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晓波,江西鄱阳人,中国作协会员,江西省作协副主席。在《人民文学》等刊发表散文、小说、诗歌作品两百多万字,作品入选一百余种选本。曾出版散文精选集《夜晚的微光》。二〇二〇年在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个人文集——中国专业作家作品典藏文库范晓波卷,含散文集《远方以远》《本命季》《风景在你不在的地方》,中短篇小说集《午夜正适于分离》,长篇小说《出走》。曾获第十九届百花文学奖等奖项。
越往南,阳光越热,又亮又清澈,像是水银色泽的液体泼溅在路面和挡风玻璃上。车子不像是在群山中剖路而行,倒像是挣脱了冬季阴冷的围困往煦暖的春季投奔。 实际上,今年过年早,初四离立春尚有十余日。 父亲像总也耗不尽电的复读机,一路都在不停地宣讲家族史。先是现身说法教育小朋友要磨炼一技之长,有一技之长才能在社会上找到一席之地。 他是老三届,绘画好,高中毕业准备报考美院,学校给他买好了车票,正准备去景德镇参加考试,忽然听到广播,高考延期半年,之后直接取消了高考。他文化成绩也好,当时所有老师都说,最差也能考取景德镇陶瓷学院。 “如果当时考了,我现在肯定就是画家了。不过特长还是有用的,高中毕业下放农村后,我没下田干过一天农活,很多公社和大队都请我去画宣传画写标语。后来跟着手工业社去景德镇做油漆工,一个月能挣一百多块。在你奶奶那个村,我们家是第一个买自行车和收音机的,村里有人结婚,都借我们家的收音机去放。” 小朋友脖子卡在靠枕里,似睡非睡,似听非听,她在我的车上永远是一摊糨糊。醒着就吃零食听音乐,不吃时就歪在座位上酣睡或假寐。 父亲转而对着坐在副驾驶上的小朋友妈讲那昨天的故事。他不能忍受副驾安全带的捆绑,觉得影响呼吸,每次只肯坐后排。 小朋友妈倒是好听众,同样的故事听N遍仍能营造出话题很受期待的氛围。父亲就一路滔滔不绝。 车子往南去抚州的高速,和父亲当年从鄱阳步行去井冈山串联的线路有部分重叠,他就对着窗外的路牌逐一讲解。那时他和我妈只是普通同学,串联时也并未走在一起,但他用的是全知视角,总能把镜头切换到我妈身上。 “***妈回来时走了一半,找个邮局把被子寄回了家。” “在鹰潭上火车时,她们挤得脚落不了地,更别说上厕所,好多女生急得直哭。” 我妈去世后这十余年,他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任何话题,哪怕跑题绕过千山万水,也要绕到我妈身上。 车子进入黎川城区时,他的讲述恰到好处地停留在我妈这里:“听到恢复高考的广播,***妈就发电报把我从景德镇的双马石厂叫回了家,那时三个小孩都出生了,她在洗衣服的塘坝命令我说:你必须去考,不考就地散伙。那时离高考只有十二天,复习书都没地方找。” 这情节他曾多次讲到,这次增加了谈判地点和离考试只有十二天这个细节,可能是因为仓促上阵,他只考上师专,然后当了一辈子中学教师。 父亲描述妈妈威胁他时的表情像是在回忆一次特别隆重而荣耀的表彰。 我十分理解他的心态,又不愿他仅仅依靠回忆支取幸福。再多的回忆,也经不起年年月月的重复掏挖。每天二十四小时,属于当下的这部分才是最真实而冗长的。 前七八年,他每天风雨无阻去城后的山上看我妈,对着墓碑絮絮叨叨。后来膝盖走伤了,不宜爬山,就改去家门口的湖塘和湿地拍鸟。上午拍摄,下午睡觉,晚上调色修图,打发独居时光。 回忆则像是蹲在门后蓄势待发的狗,平常缄默地耷拉着脑袋,每次有客人来,就热情万分地扑上来。 黎川东临福建,县城和江西其他县城的格局差别不大,和鄱阳相比,只能算小县城。河边还有一座风格朴实的古城,我十多年前来过,对一座廊桥和一条老街颇有好感。首站选择来黎川古城,主要是考虑妹妹一家。妹妹和妹夫都是以加班为常态的基层公务员,鲜有时间自驾出游。这次出门虽以陪父亲为主,也希望妹妹不虚此行,她之前都不知道黎川这个地名。 原计划住在黎川看古城、船形屋和一座丹霞地貌的水库,然后再去资溪。车子进城区按导航寻找古城时,父亲开始抱怨:“为什么来这里住,和鄱阳有什么区别呢?还不如在家门口拍鸟自在。” 口是心非是他的常态,以此掩饰一些羞于示人的心理,但一句话重复三次以上,可能就携带了部分真实情绪。我瞬间放弃了在黎川过夜的打算。行前在网上搜索酒店时也觉得奇怪,此地所有好点的品牌酒店都爆满,说明外地来客不少。将就住下来,父亲、妹妹一家和小朋友的体验都不会好。小朋友早过了乐于跟着我们出门的年龄,被胁迫的旅行中唯一的安慰是住好些吃好些。 我承诺连夜赶往资溪的山中度假村住宿后,父亲跻身古街人流的脚步才显得欢快。 正如他所言:每次抉择是否出门时很焦躁很不安,真的上了车跟着我们到了外面,心情又是愉快的。 这次出门之前,他几乎一个人在家关了近两个月。疫情防控放开前后,他害怕被感染,守身如玉近一个月。菜和米由妹妹送到家门口,妹妹走后,他一件件喷洒酒精才拎回屋。在家独居二十天后,居然也赶时髦发烧咳嗽了。同样神奇的是,他虽然自燃般地感染了,但食欲睡眠均正常,只是转阴前那几天咳嗽比较厉害,症状比大多数中年人都轻。但他毕竟七十八岁了,我们担心受凉引起变数,叮嘱他不要急着洗澡。结果他一个多月没洗澡没出门。 他这次出行比过去爽快,可能与两个月弹簧般的自我压抑有关。身体需要恢复锻炼,心情也需要舒展。 古街张灯结彩,在排成方阵的灯笼和花伞下还有刷成金色的人假扮雕塑,父亲也像年轻人一样凑上去跟假雕塑合影。 懊恼的是,我在关键时刻掉了链子。 说到底,这次以陪父亲拍鸟为主题的集体出行,我做不到完全忘我,希望父亲和妹妹开心的同时,也不太委屈我自己。 父亲、小朋友和妹妹一家裹在人流里寻找各自感兴趣的老宅和小吃时,我落在后面航拍花伞和屋瓦形成的新奇构图。二○二一年下半年以来,我开始用无人机和微单相机记录自己与自然的关系,快完成一百个小视频的创作了,这次出门,也希望能剪出一个短片。 小飞蟹降落时,担心桨叶打到潮水般围拢过来的几个好奇的小男孩,只好把它悬停在低空单手去接。作为一个飞行了一千多次的飞手,空中接机的动作做过许多遍,从未失手。这次,环境从安静的野外切换到了嘈杂的街头,可能对听力和视力都有干扰,也可能潜意识里还有尽快赶上父亲的急躁,小飞蟹还没悬停平稳右手就伸了过去,飞机是接住了,但是,突然发现右手的无名指被划开了两个口子,手往下垂时,血滴得像是一群四处逃窜的红色水珠,地面酷似杀鸡现场,创可贴根本无法止血。 小飞蟹咬人是常事,过去手指和膝盖都被它碰撞划伤过,桨叶侧面其实并不锋利,如果受力面大,遇上阻力电机会自动停机。这次的不巧,概率小到像是用电脑精心计算出来的,桨叶最锋利的顶端刚好划过指端最柔软脆弱的肚腹,这个部位,芭茅或白纸快速掠过都会割开,何况是合金的薄片。 古街诊所的女医生查看伤情后,简单消毒包扎后让我赶紧去正规医院。 原本可以兵分两路,小朋友妈开车送我去医院,父亲和妹妹妹夫他们继续在古镇逛,然后在某个时间点会面。 这是对全体影响最小也最让我安心的安排,在所有团队都可如此操作,但我无法说服其他人,首先无法说服父亲。 他说没心思闲逛了,担心破伤风感染,非要跟着我到医院门口,等我缝好针,注射了防破伤风针,心才稳稳地落肚。 打破伤风针要做皮试,注射后还要观察,这个过程要一小时。他们都无心去周边找餐馆吃饭,车停在医院门口干等着,只在医院门边的小店买了点小吃填肚子。 黎川的行程因这个小事故提前结束。 开车去资溪时,我右手的无名指被包扎得像只肥硕的鸡腿,它让我看上去像个残兵败将,刚上阵就受伤撤往第二道防线。 资溪地处武夷山余脉,十来万人口星散在层层叠叠的山岚中,每个山村都像是世外桃源。近些年,我常去上傅村附近一处生意清淡的温泉酒店休闲小住,看中的正是它的冷清。我曾连续两年和一伙文青来这里种水稻、割水稻。白天下田劳动,晚上围着篝火清谈。我工作里的很多灵感也来自这里。 酒店嵌在毛竹环绕的山坳里,院落大得像停机坪,任何时间过去都有富余车位和房间。虽然设施有点老化,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大堂宽如溜冰场,房间多似蜜蜂巢,隐私感较好。曾因温泉火爆过一些年,后因周边其他旅游目的地兴起,生意才渐渐疏淡下来。但优质温泉还在,只有温泉中才能养活的罗非鱼(非洲鲫鱼)也还在,酒店一直在正常运营,价格比城里同等条件的酒店更便宜,很适合举办封闭培训,也适合包房长住写小说。 妹妹也挺开心,因为传说中的罗非鱼,因为资溪也是全国闻名的面包之乡。这两点对吃货而言比风景更有吸引力。 她在后面跟车的速度明显比前面快了。 清晨是拍林鸟的最佳时段,住在山里才可能充分把握时机。疫情发生前的某年春节,我和弟弟、妹妹三家人一起陪着父亲到福建三明的一个自然保护区边小住,给他留下了美好回忆。上傅村周边鸟不少,离资溪马头山自然保护区也只有半小时车程,环境比较接近那个自然保护区。 选择入住资溪山中,确有复制那段经历的妄念,可惜的是,弟弟一家陪父亲过了年,初二就出发去外省了。 车子披着夕晖在高速上穿山过洞时,父亲话又渐渐多起来。 我跷着鸡腿状无名指扶方向盘的样子很滑稽,小朋友随口一句“身残志坚”,被父亲判为当日金句,调侃了我好几次。 专属于他的大分贝手机铃声响起,他摸索半天,铃声快停时才从口袋里费劲地抢出手机。“我不在家,在大儿子的车上……被他和女儿押解出来玩了,没办法呀,脱不了身啊。”他愉快地大声抱怨。电话那头是他目前还保持联系的高中同学中的某一位。 下高速后夜色翻涌铺陈为一片汪洋,路两侧没有灯,间隔数里才能望见一两点山民窗户里漏出的橘色灯光,航标灯一样在黑暗中若隐若现。道路照明全靠车灯扫来扫去,有种开往深山老林的心慌感。在山路上迂回了十来公里,拐进酒店大院后视线豁然开朗。父亲站在大堂门口,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吔,这深山沟里还有这么大的排场!” 进到房间,打开卫生间拖拉机般突突直响的排气扇,小朋友恍然记起来,前几年她曾跟着我来这边住过一次。 “能不能换个酒店?我房间的卫生间有点臭。”她走出房门嘟嘟囔囔。 我把她拉到一边:“这次主要是陪爷爷,山里的酒店这家最好,房间可以换,酒店就换不了啦。” 酒店入住了些专程来泡温泉的客人,讲着周边县市的方言。人不算很多,但厨师大多回家过年了,留下值班的两位厨师要应付全部客人很是吃力,餐厅服务员支支吾吾不怎么愿接单,我点菜后等了一个半小时才吃上晚饭。 幸好,有罗非鱼。冬笋腊肉等菜做得也很地道,这顿八点多才吃上的晚餐,每一位都貌似满意,父亲、妹妹、妹夫还连连夸赞厨师手艺不错。我曾在这里吃过很多次饭,对餐饮并无特别感觉,只对山里的星空印象深刻。 我趁热打铁,建议大家一起去院子里走走。父亲并不配合,说刚吃饱饭不宜运动,我说就在大堂门口转转。他勉强跟到门口,银光欲滴的星空对他并无吸引力,他丢下一句:“我还是回房间去休息。”转身就走。 酒店共五层,布局呈回字形,方位感不强的人夜间找准房间并不容易。我准备先送他回房间再出来,妹夫主动跟了过去,他腰不舒服,在车上折腾了一天,可能也想早点休息。 山间夜晚的气温比白天低五六度,寒气从衣领和袖口渗入顺着皮肤爬。散步的队伍还没走出一百米远就纷纷驻足,然后像水土流失一样,一个接一个缩回了大堂。 我像根被遗弃的棍子杵在灿烂的星空下,对着夜空大口呼吸了十几分钟。 平日,我的自然醒时间在早晨七点左右,如果前一天劳累,也可能延迟到八点。在乡野住,一般六点前就会醒,生怕错过了日出或清晨的云雾。 这一次,可能太想靠清晨的收获弥补头一天的失意,凌晨四点就醒了,去厕所打开手机看过时间后,又继续睡。再醒,仍是五点多。就再也睡不着了,眼见着厚厚的窗幔由墨黑一点一点漂洗稀释成半透明状,我悄悄起床洗漱,背着包和小飞蟹出门。 七点多了,天空仍被青灰的云层覆盖着,几道微暖的光在云隙后挣扎了几次,又渐渐放弃了努力。 小飞蟹怀着一丝幻想飞到五百米高空,仍找不到太阳的影子,也没云海。只有淡淡的炊烟在远处的村庄上方摇曳。冬日山野缺少阳光镀金,会失去立体感和生命感,视觉上会呆滞很多。所幸天气并不阴沉,空气透明度尚可,对拍鸟的效果影响相对更小。 父亲这时也起床出门了,虽然对天气预报的言而无信颇感失望,但树丛和溪畔此起彼伏的鸟鸣安慰了他。他双手持枪一样端着长焦相机顺着院内的溪涧搜寻,快门不时响起。 老家湖区的候鸟大多体型硕大,动作也优雅从容,虽然距离远,只要焦段够长,就能捕捉到。山区的林鸟个头小,动作敏捷,在乔木和灌木之间高低穿梭,快如箭簇和闪电,拍摄难度倍增。 父亲腿脚老化僵硬,下蹲不便,起身动作也慢,但眼力尚好,过不了多久就拍到了橙腹叶鹎和灰背燕尾。 我的鸟类知识已远落后于父亲,最熟悉的还是斑鸠、八哥、乌鸫、麻雀、喜鹊等常见留鸟,来资溪许多次,也没结识更多野鸟。 我说开车带他去上傅村转转,他满口赞同。 上傅村离酒店一公里,三十几栋房屋被茂密的毛竹林夹在中间,村前有古樟和老桥,村后有瀑布和梯田。房子一部分是木板青瓦的赣派栏式旧民居,穿村而过的小溪流淌的是清澈见底的山泉水,可以浣衣洗菜。这样的山村,一半属于人类,一半属于野生动植物。 父亲一进村,就在池塘边拍到了翠鸟吃虾,一只蓝色的翠鸟叼着灰白的虾站在竹梢上正要吞食,被父亲咔嚓一声定格。 即便是正月初五,村里也没多少人走动,可能山里人起床晚吧。看见新对联和门前的鞭炮烟花碎屑,才知道哪些屋里住着人,哪些屋子已废弃。 父亲溯溪往村尾走,偶尔遇上去菜园摘菜的老人,他也主动搭讪,问村子的名字,老年山民大多不会说普通话,交流最后变成父亲的自言自语:“怎么这么多房子没人住呢。” 入住率不高的山村鸟不多才怪呢。 三只形似微型喜鹊的白额燕尾在溪水边跳来跳去,父亲逆流而上追着它们拍。实在逼得太近了,白额燕尾就飞到远处的山林边,转一圈,又落到溪水边,尾巴一翘一翘地捕食水生昆虫。 我拍了些父亲的背影,然后和他兵分两路,他去后山找鸟,我升起小飞蟹航拍。 回酒店已九点多,其他成员也陆续起床早餐。下一步安排令我纠结。 很想开一个半小时离开资溪回头去看那座湖,又担心妹妹妹夫开车累,妹妹不愿走回头路,想边玩边往回走。 自资溪往北走,能让大家都满意的点实在难选。本想一鼓作气去马头山,先让父亲尽兴再说,可他无所谓地说:“今天比昨天有收获,运动量也足够了,这样的乌冬天,去哪里都不舒服。” 这天气确实任性,昨天太阳热情过头,到中午身上都发燥,今天招呼也不打就爽约了。若是我独自出行,会打开导航朝着有阳光的地区狂奔,哪里有阳光去哪里,再远也不怕,但其他人缺少这种长途奔袭的激情和耐受力。 哪也不去住在酒店睡懒觉散步也是惬意的,但妹妹一家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这惬意实在过于奢侈,性价比太低。 既然父亲无所谓,我说服妹妹,先开车五十分钟去资溪的野狼谷,就地午餐后从那边出发开五十分钟小路去那座丹霞地貌的水库。 分成两段边走边玩,走回头路的吃亏感会小些。虽然野狼谷圈养的野狼和城市公园里的狼没多大区别,听说那边新建了可以拍倒影的玻璃平台,也许外甥和小朋友会有点兴趣。 这是貌似能兼顾多数人诉求的最佳方案。但我从来就不是擅于用折中法解决难题的人。平常跟着自己的直觉走时,总有意外的收获和奖赏。当我试图整合满足全家人的需求时,则一错再错。 去野狼谷,有一条平坦宽阔的省道可选择,只是两侧村庄多,能停车观鸟拍鸟的路段较少;还有一条山路,虽耗时长,但沿途都是野山,也许能给父亲送点惊喜。 父亲起初也认定我做了个正确选择,没想到盘山路扭曲拖沓得像理不出头绪的麻绳,一路上除了一幢废弃的林场值班房,不见村庄和人迹,不时可见山体塌方遗留的黄泥和乱石散布路面。 妹妹有点晕车,中途下车停歇,竟然听不到几声鸟鸣,两侧山坡上的杉树林密得像高耸的墙,给人强烈的压迫感。 父亲催促说:“这么陡的山,就是有鸟也拍不到,快走快走。” 到了野狼谷所在的小镇,妹夫带着外甥和小朋友去景区里看野狼,小朋友妈和妹妹陪父亲去看修缮一新的知青点遗址,我四处找餐馆。 景区路边餐馆有三家, 每一家都关门闭锁,一位戴志愿者袖章的姑娘指引方向说:“往前开一里,大队食堂有饭吃。” 找了两三里远,才找到那个模仿当年的食堂建的带院子的餐厅。远远地见五六人围在圆桌上吃饭,心中大喜,凑近一看,他们都穿着深红色的工作服,心里顿时打鼓。一问,果然,因大厨在家过年,餐厅只给工作人员供餐,不对外营业。 打电话问妹妹能不能开到水库再找地方吃午饭,“车子只剩下一格油,怕开不到。”她说。问餐厅的人,最近的加油站在县城,开车要二十多分钟,与水库方向相反。 赶紧去找妹妹,想利用妹夫他们看野狼谷的时间,先开车去县城加油再折返回来,顺便买点面包垫下肚子。 他们三个正从一个瓦屋改建的展览馆里垂头丧气走出来,父亲说:“饿了,要先找地方吃昼饭。” 他是个必须按时吃饭的人,年轻时胃不好,还有低血糖,按时吃饭是他几十年的习惯,既是生理需要,也是心理需求。 已近下午一点,此时去县城吃饭,最快也要两点钟才能重新出发,赶到水库就三四点钟了,恐怕我们刚上船,还没上岛天就会暗下来。 “水库就有那么好看?”父亲反问,他神色倦怠,可能不仅饿,而且疲乏。 我问妹妹:“水库是不是不去了,今天就在资溪随便看看算了?” 妹妹一脸茫然:“我又不晓得水库好不好看,是你说想去我才有点动心的。” “这样的光线,看什么都像黑白片。”父亲挺不耐烦。 他一提天气我也扫兴,心悦诚服地接受了一个事实:此刻,一顿正常的午餐远比一座未知的水库重要。 我像误食闯入口腔的蚊虫,吐不出来,只能皱着眉生吞下去。 唉,人确实要时刻提防自己的贪心,哪怕它那么善良。 作为家中长子,我特别渴望把年过成团圆开心的样子,虽然平日常策划创意活动,但对于母亲早已缺席的这个废墟般的大家庭,我的能力远配不上雄心。 妹夫他们出景区还要挺长时间,我决定先去县城加油吃饭,回头再来接人。 不知这两天是什么好日子,沿途不时遇上接新娘的车队。资溪城里在营业的餐馆也都大多在承接喜宴。 加好油,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有空位的临街小餐馆。我毫无胃口,心情不爽是一方面,更主要的原因是,对这种人头攒动的窄小公众场所仍很忌惮。 全家人先后发烧感染,我一直没有出现相关症状,起初觉得自己防护有功很幸运,等阳康的人都用一周的痛苦换回一身铠甲不再畏惧病毒时,我则东躲西藏胆小得像老鼠,不愿开会,更不敢在陌生人面前摘口罩,出门只有住在温泉酒店这种偏僻空旷的地方才稍稍安心。 “不一起吃饭你跑来做什么?”父亲不仅不理解我的心思,看上去还很生气,似乎只有妹妹和小朋友妈陪同分量不够。 “我有我的事不可以吗?”我被他的简单生硬气得转身就走。 确实也有事要办,既然父亲这么重视按时吃饭,就必须提前找到晚餐地点并订好包厢。温泉酒店的厨房不愿接单,乡下的餐馆又不营业,这个难题必须在县城找到答案。 我开车在城边兜了两圈,找到的餐馆都说晚上已无包厢。最后,按照一个写着“杀猪菜”的牌子的指引,在城郊找到一个位于陡坡上的曲径通幽的院子,拐了很多弯才找到的。院里种着当季蔬菜,竹篙上晒着腊香猪头,一间平房里隔出四个独立包间,互不干扰, 看上去是口味正宗的土菜馆的架势。订好包厢,点好主打的特色菜,才浑身放松去接妹夫。妹夫及两个小朋友赶到县城和父亲会面吃好午餐,已近下午三点。 这个下午像块被小孩偷咬了一口又放回橱窗的资溪面包,丢掉可惜,又派不上用场。 唯一的任务就是等,等待大家快速消化掉午餐,重新燃起饥饿感。 既然吃一顿好饭这么重要,今天最重大的工作就是把晚饭吃好。明天就是初六,这顿晚餐可能是这次春节游最后一顿团圆餐了。 下午三点以后,天气从多云自甘堕落成阴天。我带两个小的去大觉溪边的火车吧玩了半小时,然后全体上车去马头山镇边一座跨溪古桥拍照片,才四点多,天就暗得不适合在野外活动了。 开车到晚餐地点时,大家都说不饿。外甥和小朋友在包厢里充电玩手机,冰冷的脸遇上空调热风,被激得红扑扑的。父亲在我的车里、妹妹妹夫在自己的车里打盹。 小朋友妈跟着我去周边瞎转。 下午选中这院子,除了看上它单门独院的安静,还喜欢周边那些八九十年代风格的老宿舍和菜园子。 这些年,乡村城镇化,县城城市化,我走遍江西所有县,很少再见到那种一层或三四层的红砖老宿舍,居民大多搬进了格局相似的楼盘。资溪县城的这个角落像是刻意存留用于怀旧的老城遗址。大多数宿舍已无人居住,边上的私建房灯火通明。几乎每家都种了菜,院子大的青菜、包菜、辣椒、韭菜等全部自产自销,院子小的,就在矮墙上用破搪瓷盆栽着些葱和蒜。 不时有孩童燃放的小烟花拖着细烟蹿起,在夜空中啪地炸出一小团火花。穿行在窄窄的巷道,硝烟和八角茴煮肉的浓香轮番飘过鼻孔。这场景和气味是我童年最熟悉的年味,让我想起妈妈,想起外婆和外公健在时的那个家。 夜色中偶有人影闪烁,急匆匆的是走亲戚拜年的年轻人,蹒跚挪动的是出门倒垃圾的老者,他们佝偻的身影让我恍惚,久久不愿移开视线。 如果妈妈健在,我是否还会年年鼓动全家到异乡过正月呢? 其实,今年春节很想在鄱阳小住,前两年因为疫情封控,回鄱阳并不容易,这次本想住在父亲家,把冬季的鄱阳湖区走个遍。奈何年前家人们先后感染,恢复期大家的体力都大不如前,一大家人聚在一起,一日三餐的烹饪洗涮太费时太辛苦。集体出游成了相对轻松的团圆方式。 我在无序交错的小巷穿来穿去转了三四遭,才回到晚餐地。 午餐吃得实在太晚,大家的食欲尚未苏醒。菜一份一份端上桌后,气氛才略有些活跃。 罗非鱼、香猪猪头肉、羊排、冬笋……都是用柴火灶烧的土菜,我吃了几口,觉得味道不错。本来想让外甥陪我喝一杯酒,想起这两天在吃阿莫西林消炎,忍住了。 坐等大家点赞,父亲当头一句:“口味还不如昨天酒店的菜。” “罗非鱼差不多,就是羊肉没烂吃不动。”妹妹说。 我去找老板,老板不在柜台,弯腰在厨房的白烟里忙碌。“不好意思啊,厨师回家过年了,我只好自己动手,不周之处请多原谅。”他个头很小,额头亮着汗还是油,右眼似乎还有些斜视,让歉意显得格外诚恳。 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这时想到,上菜的中年女性也不像服务员,一问三不知,可能是他夫人吧。 “没事没事,让老板上饭吧。”妹夫打圆场。 热腾腾的饭端上来,米白得流脂,看上去很诱人,妹夫扒了几口又停住了。小朋友妈盛了一碗吃了几口也停下:“哎呀,夹生!” 唉!这老板,像我手艺这么差的人都很少把饭煮夹生啊。 父亲没什么牙,只能吃软食,只得再来一盆面条。 面条上来我也吃了一碗,仍然部分夹生,有的几缕结成一坨,结坨的部分就没煮软。这下没人说什么了,大家埋头吃那些煮烂的部分。 以前每次集体出游,也会因目标难统一弄得很疲惫,今年这种玩不好吃不好还进医院的情况还是首次发生,有一年全家开车数千里逛湘西不断堵车也没觉得这么难。 上车时我对妹妹说:“明年过年再不一起出门了,各玩各的吧。” 父亲接过话头:“一家人聚在一起就有意义,你不要太追求完美,要汲取***妈的性格教训。我在家里一直不敢洗澡,昨天晚上开着暖风扒皮一样痛痛快快洗了澡,至少花了一吨水。这不也是收获吗!”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3年0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