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传会,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原常务副会长,海军政治部创作室原主任,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出版有长篇报告文学《托起明天的太阳——希望工程纪实》《中国山村教师》《中国贫困警示录》《发现青年》《中国海军三部曲》《为了那渴望的目光——希望工程20年纪实》《中国婚姻调查》《我的课桌在哪里——农民工子女教育调查》《军徽与五环辉映》《中国新生代农民工》《潜航》《国家的儿子》《中国海军:1949—1955》等,中短篇报告文学集《站在辽宁舰的甲板上》。曾获庄重文文学奖,全军文艺新作品一等奖,中国报告文学奖,第十三届中国图书奖,新中国六十年优秀中短篇报告文学奖,第一、三届徐迟报告文学奖,第六、九、十三届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等。 长征五号研制成功,标志着中国运载火箭实现升级换代,是由航天大国迈向航天强国的关键一步,使中国运载火箭低轨和高轨的运载能力均跃升至世界第二。 ——题 记 灰色的云 海南七月的黎明,多姿多彩,生机勃勃。 此时,东边的天际霞光万丈,万里波涛翻卷着、跳动着,金光闪烁,激情澎湃。一群群海鸥在海面上时而嬉闹、滑翔,时而呼扇着金色的双翼直插云天。 文昌航天发射中心,位于海南省文昌市龙楼镇,是我国首个开放性滨海航天发射中心,也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的低纬度发射场之一,主要承担地球同步轨道卫星、大质量极轨卫星、大吨位空间站和深空探测卫星等航天器的发射任务。 每遇发射日,长征五号火箭总设计师李东总是醒得很早。当他拉开窗帘时,朝阳刚刚从海面上喷薄而出。 李东一眼望见西南方向三公里外那座巍巍耸立着的发射塔,此时,长征五号遥二火箭像一位身披铁甲、手执金戈的武士,即将出征。 他禁不住心头一热,两眼发潮。 二〇一七年七月二日,一个让李东一辈子都刻骨铭心的日子。 像是约定好了,李东和长征五号火箭总指挥王珏,前后脚来到指挥控制大厅。或许是为了表达一种仪式感,他俩还夸张地握了一下手。 王珏问:“昨晚应该休息好了吧?” “还行。” “这回没吃安眠药?” 李东笑了:“哪能老吃安眠药。” “看来你是信心满满!” “你不也是一样吗?” 预定点火发射时间是晚上七点二十三分。一大早,参与任务的人员已经迫不及待地提前上岗了。 指控大厅内座无虚席,每个岗位前都有一台联网电脑。大厅正前方是一块硕大的电子屏幕,上面闪动着红色、黄色和绿色的各种参数。 王珏和李东率领试验队,已经在发射场工作了两个月。各项工作进展顺利,加上有长五遥一首飞成功托底,李东对于今天的发射信心满满。 李东环顾一下指控大厅,这里的一切他都感到十分熟悉、亲切。他的目光落在大屏幕闪动的电子钟上,忽然,一种潜伏着的磁力,将他的记忆拉回到二〇一六年十一月三日——后来,有人将这一天称为中国航天“最折磨人的一天”。 已经是初冬时节,海南却没有一丝寒意,满眼青绿,郁郁葱葱。李东特别喜欢海南的椰子树,它那傲然挺拔的身姿,给人一种积极向上的力量。 那是长征五号火箭的第一次亮相! 预定的发射时间是晚上六时至八时四十分。 王珏和李东吃了早餐便往指控大厅走。 “昨晚休息好了吗,李总?”王珏问。 “还可以吧。” “看来是没休息好?” “不瞒你说,翻来覆去睡不着,起来吃了颗舒乐安定。这是我在发射前第一次吃安眠药。” “吃安眠药,有这么严重?” 李东淡然一笑。 所有的工作都在按部就班地往前推进着。 主控台前的01指挥员胡旭东下达口令:“开始加注液氧!” 火箭发射任务是一个庞大的系统工程。01指挥员是火箭发射的第一岗位,他需要同时统筹多个系统、一百多个岗位、一千多名操作手,实时掌握火箭发射的整个过程,还要及时处置各种故障问题,不允许任何一个环节出现失误。 长五遥一火箭第一次采用液氢液氧燃料,将总计超过五百吨、零下一百八十摄氏度的液氧,注入处于常温状态的火箭贮箱,有人形容这是一场冰与火的激战。 伴随着第一道液氧注入贮箱,火箭四周开始出现因为极度低温产生的雾气,像轻纱般飘浮着。 大屏幕上端的电子钟显示11:00时,火箭助推器1的氧箱前底舱段的缝隙内,喷射出一道白色的雾线。 正在箭体四周的操作人员一时神色紧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 指控大厅内的助推动力指挥张青松,通过视频看到了这一切。他的两道剑眉紧缩在一起,快速判断:是因为舱段温控系统能力不够,导致舱段温度过低引起的?还是出现了低温氧气泄漏? 指令下达到箭体前端操作人员——一位试验队员使用测试仪很快测定氧浓度超标,不排除舱内氧气泄漏。 发射是否继续? 瞬间,传来01指挥员口令:“各号保持状态,暂不进入—7h程序!” 指挥部决定:打开密封舱段,派遣人员进舱观察,再作定夺。 李东对坐在一旁的长五副总师杨虎军说:“虎军,你去塔架上看看情况。” 一辆指挥车拉着杨虎军,朝塔架呼啸而去。 八院一位高级技师正在待命。 杨虎军叮嘱道:“师傅,小心谨慎。” 高级技师戴着氧气面罩,用专用工具打开舱门,猫腰钻进舱内。舱内寒气逼人,俨然成了一只大冰箱。高级技师身着薄薄工装,瞬间被冻得浑身哆嗦,他咬紧牙关,仔细地观察着…… 一分钟! 两分钟! 三分钟! 站在箭体外的杨虎军万分焦急,不知道箭体内部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 舱门重新被打开了,高级技师像一支利箭似的从箭体内穿出。杨虎军迎上前去,想问个究竟。 高级技师快速进入固定塔上的工作间,他被冻得身子发抖,脸上肌肉发僵,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杨虎军连忙递给他一杯热水,他喝了几口后,说:“舱内温度很低,没有出现滴漏。” “那氧气是从哪儿来的?”杨虎军有些迫不及待。 “低温氧气是从氧箱排气阀后与外界相通的排气管处泄漏的,量很少。” 助推动力指挥张青松分析,氧气泄漏量很少,但它距离舱口很近,所以才出现氧浓度仪报警。只要在火箭起飞前关闭排气阀,就不会再有氧气漏出,更不会对飞行产生影响,无须做进一步处置,发射组织进程可以继续进行。 发射窗口是否还能保持? 指挥部决定按原程序继续。 01指挥员下达口令:“重置点火时间为:19:01:00!” 紧接着,零下二百五十三摄氏度的液氢开始加注。 阳光照射下,长五火箭整流罩上那面鲜艳的五星红旗和箭身上“中国航天”四个蓝色大字格外醒目。 十四时,液氢加注完毕。 指控大厅的气氛不经意间变得轻松起来。 半个小时后,贮箱内液氢状态趋于平稳,具备进行调试条件。 氢氧模块动力系统指挥员于子文下达了“启动循环泵”口令。 大家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上的曲线——那道表示系统是否正常工作的曲线。 循环泵的工作转速从八千转每分钟,调到一万转每分钟、一万两千转每分钟。 然而,期待中的那条曲线没有出现,它一直在一个严重偏离的状态下来回挣扎着。 此刻,大屏幕上显示的温度是238k,远高于110k的起飞标准。火箭“发烧了”。距离预定发射时间只剩下两个半小时。 似乎有一片灰色的云在指控大厅里飘浮着,笼罩在大家的脸上。 十五时三十六分,传来01指挥员口令:“110暂停液氧排放,暂停煤油充填。各系统保持状态,暂不进入—1h程序。” 这意味着正式宣布此轮循环冷调试失败。 李东摇了摇头,站起来朝大厅外走去,杨虎军和一院总体部主任王亚军、总体室主任黄兵紧随其后,来到大厅旁的小会议室。 黄兵是长五火箭总体动力系统负责人,他马上在一块小白板上画出了长五动力系统的原理图。 经过紧急分析、判断,大家认为这种状态应该是由于发动机的一路D7吹除系统流量发生变化引发液氢循环流路受阻所致。唯一的解决办法是调低发动机D7吹除流量。 李东意识到如果不是这个原因,情况就更加复杂,将可能终止发射。他更知道终止发射意味着什么。 难的是,此时,液氢已经加注完毕,发射塔架上的人员已经撤离完毕。要调低发动机D7吹除流量,必须组织人员重新上架。而调低D7吹除压力,必然会有少量液氢溢出到箭体周围,这将给操作人员和火箭本身带来极大危险。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消失。 十九时零二分,指挥部决定组织人员上塔架调低发动机D7吹除流量,如果到了十九时三十分,一级发动机预冷仍然无法恢复正常,将启动推进剂泄回程序。而这种结果,对于每一位参与长五的研制者来说,都是无法接受的。 01指挥员下达口令:“02,组织一级氦配气台操作手返回操作岗位。” 地面发射支持系统的谢建明高工,像是听到战斗命令,没有丝毫胆怯和犹豫,带领两位技术员一起登上工具车,逆行驶往发射塔。 快点儿!再快点儿! 谢建明不停地在心里喊着。这段只有二点八公里的专用路,此时,变得如此之长。 还没等车停稳,谢建明三人带着工具,跳下车,直奔发射塔,登上发射台,按操作程序将D7吹除压力逐渐调低。 指控大厅内,安静得似乎连每个人心跳的声音都听得到。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瞪大双眼,盯着大屏幕、小屏幕上那道“生死线”! 人们期待的奇迹发生了,火箭成功“退烧”。系统工作稳定,状态恢复正常,满足发射条件。 大厅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01指挥员下达口令:“设定点火时间为20:40:56。” 煤油充填;液氢补加;过冷液氧补加…… 时间推进至发射前最后三分钟。 “连接器脱落”的回令,却迟迟没有传来。 “出了什么情况?”连接器负责人张振华倒抽了一口气,心跳急速加快。 01指挥员第三次发出口令:“暂缓进入—2min准备程序。设定点火时间为20:41:56。” 按预案处置连续三次发出脱落指令,如果失败,将暂停发射,考虑新的处置方案。 第一次指令发出后,连接器没有脱落;再发指令,连接器依然不动。 只有最后一次机会了,此时距离发射仅剩下两分钟。 十秒、二十秒……终于传来连接器指挥员的口令:“一级氧加连接器脱落!” 指控大厅里再次响起掌声。 谁也没有想到,是一块低温凝结而成的冰球冻住了连接器。最后关头它被击碎了。 最后九十秒。 01指挥员口令:“转电。” 就在这时,控制系统120指挥员韦康突然接到了姿控和制导专业报告未收到相关数据,紧急报告:“01,中止发射!”(后来,网友们评议:这是中国航天史上最牛的一道口令。) 胡旭东猛地一震,脱口而出:“怎么回事?” 有人站了起来,伸长脖子望着主控台,不知发生了什么情况。 三秒钟后,120报告:“数据收到!01,可以了。” 指挥员开始“点火”倒计时报数:“十、九、八……” 制导专业报告:“还没有数。” 姿控专业报告:“状态角偏差还没有。” 120再次报告:“01,稍等。” 此时,01指挥员倒计时已经数到六。 几乎是在同一瞬间,120报告:“01,好了。” 来不及任何犹豫,也没有任何时间商量,01指挥员即刻下达:“……五、四、三……发射时间重置为20:43:04。” 指控大厅的气氛像是凝固住了似的…… 20:43:13·998s。 终于传来01指挥员口令:“点火!” 橘黄色的烈焰从发射塔底部翻滚而出,长五遥一火箭升腾而起,如同一条巨龙,拖着银灰色的尾焰,直奔苍穹。 一千八百二十一点零一零秒,星箭分离,发射、飞行成功! 长征五号首发火箭发射,一波三折,险象环生,惊心动魄! 那天晚上,早就得知长五发射消息的“箭迷”们,站在龙楼镇海边沙滩上,翘首以盼,一等再等,终于等来了长五首秀的佳音。他们不知道长五发生了什么,兴奋之余,第二天,一个个只感到脖子酸疼。 长征五号首发告捷,中国航天火箭终于拥有“大型运载火箭”。 “火箭运力有多大,航天舞台就有多大。”这是航天界公认的铁律。 迈向更高更深的太空,离不开火箭运载能力的提升,发展新一代运载火箭成为中国航天的必然选择。 当时,我国航天火箭的低轨运载能力是九吨,长征五号的低轨运载能力达到二十五吨,大幅提升。高轨运载能力五点五吨,使我国运载火箭的规模实现从中型到大型的跨越,达到或超过国外主流大型火箭的运载能力。 这一年的中国航天,因为有了“长五首飞成功”,获得更高的社会热度。 长五“跌跌撞撞”的成功,或许更像是一次侥幸的胜利。王珏、李东和长征五号团队没有想到,一场暴风骤雨、一场更残酷的打击在等待着他们…… 李东刚刚收回思绪,01指挥员胡旭东忽然朝他投来粲然的目光,目光中带着一种自信,比海南夏日的阳光还明亮。一进入这个大厅,人们之间的交流更多是用目光,而不是语言。 有了长五遥一的胜利,大家对于长五遥二的发射,充满憧憬和自信。 十九时二十三分,01指挥员下达口令:“点火!” 长五遥二火箭底部翻滚起一团熊熊火焰,意味着发动机顺利“点着火了”。 李东和王珏会意地点了点头。 大家的目光交会在一起,许多人脸上带着笑容。 一百七十秒后,四只装有液氧煤油发动机的助推器完成使命,成功分离。 大屏幕上显示出的火箭飞行轨迹,正向着“完美的结局”奔去。 三百四十六秒! 大屏幕上绿色的参数突然出现跳变,原定的火箭飞行线路和火箭实际飞行线路从重叠到慢慢分离,越分越远。 李东忽地站了起来,快速擦了擦镜片,不相信地盯着那组参数。 王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击了一下,瞬间愣住了。 杨虎军嘴角动了一下,想说什么,但没说出口。 中国工程院院士龙乐豪当时也在指控大厅,轻轻说了声“坏了”,下意识地拍了下大腿。“突然间,遥二飞行曲线不是按照预定的方向往上跑,而是在往下‘掉’,这意味着火箭在渐渐失去推力,推力不够,就没有加速度,就不能克服重力场的作用……” 十年前,龙乐豪是长征三号运载火箭总设计师,长三乙当时是我国运载能力最大、技术最先进、构成最复杂的一型火箭。火箭升空二十二秒后,在空中爆炸。然而,龙乐豪这一代航天人没有被艰难压倒,没有在失败面前屈服。他们擦干眼泪,忍辱负重,用了一年多时间,凤凰涅槃,长征三号一飞冲天。 指挥大厅里座位少,发射时,长五火箭质量主管杨慧找了张小板凳,坐在李东身后。 刚参加工作没几年的杨慧哪见过这种场景,两眼瞪得大大的,一时不知所措。 李东侧身对杨慧说:“组织大家开会。” 杨慧这才回过神来,站起来,大声喊道:“测控、总体、控制、动力……开会!” 杨慧在当天的日记里写道: 宣布飞行任务失利后,回协作楼,路过餐厅,里面灯都亮着,空无一人。发射队为大家准备了加班餐,却没有一个人去吃。提前准备好的鞭炮礼花,也被零乱地堆在餐厅门口。刚刚在电梯里碰到兄弟院的同事,安慰我说:“这一次只是运气差,才没能获得成功。”我不想逃避问题,回答说:“并不是我们运气差,而是火箭一定在某个环节还存在问题。” 虽然这次失利是我经历的第一次失利,但我们从来没有畏惧过,勇于正视问题,才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 事故分析会整整开了两天。长五火箭出现故障偏离轨道后,已经坠入太平洋。看不到火箭的残骸,一时无法准确判断故障原因。 第三天清晨,试验队回北京。 天空灰蒙蒙的,没有云朵。 大巴车出了场区大门,经过发射塔旁。空空如也的发射塔,悲壮中带着几分凄凉。 杨慧看了一眼,赶紧扭过头,不敢再看。她怕控制不住自己,会号啕大哭。 上了飞机,杨慧发了条朋友圈:失败是成功之母,而失败的痛,只有亲历者才懂,迈向成功的艰辛,也只有亲历者才明白。但我坚信人生没有白走的路,每一步都算数,胖五的未来我们一起走! 当夜,新华社发布快讯: 2017年7月2日19时23分,我国在文昌发射中心组织实施长征五号遥二火箭发射任务,火箭飞行出现异常,发射任务失利。后续将组织专家对故障原因进行调查研究。 长五遥二失利,不仅仅是一枚火箭的失利,也不仅仅是一个型号的失利。它关乎我国载人航天工程和深空探测工程的成败,特别是对嫦娥工程、首次火星探测任务将产生直接的影响。 含泪奔跑的强者 “你在一个晴朗的夏夜,望着繁密的闪闪群星,有一种可望不可即的失望吧。我们真的如此可怜吗?不,绝不!我们必须征服宇宙。” 一九三五年,二十四岁的青年钱学森在一篇题为《火箭》的论文里,写下了这段激情四射的文字。 一九五五年,满怀报国热情的钱学森,历经艰辛,重返祖国。 新中国的火箭从此起飞! 历史还留存着这样的细节: 一九五七年十月四日,苏联发射人类第一颗人造卫星,在国际社会引起强烈震动。卫星重八十三点六公斤,近地点二百二十八点五公里。当时世界分为两个阵营,作为社会主义阵营一员的中国人民无不欢欣鼓舞。 一九五八年,中国科学院副院长竺可桢联名钱学森、赵九章等建议:中国也应开展人造卫星的研制工作。五月十七日,毛泽东在中共中央八大二次会议上说:“我们也要搞人造卫星。” 这一号召传遍神州大地。聂荣臻委派张劲夫、钱学森和王诤负责卫星规划。 搞卫星必须要有火箭。八月初,钱学森代表力学所起草了《关于高速度地发展我国火箭技术的报告》。中科院原副院长张劲夫在回忆文章中说:“钱学森提出,搞导弹主要看你火箭用什么燃料,火箭的燃料很重要。钱学森说一定要搞新的高能燃料。科学院要把重点放在开发自己的高能燃料上,这样火箭才能做得大、射得远。” 一九六〇年二月十九日,天气晴朗。 在上海市郊南汇县南港的滩涂上,一枚液体推进剂火箭T—7M火箭竖立在用自来水管焊接成的发射架上。隔着一道蜿蜒小河是用苇席围起来的“发电站”,里面轰响着一台借来的五十千瓦发动机。王希季(“两弹一星”功勋)他们的“指挥所”是用沙袋垒成的,里面既没有电话也没有步话机,指挥员得扯着嗓子大声喊,并借助挥舞手势。没有自动跟踪仪器,土法研制的跟踪天线靠几个人用手把着旋转和俯视。最危险的加注开始了,没有专用设备,而是用自行车打气筒一下一下地将推进剂压进贮箱中。 十六时四十七分,T-7M001号火箭在发动机喷射出的滚滚浓烟中,随着刺眼的白光直冲云天,火箭首次发射成功,飞行高度约两千米。 这是在中国的大地上完全依靠中国人自己的力量,设计并成功地发射的第一枚液体燃料探空火箭。 五月二十八日晚,毛主席等中央领导来到上海延安西路200号新技术展览室,视察了T-7M火箭展品。他饶有兴致地看着银灰色的火箭,当讲解员介绍“我们是在没有苏联专家、没有资料、研制人员绝大多数都是二十来岁大专毕业生的条件下搞出来的”时,他连声说:“好!”又问到火箭的飞行高度,讲解员答:“能飞八公里高。”毛主席豪迈地说:“八公里,那也了不起啊!应该八公里、二十公里、二百公里地搞下去!” T-7M火箭发射成功,加快了T-7火箭的研制进度。 一九六四年六月二十九日,我国自行研制的中近程火箭发射成功。 和平六号火箭一九七〇年正式开始研制,一九七一年底在酒泉基地首次试飞成功。一九七九年十二月在昆明地区进行第六批试验,九枚火箭均获圆满成功。 那是至今想起来仍让人热血沸腾的岁月。由于条件简陋且缺少经验,每次火箭试验,一院都会准备一辆吉普车,车尾对着火箭,情况不对,立刻撤离。说是撤离,可一院的壮士们为了拿到第一手数据,离试验场地一次比一次近。一院离八宝山不远,那时他们的口号是:“心系航天,生在南苑,死在八宝山。” 一九八〇年五月十八日凌晨,我国新一代远程火箭东风五号在酒泉发射基地点火起飞,奔向南太平洋。火箭飞行半小时,准确落入预定海域。这次试验发射成功震动了全世界。美联社评论说:“它将是中国第一次进行洲际导弹的正式试验,它可以发射到苏联各地,并能到达美国西部……这是朝制造同美苏相同的洲际核武器系统迈出的重要一步……” 当晚,国防科委主任张爱萍心潮澎湃,浮想联翩,欣然写下《清平乐·我国远程火箭发射成功》: 东风怒放,烈火喷万丈。 霹雳弦惊周天荡,声震大洋激浪。 莫道生来多难,更喜险峰竟攀。 今日雕弓满月,敢平寇蹄狼烟。 东风五号标志着我国导弹、火箭研制工作取得重大突破,技术上了几个台阶,在我国航天发展史上具有重大意义。它解决了我国战略核导弹威慑力量从无到有的问题,为打破核大国的核垄断、维护世界和平与稳定,提供了物质保障,为今后我国新一代战略武器的发展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也为我国卫星、飞船和航天工程的发展提供了相应的运载能力。 一九八六年,美国提出“战略防御倡议”,这便是后来震惊全球的“星球大战计划”。这个计划表面上看,是美国政府为对付苏联可能发动的大规模核袭击,而制造的一项以太空为基地实施导弹拦截的综合防御体系,实质是以军备发展带动高新技术和国民经济的全面振兴,进而在即将到来的二十一世纪抢占战略制高点。美国的“星球大战计划”,关系到一个国家的国力和国威,中国不能置之不理。因此,王大珩、王淦昌、杨嘉墀、陈芳允四位科学家给中共中央写信,提出要跟踪世界先进水平,发展我国高技术的建议。中央高度重视,中共中央、国务院批准了《高技术研究发展计划(“863”计划)纲要》。 《高技术研究发展计划纲要》从世界高技术发展趋势、中国的需要与实际可能出发,共选择了七个领域的十五个主题项目。这七个领域是:生物技术、航天技术、信息技术、激光技术、自动化技术、能源技术、材料技术。航天技术包含两个主题项目:一是大型运载火箭及天地往返系统,二是载人空间站及其应用。纲要明确提出:“研究发展性能先进的大型运载火箭,提高我国航天商业发射服务能力,并为下世纪初建设成长期性空间站奠定技术基础。”“研制出性能先进的低轨道能力为十五至二十吨的大型运载火箭。”这便是我国大型运载火箭研制的起源。 二〇〇〇年,国务院新闻办发表《中国的航天》白皮书,其中提到:“提高现有长征系列运载火箭的性能和可靠性;开发新一代无毒、无污染、高性能和低成本的运载火箭,建成新一代运载火箭型谱化系列,增强参与国际商业发射服务的能力。” “现在回过头去看,当年的这个决策是非常有前瞻性的。研制全新的火箭会很难,但是我们不能只看眼前,我们的目光要延伸到十年、二十年之后,要想想那时候需要什么样的火箭。”龙乐豪说,“如果不是有‘863计划’,我们的大型运载火箭将不知道会推后多少年。没有长五火箭,也就没有今天的空间站和火星探测。” 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特别有希望就在这里——不是只看眼前,而是永远将目光投向远方。 长征五号是从一出生就充满了一种使命感的火箭,它寄托了太多人的夙愿和梦想。长期以来,谈及我国某项技术或某个领域的发展,人们习惯于用“大而不强”来形容。航天人积蓄起多年的智慧和力量,将长征五号作为加入“航天强国”的入场券。同时,它也是我国由航天大国向航天强国迈进的重要支撑和显著标志之一。 长征五号火箭成为中国航天的明星,由于它身躯壮硕,人们亲切地称它“胖五”。 采访长征五号总指挥王珏和总设计师李东,颇费周折。 二〇二二年三月,我采访了长五团队杨虎军、黄兵、栾宇、董余红、何昆、杨慧等几位骨干。王珏和李东由于任务太重,极其繁忙,一直定不下采访时间。 四月中下旬,疫情加剧,中国运载火箭研究院(航天一院)进入封控状态。五月、六月一晃而过。七月,王珏、李东率团队赴海南文昌,执行发射任务。 又是一年芳草绿。 见到李东,已经是二〇二三年春天。 眼前的李东举止儒雅,我的第一个感觉是,他与龙乐豪很像。都是中等敦实的个头;国字脸;短发,龙乐豪是满头银发,李东的头发也已经花白;都戴着眼镜,镜片后面,都闪烁着睿智的目光。 我说:“我采访过龙老,您很像他。” “哦?”李东说,“龙老是我硕士研究生的导师。” 这就有些巧合了! 一九六七年李东出生在延安。他的老家在陕西安康,父亲是西安冶金建筑学院的高材生,一九六二年大学毕业,响应上级号召,支援老区建设,去了延安,从事革命旧址的维修维护。李东的青少年时期都是在延河旁度过的。一九八五年准备高考,不知道该填什么志愿。他好像对什么都感兴趣:物理、化学、数学……但作为终身职业,又觉得心中没底。这辈子到底应该干什么?李东一直在犹豫。有一天,在图书馆无意间看到一份《人民画报》,上面刊载的长征三号火箭照片一下子吸引住他的目光,心中的热情猛然被激发起来。他似乎在一瞬间便拿定了主意,对,学航天去,将来也造火箭。在填写志愿时,他一口气报了:北京航空航天大学、西北工业大学、南京航空航天大学,并且志在必得地写下:不服从分配。 李东如愿以偿上了北航,学的专业却是飞行器设计与应用力学。他的一位学兄毕业后分到了航天一院。毕业前的一个周末,李东到一院找学兄玩,两人不知不觉走到总装车间。车间大门正好开着,台架上卧着的一枚火箭让李东两眼一亮,这不就是几年前在《人民画报》上看到的那个型号的火箭吗?心底那个造火箭的愿望又一次被激发。一九八九年在报考研究生时,他的目标瞄准了“造火箭”的单位。考研的成绩出来了,超过了录取线,但报考的那个单位名额满了,他被调剂到了航天一院,成了龙乐豪的研究生。 龙乐豪时任中国运载火箭研究院副院长,兼任长征三号甲系列火箭总指挥和总设计师。 龙乐豪人称“牛背上走来的院士”。小时候家里穷,他上了半年私塾便休学,成了放牛娃。家乡解放,龙乐豪从牛背上跳下,进了学堂。一九五八年高中毕业,他被保送到上海交通大学电机系学习。大学毕业,进入一院总体部。龙乐豪记得张爱萍将军曾为刚入职的大学生作了一场报告,讲述中国共产党枪林弹雨、艰苦跋涉的奋斗史,讲解中国军工所面临的艰难险阻。他激情而悲壮地告诫学子们:“再穷,也要有根打狗棍,导弹就是中国的打狗棍。” 龙乐豪说:“西方国家对我们进行了严密的技术封锁,没有任何资料可供参考。大家心里都憋着一股劲,都相信我们既然可以造出原子弹,也一定可以造出导弹。”正是靠着这种志气和精神,中国终于有了导弹这根“打狗棍”。 长征三号甲发动机的研制,一波三折。龙乐豪提出“上改下捆、先改后捆、三化设计、性能一流”的技术路线与目标,突破了氢氧涡轮泵端面密封、氢涡轮泵次同步共振、螺旋管束式大喷管成型工艺等八大关键技术难关。 一九九四年二月八日十六时四十三分,一声“点火”令下,长征三号甲首发火箭以雷霆万钧之力拔地而起,直插长空,将一颗实践四号科学探测卫星和一颗模拟星分别送入预定轨道,成功实现了具有国际标准的“一箭双星”的发射。这标志着我国运载火箭技术及运载能力登上国际先进舞台,展示了中国已经具有发射高轨重型通信卫星的能力。 作为龙乐豪的学生,李东感受到的一是严厉,二是关爱。 那几年,龙乐豪特别忙,既要管全院的技术工作,又要抓型号研制。但再忙,李东的课程,一堂不落。 李东的研究生论文,从构架到章节,龙乐豪帮助设定,甚至一些公式、符号,他都帮助修改。 龙乐豪敢于给年轻人压担子,将长征三甲型号转阶段报告交给李东写,但评审会上没通过。李东情绪低落,觉得愧对导师。龙乐豪没有批评,而是告诉他,技术报告如何抓住重点、准确简洁、前呼后应。如此教诲,让李东受益终身。 一九九六年二月十五日,是个让李东永生难忘的日子。 长征三号乙搭载一颗国际通信卫星组织的国际通信卫星708,在火箭升空二十多秒后爆炸。 当时,李东就站在火箭按钮操作手的身后,亲眼看着操作手按下点火按钮,当发射失利的消息传来时,指挥大厅鸦雀无声,所有人的表情仿佛冻僵了。 天亮了,李东久久地望着空荡荡的发射塔,潸然泪下。 更让李东震撼的是,导师龙乐豪一夜白发。 我问他:“真的是一夜白发?” “是的。”李东说,“第二天早晨,我吓了一跳,龙老原来花白的头发,一夜间变成了满头银发。” 伍子胥过昭关一夜白发那是历史传说,龙乐豪总设计师一夜白发却发生在眼前。 早晨,当龙乐豪走进餐厅时,大家都站立着默默向他行注目礼。 龙乐豪身板挺拔,表情刚毅,丝毫没有一丁点儿的发蒙和不知所措。他环顾四周,微笑着说:“都看着我干什么,快吃饭,吃饱了,继续干活!” 刹那间,所有人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十万豪情在心中荡漾。 导师对事业的执着、对使命的忠诚、坚韧不拔的意志,让李东铭心刻骨,他说:“当时我心想,这一定是我人生无法企及的高度。遭遇这么大的打击,依然如此坚毅!” 归零发现,这次发射失利的原因,是火箭上的一个电子元器件偶发失效。 火箭发射前,龙乐豪曾经非常清醒地说,这发火箭“打成了了不得,打不成不得了”。这是长三乙第一次发射,第一次发射不是搭载试验载荷,而是直接搭载一颗国际最先进的卫星。打成了创造一个奇迹,将极大提高中国航天人的自信心,提升中国航天的形象。但要是打不成,损失不仅仅是经济上的,势必造成非常糟糕的国际影响。 李东说,火箭从点火到发射,打低轨卫星一般不到六百秒,打高轨卫星不到半小时。火箭和其他交通工具不一样,它不具备维修性。火箭飞得太快了,几分钟时间,地面根本无法对其进行干预,不可能半途给它发信号,进行纠正。其实,任何一发火箭发射失败,其原因往往在好多年前就已经注定了。假如五年前,某位工人在加工一件齿轮时,一刀切下去,差了几毫米;或者在八年前,某位设计师设计的一个电容不合理,便已经埋下了故障的隐患。 李东第一次切身感受到航天行业的高难度和高风险。 二〇〇六年,中国新一代运载火箭长征五号经过近二十年的前期论证正式立项,李东被任命为长征五号火箭的总设计师,那一年他三十九岁。 李东踌躇满志,使命感伴随着压力油然而生。他喜欢古诗词,出口成章,每当重要时刻或获得重大成果,总禁不住要来一首。只是这一天,李东没有留下诗篇,他想的更多的是作为长五火箭的总师,该如何去回答祖国和人民交给的这份“考卷”。或许,他想等到长五大功告成那一天,再来个诗情勃发。 作为新一代运载火箭中第一个立项研制的型号,长五火箭是真正的跨代研制项目。 大型运载火箭强大的运力是进行深空无人和有人探测的需求。从数据上可以直观地看出,长五火箭能够使我国运载火箭的规模实现从中型到大型的跨越,运载能力达到或超过国外主流大型火箭。长五启动研制不是以发射某个特定载荷为目标,而是为了全面提升我国进入空间的能力。从增强进入空间的能力角度出发,这是中国航天发展现实而迫切的需求,而长五的发展思路和技术发展路径也是具有中国特色且符合我国实际的。 长五以大幅提升我国自主进入空间能力为出发点,以解决我国航天发展现实需求为立足点,按照“通用化、系列化、组合化”和“无毒、无污染、低成本、高可靠、适应性强、安全性好”的设计思想,为的是构建一个新一代系列化运载火箭。 长五具备三个方面技术特点: 一是新一代火箭系列由三个模块加上现有技术组成,这三个模块分别是五米模块、三点三五米模块和二点二五米模块。 二是通过模块间的组合,像搭积木一样形成一个庞大的火箭新家族,可以按发射不同卫星的需求进行多种组合,完全能够满足未来三十年国内外市场对火箭的需求。 三是系列化、通用化、组合化的“三化”设计原则从整体上减少了研制成本,规模化、集约化的生产大大降低生产费用,地面设备的简化既减少发射场人员,降低了发射成本,又提高了履约能力。 长五从设计、仿真、制造到地面各种试验都变了。毫不夸张地说,长五的研制是在一张白纸上一笔笔画出来的,因为不管是它的“心脏”——发动机,还是整体布局,都是全新的。 研制长五火箭,总指挥王珏和总设计师李东肩负着两个责任:第一个是国家的硬任务,一定要把运载能力翻一番,从八吨提到二十吨,从高轨道五吨提到十吨;第二个是要把上一代长征火箭的一些短板、技术问题解决,这个任务有相当一部分是他们自己加给自己的。 李东告诉我:“在整个研制过程中,对于总师来说,有两个约束是非常痛苦的。第一个是时间的约束,比如说,一件事情正常情况下给我一年时间干,我可以干得很好。但是现在要求半年时间必须做出来,风险还要受控,就会觉得很难受、很焦虑。遥二出了问题,后面的神舟、探火都等着发射,能不着急吗?就如同人家演员精心准备了三年,排出了一台戏,现在妆都化好了,开场锣鼓也敲响了,就等着我们把戏台给搭起来。我们的戏台没搭好,或者说是搭起来的戏台垮了,怎么向演员交代?怎么向观众交代?嫦娥五号原定二〇一七年要打的,后来只好推到二〇一九年。推迟这两年,探测器在地面的状态要不断测试,包括它上面的一些器件是有一定寿命的,一些器件的寿命可能到了临界点,得去检测,得去评估,这是要承担一定风险的。另一个约束就是火箭的重量。重量,对于火箭总师来说,犹如紧箍咒一样卡在头上。同样的事情如果没有重量约束可以很容易做好,但有了重量约束做起来就非常难。因为火箭自身重一公斤,意味着将来打的卫星的载荷要减少一公斤。” 研制初期,整个团队像是在漆黑的夜色里摸索着寻找光明的出口,不知道路在哪里,脚步零乱,还常常碰壁…… 这是个极其艰难、磨人的过程。不是说埋头苦干几年,忽然一抬头天就亮了,不是的。而是,不断有进展,又不断被否定;又有进展,又被否定……他们像一群登山者,爬了半天,眼看到顶了,到了顶上一看,高峰还在前方呢。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爬了一座又一座山,就是到达不了顶峰……如果没有坚强的信念和毅力,早就半途而废了。 李东还记得型号遇到的第一个大挫折,二级的液氢储箱结构未能通过静力试验。这个结构通不过,其他试验无法进行,将严重影响整个任务进度周期。团队情绪沮丧,李东给院党委书记梁小虹发了条短信,报告说静力试验没通过,可能是这几年遇到的最大挫折了。梁小虹鼓励他们要挺住,坚持住,静下心来把问题解决。他又提醒说,这绝对不会是长五最后一次挫折,或者最后一道难题,大家应该有这种思想准备。 长五在工程预研、方案研制、初样研制阶段,型号队伍全面突破了以十二项重大关键技术为代表的二百四十七项关键技术,攻克了多项世界性难题,掌握了一批具有自主知识产权的新技术,新技术的比例高达百分之九十二点五,远超新型火箭新技术比例不得超过百分之三十的国际通行标准。当然,如此之高的新技术比例也意味着极大的风险。 长五为何要选择如此之多的新技术?李东解释说:“航天界遵循新技术比例不超过百分之三十这条铁律,是因为这个行业或这个产品本身固有的难度和风险,要保证整个研制风险可控,有必要固化一定的成熟度,保证一定的成熟度,在这基础上迭代一部分。否则,整个工程的风险太大。但长五有它的特殊性,主要原因是在已有的火箭上‘拷贝’,挖潜是干不出大火箭的,这无疑是一种被迫的选择。” 原定二〇一四年首飞,变成了二〇一五年,之后又拖延到二〇一六年。 “长五火箭实现了我国运载火箭的全面升级换代。”龙乐豪说。它带动了我国新一代中型、小型运载火箭发展,构筑了我国新一代无毒、无污染运载火箭系列型谱,并为下一步发展重型火箭奠定坚实的技术基础。 然而,长五遥二火箭失利,给了航天人当头一击。 后来,临危受命的长征五号第一总指挥李明华感触万分地说:“强者不是没有眼泪,而是含泪奔跑!” 第九百零八天:浴火重生 归零! 归零是航天系统一种故障分析模式。指系统内某一环节出现了问题,需从第一步到最后一步逐一溯源,抛弃主观臆断,重新一一验证,直至问题完全解决。具体归纳为: 定位准确:分析数据,制作“故障树”,准确找到问题的原因。 机理清楚:对问题的内在物理规律进行探究,将问题分析透彻。 问题复现、措施有效:用计算机进行仿真,故障再次发生,随后再验证后续采取的措施是否有效。 举一反三:最后对问题进行归纳总结,解决类似的其他问题。 长征五号——这枚中国最大火箭归零,整整用了九百零八天! 这九百零八天,对于长五总指挥王珏来说,称得上是惊涛骇浪、惊心动魄…… 王珏一九六一年出生于上海,成长于西安。一九七八年考入西安交通大学动力机械系,毕业分配至北京航天动力研究所。先干了几年的型号设计员,一九八六年师从我国著名火箭发动机专家朱森元读研究生。 朱森元是我国液氢液氧火箭发动机的主要开拓者之一,曾先后参加液体火箭发动机的多项研究,完成的超临界传热计算方法和管内流动沸腾换热的临界热量计算方法,为液体火箭发动机的传热计算和冷却方案设计提供了计算方法和设计原则。他一九九五年当选为中国科学院院士。 朱森元说自己一生就遵循一句话:祖国哪里需要,我就去哪里! 王珏还记得研究生的第一堂课是导师带着自己去所陈列室参观。 北京航天动力研究所始建于一九五八年,是我国液体火箭动力事业的发源地,承担着我国航天运载器的“心脏”——液体火箭发动机的研究设计工作。 陈列室里摆放着各种发动机样机,朱森元为王珏一一介绍在研制过程中所经历的种种艰辛。 在一台长征三号火箭发动机样机前,朱森元停下了步子…… 一九七〇年东方红一号卫星上天后,国家将研制通信卫星及运载火箭的任务提上议程。运载火箭命名为长征三号,由一院负责研制抓总。长三是一枚三级液体运载火箭,一、二级使用常规发动机,第三级使用低温高能液氢液氧发动机。 以液氢液氧为推进剂的发动机称为氢氧发动机,当时属于世界级的课题。时任一院院长张镰斧,果断地将“文革”中被发配到北大荒军垦农场的朱森元调回北京,委以氢氧火箭发动机研究室副主任设计师的重任,由他牵头攻关。他和同事王之任、刘传儒集中众多科技人员和工人师傅的智慧才干,先后攻克了涡轮泵轴承强度、液氢泄漏起火、次同步共振、缩火等数十个技术难关。 朱森元告诉王珏,液氢在常温下会迅速挥发成气态氢,气态氢在空气中达到一定比例就会引起爆炸。明知现场加注液氢的危险,已经是第七机械工业部副部长的张镰斧,却搬张小板凳,在操作现场一坐就是三个小时。他是用自己的行动在为操作人员壮胆:如果真出问题,我张镰斧首当其冲。 一九八四年一月二十九日,长三火箭首次发射,由于三子级发动机高空二次启动出了问题,卫星没能进入预定轨道。找到排除故障的对策后,全院上下二十四小时连轴运转,先后进行了五次发动机试车、十次点火。三月二十六日,改装好的发动机件完工,空运至西昌。四月八日,长三火箭托举着试验通信卫星,准确进入地球静止轨道,标志着我国运载火箭技术和卫星通信技术跨入世界先进行列。 朱森元说:“一型火箭发动机的研制,不能以三年、五年作为计算单位,而是要以十年、二十年来计算。”片刻,他又感慨道,“有人甚至为之付出半生、一生的心血!” 王珏真正理解这句话的含义,是在二三十年之后。 在北京航天动力研究所,王珏从普通设计员干起,一九九二年任发动机室主任,一九九五年任副所长,二〇〇三年出任所长。 发动机被称为火箭的“心脏”。长五火箭的飞行靠十二台发动机提供推力,点火时,八台液氧煤油发动机为四个助推提供动力,两台YF-77发动机为芯一级提供动力,十台发动机同步点火。火箭飞行一百七十秒后,四个助推分离,由两台YF-77发动机继续工作,为火箭提供动力。 火箭发动机成功与否,动力系统至关重要。长五火箭二〇〇六年立项,而YF-77发动机比它早四年,在二〇〇一年已经立项了。 研发航天发动机,其难度犹如攀登珠穆朗玛峰。国外有专家甚至放言:中国人即便设计出来了,也不可能将它制造出来。 YF-77发动机采用液氢、液氧作为推进剂,燃烧产物为洁净度达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纯净水,具有绿色、环保、零碳排放等优点,是世界上排放种类最少、最绿色环保的发动机,是当今世界航天发射的主流技术。氢氧动力,通常被称为冰火两重天,发动机工作之前,需利用液氢和液氧将发动机各类部件的温度预冷,保证推进剂在发动机内部的稳定输送。发动机点火后,转速从静止状态瞬间变为几万转,从低温立即转为高温,最高温度达到三千度。在这样的高温高压富氧环境里,普通材料瞬间就会被烧成一堆废渣。所以它用了许多新材料,燃烧部分用的是高温合金。 二〇〇六年底,YF-77发动机已成功地进行十九次试车。但在进行第三台发动机YF-7705试车时却遭遇了滑铁卢。试车预计进行五百二十秒,在进行到四百七十秒,由额定混合比向低混合比转变时,却发生了推力室面板故障。采取相应措施后,二〇〇七年十一月进行了YF-7707试车,关机时又发生了面板故障。这种国内外罕见的故障现象和久攻不下的技术难题,引起了各级领导的高度重视和关注。经研制队伍技术攻关,再次采取措施后,二〇〇八年五月进行了YF-7709试车,关机时面板依然发生故障。危如累卵,险似倾厦,研制队伍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终于在二〇〇八年十一月进行YF-7710试车中,打赢了推力室面板保卫战。 作为这支队伍领头羊的王珏,深有感触:“面板问题的攻关过程是痛苦的,代价是巨大的,但它锤炼了我们的研制队伍,提升了团队的能力。” 在推力室面板保卫战中立下功劳的YF-7710发动机,一路披荆斩棘、奋勇直前,先后试车十五次,累计超过十个工作任务循环,达五千三百四十六秒,在氢氧发动机研制史上树立了新的丰碑。 长五遥二失利,给了王珏当头一棒,作为航天发动机领域里一名资深专家,长五总指挥王珏深知归零意味着什么。身体壮硕的王珏虽然没有“一夜白发”,却像生了一场重病,一下子憔悴了五岁。 长五遥二失利,把拥有“金牌动力”的液体动力推向了风口浪尖,芯一级大推力氢氧火箭发动机出现的故障,让发动机研制队伍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长五负责发动机的副总师王维彬,是北京航天动力研究所的发动机专家,分管YF-77发动机的研制工作。王维彬大学毕业后入职北京航天动力研究所,与发动机产品日夜相伴,从一九九五年应用于大型运载火箭的液氧发动机和液氢液氧发动机正式进入工程预研阶段,到二〇一六年长征五号首飞,从青春年少熬成了白发丛生。他与王珏这对几十年的老搭档,风雨同舟,心心相印。 王维彬说:“百思不得其解,简直是不可思议……经过了地面大大小小几十次试车考核,没有出现过类似的问题啊。” 王珏说:“‘彩排’从未出过差错,恰恰在正式‘演出’时掉链子了?” “我从大学毕业一进所,就被发动机折磨着,干到快退休了,还在受折磨?” “或许这就是我们这一代航天人的命运。我们不断在攀登高峰,想实现中国航天一次大的跨越,然而,幸运之神,却迟迟不愿光临……” 王珏和王维彬心里都清楚,幸运之神不知何时翩然而至,但命运绳索永远掌握在自己手里。 归零非常不顺,王维彬的身体状况也频频报警:血压升高,痛风发作,失去了活力的双腿,一度只能一瘸一拐地挪向会议室。永远处于出差状态,有时候是早上六七点的航班离开北京,当天半夜又搭乘红眼航班回来。吃两颗安眠药,睡几个小时,第二天又出现在发动机试验现场。 他的妻子吴平也在所里工作,有一天半夜,王维彬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 吴平终于忍不住了:“我不会拖你后腿,但干什么事都应该有个度。你真不要命啦,遥二出事,你的血压早晚也要崩溃!” 吴平既焦虑又着急,平日里好脾气的王维彬也变得急躁了:“你不知道有多少事等着我去处理!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烦!你就不能耐心点儿吗?” 话刚说出口,他忽然间意识到,像他现在这种状态,整天黑着脸,进家门说不上几句话,一门心思想的是归零、归零,即便是神仙也失去了耐心。 他抱歉地对妻子说:“哎呀,我现在的状态是有些问题……” 二〇一七年十月二日,YF-77发动机故障定位工作完成;经过半年的改进,二〇一八年四月,长五火箭完成归零评审。其间,YF-77发动机连续经历了十三次试车考核,均获得成功。 二〇一八年初秋,长五遥三火箭总装工作进入尾声,火箭即将出场。 二〇一八年十一月三十日,位于北京云冈的试车台忽然传来令人震惊的消息:YF-77一台发动机在进行第十四次试车时再次出现故障,故障的参数与长五遥二非常相似。 盯着参数,王珏的双眉即刻蹙紧了。他知道这台故障发动机同批次的产品已经有两台安装在即将出厂的长五遥三火箭上,而这枚火箭是要托举嫦娥五号上天的。 王维彬看着参数没说话,直觉告诉他,这说明过去为长五遥二开的药方没有开准,或者说,“病因”没有找到。 “对于长五这个复杂的巨大工程,还有隐藏着的问题,我们没有发现、没有找准。” 绝不能带着隐患上天!王珏和李东立即将情况上报集团公司,建议暂停发射计划,火箭重新归零。 此时,火箭装配工作已经完成了百分之八十,位于火箭尾段的发动机又被重新卸了下来。 距离二〇一九年年中的发射窗口只剩下半年时间了。 所有的工作又回到了原点。 YF-77发动机主任设计师何昆,一九九九年从北航宇航学院发动机专业毕业后,进入北京航天动力研究所。YF-77发动机立项,他从设计员做起,一直做到主任设计师。 何昆说:“遇到这种情况没有什么捷径可走,只有老老实实从头开始。于是,又开展了一系列繁琐的理论计算,对发动机的结构进行强化,确保发动机在火箭高温、强震动的恶劣飞行工况时,能够保持状态。” 随后,发动机又经历了两次试车考核,参数全部正常。大家长长舒了口气,似乎已经站在高山之巅,迎接东方那轮即将冉冉升起的红日。 二〇一九年四月四日,试验合格的发动机将全部安装上箭。 此时,北京航天动力研究所设计了一款专门针对长五发动机的分辨率更高的分析软件。 晚上十点钟,王维彬接到一个电话,一位年轻设计师通过分析软件捕捉到涡轮泵一个“异常”现象。这好比换了一个更高倍数的放大镜,让原来看不到的隐患显现了。 正在外地出差的王珏匆忙赶回北京,他有些不敢相信:“难道是我们的设计方案先天不足?” 连续失败,让大家开始反思,何为最优?力学和热学环境的制约、生产工艺的变化,等等,这些都一直在变,当时认为最好的方案,现在是不是出现了一些新的问题? 涡轮泵设计部主任金志磊也开始对最初的设计方案,一个他曾引以为傲的方案生疑:“也许我们并没有考虑周全。” 通常情况下,火箭发动机需要一个硕大的涡轮泵来向燃烧室内压入燃料,重量通常要占到火箭发动机的一半以上。在满足火箭总体方案的条件下,设计师给涡轮泵进行了最优设计——尽量把涡轮泵设计得又轻又小。 “为了追求性能,设计得太优,可靠性反而降低了。”问题恰恰出在这里,金志磊恍然大悟。 同样的YF-77发动机,同样的涡轮泵,为什么长五火箭首飞前,发动机试车时长累计三万秒,却没出现问题?黄可松等设计师说:“这是一个很小概率的事件,但偏偏在遥二身上暴露。”在失利后的前两次归零中,设计师延长了试车时间,加严了环境工况,问题再次暴露。 绝不带疑点和隐患上天,是中国航天的一条铁律。 长五火箭副总指挥曲以广对王珏说:“看似偶然,偶然之中定有必然。” 王珏说:“我们的敌人非常狡猾,它藏在暗处,虎视眈眈,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咬我们一口。” 王维彬带领技术人员,对所有批次的发动机采用新手段一一进行检测,结果发现在同一个位置,多台发动机都有微小裂纹。 越细越深入,越逼近真相。王维彬说:“这等于我们之前吃的所有药都是治标不治本,没有祛除病根。” 王珏、李东着急上火,他们陷入两难境地:一方面是亟待破解的“发动机之困”,一方面又是无法更改的发射“窗口”。 有一次,开完分析会,夜已过半,一轮弯月朦朦胧胧。大家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小区走。 杨慧忽然问身旁的王珏:“王总,咱们所研发氢氧发动机的团队是不是国内最强的?” “当然是的。” “还有比我们更强的团队吗?” 王珏反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如果有更强的,为什么不让他们来帮帮咱们?” 由于YF-77发动机一再受挫,身材瘦小的杨慧差不多快要崩溃了。 王珏坚定地说:“这件事如果干不成,全世界都会质疑:中国有没有能力干大型低温运载火箭?所以,我们必须干成。我们不能止步于此,必须靠自己的智慧和力量,将长五托举升空!” 十年饮冰,不凉热血!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3年07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