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过半百,人很容易往回看。这一看,许多走了的亲人们,就不经意间前来拜望。今天说起的这两位老人,都是我曾经最亲的人。母亲的姑姑嫁到了一个叫北冲的地方,我们这一辈称她为“小姑家”,而母亲的姑父,我们称之为“大姑家”。 从我们村到姑家家,要翻越好几座大山。单程就要十里地。我小时不明白小姑家为什么要嫁那么远,每回去拜年走亲,翻那几座大山就不容易,而且路也很不好走。我曾在无数个梦里翻越过,醒来,从家里出发,要过多少座山、翻多少道梁,甚至哪个路段最危险,记忆中还一清二楚。 按我们那里的说法,“一代亲二代表三代走掉了”,我母亲作为嫁出去的姑娘,早就可以不来往了,但我从小便强烈地感觉到,小姑家是母亲的知音,因为两个人只要坐在一起,就有说不完的话。后来才渐渐知道,两个人都是苦命人啊。我母亲嫁到我们家族,顶着阶级成分的帽子;而我小姑家嫁到大姑家家里,也一样是帽子很沉重。但大姑家有个不同的地方,就是他曾是老师,性格又好,所以处处受人敬重。 大姑家、小姑家对我们很好,在缺衣少食的年代,只要我们随着大人去走亲戚,他们招待我们时,那是家里有啥就做啥、吃啥和拿啥。两个慈善的老人,与世无争,吃亏是福,在他们北冲也很有威信,受人敬重。大姑家的书教得好,一般人都喊他“李老师”,他总是不急不忙,笑着答应。他们有二儿一女,直到现在,我与他们的子女及其子女的子女,仍然还有往来。 大姑家离我们太远,小时我们不敢走那么远的山路,除非有大人们陪着。父亲一年到头,也仅是在逢年过节时,才去看望一下。偶尔,母亲有空时,也会让我陪着她一起去。那时山上还有狼群与野猪出没,翻山越岭的山路,再快也得两个小时左右。母亲有时害怕。有一年,我上小学放了假,母亲却决定同意让我去大姑家住一段时间,陪陪两位老人。因为母亲说,两位老人很想我。我去了之后,见到慈眉善目的两位老人,很是受宠。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都会做给我吃。更难得的是,小姑家一天要给我煮一个鸡蛋,说是增加营养。一般都是荷包蛋,用开水煮熟后,放些红糖,每当那种罕见的甜味入嘴,感觉自己像是生活在天堂一般。 那真是一段快乐的日子,虽然只有一个月,但我很快就与村子里的小伙伴们玩熟了,大家天天一块儿下地帮大人干活,比如捡谷,就是生产队的田地里收割了以后,总有些遗落下来的谷穗,我们一捡就是一把,然后扎上,再去捡一把,最后一起抱回来,就算是家里的粮了。我总是捡得最多,老是被小姑家表扬。我那时调皮,与村子里的孩子经常玩打仗,迅速与小伙伴们融为一体,让村子自早到晚,总是很热闹。那时,大姑家的女儿还未出嫁,对我特别好,我叫她“女香爷”(这是我们老家的称呼,实际就是姨),因为她与我母亲是一辈的。其实应该叫她姑姑的,但我们那里习惯于称“爷”,至今乡下还是这样叫。她每天监督我洗脸、刷牙,稍有偷懒就被抓住了。每当小姑家把饭做熟后,女香爷就在村子里喊我吃饭。有一天,她还给了我一个钱包,钱包里装着一角钱。那是我拥有的第一个钱包。女香爷说:“先给你的钱包垫个底,以后靠你自己挣了。” 我回来后,那一角钱不知怎么弄丢了,我很伤心。但那个钱包,我用了好久也不舍得丢。平时,小姑家与大姑家都很忙,小姑家每天在家里除了做饭,还得侍弄庄稼,而大姑家在小学教书,只有放学了才能回家里帮助干点活儿。他是一个知识分子,没事时,手里永远拿着一本书。他说话慢条斯理,做事一丝不苟,我们都很敬重他。哪怕自己做错了事,他也会选择原谅,但我由此无端地有些怕他,因为做错了事,虽然不挨打,但他总要教育半天。 我从小对有文化的人有种害怕的感觉,大姑家就是头一个。尽管如此,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一个假期的时间很短,我就要回去上学了。听说我要离开,村子里的小伙伴们哭得很伤心,有好几个还翻山越岭地来送我。因为不知道从此一去,何时再能相见──我们从小就懂得了一种质朴的感情,就是丢了之后,再也找不回来的那种东西。所以当我扬手与他们说“再见”时,我哭了,小伙伴们哭了,女香爷也哭了。 从此,我见大姑家与小姑家,一年最多不超过两次。小姑家回娘家时,要路过我们家。她与大姑家必须去娘家拜年,也就是每年都要到我母亲的娘家去。但常常,他们是先去了娘家吃过早饭之后,才在回家时路过我们家吃个午饭,母亲往往把这一顿饭看得很重,总是从头天夜里就开始准备,究竟让他们吃什么。有时,是大姑家一个人,有时是两个人,有时是四个人,包括大姑家的两个儿子一起。无论几个人来,家里总是特别热闹,因为大姑家和小姑家是最疼母亲的人。他们会在一起说些温暖的话,彼此之间是真挚真诚的情感。有时,我甚至发现,母亲与小姑家在一起,讲着讲着就哭了。我知道,那里面一定有故事。 果然,母亲告诉我,小姑家嫁给大姑家后,大姑家家里的成分也不好,经常也是被批斗。大姑家是个文化人,挨批时从来不说话,而小姑家受不了。她个子在农村中属于比较高大的,有时突然发起火来,让那些斗大姑家的人也害怕。她们讲的,还有母亲与小姑家家族种种令人痛苦的事,让这两个嫁出来的人,有操不完的心、受不完的气。 我上高中以后,很少在家里待了,只有新春时节,才会偶尔见到大姑家与小姑家一面。那时,我的心事全在如何考上大学、跳出农村这上面,对亲情这些东西,不再像小时那样一分别就哭得死去活来。话虽如此,但每年只要有时间,我一定会跟着父亲去大姑家拜年。上初中时去拜年,那些小伙伴还来看我,但到了高中,我一是去得少,二是即使去了,村子里的小伙伴们仿佛一下子断了线,因为我们长大了,小伙伴们多半读完初中就不再读了,在他们眼里,我将来一定会考上大学,因为成绩好,这都是小姑家宣传的。所以小伙伴们便不来了,我也不好意思再到别人家里去,那些纯真的感情说断就断了。直到今天,我也再没有见到过其中的任何一个。这就是命运。 高考之后,我踏上了流浪的征程,再后又跑到遥远的新疆去当了兵,连我母亲都不知道我在外干什么,她只有把思念的悲伤诉与小姑家了。因为亲人之中,只有小姑家对她最好、最真诚。等我考上军校回来,母亲让我必须去给大姑家和小姑家拜年,其实也有安慰的意思。因为,我们苦了半个世纪的家族,终于出来一个吃国家饭的人了。我穿着军装,扛着红牌牌,沿着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山路,翻山越岭再次来到大姑家,他们一见到我都哭了。小姑家对我讲,我出走的那几年,母亲把眼睛都快哭瞎了,觉得是家里的条件不好,亏待了我,让我连家也不要了。所以,母亲的痛苦没人倾诉,就只有全对小姑家讲了。两个可怜的女人,在一起总是互相安慰。我在自责无比的同时,问起女香爷,这才知道她嫁到别的村子里去了。 又是几年过去,我军校毕业留在了城里,从此很少回去。如果回去,肯定是要去看看两位老人的,这是母亲的要求,也是我内心的自愿。但随着母亲去世,我回去的次数更少,就再也没有见过大姑家与小姑家了。那时,也不知道他们的电话。随着时光的流逝,又是几年后,先是小姑家,接着是大姑家,相继离开人世,我从此永远也见不到他们了…… 有一年,我做梦梦见了大姑家与小姑家,并想起了他们的女儿女香爷,问她的电话,亲人们都没有。父亲说,随着老人们去世,到了三代就是“走掉了”。大姑家的两个儿子专门到家里来辞客,说亲情仍在,礼仪就免了。也就是说,从此不再拜年。在我们老家,不再拜年意味着亲戚不再来往,但大家都把事说到明处,互相之间都能理解。所以父亲不知道女香爷的电话也是正常的,嫁出去的姑娘,不再与舅舅家来往在我们那里是极其正常的事,何况是第三代、第四代之间呢?但终于,有一年,大姑家的孙子有事找到了我,在聊完事后,我问他姑姑女香爷的电话,他告诉了我一个她的座机。我把电话打过去,女香爷接了,可能那时她的生活也不容易,没有说过多的话。我在电话这边怅然若失,好像当年那种亲情,一下子无影无踪。因为此时,她已经做了别人的妻子,甚至还升级为奶奶了。我想了想,这也是情有可原的事。 又有一年,大姑家的孙女在广东有点事找到我,我又问起女香爷,问有没有她的微信,她说没有。我想,年轻人在外,怎么不与自己的姑姑来往呀?除了父母亲,姑姑才是最亲最在乎的人。我让她找找,结果她可能是工作忙,或是别的什么原因,一直没有告诉我。今年新春,大姑家的大儿子的儿子给我打电话拜年,我问起女香爷的微信。他很快推送了一个给我。我在夜里申请好友,到第二天早上才看到通过了,这次,有视频电话打过来,我一看就是女香爷,因为她长得特别像小姑家。我们非常高兴地聊了半天,无非是谈过去的事,以及现在的生活状况。可以看出,女香爷也老了,长得像我童年时看到的小姑家。毕竟,她也是做奶奶的人了。时光隔了三十年,我们一点也没有生分,聊得很开心。 结束视频后,我给她转了一千块钱,说是给她拜年。但她坚决不收,说也没有去看望我的父亲。我说父亲很好,不需要看望,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她还是不收。这一天,我正好在单位值班,加之被确认是新冠无症状感染者,虽然自己不觉得,但去医院一查,肺部感染还挺严重,连忙去输液。躺在床上,想到那么多人离开了我们,我顿时格外珍惜活着,珍惜那些与自己一样还活着的亲人们。 夜里,万籁俱寂,我眼前晃过了一个又一个走了的亲人,想起他们与她们从前的苦难,想起这个世间还会有谁记得他们来过?他们的苦与难、悲与乐、哀与愁,仿佛一股风、一束清烟飘过,仅在这世间留下了几张黑白照片,我不禁为他们那转眼即逝的人生,感受到了深深的孤独。坐在办公室安静的空间,我抬头向窗外望去,城市繁华的灯火依然,喧嚣的车流依旧,我为生命的渺小与卑微感到了无边的寂寞。我在祈祷与祝福,那些走了的亲人们,你们就安心地走吧,而活着的亲人们,都要认真地生活,因为生命真的很短暂,时光真的很珍贵。无论你们走与不走,你们永远在我心头活着,我也永远像过去那样爱着你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