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走进青果巷,总是闻到曾经的书香。 多少次,与朋友在一起谈到常州的名人,总是离不开青果巷。 苏州有平江路,杭州有清河坊,镇江有西津渡,扬州有东关街,这里是江南著名的历史文化街区,街内也是名人辈出,满街皆闻书香,但一条小巷内究竟走出多少文化名流,恐怕还没有人作过统计。而在常州,无人不知青果巷;在古巷,无人不晓八桂堂。据我粗略统计,常州青果巷历史文化街区内,历史上的进士就达百人之多,各类名人更是不计其数…… 按理说,不论第一还是第二,不能自封,而是靠历史来认定,但一条不足千米的青果巷,竟然有那么多的名人在这里出生,又有那么多的名人从这里走向全国,甚至海外,确实并不多见。 一 青果本名橄榄,也叫福果,由于寓意吉祥,江南许多城市都有青果巷(弄),如江阴、丹阳、宜兴,此名并不是常州独有。清代乾隆年间,有一个叫褚邦庆的常州人,写了一首长长的《常州赋》,其中有“入千果之巷,桃梅杏李色色俱陈;登百花之楼,榴芍荷蓉枝枝可玩”句,后人以为古巷原名千果巷,甚至说成这里曾是常州的水果集散地,许多年前还有人在巷西立了一块刻有“千果巷”的花岗岩石碑。殊不知,褚邦庆写“入千果之巷”是为与“登百花之楼”对仗而已,故意将“青”写成“千”,因这两字的方言发音相近。 当年龚自珍这样誉称常州:“天下名士有部落,东南无与常匹俦。”此话用在青果巷更为贴切。我掐着手指作过粗略统计,科举时代,街区内进士者就有两百多位,有名有姓的各类精英也是长长的一串,如隋代司徒陈果仁,唐代常州刺史李栖筠、独孤及,晚唐礼部尚书徐铉,北宋藏书家张举,南宋枢密院事张守,明代文学家唐荆川,江西巡抚谢旻,东林学人钱一本、郑鄤、孙慎行,晚清湖北布政使瞿赓甫,《官场现形记》作者李宝嘉,北洋政府国务院秘书长恽宝惠,中共早期领导人瞿秋白、张太雷,书画家吕凤子,诗人艾青,中国职业教育开创者李仁,协和医学院院长李宗恩,国立音乐学院长吴伯超,小提琴家盛中国,画家恽南田、唐炗、唐宇肩、唐宇量、唐宇昭、唐于光、唐若云、钱维乔、汤贻汾、董婉贞,恽鸿仪、李宝章、李宝翰、李祖年,洋务运动先驱盛宣怀、张赞宸,常州纺织鼻祖吴幼儒、赵锦清、蒋盘发、刘国钧,近代藏书家陶湘、陶瑢、陶洙,语言学家赵元任、周有光,法学家董康、张志让、史良,凡此种种,名人数不胜数,故有人用“青果部落”加以形容。 在我的耳边,又常常听到学者称:“一条青果巷,半部常州史。”此话有些道理,史由人写,人由母育,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青果巷名人是由大运河孕育的,每一位名人的背后都有一段不平凡的经历,都有一个动人的故事。 先说说巷边的这条运河吧,江南运河流经常州百里有余,其中城区段东起水门桥,西至西吊桥,青果巷为这一区段的核心。青果巷的前身称驿道与西排湾,也称过通惠坊,道光年间的常州舆地图标有这些历史名称。 古巷依河而建,由河而名,因河而兴,而巷边的水道便是江南最早的运河之一,因此被联合国列入世界遗产名录。据史料记载,公元前495年,吴王夫差为讨伐齐国,在姑苏与延陵之间开凿了这一水道;时隔九年,即公元前486年,夫差又在广陵与淮水之间开凿邗沟,自此江南运河与邗沟相接,大大缩短了吴越与齐鲁之间的距离,夫差胜算在握,艾陵一战大获全胜。 延陵是常州最早的名称,后来又改称毗陵、晋陵、兰陵、常州。春秋时期延陵有没有城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延陵水道流经了今天的常州城。至于有人称此段运河是江南唯一穿城而过,那也未必。另有一个信息十分重要:1973年,荆州拍马山出土一把战国时期的木梳,上刻“延陵东门”四字,按此分析,延陵城可能在那时已经形成,否则“延陵东门”又如何解释? 二 延陵是在秦始皇二十五年(公元前222年)设县,至今已逾2000年;如果从常州人文始祖季札封邑算起,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又将前推500年。常州城依河而建,因河而兴,青果巷位于城区中心,它的历史当然不会短。 一条青果巷带出一连串的常州名人,称青果巷为“江南名士第一巷”也就不足为奇了。 青果巷是常州文史的一处“富矿”,稍加留神,就会有惊喜发现。二十世纪初,张赞宸从庄氏手中购得贞和堂。张赞宸曾任萍乡煤矿总办、天津银行总办,与张太雷父亲张汝舟(名光斗)是远房兄弟。张汝舟祖屋在运河南涯的西下塘仁让里,里名源于张悦、张怡兄弟相互仁让的故事。 张悦是张太雷的五世祖,张怡是张志让的五世祖,张太雷与张志让为同辈。清嘉庆年间,张悦、张怡幼年丧父,靠母亲一手抚育长大。后来张悦生了四个儿子,张怡仅生一子,分家时,张悦提出家产各半相分,张怡却以哥哥有四个儿子为由,坚持按五份分派,为此互相推让,母亲在世时,家产一直没有分成。张怡53岁时不幸离世,张悦悲痛之余,坚持自己的主张,将一半家产分给了侄儿,张氏仁让家风成为美谈。道光十三年(1833),武进县令姚莹题赠“仁让风行”匾额,大学者李兆洛书又题“仁让堂”,匾额悬挂张氏中堂。书法家庄海还题一联:“实行在伦常,难兄难弟北第交修真学问;乡评推老宿,兴仁兴让南陵咸仰古仪型。” 张汝舟成年后,娶西门薛锦元女为妻,后来生了个儿子,取名曾让(参加革命后改名太雷)。法学家张志让后在自传中这样写道:“张太雷是我的远房堂弟,他的父亲曾在萍乡煤矿做事,那时我还很小,两家常有来往,因此我与他很相熟。”张志让后来成为我国法学家、杰出的民主革命战士,而张太雷成为中共早期领导人之一,后在广州起义中英勇牺牲。 八桂堂与贞和堂一墙之隔,也是数次易主,后来由瞿秋白叔父瞿赓甫购得。瞿赓甫曾任宜昌知府、湖北按察使、布政使等,举家在外,八桂堂由其侄儿瞿世炜全家居住。张太雷在与张志让伴读时,瞿秋白全家已搬至城西瞿氏宗祠。 瞿世炜是瞿秋白的父亲,精通佛学老庄,又擅绘画书法。光绪二十五年(1899),瞿秋白在八桂堂的天香楼出生,按农历计算,与张太雷岁同岁,生肖皆属狗,但秋白要比太雷小五个月。1903年,瞿赓甫在湖北去世,家眷回到常州,四岁的秋白随母亲搬迁他处,先是住在青果巷对岸乌衣浜,后迁西门庄氏祖母家,最后搬到瞿氏宗祠。因生活逼迫,母亲金璇41岁那年含恨自尽。 瞿秋白与张太雷本是青果巷的邻居,又是年龄相仿的同伴,因命运的捉弄,他们不能走到一起。我作过分析,少年太雷在与张志让作伴时,正是秋白全家最困难的时候,他们没有做上少年伙伴,直到辛亥革命前夕,他们先后考入常州府中学堂,二人成为同学,再后来一起走上革命道路,成为中共早期领导人。瞿秋白与张太雷的身世多么相似,两人都是随父母寄人篱下,都是早年丧父丧母。所以我得出结论:青果巷的名士,不尽是荣华富贵,同样有人伴随痛苦与悲伤。 张志让与张太雷、瞿秋白走的路道不尽相同,但也异途同归。青果巷走出的法学大家不只是董康与张志让,还有一位是“爱国七君子”之一的史良。新中国成立后,史良成为共和国第一任司法部长,张志让则担任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长,三位法学家的人生旅途从来没有离开青果巷。 三 我对青果巷的了解还缘于我的师长、友人以及一帮志同道合的同仁。初中时我有一位老师叫高永远,住在青果巷东首汤贻汾故居后楼;九旬老人路锡坤是我的忘年交,居住巷中汪氏三锡堂;曾经的总工会同事潘文渊蜗居湛贻堂赵家多年,这些师长友人为我研究青果巷提供了很多方便。 高永远老师当年可能并不知道汤贻汾其人,亦不知道老屋有什么来历。汤贻汾是常州画派的重要人物,山水受董其昌影响,又承“娄东派”传统,后来发展为淡墨干笔皴擦法,枯中见润,自创一格。《清史稿》言:“清画家闻人多在乾隆前,自道光后卓然名家者,唯汤贻汾、戴熙二人。”汤贻汾工诗文,精骑射,娴韬略,精音律,通天文地理及百家之学,书负盛名。其妻董婉贞与子女汤嘉名、汤禄名、汤绶名亦擅画,五人皆入《历代画史绘传》。 汤贻汾与林则徐也有情缘,道光十六年(1836),林则徐由淮安府至盐城皮大河一带访察民情政事。忙稍偷闲,自绘《饲鹤图》,拜会汤贻汾,汤氏为其补景,二人同框的景象想来是那么生动。 数年前,汤贻汾墓在南京被发现,汤氏后人与我谈起此事,又讲到家中“可对堂”匾额。得此信息,我与汤氏后人同样兴奋,建议修缮其屋,悬挂其匾,敬其祖宗。几年后,汤氏后人一一尽力,许多愿望得以实现。 青果巷16弄22号是赵氏湛贻堂,与“可对堂”相距百米。我那同事潘文渊因爱此巷,一头扎进古巷深渊中。不可自拔,什么汪氏三锡堂、赵氏湛贻堂、汤氏可对堂、李氏留余堂等等,摸得一清二楚,连周有光的出生“血地”、赵元任的书房也考证得头头是道。用他的话说:“我是物质的穷光蛋,精神的准富翁。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室,渊也不改其乐也。”可要知道,他在为衣食而忧的情况下,愿做一个文化义工,调查巷中的一砖一瓦、一井一池、一房一屋,而他在湛贻堂的蜗居地,仅能放一张床,客人至此,容膝也难。 湛贻堂是赵翼白云溪宅第的堂号,赵曾向是赵翼曾孙,也是赵元任的曾祖父。咸丰年间,他从一个盐商手中购得此地,重新营建,曾祖堂号同名。赵元任祖父赵执诒是同治年间举人,出知直隶冀州。1892年,赵元任在天津出生,九岁时随母回到青果巷。1906年,进溪山小学(后并入武阳公立小学堂);1907年,入南京江南高等学堂预科,赵元任少年是在青果巷度过的。 潘文渊数次邀我光顾湛贻堂,盛情之下,2009年元旦,我跟随他扎进小巷深处。那天我与赵元任侄子赵与康作了深谈。40年前,赵元任最后一次回常,在青果巷拍了一些照片,赵与康捧出照片,他给我说:“伯父当时就在屋这边的位置,双眼含泪,频频点头。”我心中为之一振:斯人已逝,故宅依旧,被人称为“清华四导师”之一的赵元任,音容笑貌定格在这座故宅内。 赵与康还拿出由赵元任女儿赵新娜主编的《赵元任音乐全集》,我这才知道,大师不仅是“阳春白雪”的倡导者,谱出了《教我如何不想她》这样的名作,成为海内外华夏儿女的思乡曲;还是民俗文化的传播者,音乐集中收集《孟姜女十二月花名》,这是我小时候会哼的常州小调之一! 赵元任是语言学家,精通多国语言,更能说各地方言三十余种,在新文化运动的大潮中,他在汉字拼音化上有过积极的探索。今天的故居,经过修缮,恢复了原有的花园,并按语言艺术、音乐艺术、生活艺术展示先生多才多艺的精彩人生。 常州是出语言学大家的地方,除了赵元任,还有庄适、庄俞、吴稚晖、陈衡哲、刘半农、瞿秋白、袁晓园、周有光、沈步洲等一大批人,仅青果巷就出了数位语言学大家,特别是周有光。他与同仁用26个拼音字母,解决了汉字与拉丁字母的融合,对中国语言学的发展功不可没。 周有光旧居原是“唐氏八宅”之一,就在赵元任故居斜对面。周蔚春是周有光的侄孙,我们在故居内同样作过长谈。周蔚春讲了许多他们的家事。 周有光对青果巷印象是深刻的,他在《百岁口述》一书中这样说:“我们家住在运河边,前门在路上,后门在水边。我们住在河的北面,我要过了河上学,河没有桥,只有用船连起来的渡桥,人在船上走过去。”有了这样一份情感,有了这样一份记忆,百岁老人所以道出“青果巷是我童年的摇篮”之感言,并亲笔题词寄给家乡。 四 走进青果巷,不能不提盛宣怀,大马园18号便是他的故居,现在公布为江苏省文物保护单位。实际上,盛宣怀的出生地在城郊龙溪盛家湾,旧居在青果巷北面鲜鱼巷,大马园巷宅院是父亲盛康与堂兄盛宇怀共同共同合建的。话题回到大马园巷18号,盛家大院占地8亩,房屋11进(包括侧厢院落),大门设于运河北岸的青果巷,厅堂楼宇共近百间,后面还有一个大花园。 盛宣怀是值得纪念的,姑且不提他创造了多少个中国第一,仅凭他捐资创建南洋公学、北洋大学,培养出众多的国之栋梁,足以让人脱帽致敬。 如今,青果巷列入常州大运河文化带建设之中,“运河之魂,名城之窗”的历史街区定位更加明晰;修缮后马园巷18号也已改为盛宣怀纪念馆,且在青果巷街区三期工程中再次提升。喜哉!欣哉!盛宣怀的名声与青果巷的名士必将共扬故里,同辉华夏。 【薛焕炳,常州地方文化学者,常州市大运河文化带建设智库成员、《中吴》杂志主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