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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3年第6期|郭保林:江南江北水拍天(节选)

时间:2023-06-19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郭保林 点击:

郭保林,山东聊城市冠县人。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出版有散文集《青春的橄榄树》《阅读大西北》《昨天的地平线》《线装的西域》《水墨里的声音》《在太阳深处:郭保林经典散文》以及长篇报告文学《高原雪魂——孔繁森》《谔谔国士傅斯年》《大河息壤》等四十四种。曾获首届冰心散文(集)奖、第二届中国传记文学奖、首届齐鲁文学奖、泰山文学奖等。

江南江北水拍天(节选)

郭保林

诗意苏州

第一次去苏州,首选的景点当然是寒山寺。我是在唐诗里结识这座名刹古寺的。张继的一首诗,成了“千古不朽的失眠”,正因为这位落魄士子的失眠,这古刹才名扬天下,为苏州这座江南古城平添了如许诗意。寒山寺门前,古运河蜿蜒而去,河上几座石砌的拱桥,彩虹般动人,岸边古樟旧桐、老柳新杨,把河岸涂抹得绿意腾腾。寒山寺门口的桥就是枫桥,而对面的山便叫孤山,又名愁眠山。这些物象构成了张继这首诗的元素。这是一幅情味隽永、幽静诱人的江南水乡风景画。霜月满天、寒意料峭的夜阑之时,科考落榜的士子张继失眠,走出船舱,站在甲板上,怎能不诗潮涌动、怨悱丛生?那是凄清的秋夜,残月西沉、万籁俱寂,幽暗的河水闪烁着渔火,天空是一片灰蒙蒙的光影,栖在枫树上的乌鸦像是受了什么惊,发出几声啼鸣。月落乌啼、霜天寒夜、江枫渔火、孤舟羁旅,又传来寒山寺的夜半钟声,这些本身就是构成一首怨悱诗的物象。这首诗的意境达到了典型化的至高地步,后人很难企及。

我想象得出,那时寒山寺虽然香火很盛,但寺庙破旧,斑驳的墙壁长满厚厚的苔藓,一地衰败的枯叶。寒山和尚袈裟破旧、面容清癯、眉目疏朗,一副谦和模样。张继这次“夜泊”之前准来过寒山寺,说不定还见过寒山、拾得二位释家大师!

这些诗意的物象,散发着彻骨的孤寒,再加上夜半钟声,也渗透着佛家的清音,一种古雅庄严的意绪便荡漾其中了。

张继存诗不多,《唐诗鉴赏辞典》中选其一首。怪哉,许多诗人只用一首诗便传之千古,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王翰的《凉州词》、崔护的《题都城南庄》、王湾的《次北固山下》、徐凝的《忆扬州》,都是文学史上的千古绝唱。看来诗不在多,而贵乎精。

苏州曾是吴国国都,春秋战国时吴王夫差和越王勾践,在这里上演了一场腥风血雨、剑戟铿锵的战争。西施在这场历史剧作中扮演了一个极其重要的角色,范蠡又是推手,使得越王勾践最终灭吴,夺去吴王夫差的王冠,苏州从此再也没有扮演过王都的角色。但近代以来,苏州的地理位置使它成为南京与上海间的重要桥梁。上海洋里洋气、纵横无忌,南京则是端庄肃穆、谨言慎行。你能一眼看透上海,但你很难一眼看透南京。上海咄咄逼人,南京浑厚蕴藉,神龙见首不见尾。苏州则小巧玲珑、小家碧玉,姑苏的斜阳使它温馨而温存,缠绵且悱恻。

苏州是江南的经典。江南是个湿漉漉的词语。悠长而逼仄的小巷、如虹的小桥、浮屠寺院、园林曲槛、木雕刺绣、卵石街道、娇小秀气的美女、白居易的山塘、唐伯虎的桃花坞,在这里尽显旖旎婉约、素雅浪漫,云情至美,风物至胜,水影花香,山光树色。轿从门前进,船在家中过,撑篙的汉子、浣衣的女人更是风景里的人物。一切都如诗如梦,真是《红楼梦》中所云“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

那雨很柔,很清馨,绿了杨柳,清了湖水,揉蓝了山峰,洗净了石板小径。那堆雪的梨花、铺金的菜花,灿烂了山野,妩媚了城池,真是“春光如酒”。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我走进深深小巷,寻觅唐宋诗人的踪迹。

韦应物出生于唐玄宗开元二十五年(公元七三七年),那正是盛世之年,大唐帝国的诗章葱茏华茂时期,一个诗化的时代,诗星璀璨,光耀九州。他出生之年,孟浩然四十八岁,王维、李白同庚,年方三十六岁,杜甫二十五岁,青年诗人岑参二十二岁,元结十八岁。这是唐代诗坛的黄金时代。

韦应物出身宰相之后,关中望族、世代簪缨,唐朝三百年韦氏一门出了十四位宰相,可谓宰相世家。韦应物人称韦苏州,他知苏州是唐德宗贞元四年(公元七八八年)九月以后。他来到苏州,见江南山水风光秀丽,兴奋地写诗道:“始见吴都大,十里郁苍苍。山川表明丽,湖海吞大荒。”

按照当时惯例,因苏州管辖州数较多,最多时共计十州,派往苏州任刺史的往往是节度使,或观察使。江南诸州,苏州最为大,苏州也是江南最富最大的州,是朝廷的粮仓,韦应物任苏州刺史是受了重用的。

韦应物在任期间,与一些诗人往来频繁,常举行热烈、隆重或朴素、高雅的宴会。

顾况、孟郊都是他交往很密的诗友,诗筹酒侣,以至忘形失态,“神欢体自轻,意欲凌风翔”,那种欢忭之情、兴奋之致,是何等愉悦啊!后来,白居易任苏州刺史时,也对韦应物表现了“歆慕与尊敬”。韦应物本是纨绔子弟,但一当上官,便痛改前非,一本正经。他与诗僧也有交往,据说有一位姓谢的诗僧,是南北朝诗人谢灵运的后人,他二人常常泛舟游览湖光山色,品茗赋诗,吟山咏水。韦应物对大诗人的这位后人非常仰慕,诗歌也受了这位诗僧诗风的影响,有诗为证:“茂苑文华地,流水古僧居。何当一游咏,倚阁吟踌躇。”这位诗僧离开苏州,到湖州当住持,他又去湖州拜访。

韦应物还结交了丘丹、秦系、章八元、崔峒等诗人。他厌倦官场庸俗的迎迓、灯红酒绿的宴会、虚伪的周旋,甚至感到烦闷、痛苦,一天官场生活结束,夜间常常失眠。他的许多诗是夜间写成的:“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未眠。”“幽涧人夜汲,深林鸟常啼。”“夜半鸟惊栖,窗前人独宿。”

韦应物晚年诗作中很少有歌舞声色的描写,这一点与白居易恰恰相反。四十岁以前的白居易,以讽喻诗闻名诗坛,大胆抨击社会的黑暗,鞭笞权贵的蛮横,关注民生,而到了晚年却沉溺声色,追逐安逸、颓废、奢靡的生活。

韦应物是名副其实的清官,这不仅在《答故人见谕》诗中有反映:“常负交亲责,且为一官累。况本濩落人,归无置锥地。”当了三年苏州刺史,罢官交印后,居然没有旅费,长安有家归不得,只好在苏州城外偏僻的永定寺寄居下来,这可是大唐诗人中的“奇事”。

四十多年后,又一位大诗人刘禹锡来苏州任刺史,这已是中晚唐时期,大唐已夕阳西下。刘禹锡实际上出生在苏州,是伴着寒山寺的晨钟暮鼓、大运河的涛声浪韵长大的。刘禹锡祖上是匈奴人,后来随着魏文帝拓跋宏迁徙洛阳,再后来又移居苏州嘉兴。

太和五年(公元八三一年)十月,唐文宗派刘禹锡赴任苏州刺史。刘禹锡初到苏州和韦应物那时大不相同,苏州正发大水,庄稼、村舍、道路全淹没在汪洋之中。“饥寒殒仆,相枕于野。”刘禹锡因参与王叔文改革,得罪了朝野权贵,被贬逐京城。当时朝廷牛、李两党斗争激烈,他虽未介入,但他与裴度关系较好,因而受到牛党排挤。

刘禹锡到任后,风尘未抖落,便深入民间,走村串乡,划一条小船,到重灾区访询疾苦、了解灾情,并请奏皇上开仓赈饥,宣布蠲免赋税、徭役。这两条措施,使得灾民人心安定下来。他还带领灾民自救,挖沟开渠,排泄积水,抢种晚秋作物。刘禹锡亲自跳到泥水里和灾民一起挥锨挖沟,令苏州人感动不已。很快生产得到恢复和发展,刘禹锡博得了苏州百姓的爱戴。

其实,刘禹锡不甘心当一介文人,想在政治上有一番作为,但他奋斗一生,未骋素志,很是痛苦。仕途的风狂雨骤、命运的多舛蹇涩,在长期的挫折中,更磨砺了他坚毅顽强的品格。

白居易任苏州刺史是唐敬宗宝历元年(公元八二五年)三月,那时他还有“秉国权,治天下”的宏志,他提出一套全面的政治改革策略,同样受到当权者的排挤,一直得不到中央政权的要职。他在苏州任职三年,倒也兢兢业业为百姓办了实事。他也游山玩水、参禅学道、饮酒逐色,沉溺于秦楼楚馆,想尽一切办法来平息内心的痛苦,麻木几根醒着的神经。但来去匆匆,短短三年也很难改变一个地区的面貌,做出重大政绩。卸任苏州刺史后,白居易已步入人生的秋天,他的人生观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开始乐天知命,追求安逸享乐,他的诗也换成闲适、感伤的情调,自此以后丧失了战斗性和光芒。

苏州本是诗城,唐朝的三大诗人在此地任职,更增添了苏州诗城的光彩。

水墨之美

十七世纪,苏州已是闻名天下的画城。苏州画坛上的四大天王沈周、唐伯虎、文徵明、祝允明,还有仇英、魏之璜、文嘉、李士达等,都是名噪一时的画家。有山有水、有诗有画,这便是风光旖旎、风景佳丽之地。

有人将中国传统画分为三大类:士人画、宫廷画、民间画。唐伯虎的画属于士人画,行笔清丽,构图缜密,所画山水、花鸟、亭榭、楼台,都特别精致。

在我看来,士人画就是诗人画。画家需要大自然滋润心灵,以造化为师,画意与诗意相结合。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诗情画意相融相洽,诗人胸中的云烟丘壑化为纸上的水墨滃然。中国画本身就含有诗的灵魂。

吴地绘画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已取得很大成就,出现了顾恺之、陆探微、张僧繇、曹不兴等书画大家。在唐代最为突出的画家张璪、朱景玄那里,山水画创作达到了新的高度。到了元代,吴地画风深受赵孟[頫] [页]的影响,人物画、花鸟画极盛,寄物抒怀、借景抒情,一时风气蔚然。最杰出的代表人物黄公望,他的一幅《富春山居图》横亘千古,是世界美术史上的杰作。他是“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一代宗师。

苏州人喜欢静、雅、闲、逸,喜欢读书,喜欢字画,家家屋舍无字不文、无画不雅。

唐伯虎的画文雅秀逸,山水、秀女、花花草草,都渗入了文人画的气韵,达到了“清逸秀美”的至境。

唐伯虎青年时期遭遇科考冤案,绝了仕途之念,一头扎进艺术天国里,纵情翰墨,驰骋山水。他离家远游,行迹很远,先是乘船由苏州至无锡、扬州。一叶小舟,一把雨伞,一只蓝印花包袱包着几件简单行装,便可浪游江湖。湖南的南岳、江西的匡庐、浙江的天台山、福建的武夷山、杭州的钱塘江海潮、洞庭湖的碧波……南国的名山胜水、风景绝佳之地,都留下了他的履痕。那飘逸的云水、雨打篷船的天籁之韵,那荒刹古寺的破败、南国园林的梅影月色,那春天的绮丽鲜艳、秋景的荒寒幽寂,都使他的灵魂得到沐浴。澡雪精神,陶冶情致,大自然是治疗精神创伤的良药。镜花水月般的功名、系囚罹狱的屈辱都已忘却。得意时,恣肆畅饮,觥筹交错,长啸短吟,乘着酒兴泼墨山水,追求超凡脱俗的艺术真谛和精神。“笔墨与物象并美,神思与意境相融。”他笔下的秋江独钓、松下对弈、云岭横陈、竹风柳烟,画面总是洋溢着典型的人文气息和疏淡的山野情趣。那氤氲的水色是诗,空蒙的山光是诗,匠心独运而留下的空白也是诗。诗是画家情感的火焰,诗是他才气灵气的闪电,诗是流动的音乐,诗是浓缩的画卷。

人生是个奇怪的命题,谁也寻求不到它的标准答案。但上天是公允的,既然命运堵住一道门,它必然会给你打开一扇窗。唐伯虎浪游归来,画艺大长,在山水自然中化解心中郁闷,在模山范水中画出挺拔秀媚的山水画卷。在古刹名寺中,他临摹菩萨塑像,自成一格;画仕女图笔法娴熟,线条柔和、秀润、细腻、流丽,风格雅逸、清秀,颇受人喜爱。唐伯虎才华横溢,也绯闻满天。他自称“江南第一风流才子”,在南国驰怀山水时自镌此章,每到一处便泼墨挥毫,一幅山水小品活脱脱地跃然纸上,他总钤上这枚“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的印鉴。既是才子,又很风流,这本身就是极具诱惑力的广告。他的画很快敲开了市场的大门。他上街摆摊卖画,并作诗:“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闲来写就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

栉风沐雨的阅历、散怀山水的人生体验开拓了他的视野,也升华了他的艺术境界,成熟了他的艺术风格。我曾欣赏过唐伯虎许多山水画、仕女图,有一幅为《看泉听风图》,那是用长线条画的山,山势方折,以斧劈皴,单层刷染,表现出坚硬的石质;近处的树木,高出半岭,皆夹叶,敷以淡彩,远处的树木用墨点叶,枝头倾斜,做风吹状。山道由山脚沿山涧而上。二高士坐石上,正陶醉山水之间。泉水从山涧蜿蜒下泻,似闻水声淙淙。画面明快、滋润、挺拔、秀媚。唐伯虎和宋朝的苏东坡有许多共同点,诗书画全才,且都有牢狱之灾,他们出入勾栏瓦肆,遍访名刹古寺,与名僧法师高谈阔论,过着一种诗意化哲学化的生活。佛道经论使唐伯虎处世清醒,在醉眼蒙眬中保持一份理性,在穷困潦倒时也能诗情澎湃、才情四溢。他一生不曾弃绝青山绿水、美酒佳人,他把诗、书、画、酒、人融合在一起,塑造出浪漫、风流、潇逸的生命。

江南才子是个群体部落,吴中四子,名扬遐迩。十七世纪的苏州简直是缩小版文艺复兴时的欧洲。

苏州从元代开始,便成了江南士大夫和文人画家荟萃之地。那曲曲小巷,那湖畔桥头,常常走动着青衫飘逸、面目清癯的画家。他们大都是在仕途上不得志,或者根本没进入官场的士子,不得已玩起诗书琴画这些“雕虫小技”,以展示自己的风雅。

范玑在《过云庐画论》中说:“灵秀荟萃,偏于东南,自古为然,国朝六家,三弇州两虞山,恽氏近在毗陵,明之文(徵明)、沈(周)唐(寅)、仇(英),则近在吴郡,元之黄(公望)、王(蒙)、倪(瓒)、吴(镇),居近邻境。何为盛必一时,盖同时同地,声气相通,不叹无才旷之知,而多他山之助,故名瑧其极,从风者又悉依正轨,名乎云蒸,虽有魔外,遁迹无遗。”

沈周长于山水,他刻苦学习诸家,诸如董巨、米芾,下功夫最多的是元四家。我观沈周的画,只见崇山峻岭,层层高叠,虚实相宜,黑白对比,画面密而不塞,雄伟而又灵活,一种寥廓的意气、豪气扑面而来。山苍苍,树莽莽,笔力苍健、凝重,充满山野粗犷的生命力。

文徵明和唐伯虎同庚,唐伯虎贫病交加,五十三岁去世,文徵明一口气活了八十九岁,可谓长寿之人。明代中叶,苏州经济更加繁荣,成为江南丝织和棉纺中心,江南丝绸大多来自苏州,苏州刺绣甲天下。在这样的时代氛围下,绘画不仅是艺术品,也成了商品。

漂浮的土地

宇宙之神是个缺乏责任感的家伙,或者说它性情古怪、粗鲁偏执、神经不正常。它为何把天下的水都集中在江南,却让北国干渴得要死?你看眼前的太湖茫茫复茫茫,洪波涌荡,水天相连,浩瀚、浩渺、恢宏、壮阔,你就是把词典上所有这类词汇全都摞在一起,也难以状述太湖气吞九天、囊括万物的神与形!

太湖最美的是水。水澄如碧,水上白帆,水下红菱,水边蒹葭苍苍,岸畔柳浪叠叠,水底鱼肥虾壮。而湖中多岛屿,湖周围是起伏连绵的青山,湖光山色相映成趣。湖中山最著名的要算洞庭山,洞庭山又分东山西山,两山对峙,湖水荡荡,青山隐隐,给人一种青春的激情和生命的强旺之感。若是黄昏,夕阳落水,满湖霞光飞腾,天连水、水连天,天水一色,青的山、红的霞、绿的水,再有水鸟飞栖、涛声鸟韵,那简直是一幅多维的画卷、立体的长轴。

如果到太湖赏春,鼋头渚是一绝佳之地。湖山宛如一条起伏的翠龙,举目远眺,万顷银光、波浪闪闪,层峦叠嶂、郁郁葱葱。鼋头渚真如一大鼋之首,突出在碧波之中,坐落在三面环水的半岛上,成大鼋戏水状。一登上鼋头,眼前豁然开朗,波浪滚滚而来,惊涛轰鸣不已。这里有巨石如大牛卧水。你可以站在“牛背”上领略扑面而来的湖风,巍巍然极目远眺;你也可以盘膝而坐,尽情品味绿水青山,细细地寻章摘句,发思古之幽情。

鼋头渚听涛历来是太湖之游一大重头戏。我曾在胶州湾长山岛听过海涛,那万马奔腾之气势、雷霆万钧之磅礴,惊心动魄;我曾在钱塘江观潮,那龙腾虎跃、浪吼海啸之声,摇撼心旌;我也曾在曹孟德的碣石旁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秋风萧瑟,洪波涌起”。而鼋头渚听涛却是第一次。站在渚上,纵目驰骋,茫茫太湖,浩浩渺渺,碧波万顷。细浪联翩而至,犹如小提琴协奏曲,声韵细细;浪吻岸台,低声呢喃,又似情人絮语。阵风乍起,湖浪翻腾,湖水仿佛一跃而起,滔滔涌涌,巨浪相击,訇然雷响,仿佛贝多芬的《英雄》乐章。随着风的骤然加剧,巨浪狮吼虎啸,大浪如山,大地微微战栗,狂风裹挟着巨浪一排排一堵堵向岸石拍击而来,那种冲决一切、排斥一切、摧枯拉朽的气势,使日月色变、万物觳觫……

这是太湖原始生命力的涌动!这是天籁、地籁、水籁,是大自然的灵魂的苏醒!

太湖三万六千顷,苏州占其四分之三,太湖七十二峰,苏州占其五十八峰。鼋头渚有一景“澄澜堂”,倘若秋高气爽时节登上,可见万顷碧波、千簇鸟影,七十二峰之冠的马迹山也清晰可见。传说秦始皇南巡会稽时,骑着一匹神马路过太湖,踏浪来到青嘴山岩旁,突然看见一条青龙跃出水面,神马一惊,便在岩石上踏下四个蹄印。此石依山傍水,下面有孔,宛若桥,名谓马迹桥。马迹山也由此得名。马迹山的北面是盘龙湾,传说范蠡和西施在这里生活过,故又名“伴奴湾”。

苏州素有“东方威尼斯”之称,市区内外河道纵横,水多桥多,街坊临河而建,居民依水而居。据资料介绍,市区河道一百六十多公里,较大的纵河六条,较大的横河十四条,纵横交织,形成巨大的水网,市区桥梁就有三百八十多座。

吴越位于生态环境非常优越而且原始文化非常发达的江东,但从进入文明社会以来,却步履蹒跚、踯躅不前,远远落后于江北,落后于中原。其原因大概是吴越人把优势变成了劣势。人是环境的产物,人类天生的弱点就是惰性。你想,这里环境优美,是鱼米之乡,生活富足,谁还艰苦创业、开拓进取?他们有独特的稻作、养鱼、植桑、织麻技术,又封闭自守,毗邻的文化信息传递不畅,知之甚少;文化形态又是近亲繁殖,不易产生杂交文化。因此,吴越终未成气候,在历史的舞台上,它只扮演了一个孱弱的角色。在春秋战国风雷激荡,大组合、大分裂的时代,它被楚国一举翦灭,这是必然的趋势。“烟柳画桥,风帘翠幕”,“谁是中州豪杰,借我五湖舟楫,去作钓鱼翁”。

在湖边柳浪闻莺啼燕语,在小庭雅轩品茗清谈,在雕花精致、粉墙黛瓦的楼阁里调琴弄瑟、雅歌投壶,生命力怎会强大?

这是一片漂浮在水上的土地。

这是长江母亲孕育、分娩出来的最膏腴、最殷实、最亮丽、最完美、最古老也最安谧的土地。

走进苏州,你才会感悟到“江南”这个湿漉漉、水淋淋的词汇的含义,稍稍一碰就淌出汁水来。

走进苏州,你才会看到“杏花春雨江南”这六个方块字画出的一幅锦山秀水、温润秀雅而又扑朔迷离的画卷。

这是水乡泽国。城郭、村镇、巷闾都浮在水上,是水中的盆景,是开放在水中的莲蓬。纵横交织的河流穿街而过,河岸上是粉墙黛瓦的楼阁,石拱小桥一弯新月般架在河面上,撑着纸伞的少女从桥上悠悠走过,乌篷船在桥下欸乃而行。石砌的桥墩长满苍褐色苔藓。有荇藻在水中漂浮。流水潺潺,舟帆点点,往来穿梭,织出一页风韵楚楚的江南。

走进苏州,我忽然想起一句诗:“时间把我折叠得太久 / 我挣扎着打开 / 让你读我。”

吴越之争,最后双双被楚国所灭,使人想起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典故。

苏州两千五百多年的历史,世上什么风云没经历过,什么酸甜苦辣没饱尝过?壮怀激烈的战歌、金戈铁马的豪歌、腥风血雨的悲歌、死亡阴影笼罩的哀歌、大运河浪涛的幻灭和涅槃交织的一曲壮歌……都奏响在这片土地上。苏州的富饶,不是钱财而是土地。土地肥沃,草木葱茏繁茂。高大的乔木,富有争夺天空的欲望;草叶肥厚,色相饱满,一片盎然生机。“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所以几千年来这片土地上,马蹄一遍遍踏过,战火一遍遍烧过,鲜血一层层染过,你用手随便一扒拉,就会发现不知来自哪个王朝、哪个民族的遗骨。

走进苏州,你会感到仿佛走进梦里、幻里、诗里、画里。千百年来,长江下游的淮安、扬州、镇江、常州、无锡、苏州、嘉兴均以物阜民丰而著称于世,而苏州又为其中之最。

这里风光如画、人文荟萃,厚厚重重的几千年历史,动荡起伏的几千年风雨,几千年的日月精华孕育出多少才高八斗、名冠华夏的风流俊杰。

天地间弥漫着一种“气”。北方的原野是浩气、雄气、大气、刚烈之气;南国的锦山秀水氤氲着一种灵气、秀气、才气,因而也滋生了一种“情”——浓郁的诗情,典丽的爱情,吴侬软语里透出的一种水乡雾蒙蒙、湿漉漉的温情。缠缠绵绵、丝丝缕缕、缱绻悱恻、剪不断理还乱、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情愫弥漫在山水间。《白蛇传》《桃花扇》以及《三笑》里的唐伯虎点秋香、《红楼梦》中的宝黛之恋,这些经典的爱情只会发生在江南。

苏州是适合谈情说爱的地方。

你想,撑一把雨伞,伞下温谧的一角,不是谈情说爱的地方吗?即使把一缕湿淋淋的长发交给淅淅沥沥的春雨,手拉着手,跑过小桥、跑过小巷,那也是爱的浪漫、爱的风雅。

在苏州你很难听到粗野的吆喝声、凶戾的叱责声、粗暴的詈骂声。即使吵架,苏州人的话语也是甜甜的湿湿的,富有节奏感、韵律感,那话语怕是经过雨水的滋润,已变得柔软,甚至还带着一种雨后草木萌发的馨香味。

倘若你坐在一苇小船上,橹桨的欸乃声,伴奏着浪花的哗哗声、浪击岸石的窸窣声,犹如一支摇篮曲,使你欲睡欲眠。船娘哼出一支小曲,袅袅娜娜,烟雨一般缥缈,月色一般明丽,你会感觉如饮醇醪、如沐春风。到码头了,那船娘解缆靠岸、下锚,一切动作都优雅、干净、利落。走遍吴越,条条小河、道道溪流、涓涓涌泉,都明丽清亮,江南真是一首婉约的花间词。

岸上嫩枝葳蕤,新荷摇翠。水榭楼阁、粉墙黛瓦倒映水中,恰如一幅幅水墨画卷,是烟波水云、溪岸无尽、“小屏古画岸低平”的意境。风初苒苒,覆岸离离,绿杨荫里,细柳丛中,红蓼白[苹] [频]间,襟迎菰叶雨,袖拂荷花风,烟月竹影,“小山重叠金明灭”,真是一片诗天画地。

苏州和扬州一样得到历代骚客文人的青睐,固然因为这里是人间天堂,风流佳丽之地、丝弦歌舞之乡,更重要的是这里的静谧、这里的风景幽雅、这里的宁馨。宁静以致远,怎能不让你妙思如泉?所谓触景生情,没有景哪来的情?文学艺术都是性情之物,没有情也就没有诗、没有画。何况这些文人来苏州时并非都是春风得意、官运亨通、倜傥风流之辈,不少是官场上的落魄书生。他们看不惯燕雀处堂、宵小得志,因此仕途蹇涩,败下阵来,于是跑到苏州。在这里可以休憩,借这里一脉清波,洗去官场上的满身尘埃;借这里一缕温柔的清风,熨平心灵的皱褶。那幽幽小巷,那古老高大的樟树,那紫藤缠绕的粉墙,那和风细雨的吴侬软语,那碧波澹澹的流水,的确让人心舒气畅,再浮躁的心境也会安静下来,再怫郁的情绪也会舒散开来。在这里选择一座临水的小楼,楼后是一座小巧精致的花园,假山真水、蒲荷藤萝,闲来谈诗说剑,兴至操觚、树下品茗、轩窗听雨,真是洞天福地,神仙也歆羡啊!

苏州夹在“十里洋场”的上海和“六朝金粉”的金陵之间,既非风云变幻的政治中心,也非纸醉金迷的聚焦之地,而是政治和经济的后花园,是一片没有喧嚣的精神净土。

苏州虽然不能领时风之先,但它山水胜迹,宁馨、平和、安谧。无论你是在官场厮杀得伤痕累累,还是在商场拼搏得汗流浃背,都可到这里养精蓄锐、修身养性,或充充电、读读书,或养老退隐,别处再也难找到如此闲适的地方。

苏州的水乡古镇最富代表性的是同里和周庄。周庄有九百多年的历史,由于“镇为泽国,四面环水,咫尺往来,皆须舟楫”的独特自然环境,形成了典型的江南水乡风貌。河湖阻隔,也使它避开了历代兵燹战乱,至今仍完整地保存着原有的水镇建筑及其独特的格局。

在水的世界,浮在水上的小镇,屋舍临水,鳞次栉比,藤蔓在水巷里摇曳,屋檐下搭一根晾衣竹竿,挑起一片五彩缤纷。时而有一只吊桶从窗口扑通一声入水,吊起满满一桶清波,淋淋漓漓。石拱桥下,绿得像碧玉似的河水,潺湲流去;欸乃声中,小船运来鱼虾螃蟹、菱角鲜藕,泊在桥洞边,楼上的人用绳子吊下竹篮,与之交易……这画面,这情景,使人想起“吴树依依吴水流,吴中舟楫好夷游”的诗句来。

这里的一切都诗化了、艺术化了。楼阁、花园、小巷、石桥,都富有诗性之美,碧水泱泱,绿树掩映,粉墙黛瓦,雕梁画栋,到处飞扬着艺术的灵感。即使嵌在水巷墙壁上的缆绳船石,竟也是一块块花岗浮雕,姿态各异。有的琢成怪兽,有的是鲤鱼腾跳,有的是二龙戏珠,造型洗练生动,线条疏密有致。仅仅是几块圆形的或不规则形状的石头,便构成有生命、有灵性、有魅力的艺术品,显示出一种凝重、古朴的美,引起你丰富的想象。

桥最能体现古镇神韵,一拱石桥,弯弯地架在两岸,像虹、像弯月、像河流弯弯的眉,玲珑、秀气、雅致。仿佛那桥并非为行人而架,而是河流不可缺少的装饰品,是河流玉臂上的一只银镯。桥墩是大理石,桥身也是大理石,桥有单孔、双孔、多孔。栏杆上雕刻兽头,雕工精细,栩栩如生,堪称一绝。两岸古宅老屋,灯影摇曳,如有撩人的古琴、添香的红袖,那可是一曲《红楼梦》了。

很多石桥经千年风雨,虽显苍老,却依然坚固。桥墩下青石苔藓厚茸茸的,桥面屐痕斑驳。谁知道石桥承载了多少沧桑,记录了人间几多风云?桥下流水涓涓,又带走多少岁月?

同里有一座小桥名叫渡船桥,两侧的石头上各有一副对联,南侧:一线晴光通越水,半帆寒影带吴歌;北侧:春入船唇流水绿,人归渡口夕阳红。据说这桥便是古代吴国和越国的分界处,是一座“界桥”。站在桥头环顾,油然生起一种历史沧桑感、时空苍凉感。

苏州也被称为“园林之城”。其实,苏州整个城市就是一座园林,且不说青石铺路的市井小巷,家家小院亦粉墙黛瓦,排列有序,既有章法,也不拥挤。院子里是花、草、树,雨水多,花期也长,此花凋零彼花开,一阵阵香雾馨风从小院漫过飘过,整个街道都氤氲在一片浓郁的馥香里。

苏州的园林小巧玲珑,晶莹幽美,不像北方的园林旷朗、富丽,气势宏伟。它的格局小,咫尺之间却步步是景。堆叠的假山有真山之气势,微风拂水,其姿生动;曲径回廊、匾额碑刻,以情造景,以景寓情,情景交融。亭台楼阁、树木花卉、假山水池,这是苏州园林的“三大件”,辅以回廊、小桥、园路,构成了巧夺天工的景观。文人画家再将诗情画意融入园林,形成立体的画、凝固的诗。

西风碧树

大运河承担了南北交通大动脉的角色。这个角色一落肩上,就脱不开了,一口气干了两千多年。

苏州运河属于江南运河,苏州码头也风光了千载。

苏州处于太湖、阳澄湖之间,是风调雨顺的水乡泽国,是稻米蚕桑的生产基地。南北朝时这里就已成为天下粮仓,隋唐时开通大运河,漕粮通过大运河源源不断地输送到京都。吴绫同楚绢、蜀锦、齐纨、鲁缟一样享誉天下,汉唐时曾通过丝绸之路将它们运输到遥远的地中海。宋代时中国的经济重心南移,到了明清,苏州的手工业更为发达,种植业又遥遥领先全国,特别是丝织业十分繁荣,使苏州成为全国三大丝织中心之一。明清在这里设织造府,为皇室供应上乘丝织品。

丰厚的物产,必然促进漕运业的发展。苏州一带湖泊众多,河流纵横交错,水网如织,天然地提供了舟楫之利,苏州的漕运在中国漕运史上始终占有光辉的一页。明清时期,农耕技术有了较大的进步,苏州逐渐成为财贸集散、转运和信息交流的中心之一,成为上缴漕粮的主要地区。乾隆四十年(公元一七七五年),苏州产米二千万石,水稻亩产达三石多,可谓“苏湖熟,天下足”。

漕运输送东南之粟的同时,顺便捎带些南方的农副产品,茶叶、竹器、日用百货、手工艺品、药材等。返航时,北方的盐、水果、农副产品也随之被带回南方,南北的物流商贸随之而繁荣。政府亦有鼓励:捎带的货物只要不超过政府规定的数量,给予免税的优惠。无商不活,一条大运河激活了中国经济的发展。

因此,历代政府都重视漕运,视其为命脉。明朝时期,漕运制度从机构组织、法规制度到人事安排等各个方面都趋于完备,成了中国古代漕运制度的总结者、实践者。到了清朝,河运漕粮的赋税制度、征收兑运和交仓制度、漕运官制、屯田制度、运道制度等都有了一套很完备、很成熟的章程。

据《寒山寺志》记载,当年这里曾设有“粮卡”,当“皇粮”北运经过此处,便封锁河道,禁止他船航行,以保障皇粮通畅,所以此桥又称为“封桥”。“胆大妄为”的张继却擅自改名为“枫桥”,谁知这一点化,古老的石桥更诗意了、更文化了,一直流传千载。

那时枫桥处在运河到苏州的要塞处,古驿道也恰巧在此交汇,这一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使它成为水陆两栖驿站。江浙、安徽、福建一带的“皇粮”和土特产都集中在枫桥运往京都和各地。这里商贾云集、货物山积,水中船只密布,岸上酒肆鳞次栉比。唐伯虎早就有诗云:“世间乐土是吴中,中有阊门更擅雄。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百万水西东。”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将它说成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

苏州漕运展览馆里的幻灯片,展现了当年苏州码头的舳舻相接、风帆成云、樯橹如林、桨声灯影,一片繁忙而繁华的景象。运河漕船如过江之鲫,岸上、石桥上人群熙攘,脚夫或扛或抬或挑,往船上装载“皇粮”。

漕舫是漕运的头船,也就是漕粮押运官的船只。漕舫上设备齐全,上面有总指挥、使帆的、撑船的,里面还有庖厨、杂役近二十人。漕运中有个规矩,就是“龙去凤归”。其意是说,满载粮食往京都开的漕舫上挂“龙旗”,空船回来时挂“凤旗”。

漕运,风雨兼程,寒暑不停。拉纤的纤夫们,其艰难困苦不亚于伏尔加河上的纤夫。沉重的纤绳背在肩上,弯着腰、弓着背,有时整个身躯和大地成平行状态。夏日,大日炎炎,如炙如烤,脊背被晒得冒碱花、起白皮,口渴难耐,一阵头晕便摔倒在地,有的再也站不起来了。冬日,寒风凛冽,雪花漫舞,只要河水未结冰,船就得航行。纤夫们跋涉在泥水里、冰碴子里,如遇到淤滩,那更是步履维艰,挣断纤绳也拉不动船。没办法,纤夫们便跳到冰冷的河水里挖沙清淤……

水灵灵的文化

美国学者房龙说,古希腊的艺术与古希腊的泥土血肉相连,与孕育它的自然景物和谐一致。这就是说,一方水土养一方文化、一种艺术。

苏州是市井生活和田园牧歌水乳交融之地,这里的幽、雅、逸、秀、静,孕育的绝不会是铜琶铁板唱大风的雄浑豪放,而是山温水润的婉约缠绵,是一种水文化。水灵灵、水鲜鲜、水淋淋、水漉漉、水汪汪、水澹澹、水悠悠、水盈盈、水清清、水涟涟、水荡荡、水漾漾、水泱泱、水涣涣……水的温柔平和,水的灵性智性,自然会孕育出苏州评弹清柔细腻的艺术风格,昆曲和越剧,女扮男装、细声细调,轻如行云、飘若游丝,氤氲着一种聪慧灵秀的气息。

苏州人聪明伶俐,善于辞令,不温不火,但心里的小九九却清清楚楚。一个地域的文化最能从口头文学和戏剧艺术上表现出来,苏州的评弹和说书温雅得很、文明得很。

单说说书,那是在民间流行最广泛的一种艺术形式,书场常设在茶馆里。闲暇时,人们坐在雕梁画栋的茶楼里,茶桌上摆上瓜子点心水果,沏一杯芳茗,跑堂的及时添水。茶是龙井、毛尖,茶叶泡在盖杯里,那碧澄澄的茶叶慢慢舒展开来,打开杯盖,满室生香。这时茶馆里便有了说书人,抑扬顿挫的声音伴随茶香茶雾弥漫在室内。弹词一般两人说唱,手持三弦、怀抱琵琶,自弹自唱。内容多为儿女情长的传奇和民间故事,吴侬软语娓娓动听,绵绵唱腔音韵袅袅,配上琴弦琤琮、情缓声柔,时光像流水一样渺然而去。

苏州评弹是苏州说书和弹词的总称,流行在江浙、上海一带,用苏州方言演唱,历史悠久。苏州的说书,分为两类,一类是大书,一类是小书。大书像《三国志》《水浒传》《英烈传》等,小书则是《珍珠塔》《描金凤》《三笑》《文武香球》等。小书当然是才子佳人,而大书则是金戈铁马、江湖好汉的故事。小书在表白里夹着唱词,大书没有唱词全是表白。说大书的那把黑纸扇比说小书的更有用,几乎是一切道具的替代品。李逵的板斧、赵子龙的长枪、诸葛亮不离手的鹅毛扇、关云长的偃月刀,都是那把黑纸扇。情节的变化、主人公心态的变幻,都通过黑纸扇不同的动作表现出来。

说大书的最拿手的就是卖关子,譬如说《景阳冈武松打虎》,谁知说了十几天,武松还是醉醺醺的,东倒西歪,没有上景阳冈呢!《岳传》是苏州评弹最经典的剧目,一部《岳传》能说上几个月、半年,或更长的时间,里面穿插很多故事。其实这些故事并非原著上的,都是说书人的再创作,有些是根据原著主人公小到一句话、一个细节,大至一个情节,生发开去,旁征博引,敷衍成篇;穿插更多的是《笑林广记》中的一些笑话。

初到苏州的外地人,首先感到吴侬软语的温柔,然后是吴韵歌曲词气清新、曲调婉转、情感真挚的细腻。苏州的评弹和滩簧里仍然透露出吴歌的雅韵,一波三折,抑扬顿挫,悠远绵长。歌曲,特别是民歌最能体现这方土地的风味。土地是文化的载体,民歌是这方土地上生长的花。

南朝的流行歌曲《子夜四时歌》:“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多么清丽、柔曼、婉约,像出水芙蓉、三春弱柳。南宋的《月儿弯弯照九州》流传至今,凄怨哀伤,如泣如诉,如溪流呜咽。而明代的《栀子开花六瓣头》的欢快明朗、清清甜甜,又如风戏花丛、水欢浪跳。风含情水含笑,苏州处处氤氲着吴文化浓厚的韵味。

这是多水多桥多莲多菱多红荷的苏州,这是多诗多画多琴瑟多美人多才子的苏州,这是韦应物、刘禹锡、文徵明、唐伯虎的苏州,这是浑身脂粉味的贾宝玉、人比黄花瘦的林黛玉和细皮嫩肉唇红齿白金陵十二钗的苏州。

吴越文化最显著的表现是渗入民间的饮食文化、服饰文化。苏州人喜欢甜食、点心、茶食、熟肉、小笼馒头,均做工精细,讲究色、香、味。小笼馒头不是北方馒头的缩小版,而是加上猪肉馅、蟹粉,佐以虾仁,甜者有玫瑰、豆沙、薄荷,俱和以荤油。不用大笼蒸,而用小笼,每笼十只。苏州人会吃,无论什么东西到他们手里都变得精美而细腻,香嫩酥甜。苏州人创造出苏式菜肴,辅以太湖菱藕、阳澄湖蟹,让食客细细地品味出人生的多滋多味。吴绫苏绣驰名天下,苏州人穿着打扮也颇为讲究,他们追求色彩的协调和鲜艳,裹得周身流光溢彩。他们坐在客厅里,手摇饰以书画的苏扇,呷一口清香甘醇的碧螺春茶,抬眼是满室精雕细刻的红木家具,满墙装裱着精致的名人字画,砖缝墙隙无处不散发出一缕浓郁的文化气息。高雅的气质、温婉的谈吐、文雅的举止,使人感到苏州人人都有一种书卷气、儒雅气,让人体验到温馨和柔情。

苏州和其他文化名城相比,不在于政治功业,也不在于军国抱负,它只是个纯粹意义上的文化名城。流畅似水、妙曼如烟,清净似梦、温润如玉,满城的小桥流水缺乏那种雄气、霸气、王气。吴国灭亡,政治硝烟从此散去,苏州再也没有引起英雄的注目,两千五百年前那股勃勃的阳刚之气,也随着潺潺流水化为靡靡丝竹之音了。

…… ……

(选自长篇报告文学《大江本纪》,本书将由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精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3年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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