏在石头的床头柜里。爸爸真贼。石头要报复爸爸。石头假装没找到,照旧追在爸爸屁股后面嚷着要烟花,还非要彩珠筒。三十那天一早,石头把烟花拿出来,换个地方藏起来。哼,该爸爸尝尝被骗的滋味了!果然,爸爸找不着烟花,一副很着急的样子。石头心里乐开了花,比得到一个大大的烟花还开心。 今年,爸爸不在了,没人给石头买烟花。妈妈不管石头。妈妈每天每夜对着爸爸的照片流泪,流光了泪就发呆,发完呆就睡觉,积蓄继续流泪的力量。每次妈妈睡得久一点,石头就要推几下妈妈,直到妈妈动一动,或问一声,石头才安心。石头知道妈妈在偷偷吃安眠药,石头很害怕,怕妈妈哪天一不小心吃多了。有时候石头觉得,妈妈跟着爸爸走了,现在和自己在一起的,只是个像妈妈的人。 石头怯生生地说,妈,今年的彩珠筒真贵,一把要三十块。 妈妈说,哦,真贵。妈妈说话时不看石头。 隔了一天,石头又说,妈,满满一车烟花,一天不到就卖光了,妖魔山的有钱人还真多。 妈妈说,哦,真多。妈妈说话时还是不看石头。 于是,石头知道,今年没人给他买烟花了。于是,石头决定自己造烟花。 石头还没造过烟花,但石头知道制造烟花的方法。自然是爸爸教的。爸爸找一截一拃长、手腕粗的钢管,一头封死,塞进自制的黑火药,然后封土,要干土,正中插根铁钉,把土捣实,旋转着拔出铁钉,在铁钉留下的小孔里插上鞭炮引线,“爸爸”牌烟花便造好了。 爸爸趴到石头耳朵边,神神秘秘地说,一硝二黄三木炭,混合在一起就是黑火药,这是秘诀。爸爸的话,石头记在心里,记得牢牢的,一个字也不敢忘。他要把这个秘诀传给自己的孩子,一直传下去。 木炭好弄,石头自己会烧。也是爸爸教的。石头把木柴塞进炉子,烧到通红透亮时,夹出来,快速埋到土里,等变凉扒出来,木柴碎成一块一块的,黑得发亮,敲起来声音脆脆的。这便是木炭,碾成粉末就行了。 硫黄家里有,是爸爸以前问馒头店要的。爸爸说馒头店用硫黄熏馒头,熏出来的馒头又大又白,看着很好吃。爸爸不让石头吃店里的馒头。石头不明白,那些发出难闻气味的黄色颗粒是怎么让馒头变白的。 硝嘛,得自己去刮。爸爸说,硝是白色的,像霜,长在墙根的砖头上,一刮就掉。这几天,石头像只小老鼠,在妖魔山棚户区的巷子里钻来钻去。石头只找到两处长着白霜的砖墙,在公共厕所和废弃仓库。厕所砖墙上的白霜太硬,不好刮,还有一股浓浓的尿臊味。仓库砖墙上的白霜太薄太平整,不像是砖头自己长出来的,倒像是刷的白漆。石头拿不准是不是硝。管他呢,刮了再说。 石头的黑火药调制完毕,灰黑色粉末,跟爸爸造的一模一样。石头激动不已。一点,却不着,晾晒一天,再点,还不着。石头蒙了,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会不会是爸爸弄错了?不可能!石头立即否认了这个荒唐的想法。爸爸是谁?爸爸可是妖魔山人人都竖大拇指的石一山!在煤矿,爸爸是模范矿工,年年得先进,家里用的搪瓷碗上、搪瓷缸上、搪瓷盆上,都写着一个大大的红色的“奖”字,甚至毛巾和肥皂也都是矿上发的奖品。爸爸的奖状贴满一面墙,有生产标兵、突击能手、先锋模范……不过,最显眼的位置却是一张三好学生奖状。三好学生的奖状是石头的。爸爸说,这张奖状最让他骄傲,往后一年一张,等石头考上大学,就能把他的奖状全盖上了。石头掰着指头算,从二年级到高考,还得十年才能赶上爸爸呢。爸爸还会修自行车、修电灯、修收音机、修水管、砌火墙……在棚户区,谁家坏了东西都找他,谁家找他,他都能修好。爸爸还会用自行车链条给石头造火枪,会用细细的雷管起爆线编小兔子小老鼠,最厉害的自然是造烟花了。“爸爸”牌烟花造好的那天晚上,爸爸让石头放,石头将信将疑地点着引线,烟花着了,呲出的花齐房顶高,把石头家的小院照得无比辉煌,把石头的笑脸照得无比灿烂,把爸爸的身影照得无比高大。爸爸是无所不能的爸爸。爸爸怎么会错呢? 那肯定是自己记错了,石头又想。近来,好些事他都记不确切了,特别是关于爸爸的事,越是用力去想,回忆就越模糊,像隔着一层雾。他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怀疑,弄不清哪些事真正发生过,哪些事是自己想象出来的。这让他感到害怕。 明天就过年了,“石头”牌烟花还没造出来。 石头慌了。 二 傍晚,破烂王拉着平板车回到棚户区。天空滞重低沉,呈铅灰色,太阳病恹恹地吊在妖魔山上空,光线苍白无力,没有丝毫温度。 平板车上堆着旧书旧报旧杂志旧纸箱,酒瓶矿泉水瓶易拉罐。路坑洼不平,坡时缓时陡,车轮嘎吱嘎吱。破烂王走得很慢,头低垂,背隆起,臀部翘高,上身与地面近乎平行,肩上挎的黄色麻绳深深勒进棉袄。到公共厕所跟前,破烂王停下来,从车上拿下一个纸箱,铺开,摆上一把彩珠筒、四把蹿天猴、三挂“大地红”鞭炮、七个火蝴蝶。一个贫瘠的烟花摊子支了起来。 破烂王点半挂鞭炮。鞭炮噼啪急响,红屑纷飞。火药味弥漫,散发出浓烈的年的气息。 破烂王坐在车把上,卷一支莫合烟,漠然地吸着,混浊的眼睛望向路对面。那里有扇紧闭的铁皮门,门板上爬满斑驳的锈,没贴红色对联,也没贴红色“福”字。 破烂王没看到那个男孩从门里出来。 破烂王姓王,七十多岁了,捡了几十年破烂,妖魔山的人们早忘了他的大名,都管他叫破烂王。以往是他和老伴两个人捡,去年老伴去世后,便只剩他一个人拉着平板车穿梭在大街小巷。破烂王不单单捡破烂,逢年过节也会批发些节品卖,清明卖烧纸,中元节卖烧纸,过年加上香烛和花炮。今年进的烟花差不多卖完了,只剩眼前这点儿。现在,他把摊子支上,不过是为了打发时间。家里四壁冰冷,他不想回。当然,要是能见到那个男孩,就更好了。 抽完莫合烟,破烂王点一根蹿天猴。蹿天猴一声凄厉的尖叫,扶摇直上,在混沌的半空炸出一声闷响。紧接着,他又点了第二根、第三根……一连点了五根。五根蹿天猴像五颗信号弹,成功召唤到他想见的人。 石头从巷子里跑出来。石头身上穿着肥大的红色棉衣,棉衣晃过来荡过去,像是挂在稻草人身上。 破烂王的脸舒展开来。 石头盯着烟花摊子说,怎么还剩这么多?石头的眼睛又黑又亮,流着光,像水洗的煤,脸上头发上全是灰。 破烂王说,就这些了,石头你干啥去了,弄这么脏? 石头说,啥也没干,瞎转呗。你进城了? 破烂王说,南梁坡。 又去那么远。这个,石头指着彩珠筒问,这个今天卖不完了吧? 棉衣空荡的袖管斜垂下来,遮住石头皴裂的小黑爪子。 破烂王慢悠悠地回道,不知道,再看看呗,天还早。 石头抬头,看看天,又看看破烂王,忧心忡忡地说,都这会儿了,不早了吧,卖不出去可咋整? 破烂王说,卖不出去明年再卖,反正年年都要过年。 要是明年你死了怎么办?话一出口,石头便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想补救,却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垂下头,继续摆弄彩珠筒。一双大耳朵支棱着,变得通红。 明年,明年会死吗?破烂王想。生死的事,谁知道呢?老伴结实得像妖魔山上的石头,没病没殃,怎么就一觉睡过去了?破烂王无数次回想那个晚上,没发现任何异常。那晚他睡得很沉。现在,他再也睡不了那么沉了。 石头指着彩珠筒,认真研读说明书上的字。石头的指甲有的很长,藏着黑垢,有的被啃得很短,缩进了肉里。 破烂王心疼地看着石头,像看一只三九天蜷缩在窨井盖上取暖的小狗。 明年我还死不了。破烂王郑重地说。 石头抬头,看破烂王一眼,哦了一声。这时,石头看到一个没炸的鞭炮,跳过去捡起来,点着丢进茅坑。公共厕所传来一串响声。 破烂王绷起脸,上下打量石头,把刚卷好的莫合烟杵到石头面前,冷冷说道,来,吸根烟吧? 石头一脸不解,连忙摇头。 怕什么,石头你是大人了,来,尝一口。破烂王作势把莫合烟插进石头嘴里。 石头使劲摇头。 那就没办法了,破烂王说,石头,看来你这辈子吸不了烟了。 那“红雪莲”呢?石头快速问道。 “红雪莲”?“红雪莲”也一样,都是这个味。跟你说,有一回,我看到有个小孩,也不知道是谁,到处捡烟头,在路边捡,在垃圾堆捡,还到公共厕所捡。厕所里烟头是挺多的,是不是,石头? 石头看看破烂王身后的公共厕所,不说话。 破烂王接着说,所以我觉得烟头吸起来肯定特别有劲,那我得尝尝。我也要捡烟头。我是谁呀?我可是咱妖魔山的破烂王,捡破烂我在行,捡烟头就更厉害了。半天不到,我就捡了满满一袋子,有“哈德门”,有“红山”,有“绿洲”,有“天池”,还有“红雪莲”,我挨个儿吸,全都吸了,你猜怎么着? 石头呆呆看着破烂王,像看个傻子。 破烂王说,就知道你猜出不来,我跟你说,这些烟,都一个味。 石头问,什么味? 破烂王说,口水味!那么多口水,把我呛得过了三天三夜,嘴里还是臭味。石头,你要吃别人的口水吗? 石头闭紧嘴,头摇得像拨浪鼓。 破烂王说,我也觉得你不会吃,你这么聪明,大笨蛋才吃别人的口水。 石头低头不说话,来回踩一粒小石子。破烂王不再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石头抬起头,目光变得暗淡,支吾着问,那个,你家贴对联了吗? 破烂王愣一下,说,还没贴,已经写好了。 石头问,你自己写?不用买? 破烂王说,不买,咱不花那个冤枉钱。 哦,石头小声说,我家也没贴,他们说,我家今年不能贴。 破烂王顿了一下,叹口气,坚定地说,那就明年贴,反正年年都要过年。 破烂王伸出枯枝般的手,摸了摸石头的头,转身从平板车上拿出一本画册。 石头一把抢过来,激动地说,你又捡了新的啦,让我看看,《深海的鱼》,厉害! 破烂王家里攒了一堆捡来的旧书,不舍得卖,隔几天便拿一本给石头。一本一本拿。石头把画册翻得哗哗响,啧啧感叹,眼里又有光了。 破烂王说,不着急,拿回家慢慢看。 石头合上画册,问破烂王城里人是不是都很有钱,破烂王说不知道。石头说肯定特别有钱,这么好的书都舍得扔。石头还想问破烂王下回能不能带他一起到城里捡破烂,话到嘴边又咽回去。石头问过一回,被破烂王一顿骂。 石头,你见过海里的鱼吗?破烂王问。 石头想想,说,没见过。 我也没见过。那你见过什么鱼? 泥鳅!石头急急地答,像是有谁跟他抢似的,泥鳅长在泥里,身上滑,长胡子。我还见过鲇鱼、狗鱼。狗鱼顺着河往上游爬,叫洄游。我还见过白鲢、草鱼,还有五道黑,五道黑好吃,只有咱们新疆才有。还见过……他挠挠头,突然大声说,我见过海里的鱼,带鱼,爸爸说带鱼就是海鱼! 破烂王点头道,你知道的鱼还真不少。 石头仰起头,很是得意。 石头,你看见没,破烂王指着画册说,这书里的鱼都不好看。 石头说,就是,又丑又吓人。 那你知道它们为什么长那么丑吗? 石头摇摇头。 破烂王说,看吧,就知道你不知道。告诉你吧,海里的鱼有的长在海面上,有的长在海底,那些长得丑的鱼都是海底的鱼。海底乌漆麻黑的,跟咱们妖魔山的煤窝子一样黑。这些海底的鱼见不着阳光,看不到自己长什么样,也看不到别的鱼长什么样,它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后来有一天,它们一想,反正也没人看见,长成什么样也无所谓,那就随便长吧,所以就一个个都长成了丑八怪。 石头将信将疑地看着破烂王。 丑八怪好看吗?破烂王问。 石头不说话。 那石头你想长成丑八怪吗? 我又不是鱼! 我怎么觉得你还挺像鱼的。 你才像鱼。石头脚下又开始踩石子。 我不像鱼,破烂王说,我不往茅坑里扔鞭炮,也不啃指甲盖,也不一天天到处乱窜,也不揍别的小孩,考试也不考零蛋,我觉得我不像鱼。 我又没考零蛋。石头低头嘟囔道。石头嘴上硬,心里却很是发虚,这次期末,他的成绩全班倒数。石头把石子踩进土里,再用脚尖踢出来,换个地方接着踩。 天空在变暗。太阳垂垂下坠,妖魔山黑色的山体更显高大,山和天连接处裂开狭长的口子,淌出一溜铁锈云。 石头觉得不能再等了,于是试探着说,你这烟花今天卖不掉了吧? 破烂王说,卖不掉就不卖。 石头舔舔嘴唇问,是不是卖得太贵了,这个多少钱?他指了指蹿天猴。 十块一把。 这个呢? 一挂五块。 那彩珠筒呢?石头的手颤抖着指向彩珠筒。 彩珠筒一把二十。 二十?石头大喊,太贵了吧!你这才十响,市场上十八响的才二十,一把也是五根! 破烂王用奇怪的眼神看着石头,平静地说,我的彩珠筒不一样,是“彩虹”牌的,名牌,当然贵。 石头泄了气,试探着问,那能拆开卖吗? 不零卖,拆了剩下的就卖不出去了。 石头赌气说,过了年,看谁还要! 破烂王说,这东西又不会过期。 石头低头沉思一会儿,说,要不你卖给我一根吧,剩下的我明年再买,反正年年都要过年。 破烂王也做出思考的样子,说,那也行,先卖给你一根,一根五块钱。 什么?石头的脖子变粗又变细,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生生吞回肚子里,大叫道,你坑谁呢!一把二十,一共五根,一根是四块!你当我是傻子吗? 零卖就是五块,我在城里也卖五块,不信你去问问。破烂王慢慢说道,语气平静如水,却很有力量。 你就会坑小孩! 石头,你九岁了,九岁可不是小孩了。 那……那我能不能先欠你两块,以后再…… 不行!破烂王打断石头,嘴像一挺机枪,突突喷出一串问题:欠钱拿什么还?什么时候还?拿什么作保?几分利? 反正还给你就行了。 不行!都要说清楚,说不清楚就不能欠账。破烂王的声音硬得像铁,冷得像冰,坚定得不容反驳。 我只有三块钱。石头嗫嚅着说。 三块钱可不够。 石头脖梗子里的骨头像是被抽走了,大脑袋无力地耷拉下来,下巴颏垂到胸前。他站在那里茫然失措。如果不是经历过这样的茫然失措,他肯定转身就跑。但现在,他深深地知道,跑是没有用的,跑到哪里也没用。他站在原地,下意识抬起右手,把黑乎乎的食指伸进嘴里,一点一点啃咬着残存的指甲。 过了大概一分钟,破烂王觉得可能过了一天,石头觉得可能过了一年。破烂王一把打掉石头的右手,说,那这样吧,石头,看你这么想要,我替你想个办法。你看天这就黑了,我也要回家了,今天我累了,车拉不动了,你帮我拉车,拉回家我给你一块钱,到家后你再帮我把对联贴好,我再给你一块钱。这样加上你的三块钱,一共五块,刚好买一根彩珠筒,怎么样? 破烂王的话像是闪电,把石头的眼照得闪闪发光。石头飞奔到路对面,一把推开那扇死气沉沉的铁皮门,轻手轻脚进了院子。 三 房间里,妈妈还在剁饺子馅。妈妈垂着眼皮,目光涣散。案板上的大肉白菜已剁成黏糊糊的一坨,妈妈还是有一刀没一刀地剁着。菜刀随着妈妈的手慢慢提起,又凭自身重量快速落下。石头很害怕,担心不知哪一刀会有意无意落在妈妈柔软的手腕上。 妈,我回来了。石头吓一跳,没想到自己的声音这么响。 妈妈看石头一眼,低头继续剁,说,饿不饿? 不饿,妈你饿不饿? 妈妈没回答,不知道听没听见。 石头很失落。石头没能抓住妈妈的目光。曾经,妈妈的眼睛也像煤,一样黑,一样热,一看见石头就烧着。火焰追着石头,躲也躲不开,烤得他身上暖烘烘的。但现在,妈妈眼里的火熄灭了,煤块变成了冷冰冰的石块。过了半个夏天,过了整个秋天,又过了半个冬天,不管天热天寒,也不管穿多少衣服,石头总觉得冷。 桌角放着一个红纸包。中午它放在那里时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红纸包是胡杨叔叔送来的。那时妈妈在洗碗。妈妈背对胡杨叔叔,一句话也不说。胡杨叔叔红着脸,不知如何是好。他手里拿着红纸包,像拿着一块烧得通红的煤,结结巴巴说这是矿上的心意。妈妈还是不吭声。胡杨叔叔说,就当给石头的。妈妈的肩膀抽动一下。胡杨叔叔求救似的看石头。石头低头看自己的黑球鞋。胡杨叔叔看着妈妈的背影,哽咽着说,灵心,我真的,我天天都在想,为什么下去的不是我……妈妈的肩膀抽动得更厉害了。石头听到妈妈哭着说,大杨你走吧。胡杨叔叔把红纸包塞给石头。石头把手背到背后。胡杨叔叔把红纸包往桌上一丢,逃走了。 胡杨叔叔是爸爸在煤矿的同事,也是爸爸生前最好的朋友,以前经常来家里跟爸爸喝酒,喝新疆啤酒、乌苏啤酒,也喝小白杨和三台老窖。有时会喝醉。喝醉了两个人就像傻子一样又哭又笑,还说一些石头听不懂的话。石头喜欢胡杨叔叔,胡杨叔叔总是给他带好吃的,但他不喜欢叫他干爸。爸爸出事后,胡杨叔叔帮着处理完后事,之后就很少来石头家了。但石头总能在外面遇到胡杨叔叔,胡杨叔叔还是给他零食,有时是五香蚕豆,有时是干脆面,或者带他到市场吃黄面烤肉。 房间里冷冰冰的。石头搂开炉子,炉膛里只剩几点白灰包裹的微红的煤。他捡几片木柴丢进炉子,加一铲煤,接一壶水坐在炉子上。 石头走进里间,爬到床下,掏出一个圆形红色铁盒。盒盖上画着大大的、圆圆的月亮,还有好看的云和树。铁盒里装着石头的宝贝:一包没抽完的红色硬包装雪莲烟、两个红塔山烟头、一支还剩半管气的打火机、三个晒干的老鼠瓜、三张十四路公交车车票、二十七粒能让妈妈睡觉的白色小药丸、一卷用皮筋绑住的零钱。石头拿出钱卷,扯下皮筋,比对着挑出三张稍新的一毛钱票子放回盒子,扣好盒盖,放回原处。把剩下的钱卷好,绑上皮筋,连同打火机一起塞进口袋。 石头把零钱捧给破烂王。破烂王努力直直腰,没能直起来。他的手在棉袄上蹭了又蹭,郑重地接过钱,扯下皮筋,套在手腕上,左手夹住钞票,往右手拇指、食指上吐点唾沫,一本正经地数起钱来。破烂王一张一张数,边数边大声报数,看那架势,好像数的不是三块,而是三万。一毛!两毛!三毛!四毛!五毛!六毛!七毛!这张票子有点破,破烂王仔细看看,说,还好没缺角。然后接着数,八毛!九毛!一块!一块五!两块!三块!破烂王把那张一块的钞票举起来,对着残留的小半拉子夕阳照照,来回搓两下,大声说,是真的!破烂王看着石头,说,一共是人民币三元整,没错吧?石头说没错。破烂王说,好,那我收下了。他把钱按原样卷好,绑上皮筋,塞进棉袄里的暗兜,拍拍石头的肩膀,说,石头,我们干活吧。 夕阳挣扎着咳出最后一口血,掉进了妖魔山勾勒出的黑色坟墓里。蛰伏在地底的夜,从自建房墙根的孔洞里钻出来,试探着向前走一步,发现没人管自己,于是肆意膨胀,转眼占领了整个巷子,还从巷口探出贼溜溜的脑袋,窥视着路上这一老一少一辆车。灰色烟雾沉甸甸的,像铅块压在破烂王弯曲的背上。平板车不比破烂王年轻多少,车轮扭曲,辐条断了几根,箱板朽烂,补着难看的压缩板。开裂的榆木车把上密密匝匝地缠绕着黄褐色的细麻绳,像岁月缠绕在破烂王越来越小的身体上,缠紧了七十多个年头。 破烂王家离得不远,下了大路,穿过两条窄巷,绕过一个塌陷坑,再往妖魔山前走几十米就到了。他家像一个堡垒,砖砌院墙近三米高,墙头插满碎玻璃,两扇厚厚的榆木门,一把黑铁大锁。破烂王开锁推门,一股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自从去年老伴去世,院子里就只剩破烂王一人。破烂王没儿没女,在新疆连个亲戚也没有。他祖上是地主,到他这一辈,已然没落。用他的话说,没享几天地主的福,却担了一辈子地主羔子的骂名。后来,他逃来新疆,四十三岁才娶上媳妇。媳妇比他小一岁,是个寡妇。 院子里堆满破烂。破烂王从裤兜掏出钱包,抽出一张一块的钞票递给石头,要他当面验真假。石头有样学样,举起钞票,对着昏暗的夜空看,来回搓两遍,演戏一样大声说,没错! 破烂王指挥石头贴了对联,虽然贴得歪歪扭扭,他却挺满意。破烂王又给石头一块钱。石头再次验真假后,把两块钱交给破烂王。破烂王拆开一把彩珠筒。石头反复对比,挑了一根黄底蓝花的。 破烂王说,石头,现在咱俩谁也不欠谁了。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3年0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