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典,一九九六年生,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创作博士研究生在读。于《人民文学》《收获》《十月》《花城》《作家》《青年文学》《诗刊》《星星》《北京文学》等刊物发表作品二十余万字。获二〇二〇年中国·星星年度大学生诗人奖、第六届青春文学奖中短篇小说奖、首届京师—牛津青年文学之星奖金奖等。二〇二三年,出版短篇小说集《孔雀菩提》。 小说二题 焦 典 北师大东门麦当劳买不到桃桃乌冰激凌(节选) 邱季端体育馆,全北师大我最喜欢的一栋建筑。整整齐齐的玻璃幕墙,阳光一打上去就令人目眩,一派现代摩登的样子。 体育馆地下一层主要为游泳馆,二十六摄氏度的恒温泳池水,蓝玻璃似的凉。一个猛子扎进去,几个气泡吐出来,便觉畅快。 “斗四莲池童子,做游戏状”,莫高窟北魏第二百五十七窟窟顶后部平棋东南角上就有一幅莲池游泳图。敦煌专家说,隋唐时期,我们的先民就已经会仰泳、潜游甚至自由泳。到了宋元,游泳几乎已经“全民普及”了。可惜,我家在山包包合围的里面,没有江,也没有河。从宋元普及到今天,也没把我普及了。好在北师大将游泳作为必修的体育课,此举成功扫除了我这个“游盲”。 我把头埋进水里,缓慢地浮着,感觉快沉时蹬一下腿,换一口气,想象自己是一只悠闲自得的青蛙。虽然,是一只笨拙的青蛙。 但人类世界永远不会给笨拙的青蛙享受的机会。在这个美好的泳池里,有八条美好的标准五十米泳道,但是方圆十米的范围内,可能就有五十个人要来破坏这美好。 随着水面的突然波动,我心里一惊。三秒之后,一个强有力的身躯从我身边扑腾而过,拍打起的巨大水花有如长鲸入海。他的动作完全淹没在水花之下,看不出他是在蛙泳还是自由泳,抑或是翅膀是钢板做的蝶泳?准确地说,应该是他自创的弯弓射大雕成吉思汗泳。游开之际,奔涌而起的水波在我脑袋上狠狠击打,真是惊涛拍岸,泳池多少豪杰。我不得不停下来仰慕他的泳姿,一时间我竟然有些怀疑,我那位号称指导过国家运动员的游泳老师,他所说的标准是否正确。毕竟,按照他的说法,这人的技术实在有待提高,可是看他自信的泳姿,你又不得不相信,他就是北师大的菲尔普斯。 身体永远比语言更真实。 穿着一身整齐衣服,衣冠楚楚的时候,你得时刻准备拒绝相信从这身衣服下面的肺里吐出来的词语。但泳池,是最接近赤裸相见的地点,你可以相信每一个冒出来的气泡。 赤裸,这个词总是让人浮想联翩。除了包括北师大在内的北方集体澡堂,你想在法律允许范围内感受这个词,就必须依靠,爱情。你可能一辈子都没有摸到过它的裙摆,也有可能,就在此刻,你突然惊觉,啊,是了,就在这里。 就比如,现在那个在深水区浮游的人。 在浅水区里煮饺子的我,难以克制住向隔壁的人投去羡慕的目光。在我脑袋被水波拍得嗡嗡作响之际,他们正在真正地享受游泳。他们是安静的。很难听到那边传来喧哗,有的只是水波相互撞击的射弩声。 现在,那个人正缓慢地游着。比起我笨拙的动作,她是那么的优雅,平心静气,仿佛只是在进行一次黄昏时分的悠闲散步。银色的泳镜,闪着皇带鱼的光泽,身体曲线和水波无比契合地起伏。她在水里,她是水本身。 之后她到了岸边,一个灵巧的出水动作,旋即坐在了泳池边上。她笑着,露出一排小小的白色贝壳。 如果这是一篇小说,这时候必须要发生点什么,哪怕是空气里一点细微的震动。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添加上一点爱情。之后这个故事就可以变得莫名其妙,可以开始出现奇迹,可以可能。 那么如果这个时候我有一张北师大深水证,我就能把自己沉到隔壁的那片海,然后和它一起上岸。 但在北师大考一张深水证是一个堪比“鳄鱼困境”的悖论。你必须在深水区游两百米,并且踩水一分钟,才可以得到这张卡片。但是如果你没有深水证,你就没办法学习踩水,除非你是一个只有一米二的矮子,或者你是一颗国家游泳队的遗珠。 于是我不得不连续一个星期去邱季端游泳馆浅水区泡澡,伸长脖子眺望隔壁的深水区。 在第八天的时候,我向一位同学借了深水证。贴在上面的蓝底证件照让我嫉妒,但漫不经心的手写十二位学号还是显示出一种亲切。 “学号。” “二○……” 老师对着我的脸多看了两眼。“泳镜摘一下,这照片不像啊。” “都是‘微笑时刻’拍的精修证件照,能像吗?”我把泳镜往上推到额头,眯着眼笑道。 顺着梯子爬到水里,打了几个寒噤后,我逐渐适应了水温。我扭头看着对岸,那个人果然来了。根据我为期一周的观察,在周三和周五的晚上她会在七点零八分准时下水,并分别于九点二十、八点五十准时出水。游泳馆周三晚九点半闭馆,周五晚九点闭馆,每次时间都卡得严丝合缝,由此可见她必定不是一个新生,并且是一个非常自律的从来不会翘课的好学生。 这样的人,十有八九会追求控制在自己手里的安稳生活,让自己按照既定的轨道滑行。 所以今晚来,准没错。 我试探着往下沉,在扶梯处头还能探出来呼吸,再往里挪几步就够不着底了。浅水区那边传来几个男女的大笑声,想来他们玩得很开心。我看着对岸的她,发现她也正看向这边,洁白的贝壳若隐若现。她在笑?是在笑我如此胆小吗? 拜托,勇敢一点,这和在浅水区没什么区别。 我用力蹬着池壁,转身向池中游去,水完全包裹住了我。 然后我发现我对水一直有误解。水不是一团没有生命的流质液体,它有无数双小手,推着你往前,拉着你往后,拽着你朝下,托着你向上,水有它自己的意志与力量。 在快到对岸的时候,那个人突然没入水中,朝着我的反方向游去。 我瞬间失去了平衡感,池水进入了我的鼻腔,然后是喉咙和胃,最后仿佛直接灌进了大脑,一阵阵火辣辣的嗡嗡声。我拼命地挥动四肢,想让自己浮起来,但水以极柔软的方式挽留住我,我甚至扑腾不起一朵显示出这里有危险的浪花。 如果你真的有过溺水的经验,你就会明白,人真正溺水的时候都是无声的,能喊出“救命”的人,自己也有能力游下去。我放弃自救的企图,把手伸出水面,会有人看到吗?毕竟,欣喜若狂的人、溺水将亡的人,他们都高高举起手来。 泳池边似乎长出了一丛丛芦苇,响起妈妈在岸边惊慌呼救的嘶喊。是那年夏天,我在水库边差点溺死的时候。妈妈的嘴唇咬出了血,我冒出头来,想说一句,没事,这两个字都来不及,又被拽回水中,天地颠倒,一片混沌。 然后我看到了一条闪着银光的皇带鱼和向我伸来的手—— “你没事吧?” “还好……谢谢你。” 我紧紧地拉住泳池边的扶梯,忍住颤抖,学着她的样子露出牙齿微笑。 渐渐恢复的力气顺着血管让我一点点感受到了。耳朵轻微地鸣叫着,似乎是空气流动的声音,很轻、很慢,令人踏实。我突然发现,那些最宝贵的,恰恰是潜伏在空气中的看不见的事物。 八点五十,她准时从水里冒出头来,准备离开。 “今天太感谢你了,我请你吃点东西吧。” “不用了,举手之劳。” “可要没有你救命,我就淹死在这池子里了,以后这里就变成凶宅,北师大的同学可能都不敢来游泳了。” 她又笑了,洁白的小贝壳闪闪发亮。 “那好吧,正好我今天准备去吃桃桃乌。九点半东门麦当劳见吧。” 什么是桃桃乌? 照着发音输入百度,跳出来的第一个搜索项是“麦当劳新品”,桃子和乌龙茶做的搭配。想起路过某个麦当劳的时候,似乎闻到过那个粉红色冰激凌所散发出的甜味,轻飘飘的,像头发吹到脸上,让人忍不住伸出手挠一挠脸颊。 当然,它其实只是麦当劳无数乏味新品中的又一个,增加了一点安赛蜜,调淡草莓冰激凌的饱和度,让它变成影影绰绰的春天的樱花。但有了这个命名,它被赋予了新的意义,就像李希霍芬造出了“丝绸之路”这个词,一个隐隐闪光的、柔软甜蜜的名字:桃桃乌。 桃桃乌,她在泳池边上说出这个词,嘴唇变成一个可爱的圆弧。 麦当劳里,一个常驻的男人占据了一个沙发座,他周围的桌子全部空空如也。我盯着他发黑的军大衣,和他陷入同一种无所适从之中。 戴着黑色工作帽的麦当劳柜台员工说,我们这里暂时还没有桃桃乌龙冰激凌。抱歉的笑容,和帽子上的M字母一样标准。 “真没想到是你,戴着泳镜还真看不出来。” “……” 我们表情凝重地对坐着,桌子上放着一包薯条和一杯牛奶味而不是桃桃乌龙味的麦旋风。 “说点什么吧,这样干坐着吗?” “你说吧,你们不是文学创作专业的吗?讲故事应该是你们的专业。”她歪了歪头,像所有的野生动物幼崽那样带着些微的挑衅。 “那好吧,那就和你讲一个我小时候的故事吧。 “我们那里,你知道的,冬天来得很迟。有时候好像冬天自己都忘了,就不来了。只是薄薄地落一层霜,转眼就又到了春天。我不喜欢春天,爱刮风,一刮就密密匝匝,土粒子一层,干叶子一层,噗噗地往脸上剐蹭。好在春天也不长,闭眼睁眼,两下也就过去了。也有路,那年还新铺了一条铁轨,顺着伸着,到很远的地方。不过是动车,很快很快,不会在我们那里停,一眨眼的工夫就把我们甩在老后头老后头。倒也无所谓,我们那里,没得几个在乎远处看不见的那些东西。 “走得多的,还是泥巴石子压出来的盘山小路。那天,天有点凉,盘山路弯弯绕,人没有一个。我偷偷骑我小舅的油摩托,去找我朋友玩。他那辆‘钱江’牌红摩托,骑好多年了,灰扑扑的,但是性能真的还可以,那些路坑坑洼洼的,骑起来也不费劲,只是有点颠,有点费屁股。坡子很大,我油门刹车都捏很紧,遇着再浓的雾和鸟鸣,都不松手。 “骑着骑着,竟然看见在路上站着一只小豹子,赶忙捏刹车,差点撞上去。跟猫差不多大,短短嘴,耳朵圆圆,但尾巴又粗又长,灰黄底色的身上披大片大片的黑斑云。它鼻子上没有毛,渗着汗珠,白色的胡须杂杂拉拉,风一吹,就微微晃动。是云豹,课上老师都会讲,也算是我们这片的特有动物。在以前,街子上还有人装笼里卖,嗷嗷呜呜,就跟个小猫似的。渐渐少了,最后就没了,成了国家保护动物。不伤人,但是豹子再怎样,我一看到它,头皮还是微微皱缩起来。 “对了,你也听过那个说法吧,很好玩。说是起先,老黑熊和云豹都嫌自己的毛色不好看,那些漂亮的动物总是围着它们俩笑。后来它们两个就商量,拿彼此身上的颜色给对方化妆。老黑熊比较憨,就先给云豹化。左一笔右一笔,又是圈又是点的,云豹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等轮到云豹给黑熊化了,云豹就随便抓点烂泥巴,慢慢地给黑熊涂,涂啊涂啊,涂得老黑熊都睡着了。等它醒过来,就只剩胸前一小块地方没被泥巴糊上。老黑熊就去追着云豹打,把云豹吓得上了树,直到现在,云豹都还基本待在树上。 “可能是饿了,它才下了树,站在大路上。我想给它点吃的,但翻翻包,摸摸口袋,哪样吃的都没得。我就跟它讲,对不起,下次过来再带吃的。它还是一动不动,只是嘴角抖两下,好像要笑。我看了它一哈(下),就继续赶路了,因为风渐渐湿湿地爬上了我的背,后面传来雨水簌簌落地的声音。 “雨在追我。我骑啊骑啊,摩托车突突响。风也甩着胳膊,裹着雨在后面大踏步地追。它们实在跑得太快了,路上无遮无拦,有雨打进眼睛里,冰冰地刺痛一下,我就不得不闭上眼睛。很危险,看不见,下个路弯弯说不定就翻出去。我就把摩托停在路边,钻进树林里面躲雨。 “离朋友家也不是很远了,我想着,干脆走两步山路,直接过去算了。山真大啊,树比我高,石头比我重,连不知名的野草也比我强韧。可能是天气有点凉,平常那些吵得很闹得很的虫鸟都不叫了,八方无人,四面冷寂。电视上那个科教频道,有个科学家说,时间是不存在的,只是人想出这么一个东西来安排生活。我觉得不对,时间不仅存在,而且还会膨胀,会卷曲,会滋长,也会老死,会一下子伸得很细很长。人走在上面,一天就跟过了一年似的;也会晒着晒着就缩成一个松果,几十年的光阴回头一看,也就是吧嗒的一声松果落地。 “时间挂在树林子里,日晒风吹,雨淋虫咬,也就比外面的老得快,这跟人好像也是差不多的道理。脚上没走两步路,天就吱吱呀呀地转朝了黑色的那边,四下一片晦暗。不能再走了。黑一落,树林里的眼睛耳朵,就到处亮起来支起来。抬脚落脚,踩得嘁嘁喳喳响,很是引起注意。当然,善良的多,大都只是远远地看着你,歪个脑袋。但也有凶的,地上跪伏,装作休息,其实早已设好埋伏,只等你山穷水尽。 “再走不了,没得办法,我只能坐在地上。越坐越害怕,越坐越委屈,只好哭。不敢太大声,轻轻地。瑟瑟的响声,是什么?抬眼一看,下午那只云豹,探出半截身子,直直地看着我。我害怕它的逼视,就说,我不哭了,天一亮我就走。云豹转身,走两步,又折回来,还是看我,大尾巴啪嗒啪嗒地扇地,像小狗。我突然明白了它的意思,就站起来跟着它走。 “什么都看不见,沉沉的黑吞了一切,只是跟着云豹爪子落地的声音走,闭着眼睛走。走得我都快要睡着了,到了我朋友的家门前。透过窗子,看见她爹正在打她和***,嗨哈嗨哈,骨头都吱吱嘎嘎响,打得好凶。我气得发疯,捡起根屋子外头的木棒棒,使劲敲开门。门一开,云豹就扑进去。很快,想闭上眼都来不及,粗壮的腿平地一蹬,就跃起老高。整个下腭,近乎九十度张开,那四根犬齿,跟我手指一般粗,一下就咬破了她爹的喉管。在这个时候,我才真的知道它是豹子。 “怕它继续伤人,我和我朋友,还有我朋友的妈妈,就一起冲着它的脑壳狠狠砸。一下、两下、三下……直到我们都筋疲力尽,躺在地上。我朋友的妈妈受了很重的伤,血糊里啦的,偶尔还咳两口血。但她在笑,很小很轻,就跟下午云豹站在路上的那种笑容一样。我们三个人紧紧地拉着手,头抵着头,围成一个小圈。我朋友的妈妈说,你们以后会很好很好的,会克(去)北京上大学,会克(去)环游世界,当老师,当大作家,一定阔(可)以的。我就点点头。我们三个,哪个都没有哭。只是手拉得真的很紧,后来松开后,我一看,指甲缝里都攥出血来。 “后来,天亮了,我走回去,又骑的我小舅那辆红色油摩托,往家里赶。我很着急,一夜没回去,也没打招呼,回家肯定要被骂了。骑着骑着,我好像又看见了昨天那只云豹。它藏在路边的树林子里,透出暗黄色的龟背纹路。也许,它根本没死,还是这又是另外的一只?我不知道。天气更冷了点,雨变成雪,淡淡地落地上。我想,我们这里不是没有冬天,而是冬天太辽阔了,才这样薄薄一层。” 她手指夹起最后一根薯条,抖烟灰似的在番茄酱上蘸了一下,听我讲完了这个填补尴尬的空白的故事。 “讲完啦?” “讲完了。是不是还蛮精彩的?会不会有点太血腥残酷了?” “是有一点,不过余老师不是说过嘛,文学永远不会高于现实。至于精不精彩嘛,我想起一个歇后语,叫老孔雀开屏——自作多情。” 她难得地笑起来。 我也跟着笑:“说好了请你吃桃桃乌,要不过两天再来看看吧。” 她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桃桃乌,像青草的根茎一样柔嫩,总是让我想起小学时候买的第一盘周杰伦的磁带《七里香》,放在为了学英语买的“步步高”复读机里一遍遍播放。雨水、麻雀,磁带一圈圈地绕着,把全身都缠遍了。 戴着同一顶工作帽的麦当劳柜台员工说,实在不好意思,我们这里没有桃桃乌龙冰激凌。 “为什么全中国的麦当劳都在卖桃桃乌,就是这家没有呢?”我无奈。 她说话的时候,目光淡淡地看着面前的餐桌,似乎透过桌子看到了地下深处。“为了证明有些事情就是做不到吧。”她说。 “觉得自己可以做到任何事,恐怕只有神经病吧。从三医院里跑出来的?” “听说好多地方都叫三医院。” “不知道为什么,可能三这个数字听起来就比较……比较神秘?我不知道,但我听人说,其实很多人都不是真的有病,只是他们有了某些方面的特殊天才,上帝才夺走了他们正常生活的权利。” “确实是这样,我觉得我的听力就算是一份上帝给我的礼物。” “怎么说?” “你那天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作为交换,我也给你讲一个我的故事吧。 “人们总是说夜深人静,那是他们从来没有真正感受过黑夜。黑夜从不安静。屋子外面密密麻麻的电线,在黑暗中发出嗞嗞的电流声,我可以从这声音中,听出距离这里几公里内的一栋楼房里,有一对恩爱的情侣正在沙发床上相拥着看投影。电流又稳又轻,那一定是一台很贵的投影仪。当然,老鼠和虫子也在肮脏的缝隙里钻动,对于它们来说,一片叶子被夜风吹落在地,世界也会响起巨大的噪音。 “我觉得,我的这份天赋来自我的母亲。每次父亲在家里施展完他的威严,母亲就会舒展开身体,躺在木地板上,把耳朵紧紧地贴住地面。母亲知道很多秘密,因为她能听到地表之下的声音。 “母亲说,天气很冷了,你出门要多加衣服。我走过去躺在母亲身边,听到地板下传来一声轻微的金属声。我问她,是那个井盖被人踩了一下吗?母亲就点点头,告诉我,天气一冷,井盖就会冻得缩起来,一有人经过就闷闷地响。 “那时候,班里条件好的同学已经住进了楼房。但我真的无比庆幸我家住的是平房。平房紧紧挨着大地,我和母亲不会因为多层水泥的阻隔,而失去和大地的连通。 “卧室里,父亲的呼吸声突然开始减弱,变得干燥,不再是那种夹杂着唾液,或者喉管里好像卡着什么东西的湿乎乎的声音。 “他要醒了。 “母亲翻坐起来,冲我摆了摆手。我把拖鞋脱下来,用双手提着,踩着地板的纹路轻盈又快速地溜进房间。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多么像一个猎人啊。在荒野里打到了两只兔子,然后遇到一个沼泽,就把兔子提在手里,双脚浸在冰冰凉凉的沼泽湿土之中。 “我关上卧室门的时候,母亲正对着我笑。不得不承认,她真的是个很美丽的女人。不管她的脸上被多广阔的瘀青覆盖,她好像都战胜了这屈辱。 “水。父亲含混的声音响起,夹杂着胸腔内积攒的酒液,像雨天积了很多水的鞋里的臭袜子。 “随后我的母亲就会开始在厨房里烧水,铝制水壶碰撞着液化气灶台,小心翼翼地响着。那个年纪比我还大一岁的老式水壶,也展现了坚韧的生命力,矫情点说,我觉得它有一个坚硬的朴素灵魂。银白色的铝皮表面凹凸不平,记录了每一次的摔打。比如那个最深的凹陷,我和母亲每次都有意地不去看它,它是那次父亲的脚在母亲柔软的小腹上下陷的形状。液化灶噼啪一声,呼呼的火焰燃起。壶里的水开始轻鸣,母亲在厨房一动不动,我知道,母亲在等待开水沸腾翻滚的那一刻。那时候水壶会发出锐利的提醒,母亲在那尖叫中可以留下一声微不足道的叹息。 “母亲的塑料拖鞋一路进了父亲的房间,随后响起了一声轻微的惊呼,像闯入者不小心抖落的烟灰。我的心骤然缩紧,把房门留的一道缝隙紧紧关上。父亲开始剧烈喘息,母亲则变得更加安静,曾经崭新的席梦思床垫不堪重负地发出吱吱呀呀的酸涩声。 “不要。我只能在心里叫喊。 “月光透过茶色的玻璃照进来,把卧室的房门照得绿绿的,像一潭死气沉沉的池水。我想起母亲脸上的瘀青,多么像池边的一块青苔。我踩在上边,一不小心就滑进了池里,冰冷的池水淹没我,墨绿色的水草缠住我的脚,又湿又滑。不知过了多久,我才从水中挣扎出来,伸手一摸,冰凉的泪水滑遍了我的脸。 “我只能趴在自己的书桌上,看书。翻开的书页,苍白地讲述着一个古老的神话,‘大灾难一夜之间,降临在美丽的忒拜城邦’,忒拜城邦,这个名字很希腊。‘田野里的麦子枯萎,牧场上的耕牛得病死去,就连孕妇,也相继无端流产,带火的瘟神降临在这座城邦……’ “在他们结合的起点,也许曾有爱情。但这一层轻薄的虚幻镀金,早已在日复一日的伤痛中被消磨干净。父亲想做一个船长、一个国王,可母亲从来不是逢迎的珠宝、餐桌上的秀色。母亲是野生的荆条,是吞吐潮汐的牡蛎,是号角,是暴雨,是夜鹰。你很难想象吧,但我知道母亲是的。在她用粉底掩盖住伤痕去跳舞时,在她把我高高地托举起来,去捡落在树上的毽子时,在她说我们以后会去一个有很多河流的地方,能趴在地上听所有的鱼窃窃私语时,我知道母亲是的。 “那天,我还是躲在自己的屋里看书,正看到王后伊俄卡斯忒自杀那里。 “父亲在外面打我的母亲,我仿佛能听到母亲的小腿骨突出的声音,仿佛下一秒就要刺破薄薄的皮肤。把你的腿打断,看你还敢跳,不要脸的烂货!父亲咆哮着,震得门板都颤抖地响。母亲已经哭不出声了,喉咙里无力地发着吱吱的声音。 “我跑出去,跪在父亲面前求他,爸,都是我的错。父亲的皮鞋踹在我的胸口,一股腥甜的味道涌进我的嘴巴。 “‘绳子摇摇晃晃,当俄狄浦斯冲进王后的卧房时,王后已经上吊死去了。 “‘俄狄浦斯摘下王后衣袍上的金别针,疯狂地向自己的眼睛猛刺,边刺边大喊道:“你们早就该瞎了!这样,你们就再也看不见我所受的灾难,我所造的罪恶了!”黑红的血点,不断地从俄狄浦斯的眼珠里流落下来。’ “父亲拽着母亲的头往桌子撞去,桌上的茶杯全部跌落在地,像母亲的骨头一样,碎成了洁白的碎片。父亲捡起其中最大的一块,贴在母亲的脖颈上。 “‘俄狄浦斯的双眼被自己刺瞎了,但一直萦绕在他眼前的那幅画面,却因此变得清晰。 “‘那时,城邦里流传着俄狄浦斯将会弑父娶母的流言,他不堪忍受,一路逃往外邦。途中遇到一个三岔路口,横亘在他面前,每一条路都长长地向远方延伸着,看不到尽头。一辆马车不知道从哪里过来,车上的人态度很粗暴,不停地骂他侮辱他。马车上坐着一位老年男人,举起尖头的刺棍朝俄狄浦斯的头上打。 “‘血就顺着俄狄浦斯的脸颊流了下来。’ “茶杯碎片锋利的边缘划破了皮肤,尖尖的角陷入母亲洁白的脖颈,下一秒就可以刺穿她的颈动脉。 “突然间,海啸般的巨大吼声响起,一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云豹,扑倒了父亲。尖利的牙齿,比螺丝刀还亮,不停地往父亲脖颈里扎。它身形那么小,可是父亲在它身下,只不过是一个放了太久的氢气球,软绵绵的,皱皱巴巴。 “‘愤怒和屈辱终于燃尽了俄狄浦斯的心,他举起棍子,狠狠地朝那个老人打去。轻而易举的几下,那个老人就倒在了血泊之中。 “‘俄狄浦斯站在三岔路口前,双手往地上滴着血。他终于明白,该往哪里走,命运早已作出了决定。’ “不停地,不停地打,鲜血汩汩地流淌出来,我好像听见了母亲说的,河流里所有的鱼,都在悄悄耳语。” “听起来,难以想象这是真的,创意写作的老师可能会说,缺乏了点生活的质感。不过,说不定真实就是如此。” “故事嘛,就是看听的人信不信。不过我始终觉得,把故事当真的人,其实是真的天才,是一种我们很少有人是的,关于相信的天才。” 她吃完盒里的最后一根薯条,没蘸番茄酱,说:“周五最后一次教你踩水,那天要是在这家店还买不到桃桃乌,就都算了吧。” 桃桃乌,桃桃乌。这个奇怪词语的发音在我心里回响,如果词语是一颗核桃,早已经被我无数次的揉搓盘出红色的美丽包浆了。 我上网搜索之后,发现这个该死的桃桃乌冰激凌只有在麦当劳甜品站才出售,这就说明,北师大东门麦当劳永远不可能会卖桃桃乌。 但越是不可能的事,越是散发着奇妙的诱惑。 我搜遍了外卖平台,发现都没有桃桃乌这个选项。看来,人最靠得住的,只有自己的双腿。 只要在周五晚九点半之前,买到桃桃乌,并且拦住即将走进东门麦当劳的她,上天就会和我站在一起。 我在网上网购了一个不锈钢保温饭盒,记得小的时候家里冰箱坏了,就是把“小脆皮”冰棒放在保温饭盒里,十二点回家两点出门上课,巧克力脆皮还依旧完好无损。我不相信,跑遍整个北京的麦当劳都买不到一支桃桃乌冰激凌。 周五晚游泳时,我异常地心不在焉。我感谢命运总是让我幸运地逃过深水证检查。但是,今晚很可能就是我最后一次来北师大的深水区游泳了。 银色的泳镜像一面镜子,完全挡住了她的面容,上面只印出我自己的脸。 …… …… 长河夜渡(节选) 开头总是这样讲,你阿爷我,一九六五,如此这般。 今天的讲头是,阿爷一九六五,负剑下云南。坐火车,从东北到西南。不敢长时起身,出去回来,只留过道小马扎。三天三夜,血脉僵硬,手脚都充血,大腿尤甚,成两枚肿胖炮弹。他笑嘻嘻对我讲,跟当年在上甘岭,把土地炸焦黑的东西一样。路上,也有乐事。吃饺子,白菜馅、萝卜馅,总是素,但进了嘴,一样的鲜。讲到这里,他也感慨东北冬天的慷慨,那些雪,白胖、松软,不就是数不清的大饺子纷纷落地。这景,之后五十余年再无缘得见。 静坐一会儿,不开灯,等风吹过年纪跟我一样大的棉布窗帘,把心里的酸涩吹干,再继续讲。 云南偏远,群山合围。两相隔得远,闻说矿产丰富,物源稀有,只想到那里面,褐黑色锡,铅灰色铁,披蓝紫色好看假膜的铜,其余种种,蛇虫鼠蚁,高崖深沟,全无想见。一起的小伙伴,人都愿意去。后来聚一起说笑,“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个中滋味,不必多言。 彼时草木佚名,人造卫星尚未发育,路是亲脚走过,才敲打出形状。深山饮冰水,鞋带系成无名河。勘探依靠手绘地图,有时缺氧,眼前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别人不知道的是,山自己也会行走,起起伏伏,缓步挪移。沿着一条线进山,待到出来,扭头一看,沿途已非刚才景色。运气尚可,前呼后引,倒是走得出来,只是轨迹七扭八歪,山绕水绕。 听得倦了,催阿爷,哎呀,这些听过好几遍了,讲你是怎么学到那招八卦连环腿的。 听到起嘛,马上到了。 是金沙江边,具体何年月,时间久了,朽掉了。一小队人进山勘探,驻扎在江旁侧一野山。月色满溢之时,山谷豁然作响,风声隆隆。众人皆从梦中惊醒,提裤拔腿,往声响处寻。赶到时,一道巨大切口,从小半山处,直直刺入金沙江。两旁树木,皆向外侧倾斜,仿佛有巨物挤压而过。抬眼一看,一道巨物的阴影,倏然滑入江水,霍然轰响,如怒如雷。水声止息后,浪静风恬,一切如常。有一跟队当地住民,面色如常,说是龙蛇。 阿爷问我,你不相信? 我摇摇头说,信啊,那么老的山,有条老龙蛇很正常。我比较不信他们说的,建了个离地球几百公里的空间站,里头可以照常吃喝拉撒。 总之外来人,哪里见过这个。吓得汗涔涔,脸白白,不敢再进。不敢进,测量工作就完不成。阿爷的爹,原来还是个地主。虽然他们这么叫,其实跟长工无两般。有时买个烧饼,路上怕被人抢,紧紧贴胸脯,拿衣服挡起。回到家才敢拿出来,胸前皮都烫落一块。到了阿爷,仍与地里长工无异,读书嫌贵,日日喊去上工。因为这个,阿爷在队里,一直有点做小。阿爷往山里望望,想,蛇再大,难道有人害人的多吗?不用怕,进去出来,也算立功正名。阿爷就说,我先进去,找好位置,你们再来精查。众人以为是大救星,簇拥着阿爷,阿爷讲,那种光荣,是从来没有过的。 一头钻进山,山苍树森,幽深清寂,只是闲游,倒是好去处。但得探,得找点,杂树茂密,中有壮硕野草,拦路难行。随手捡根粗壮树枝,边砍边走,人刚挤过去,身后的枝丫又很快合拢,无法看回头路。不长草树的地方,沙土松软,挂不住脚,地势起伏陡峭,行走险厄。 阿爷…… 是啦,你听到起嘛,马上了。 也亏得有底子,从小练点武术,手脚有力,无论如何,点还是标完了。爬到山尖尖上,看着那些重山复岭,跌宕峭拔,觉得还是野地方让人耳目清明些。一身热汗吹散,准备下山。还是老问题,回头不是来时的路。遇过几次,心也不慌,细看快走,总能出去。折返途中,遇到一河,倒是不宽,河水细细地淌起,淡淡地画岸的纹路。来时确实无河,该是方向走偏了。沿着河找路,河越走越宽,水浪越打越来劲。走到后面,河都不够浪打的,哗哗地扯起嗓子吼,直往岸上拍,一裤子湿。河长,绕着走了很久,该有好几里地,还是河,怎么也走不到头。回头看,往前看,知道现在才到了难处,又长又宽又急的河,人被围在里面,再也逃不脱。 困了一日,水好说,低头就是,没有食物,饿得浑身软。虚弱得眼也半合,模糊里,见一人,矮短黑影,渡河而来,远远丢下一物,又渡河走了。挪蹭过去一看,一条金鳟,可以生吃。如是两日,每夜渡河投食,不致饿死。但还是明显感到身体逐渐衰弱,如烈日下的西瓜瓤,储再多水,也蒸蒸地瘪下去。不能淹留,被河水呛死,水浪拍死,也得走。入夜,强打精神,矮短黑影如期而来。掷鱼,转身渡水。压住脚步,走近了一看,不是什么人,八九寸长,身体肥润,遍体铁黑,四足雪白,原是一只踏雪寻梅猫。不惊骇,被它那渡河身法吸引去。如人踩水,前足高举,只留两后脚,在水中倒腾。看似杂乱,其实有章法,顺水而来,随水而往,吃力处,任由下沉,江水没头,转瞬又被水托起。仔细看猫的腿法,右闪顶蹬,左右蛇行,盘腿勾腿,灵活非常。不是套路,随机而变,遇浪弹腿,遇波扁踩,上岸时好似还使了一式童子拜佛。河这么急,安然而过。 你阿爷我,就是从那猫身上悟出了我这套八卦连环腿。麒麟转身、金鸡入林、狮子摇头、白猿献果……有的是你学的。 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是让你好好读书,考到北京去,不要成个街溜子,把你阿爷我气死。 直至此处,算是今日回合讲完,迷魂阵绕来绕去,还是绕到我身上。 阿爷吞下两枚药片,盐酸二甲双胍,呼噜声如常响起。 阿爷讲的不是故事,故事是假的,阿爷讲的是真的。 手脚功夫,做不得虚,虚浮的招式遇到事情就化了。那是六七岁,倒也算不得好多年前。当是时,正是十二月,不若东北老家,一进冬便天地肃杀无一物,云南天暖,尚能挂住点绿。但哀哀草衰,凉风卷地,已经现出些惆怅来。半夜,忽有人急敲门,笃笃笃,笃笃笃,如野马飞驰。开门一望,两位马客,乃是我亲亲爹妈。面有惊恐之色,强意忍了,让我唤阿爷来。闭门低语,有意不让我听见。但我不用听,其阴沉,其冰冷,早就透出门缝来。后急索轻便财物,精简行囊。噔噔噔蹄声又起,爹妈真如两位天涯马客,卷一阵寒风嗖然掠过,策马远遁,漠漠冬色中愈来愈远,蹄声渐渐消融于夜色。阿爷于是搂我入怀,说,别怕,一辈子跟着阿爷。我问阿爷,有坏人在追?阿爷说,不算事,我教你打遍天下,无人敌手。 过几日,果然有敌人追来,门外叫嚣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踢门强入,寒气酒气在屋里窜行。 阿爷将我塞衣柜,叫我好生躲起。气都不敢喘大,扒柜门缝往外望。见阿爷周身成圆,双手架起,稳固入角,起手已见功力。来人自恃人多,个个又年轻,膘肥体壮,虽已感觉面前不是什么好逮的老兔子,却也不怕。领头那位,提一截钢筋,借着一声威吼劈过来。阿爷一剪一扑,避过一扎,竟然还给来人扑倒,脑袋砸门框上,破一窟窿。且看那诸来人,见阿爷神威凛凛,拳骨巉巉,身上汗毛吓得根根竖立。但已到了搏命之际,无路可退缩,众人携棒提刀,旋即一拥而上。 推搡间,阿爷顶膝回胯,闪身炮锤,一人捂腹哀号后退……再往后呢?我看得乏了,就不想看了。总之阿爷以一老身退数敌,虽后在第五人民医院躺五个月,但之后再也没人来扰我和阿爷的清静,却是事实。再者,我总觉得,那医院编号也有些古怪。若是第一人民医院,怕一月能好。 愈后,阿爷找了个科学技术委员会,做人家白天的门卫。科委领导是阿爷同队战友,知晓阿爷手脚功夫,很是放心。遇到强占门前车位之类的,阿爷都能化解。如是,阿爷每月退休金便按例归还欠款,额外门卫工资,度了我们爷孙俩的生活。那时候,同班同学大多爱那日本忍术。什么多重影分身术、豪火球之术,要不就是拿来魅人的幻术。一天天,在那电视上演来炫俗。唯我一心想练中国拳脚,毕竟亲眼见过,再不能装不知道。我告诉他们,那忍术都是骗人的,没有什么查克拉,人靠得住的只有自己的手脚。没人理睬,笑我土气,我落得独享课后空荡荡的操场。拳掌之间,满是云南高原清冽的风声。阿爷下班后来学校接我,骑三轮,站远远。有多嘴的,讲我是留守儿童,天天爷爷来接。我跟他悄悄讲,阿爷是武林头一号掌门,国家专门派来保护我们的。他直瞪瞪地望,阿爷宽松的衣裤被风鼓得满满,有人嫌阿爷三轮拦路,伸手欲推,阿爷身形变换,双脚却纹丝不动,倒真真像个绝代宗师。他们从此服气,私下唤我大师姐。 坐三轮上,拽着太阳长长的影子,看广场上雅典奥运会的蓝色橄榄旗子悠悠荡荡。 我问阿爷,我算留守儿童吗? 阿爷说,我们俩最亲,跟最亲的人在一起,不叫留守。 我点点头。不知道我的爹妈到底干吗去了,只是阿爷时常说,一定要跟得国家走。下海下海,不是哪个都下得,来个小浪头就给你拍倒掉,任你是蛇是龙,也翻不起来。有点小小后悔,认得爹妈是被浪拍在大海里了吗?当时应该好好说几句,那种很潇洒的告别的话,诸如“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江湖再见”一类。 一次生日,阿爷跟我讲,今晚早点回家,阿爷我给你做顿大餐。问是什么,也不说,神秘兮兮。 进门,阿爷独自厨房里忙活,好一套拳法。煤气灶呼呼,抽油烟机飕飕,炒锅菜铲叮当铿锵,菜刀飒飒落下,手起刀落快不见血。味儿也全,尖椒香油野山椒,满门忠义将士,齐齐听命,奔赴烧得滚烫的铁锅战场。 五六个菜,团团摆一桌,绿的绿,白的白,白的白,绿的绿。 我的阿爷,你这一桌全是白菜啊! 炒白菜,辣椒炒的、不放辣椒炒的,煮白菜,放香油煮的、不放香油煮的…… 阿爷说,白菜如何?吃的是你阿爷我六十多年的手脚功夫,你且尝尝。 白菜进嘴,各有各滋味。多点辣,直拳猛击,刺激开胃。清水煮,辗转拨手,轻松干净。再撒点山花椒,不好形容,杂糅各家,出招复杂难辨。 我说,阿爷,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前世莫不是花木兰?身手了得,相伴多年,竟不知你是个深藏不露的大厨啊。阿爷被夸,正要得意,转念瞪我一眼,花木兰是女英雄嘛,不过你好好练功,将来我们家也出一个花木兰。 以后,偶尔还会想起这一段。但那沉重凝滞的河,阿爷蹬空一跃,也带我窸窣迅疾地过了,再想回顾,只是一式蜻蜓点水,轻轻一瞥。 但这个,大概是个故事,添了点笔墨水彩:阿爷从小练功,跟着阿爷的阿爷,学秘踪拳。阿爷的阿爷讲,此拳由宋代卢俊义创型,后传大英雄燕青,与霍元甲家的“迷踪艺”同源不同流。拳法诡谲,形意难测,本不传外家。奈何时局跌宕,山河动摇,几不由人。出关谋生,开设拳坊,从河北一路北上,直至阿爷的老家吉林。阿爷单刀双刀、绳镖节鞭,都学都练,仍觉不够,便讨要更多招式。阿爷的阿爷说,显出你的本事来,打赢我,再说其他。阿爷欲试,但转念,自己所学,每招每式,皆由他来,如何能敌过?遂罢。 一日无聊发呆,见小鸟啄虫,又被鹰鸮盯上,一攻一守之间,灵巧异常,力道不凡。阿爷想,万般武术,皆化由自然。其实也不单是武术,浮游水间,效仿蛙形鱼尾;躬身看扇贝,高压之下不动不破,遂创波纹之字结构,纸板亦可盛物。便每日观门前小鸟起居,雨雪不辍,冬夏无论。终自创一套小鸟拳,因其敏捷变化与四两拨千斤的力量运用,风头一时无两。 已到足可相较之际。江湖不成文规矩,徒弟的新法打败了师父的旧法,已证旧法之老迂,师父那套,便不可再传。因为这个,师徒较量,很夺人眼球。比试当日,众人团团围观,去得晚的,一条眼光也挤不进缝。阿爷的阿爷身法展开,取准精当,不多一分力,不泄一丝气。拳风所至,斩茎落叶。阿爷左右闪避,脚步错落,敏捷非常。烈日换冷月,阳光变星光,众人细心观看,不难见随时推移,阿爷的阿爷气力渐怠。此时,阿爷骤然止步,生接一拳,整个上身霎时被拳风灌满,衣衫尽裂。 众人皆惊奇,阿爷却说,终不及师父。 因此一败,秘踪拳继续在浩荡北方播撒,愈发强盛。闻说后来还有民兵,弹尽粮绝之际,凭此拳法,取敌人性命若干。 故事也许真假参半,但那路子,取法自然,化为己用,应当没错。别的不论,阿爷那渡河的手脚功夫,不也是跟猫学的吗? 近些日子,也有只猫,来了职工楼。 当年楼算是新的,一院三排,起六层高,各家有厕所,不用大清早排队五谷轮回。都是地质队的,左右不过编号不同,热的时节,家家门户大开,通风乘凉,彼此坦然。一点不足,墙板不厚,隔音不佳。常有爱侣翻云覆雨,宽衣解带,咿呀声响,都被左邻右舍听了去。第二天见到便笑,老表个还走得动路? 但也跟着阿爷,一年年老。楼上楼下都搬走,对面老朋友,只身回老家,房子让给儿子孙女。不晓得,是天变凉快了,还是人人都耐得住热了。再热的夏天,也没人敞开门,渐渐,阿爷也改掉了这个习惯。尤其受不了的,是汽车的声音。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车,从早响到晚。夜里也有,唰唰地拥来,留下几个臭屁,又唰唰地远离。也知足,阿爷说年轻时,人跟着队走,月月搬家。经常住板板房,几片铁一搭,就算个家。现在渴了,回屋就打开冰箱,拿出冰冰凉苹果醋,快活得跟什么似的。再者,人的气息减弱,鸟兽才敢慢慢涉足,包括以为没知觉的植物,都是如此。老朋友少了,每日虫鸣草绿却多了。幸好,我和阿爷还住得这里,得以日日体察,精进自身。 黑云遮月的夜晚,不开灯,看野狸奴演一出八百里奔袭。 毛色不纯,黑底泛着灰,却正正给自己套了一身夜行衣。电视里的人也常穿,采花大盗、轻功妙手,夜里静悄悄施展手段,都着净黑色。料想都是编剧倚仗想象编的,未曾真正夜里踏瓦飞檐。那夜色,并非纯粹的黑,纯粹的黑恰恰亮眼,是战场上的黑色甲胄,翻滚厮杀,威风凛冽,明晃晃地露着杀气。夜色是混杂,是含糊,是野猫这身灰扑扑的黑毛皮。 有数颗暗星,给万物罩一层毛边黑纱,勉强可视。正是良机,只需待时而动。我窗边静守,夜晚的黑浸入毛孔,打了个冷战。忽闻窸窣微小声响,目不转睛,双眼盯得要冒火。久久不现身,直等到手脚冰凉,头昏脑涨,一闭眼,嘣,小小闷闷一声,野猫蹬地一跃,立上围墙。 阿爷说,这叫审察地形,跟当年他在地质队工作一样。地形有通、有挂、有支、有隘、有险、有远,将欲战,不可不察。 左右踱步,观察完毕后,野猫伏身贴地,匿于暗处。沉心静气,少安毋躁,肚皮一收一放,我跟着看,呼吸也徐徐。灰鼠在排水管口略探头,野猫胡须一颤,仍静卧,如同熟睡。灰鼠亦警觉非常,探路数步,始终不离管口太远。似有所察,转身飞速逃回管中,不见踪迹。我叹气,今夜要扑空。阿爷却说,莫着急。同野猫共静默,如老僧入定,耐着心,把性子磨成圆润的念珠。良久,见无风吹,也无草动,灰鼠壮胆,蹑足离开安乐窝。缩颈,蹬地,亮爪,犬齿咬破脊椎,不若寻常家猫,捉鼠后还戏弄玩耍,野猫一击中的,直奔命门,毫不沾泥带水。 好身法!我不禁惊叹。阿爷却轻摇头,说,皆是杀招,太过狠厉,不到搏命时刻,不可不留余地。 不管许多,偷学猫师父。 按惯例,每日练功,先是基本,腿功、腰功、臂功、桩功,一个不能落。练武术的人都知,拳不离手,说的即是这每日的坚持。手上也有功夫,柳叶掌拇指紧扣虎口,长拳掌手指向后舒张,五指张开是虎爪,五指蜷曲是八角拳。最喜欢鹤嘴手,五指撮拢,屈腕,成为一钩,想象自己是那白鹤,在一点湖心,引颈展翅,梳理自己蓬松的羽毛。风过芦苇,水面亦起波澜,低头一啄,轻轻一尾小鱼便入腹中,闲适通脱。 练不好的,是那腿功,尤其虚步,前脚虚着地,后脚向外展,力全在后腿,屈膝半蹲,常常不稳。做不好,又被罚,二字马步半小时,两腿酸溜溜。练多久,阿爷守多久,直到验收合格,方算结束。然而最近,浅浅守一会儿,阿爷便转身进屋。吃药,两毛钱一片止痛片,腰椎不停揉。我问阿爷怎么了,阿爷只是说,人老了,身上的零件都生锈了,所以更要趁年轻好好练身体,长本事。总之最后,话头还是转转悠悠,落到我身上来。 阿爷躺下后,我就等猫师父。阿爷当年观鸟悟出了小鸟拳,说不定我也能观猫,创一套独门家法。窗边静候,有时等得到,有时等不到。猫师父不来,我便自己打几套,看嘒彼小星,三五在东。猫师父来了,我便细看,一招一式,摹效其形。看得入迷,忘记自己不过是笨重人类,学猫师父,双腿蹬地,欲跃上窗台,表演一出双飞燕。先是咚,然后扑通,脑袋撞玻璃上,震得噌噌作响,随即狼狈摔地,实际演了一出屁股功。 惊醒阿爷,唤我替他倒水。先前止痛片药效已过,又痛起来。翻倍加量吃,疼得嘶嘶吸气。我心疼阿爷,挨到身边,替他揉捏。阿爷小腿上一黑斑,半个手掌大,我问阿爷,老年斑怎长到腿上了?阿爷笑我没见识,是枪伤,当年参加民兵,打土匪,人没见到,一颗子弹打进腿。我问阿爷害怕不,阿爷说,打的时候不怕,在树林里休息的时候最怕。风一过,树叶子哗哗响,听着像有百来人包围过来,吓得冷汗涔涔。我说,以后我也去当兵,女兵,多飒爽,像许成淑,我也当个女神枪手,一枪一个,跟鹤嘴手钩人似的。阿爷先是笑,好,好。后面又摇头,不好,不好。做个小兵就行,跟在人后面,人上你再上。我讲阿爷,还是老民兵呢,觉悟不高。来回几番,阿爷屈服,小声讲,真的需要,那就冲前头。无论如何,记住别出事。 我自然无事,猫师父先惹是非。 前后几栋职工楼都知,院里来了只野猫。先前也有,地上打滚撒娇,露出脏肚皮,求两口残羹剩饭。夜晚,哀叫凄凄,如婴儿号哭,整夜扰人清梦。待不久,过阵子便不见,不知是没熬过饥病,还是又去别处奔走。这只不同,悄无声息,偶尔能见其身姿,柔爪飞檐。自从来后,老楼再不闹鼠。在以前,时有老鼠顺水管爬,咬破纱窗,登堂入室,如若无人。清晨醒来,入眼一根极细长尾巴,吓破胆。 人人都夸,真是好猫。现在的家猫都被养娇,一点没这能耐。我听着顺耳,心中窃喜,猫师父真正的本事,你们何曾见到?然而事情都这样,走着走着,就会分岔,就会背道而驰。先是丢东西,地质队六十周年纪念币,镀一层银,亮得发假,倒是无事。老双狮表,日本产,当年两月工资,现在不值钱,但陪伴了几十年,还是可惜。没外人来,说是猫偷的。大概亮闪闪,看着新奇,拿去玩了。渐渐开始丢钱,丢小首饰,零钱、耳环一类,买菜回来丢桌上,隔天不见踪影。再后来,就是存折、阿奶的阿奶传的翡翠手镯、床板下藏了几十年的棺材钱。 再忍不了。好几个人说,这猫怕是已成了精怪,不然,怎会如此神出鬼没,手段奇异,专拣值钱东西偷?有人提议,管它什么,设个陷阱,晚上捉住了打死。烽火一点,纷纷响应,猫师父旦夕之间,成了人人喊打的猫妖。几乎夜夜观察,我知道不是猫师父。但一张嘴说不过十张嘴,好多时候,多就是对,少就是错。我只好夜里守更勤,在猫师父被人捉住前将其拦住。 夜里熬着,摩挲素月,月亮都磨起了毛边。等得乏了,微阖眼,一阵风过,呜呜作响。忽闻猫叫,抬眼,月遮云斜,猫师父挺身立于墙上,一反常态,不藏匿,也不噤声,风中兀自啸鸣,似在高叹,好冷的风也!轻盈落下,信步前行。我忙出门,远远跟上。猫师父移步换道,往一楼道里钻去。过五个拐角,见一扇门微启,里有窸窣鬼祟之声。 轻推门,闭眼,适应黑暗后睁开,阿爷老朋友家儿子,正撞进眼里来。胳肢窝夹一白布包,鼓鼓囊囊,透出形状来。不用看也知道,阿爷也有一个,自己缝的,留备自己身后,方便取用,做个善终。 看到我,一把推开,逃命般往楼下蹿。倒是有点天分,如此紧迫,脚步还算轻缓,未曾扰醒旁人。 两下追上,我说,整一半天,都是你们这些人偷的。 怕到极点,变成恼怒,对面人眼里满是威吓,别个都拿得,我咋个拿不得?自家爹妈,反正都是我的。 我讲,跟得我,去还给你爹。 啐一口,小X娃娃,你也管得着我? 赶紧还回去,我又说一遍。四下打量,不见猫师父踪影。 不对,你没得爹,没得爹就要学好,不要学人家手脚不干净,今晚不是我抓着你,又要被你得手了。 眼见他一张厚脸皮,倒打一耙,越说越有得意神色。不想再听,朝他面门狠狠一拳。他吃痛退两步,差点滚下楼梯。火气冒起来,抬起脸,对着我一通猛捶。 出招其实很业余,可惜楼道细窄,闪避不开,噗噗砰砰,好几拳正打在我肚子上,震得五脏发麻。咬紧牙关,记得阿爷说,功夫最重要的就是挨,扛过去了才有机会。 拳拳吃痛,等他力散完了,正喘气,抓住时机,我一记掌刀直切喉咙。临到关头,想起阿爷教诲,不到搏命时刻,不可不留余地。想收点力,已来不及,看他双目暴张,如同一下子被血藤爬满。我真怕他眼球给血丝涨炸了,还好没有,只是一下子偃了声息,直直向后倒去。 晕倒后,医院里醒来,喊人去叫阿爷。我心下歉疚,我不是猫师父,只有两条腿站立地上,行走其间的分寸力道,我距离阿爷,还差得远。听说后来赔了不少医药费,具体数额,我不知道。也没有听阿爷的老朋友提起他儿子偷他钱的事。只是就此,再没有人说猫妖偷盗一类的事。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3年07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