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锦丞,一九九六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长篇小说《好像夏至》发表于《中国作家》。出版有长篇小说《三迭》,散文集《庙会散场后,我们去游泳》《我和李乐豆的朋友们》。入选浙江省作协第七批“新荷计划人才库”。 断折芦笛的傍晚(节选) 陈锦丞 男孩在街边来来回回地走着,留意了很久,这才看见男人们把她抬上了一辆老旧的银色货车。货车轮胎卷着泥巴,后备厢是敞开式的。男孩转过身子,出人意料地朝着低矮的凤仙花踢了一脚,散落了一地的红蕊。男孩确信这样看似无心的动作,更能让别人不注意到自己,这才径自向二楼走去。 窗沿是开裂的红色漆木,斑驳的红漆卸下了,露出焦黄色的里质。他站在高处,趴在窗沿上,装作是在剥指甲上的倒刺,却从指缝之间,仔细看着男人们是如何把她运送走的:领头的男人戴着褪色的灰鸭舌帽,粗犷的手和卡着黑垢的指甲在她的身上操作着绳索,捆扎结实以后,小货车发动了。她的四周堆满了鲜黄的蜜橘,几乎快要淹没她的脖子。这是带给师父和香客们的赣南贡橘。车子开往群山的深处,开远以后,仍看得见那些明亮的橙黄色。 男孩躲在人群里看过一回迎神,上次没有看见和尚。橘子也许只是沿途捎卖给香客的水果。傩庙也去看过一回,这里的傩庙叫作黟庙,黟庙就建在半山腰,离公路隔着一条清浅蜿蜒的溪水。溪水脚踝高,谷壑却有一二十米深,架着一座结实的吊桥以供往来。那时黟庙未建全,彩塑的泥菩萨暂时被安置在小门左边的杂物间里,盖着透明厚重的塑料膜,用来防尘。后来先是有了一尊印有傩神像的青铜大鼎,黟县的人蜂拥来拜,说:好大的鼎哇。还未揭下泥塑的盖头,便拜四方的山神,鼎中积起厚厚一层香灰。黟庙是傩神的庙,供奉着各式各样面色骇人的地方神仙。傩神的来历如何,已没有人再说得清了。总之,一代代黟县人需要怎样的神,黟庙便造怎样的神。想象的神、杜撰的神,大多是一样的黑红面孔。只是换一件袈裟与牌位,便换得了一尊神仙的身份。小庙里有手握方向盘的驾照之神,专门保佑机动车驾驶员顺利通过考试,还有保佑头发浓密的发神和瘦神之类。无论是什么神仙,都能引得黟县人恭敬虔诚地祈拜。傩神走马观花地看着香客往来,过上一段时间,就被送去邻近县镇的下一个傩神庙,受另一批信众的礼拜。这里常常能听见潮水般的热闹,每当换一尊傩神,鞭炮燃放的烟色,浓厚得像是奶油在流淌,锣鼓从午夜鸣击至正午,随后鼓手将鼓槌一扔,借宿于师父的房间,蒙上衣袍睡去了。 香客们嘈杂地恭送傩神来往。驾驶证、头发、啤酒肚,保佑总是多多益善。 几天之后,黟庙将迎一尊神女回来。这是一尊精细雕琢后的女人的塑像。师父说:神女保佑鳏夫的姻缘。 那几天,黟庙的信客少了大半。女香客撇过脑袋,扭着麻花步,脸上刻意流露出嘲讽的神色,或是捡些别的时髦话题,眼神一刻也不曾经停吊桥另一边的黟庙。单身男人蹲坐在干燥的石头上,皱起眉头抽烟。黟庙,鳏客孤独地走在吊桥上。忽然从云里俯冲下一只缩着脖子的朱红色大鸟,叼走了他们的帽子。鳏客们是秃子,是头发稀疏的上了年纪的男人,慌张地抚盖着随风飞舞的发丝,慌张地通过了吊桥。那几天,黟庙再没有别的信徒了。朱红大鸟像是一簇火苗,衔着鳏客的帽子四处吹着,眼睛眨着,烛台般缩脚,立在黟庙的两侧。 男孩在学校里待着的时间长而又长,从一月初至七月。七月六号,潮湿闷热的一天,从杭州开来一辆中巴车,十七八个师范学生准备在黟县支教生活。师范学生也想找个有山有水的去处,以便打发冗长的暑假。他们肩背着摄影机,乐器有芦笛和尺八。尺八与芦笛有什么不同?尺八有手臂粗,芦笛细如一根女人的肋骨,但两者都很难吹出乐响。安排他们住在黟庙边的教师宿舍,离学校只有三两分钟的脚程。晚上,教师宿舍亮着灯,放着轻音乐。他们也做俯卧撑、拉单杠,也打球。打球时只有微弱亮着的一盏路灯,路灯下飞着一群蚊虫。球筐是箍在路灯底下的一只圆铁环,每当投篮,蚊虫便受惊地四散飞去,也不知球到底进了没有。白天上课,黟县孩子是候鸟,大人们出去谋工,他们有爷爷奶奶,有玩偶;他们将玩具扔在脑后,因为师范生们来了:陪他们打球,为他们吹响芦笛和尺八。他们兴奋得毫无目的地来回奔跑,捡起一刻也不得休息的篮球,瞄准铁箍重重砸去。 地势偏高于蜿蜒茂密的公路的左侧,天气阴沉时,吊桥的模样近乎吊诡,以青苔的痕迹显出其古朴和寂寞。黟庙就是那样一个地方。师范生们趁着当地人不注意时,讨论着黟庙和它的傩神。他们以为这是一种当地独有的风俗,因而避免在课堂里谈到无神论和科学观念。教音乐的琦,在闲聊时偷偷向孩子们打听:傩神是什么? “那是一种神仙。”有人答复说。 “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傩神。”琦说,“别的地方没有傩神。” 孩子们不作声。 “‘傩’字怎么写?”琦问,摊开她白白胖胖的手掌。 男孩在她手里写字。想要写一个“哪”,估摸着和“傩”也差不多。她觉得痒痒的,未及写完,就笑着将手抽了回去。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写字的男孩。 “我叫索。” 琦空闲时,喜欢去黟县的集市逛一逛。这里的人盘腿坐在地上,面前摆放着一块裁得方方正正的防水布,贩卖一些山里玩意儿,甚至还有草灵芝。草灵芝不能吃,表面像是劣质油漆作伪的材质,十几块钱一个,买回去充当摆设。这里的集市闹哄哄的,依着窄窄的地势渐渐隆起,延亘出去小半里路。她买过一只麻雀,没多久找不到虫子饲喂,就打开笼子将它放了。师范生们的伙食都是由琦采购的。她每天拿着一只拉链钱包,买定一些新鲜的葱蒜芹菜猪肉,再将账目记在本子上。以前是交由一个瘦姑娘买菜,瘦姑娘很节省,不买肉,师范生们只好跟着吃素食,面色都饥黄了,只靠私下携带的牛肉干补充蛋白质。瘦姑娘还为了一把小葱与摊贩争吵:我的天哪,买芹菜不送小葱,黟县还有没有王法啦?黟县的菜农都怕了她。瘦姑娘一出门,黟县就收摊了。师范生们也怕那个瘦姑娘,她捂紧钱袋子,一棵白菜熬制十口人的汤,还忘了放盐。他们将手指沾些盐巴,战战兢兢地下饭,谁要是指上的盐沾多了,瘦姑娘就挥舞马鞭,让你尝尝她的厉害。 琦从来不这样。琦买丝瓜、黄瓜还有茭白,买猪肉和鸡肉,大块的。琦从来不会挑肥拣瘦。向神女稽首,饥黄的师范生们施礼谢饭:感谢琦,是她使我们活着。 琦走在路上,脑袋里是一些胡乱的念头。 脚走累了,正好回到教室。为孩子们准备的音乐,风扇发出的巨响使得她必须用力地吹。她让《小星星》像是战斗时的冲锋乐。教他们这些孩子如何吹响尺八吧!这是琦尤为骄傲的本领。这一支胳膊粗的尺八,孩子们轮番试验,却怎么也吹不响它。看仔细了,琦说,尺八是最难吹的乐器,它一度失传。我是跟着台湾师傅学习的。尺八的乐声像是女人深夜的哭。索接过琦手中的尺八,尺八的声音变得含蓄和平静。索合着眼,说,我在吹《孤鸿》,这是我从妈妈口中听到的名字,孤鸿是一种可怜的鸟。那时索闭上了眼睛,听着琦演奏没有曲目的乐声,脑袋里是一些胡乱的念头。 索抓了一把盐,融化在了汤里。 “你叫什么名字?”她碰了碰闭着眼睛的男孩的手指。 “我叫索。” 她这才想起来,自己昨天问过这个男孩同样的问题。索很瘦,很小,话不多。索晒得很黑,像一块形状不规则的瘦骨嶙峋的炭,是嶙峋的炭、煤。只有无袖衫遮盖住的地方,留下了浅浅的白净的皮肤。索,你平时去哪儿玩?你不喜欢待在家里?她倚在尺八上问话。她想,孩子玩什么,怎么晒得这么黑?孤鸿是一种可怜的鸟。 孩子们将山脚下随处可见的果子摘来,分给城里的师范生。这是什么东西?这是牛屎蛋。学名怎么说?学名是NIUSHIDAN,是一种形似香蕉的水果,软皮里包裹着颗颗细米。师范生品鉴,胖大个儿咂咂嘴,说,这是罗马葡萄的味道,真的,这就是山里的罗马葡萄。瘦姑娘说,这经(真)好次(吃),哪儿弄到的?我们就次(吃)这个吧,琦再也不用去买菜了。 要不要一起去摘野果?据说树不高。琦之前就注意到了这点,黟县的盘山公路边生着许多低矮粗壮的野果树,结着些黄色小果子,兀自烂在地里。她另带了两个小伙计,兴冲冲地去摘枇杷。山上有一座碑,琦妄想认全上面的字,但那是小篆,琦的学历够不着它们。索说,妈妈告诉我,这是傩神的碑。琦挽着篮兜,里面三两个枇杷滚动着。她眼角留意着索,看着这个奇怪的黑小子。这样的山枇杷很酸,琦的眉头和嘴唇被酸在了一起。傩神到底是什么样的神?索说,我是听妈妈说的,我的妈妈是忠实的信徒。她最早以前将所有的运气都归功于傩神的保佑,她叫着索的名字,告诉索,之所以自己每次穿针眼都能准确无误,全是傩神的功劳。妈妈曾稽拜针眼之神。妈妈另有一种本事,就是准确地知道明天会否下雨。这也是傩神的功劳。有时她迷迷糊糊地睡着,嘴里忽然就说:明日有雨,西南风。这也是傩神的功劳。琦问:后来呢?索说:后来妈妈去了广州。她有一天梦到了高瘦的、亮着灯的塔,觉得离开这里是傩神的意思。离开黟县,甚至于离开这样的生活本身。 他们很少跑来这片树林。稍深的地方,植被的墨绿色浓郁得令人胆怯。树上爬满了青苔,倒垂着粗壮的藤条,不时发出细微的哀鸣般的风声。这片林子一直向远处延伸,就是傩庙。琦踮脚仔细地看着,傩庙并不恢宏,正门处刻画着一张傩神枣红色的脸。 恍然之间,她才发现另一个同来的孩子已经跑远了,正在溪边捡着石子。树林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她和索。索想问,我可以咬你吗?索用力地捏紧自己的拳头:其实我是一只鬣狗,或者是美洲豹的化身。他昨天刚看完《动物世界》,脑袋里全是这样一些胡乱的念头。 瘦姑娘欢欣地站在宿舍门口迎接他们,等发现篮兜空荡荡的,只摇晃着两个酸枇杷,不由哇地一哭,流着泪将枇杷给嗍了个干净。 那天傍晚,琦靠在椅子上,遇见了自己的梦。梦是在一片迷宫中展开的,只有她和那个男孩单调而乏味的一问一答。 琦:我当时吓坏了。其实我可以听见你心中的声音,你幻想的声音、你所有的那些一闪而过的念头,我都会听得很清楚。你还那么小,为什么会想到咬人呢?为什么? 索:我也不太清楚。我看过一部电视剧,可能是受电视剧的影响。蛛儿在张无忌的手背上最肉处狠狠留下了一个牙印。当我没有办法表达自己的情感时,我就会变成蛛儿,就想要咬,咬别人,或者咬我自己。 琦:你的妈妈后来去了广州? 索:她曾给我寄过一张番禺路的明信片。那是一条很漂亮的街道。我对于广州的印象就来自对明信片上繁华街道的拼凑。 索:其实那根针的孔眼很大,所以她一穿就准。她有风湿病,所以能预知有雨。 似乎起劲地聊着天,但索没有回答什么问题:我听见过一回尺八,是在黟庙里。我觉得它独属于一个有求必应的傩神最后被搬离黟庙时的声音。 琦:你以后会是一个保守派。 索:所以我很少说话。我看见夜晚的溪水像皱缩的砂纸,泛着磷光,飘动的石灰磷。我自己冒出一双翅膀,或者神奇的斗篷,我披着斗篷就可以越飞越高。我听见高山上有一种微弱的沉闷的哀号,不是猛兽,而是一只受伤的红色鸟。萤火虫带着发光的尾巴,都向山顶聚集。我躲在屋檐底下不敢出声。我在给你描述一场梦中梦,后来我就再没有梦见它们。 索:黟庙从不敲钟。它们在特定的时候,假借神的名义,帮助你作出正确的决定。 瘦姑娘把饭煮煳了。琦从梦中醒来时,发现自己枕靠在尺八上,闻见一阵黑色的焦煳味。 师范生们吹响芦笛、管笛与尺八。他们吹奏这一类竹制乐器时,总是不由得闭上眼睛。一节良好的尺八造价昂贵,因为师傅需要考究每个声孔的位置。假如师范生们吹累了,将笛子竖在一旁,风吹拂过,竟也会断续作响。山里是阴凉的,有时也会很晒。师范生的咖啡喝完了,开始喝山里茶,往脖子后面涂抹厚重的防晒膏,避开毒辣的太阳。山里茶是降火的玉米胡须,喝起来也不错,口感像是米汤,允许它代替咖啡。 索喜欢看琦吹笛子。每当琦拿出她的芦笛或是尺八,索就感到浑身上下一阵冰凉。教室里,大家匀称地呼吸着,不敢再说话了。索感到自己的手掌心涔涔地冒着汗。琦变换着自己的曲目,她会吹许多首曲子,甚至不用看谱。琦的乐谱,书脊都翻得散架了。吹笛时,两瓣嘴唇像是两张细长的树叶一般交叠在一起。就像是千层金的树叶。有时,他希望自己能够学习吹笛。吹笛时,需要将嘴唇抿得很好。琦当然会教这些孩子,她用自己的拇指和食指,一个个纠正着他们的唇形。她的拇指很软很凉,有时也会略微粗暴地勾弄他们的唇沿,甚至触及他们的舌头。琦的手指咸咸的。索闭上了眼睛,尝试将下唇轻轻地触碰在芦笛的气孔上,笛子和她的嘴唇有过短暂的接触,男孩一想起这件事,便不由得羞热了脸庞。一个短促的音节,尽力了,只能吹出这样一个音符。索,她手指纠正索的唇形,你试试这样。芦笛中传来一声女人的哭,把众人吓了一跳。索想到最令自己厌恶的事,是山猫会穿过篱墙来咬自家的花。索把糖浆倒了一路在地,这样猫胆敢踏越甜池,爪子上都会沾满糖浆。索再吹了一次单调的音节,这个音符又变作一把陡峭的梯子,黟县正在缓缓地向云中轻盈地飘去。尺八则需要竖着吹,尺八太粗了,尺八太难吹了。这里的人抽水烟,也像是在吹尺八。索的父亲抽水烟,双手倚抱着一根粗壮的雷竹竹竿,晕头晕脑的,是生了病,后来才发现,烟筒霉坏,里面生满了蘑菇。 那场夕阳下的梦有了延续。琦浑身暖洋洋的,想象着与索的一问一答。“是什么拼凑成了你儿时的感觉,索?”“是暴力和血腥。也不是,那只是很短暂的一段经历,我有时会循环地想它们,反复地咀嚼它们。对于伤害,我是一头牛,我有四个承受伤痛的胃,我会反复咀嚼它们四遍。”“但童年的经历实在太短促了,我想,是怀疑和逃避。我在地上画过一个井字格,必须将三个圆圈连成一条直线,事情才算结束。忽然之间,整个事情从三个层面大功告成,一件事情才算是结束了。事情结束以后,我们就会回到杭州,也告别这里。” 索:我对番禺路了解得很清楚。它其实在上海,细窄得像是一条血管。这里的广场上播放着跳针一般的音乐,阿嬷穿着紫红色的裙子跳舞。它其实像一朵小小的樱花,对四周辐射影响。一个女人,穿着洗浆洗旧的衣服,弯腰驮着旅行包,小心翼翼走进一家即将闭店的餐馆。她对于营业时间并不清楚,只是小心地想要靠在旅行包上打个盹。 芦笛和她的嘴唇有过短暂的接触。她将那支芦笛包在蓝色的绸袋中送给了索。那个夏天就这样过去了。最后几天,原本约定要去黟庙看一回,可是接连都是暴雨,便没有去成。 师范生们乘车回去了。他们拖着笨重的行李,篮球带不走了,就放在教室角落,斜斜地附赠一把打气筒。换带走的,是十几块钱淘来的草灵芝。大巴车停在集市尽处。孩子们向他们敬礼,有的人手举得过高,挥手一般,有些人手掌上翻,露出了白白的掌心。索得到的礼物是她的芦笛。芦笛很细小,上面镂空着六个小孔。索试了一试,将自己的小拇指塞了进去,把芦笛戴在手上。大家都在敬礼,他也戴着芦笛敬礼。汽车就这样开远了,像一阵山雾、一件小事那样淡淡地遁去了。索将芦笛戴在手指上,山色柔软,重峦掩盖了车辙的痕迹。 黟县忽然冷却下来。 草灵芝再也卖不动了,摊贩们也会有些落寂。 隔了几天,黟庙又像是海啸一般,闹嗡嗡的,才知道是神女像来了。 索坐在砖房门前,吹着他的芦笛。他现在渐渐摸索出了第二个音节,能够很好地掌控它们。他在两个音节上来回地更替着,听着一旁的鳏客们压抑着声音,兴奋地谈起傩庙新运来的傩神,他们的救命稻草:那一尊神女像。索放下了芦笛,厚重的云合绕在天上,中间竟不透露一丝的缝隙。鳏客们说足了话,各自散去了。 黟县安静地步入了它的夜晚。 索在黑暗中摩挲着她的芦笛,用指肚在笛孔上一个一个地滑过。有时他想,等自己吹出了第三个音节,也许就能够吹奏一整首《小星星》。琦从散了架的乐谱中拣出一页,留给他,卷放在蓝色绸袋之中。他合着眼,握着那根细瘦的芦笛,就像是轻轻触及她的肋骨。她的骨架之间提醒着一个瘦弱的事实。睁开眼睛,却只见灰色,还有那松弛下来的整片天空。 他听见鳏夫们谈论神女。他们一个个接连祈求神女的保佑。一尊将双手交叠在胸前的雕像,或是以别的什么姿势,静静地听着鳏夫的诉说:神女,劝她回来,也劝她忽然就爱我吧,神女。鳏夫的帽子被叼走了,那些可怜的男人,就连鸟儿也要玩笑他们的感情。索在黑暗中笑起来。风来回掠过那株孤单的榆树的叶子,摇晃它们掉落一地。到了第四个晚上,他才实际地感到一次出行的必要。鳏客们谈论起礼拜神女像的心得:带上信物,跪在蒲团前说给她听。就像是对着一个树洞真诚地说话。 夜光河流一般纺织下来,那竟然是如此澄澈的一夜。索推开房门,小心地一脚踩入这乳白如溪水的光亮中。蟋蟀、纺织娘、蝈蝈和蛐蛐。夜晚的风是干燥微热的,虫鸣像是听觉上的褶皱。这是一次冒险吗?他对自己说,我已经做足准备,我带着绳索与芦笛,我真的已经准备妥当。他有多久没有进行让自己满意的游戏,正准备好好勇敢一回。但很快,随之便是切肤的恐惧:那些不知名的飞虫扑翅撞在他的脸上、胸口,从衣领钻进他的衣服,痛快地啮咬着。他夹着双臂扭动躲闪,蹑起脚走路。不远的高处,黟庙就在另一端亮着灯火。暗红色的灯火剧烈地闪动着,庙里仅仅住着神女,像是她无人时起舞,扰动了烛光。而夜晚的庙宇也仅仅叫那一盏暗红色的豆点替代了,因为除此以外,没有什么再可发出光亮的。只是榕树连着榆树,叶片之间以墨色的深浅程度稍作分别。黟庙也像是夜晚的一片硕大叶子。 他意外地发现,通往黟庙的小路有鼓声急作。他将耳朵贴在沿途巨大的滩涂石上,怀疑是石头孕育有生命。猜想是傩神的一次显灵,他期盼地听了很久,才分辨出鼓声来自胸口,那是自己的心跳。他以为自己就快要入睡了,就这样忽然倒头在室外的小路上睡着,好像也不错。神女会穿蓝色斗篷,手持一面非洲鼓吗?想了想,还是决定跑回去。他喘息着关上房门,将聒噪的蝉鸣阻挡在门外。他感到有寒意,仿佛是两道水脉,从肋骨两侧漫延生长。索在床沿坐下,取出绸袋中的芦笛。索想起了两个女人,他的母亲和琦。他用力吹奏着独独两个音节,尖锐的音,像是身材瘦削的母亲突兀而高耸的肩膀。他记得琦时常唱起校歌,矫揉的颂词之间,总是有几个词语拿捏不准,就像是另一个令人沉闷的音调。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3年0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