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缝棉被变成手帕 妹妹的闺蜜,深夜来电话,希望我能找到放在她床头的两方绸子手帕,准备下个月去祭拜时,要在纳骨塔前,焚寄给妹妹。“姐姐每天晚上,必须握着手帕,才能入眠,即使吃过安眠药,没有手帕,还是不行。” “姐姐最近这半年,常常服药过量,造成梦游现象。”闺蜜继续泫然诉说,“连续在深夜跌倒好几次,弄得双脚受伤,要紧急送医治疗,才能康复。” “我想烧手帕给她,希望她从此好眠,不再遭受梦游跌倒之苦!” 我听了一阵抽心撕肺,只好将信将疑地答应,一定为她找到,快递过去。果然,在妹妹床头,找到两方折叠整齐的缎子手帕。一大一小,一深巧克力色,一浅巧克力色。我用手一摸,浅色的那一条,已经被磨得起了毛球,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鼻子一酸,我暗暗叹道:“妹妹啊,你怎么就长不大呢?” 记得那时妹妹才刚上小学,遇到我在家,晚上睡觉时,不时会要我给她讲故事。在秋末冬初的晚上,盖上母亲新缝的棉被:那象牙色的棉布被单、橘红色的缎子被面,白天在深蓝色的晒衣竿上,吸饱了绚烂秋阳的体温,晚上包裹着刚刚晒好弹好的棉絮,盖在身上,蓬松、干爽又暖和。 我一面讲故事,一面教妹妹用手抚摸光滑微凉的缎子被面,让手指在绸缎与棉布之间穿梭,感受平顺自在的舒适感。“闭着眼睛,好像摸着阿拉丁的飞行魔毯,这样,飞呀飞呀,一下子就睡着了。”我一面讲故事,一面传授睡眠心法。没想到,这个小小的习惯,跟随了她一辈子。 而这一切,都要从母亲入冬前的“棉被缝制大典”开始说起。 依照端午节前热不是热的惯例,我们家向来都是在看完划龙舟之后,才把棉被整理,正式收起,换上轻便透气的毛巾被与凉席,度过炎炎夏日。 等到“双十节”前后,凉风骤起,母亲会选一个阳光普照的星期天早上,把棉被统统搬出来,一床一床仔细拆开,先看看里面的棉絮,是否有打结成硬扁团块的现象——如果有,就要渡过川端木桥,把棉絮送到田寮河对岸的弹棉花店,去重新弹松;如果松软度还可以,便在院子里,摆上几张椅子,晒上一天,让艳阳把棉絮曝晒蓬松备用。 至于大被单与花被面,则分别放在两个大铝盆中,在院子里一一洗涤晒干。早年母亲都是叫我帮忙,弟弟帮闲,后来换上妹妹帮闲,弟弟也加入洗晒的行列。 “叫你们帮忙,就是越帮越忙!”母亲一面在大铝盆里洗被单,一面叫弟弟去关墙壁上的水龙头,又叫他把套在水龙头上的黄色橡皮水管固定好,不要松脱了。说时迟那时快,弟弟手一扯,好不容易固定在水龙头上的水管,哗的一下,摔了下来,喷了弟弟一裤子水。 正在晒缎子被面的我,急忙赶来救援,用一条麻绳,系住水管的脖子,然后暂时绑挂在水龙头上,以便把水管仔细套上龙头口,套好套紧,回过头来,再把绳子用力扎紧。 “棉被缝制大典”中最有趣的环节是洗被单。如何把水淋淋刚洗好的被单,上浆、拧干、晾晒,实在是一连串好玩的过程。到了这节骨眼,年纪、个子都比弟弟妹妹大的我,便派上了用场。我与母亲,先把洗好的被单,放在面粉水中揉搓上浆,然后捞起,各自找到被单的一端,扯将起来,各自朝反方向开始扭转,把水挤干,再用近乎拔河的办法,各自用力往后扯,把扭皱的被单扯平,再合力晾晒在竹竿上。 上过浆的被单,在秋阳的烘烤下,干硬滑溜如塔夫绸,耐用又禁脏,散发出淡淡落日的芬芳。我们母子还要再从不同方向,把浆过晒干的被单再扯两次,这样才能算得上是平整可用。扯被单有个诀窍,就是慢放快扯,一抖一扯,让布料蓬蓬有声,十分有趣。这小小的享乐,还包括让一旁观战的弟妹,只能垂涎欲滴,却毫无能力插手。十岁以后,我跟母亲扯被单时,渐渐可以扯个平手,等到十三岁上初中时,母亲已经快扯不过我了,便换上小我四岁的弟弟来扯,或是我与弟弟对扯,这一下,只剩下妹妹一个人着急了。 扯整齐的被单,平铺在大床上,中间放上蓬松的棉絮,棉絮上铺好蓝色、红色或十锦的花绸被面。拿起特大号的粗针,母亲将被单反折到被面上,开始熟练地把被面、棉絮、被单缝合在一起。每缝四针,第五针一直穿透过最底层的被单,做U型回针固定。一床被子,左右长各三十几针,上下宽各近二十针,毫不费力,顷刻而成。 我喜欢看母亲熟练轻巧地缝制棉被,噗斯刷、噗斯刷,下针准确,推针有劲,拔针轻快,节奏分明,不但充满了视觉听觉的享受,同时也达到艺术上的完满。 我喜欢静静欣赏所有熟练工作的节奏与爽利。如弹棉花店里,长弓强而有力的美妙绷绷声;洗衣板上,洗衣妇搓揉拍甩的清脆叭嗒声。还有菜场里,豆腐西施的妙手,说时迟那时快,纤纤玉指从大豆腐板上,抄起四块豆腐,咻的一声,毫发无损地扔入透明塑料袋中,顺手转个圈,用圆形塑料绳为袋子封口,又顺势滑到母亲手中,空出的手正好收钱,另一只手从腰袋里一掏,刚好,掏出刚刚好的找零,一分不多,一毛不少。 可惜,这一切的一切,都被洗衣机、烘干机、超市大卖场、宅配量贩店所取代。自从全家搬入台北公寓后,“棉被缝制大典”被超市被套取代,传统菜场被超市生鲜取代,院子里的全家欢乐被电视综艺取代。 无奈的妹妹,失去了飞天魔毯,只好到绸缎庄,去剪两块巧克力缎子替代,要想像从前一样,倒头一梦入黑甜,已是遥不可及的奢望了。 公主·王子·豪门 巴西诗人保罗·柯艾略(Paulo Coelho,1947-)有警句曰:“没有比爱情更深奥的了。童话世界里,公主亲青蛙,青蛙变王子;现实世界里,公主亲王子,王子变青蛙。”(There’s nothing deeper than love.In fairy tales,the princesses kiss the frogs,and the frogs become princes.In real life,the princesses kiss princes,and the princes turn in to frogs.) 这句话到了妹妹的后现代世界里,往往成了“王子亲了睁开眼睛的公主后,先缩小成青蛙,再膨胀成蟾蜍,散发出刺鼻的铜臭”。 妹妹的初恋对象是一位乳臭未干没有肩膀的富二代。富二代的宿命往往有二,一是大肆挥霍,争产败家;二是谨小慎微,维稳守成。二人热恋时,男方因办公室与我家邻近,常常到家里吃中饭。只见他言语收敛,谦恭有礼,给人勤奋上进好青年的印象。 父母亲对此,淡然处之,只静静观察,并未表态。目空一切的我,对商人兴趣不大,认为缺乏文化想象力的市侩之徒,是穷得只剩下一肚子钱的貔貅,置之眼角做吉祥物可也。当然我也知道,在商人眼中,我那令人目眩神摇的十八般武艺,也不值什么葱姜蒜皮。穷教书匠穷画家嘛,能够折腾出什么名堂出来? 没想到乐观爽朗、侠气干云的妹妹,这次是动了真情,居然异想天开,想用商业世家所听得懂的语言,博得终身大事的圆满。她过世后,我整理她的抽屉,看到大笔记本中,依旧珍藏着当年那张发黄的长方形卡片,上面写满天真幼稚、虚拟美好的甜蜜幻想: 我俩订于……美国拉斯维加斯结婚。 如违约者,须赔偿对方美金二百五十万元整。 字条上下,由双方郑重签下姓名,字条中间,盖满四个红色的手印,双重签证加双重印证,更凸显了热切中的无奈,坚定中的怀疑,希望中的绝望,“既济”后的“未济”。现在乍然看去,好像字条上燃烧着四团冰凉的火焰,不能焚烧成灰,也无法熄灭无痕。 “爱情是失火的友情。”(Love is friendship that has caught fire.)专栏女作家安·兰德(Ann Landers,1918-2002)如是提醒我们。而这卡片,简直是一张从火场中递出来的求救字条,但却错塞入盥洗槽水龙头的口中。 男方家长坚持要妹妹放弃演艺生涯,方能嫁入所谓“豪门”。一生要强的妹妹,觉得自己的志业(conviction)受到了重大污辱,当然绝对无法接受。即使是强烈反对妹妹从事演艺工作的父母,对如此轻蔑的条件,也脸色凝重,断断不能吞咽。 曾经一度为妹妹在电视台为歌星伴舞而大发雷霆的父亲,对此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征得我兄弟俩的同意,把敦化南路房子的产权,转让给妹妹,作为今后她演艺事业的后盾。 对大多数人来说,妇女独立自主(woman emancipation),在1980年代的台湾,虽已经脱箨而出,但仍然有一条艰辛漫长的道路要走。“我自己就是豪门,我干嘛还嫁入豪门!”多年后,妹妹这句流传甚广的名言,有如箨龙上腾,迎风招展于竹梢之上,供人仰望,应该是那次内外夹击双重矛盾经验的副产品。 在这两股力量纠缠推挤之下,妹妹一而再、再而三地,在生存环境复杂险峻的影艺界,屡败屡起,笑傲风云近四十年,终于获得广大观众的支持与喜爱。 但凡妹妹带回家来的对象,我都或深或浅地接触过,国籍无论中外,年龄无论大小,都是一表人才,谈吐斯文,随着妹妹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四处团团转。至于事业能力、表达魅力,则鲜有超过妹妹的。到头来,不是这样,就是那样,全在金钱上亏欠妹妹甚巨。当然,豪放侠女的多金气势,也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或伺候得了的。 有一阵子,她迷上一位圈内实力派的奶油唱将,但聪明又精明的她,已经学乖了,并没有轻举妄动,避免闹出任何花边新闻来。 “这都是个什么个性?都是被你们惯坏了!”我向妈妈抱怨道,“当初我不是说过了吗,这样惯来惯去,将来要出问题的!”事后诸葛的我,不时碎嘴念叨。 “唉,这孩子,怎么会这样呢?看看这脾气,天生的湖南骡子。”妈妈摇头叹道,“你们不知道,我拿起棍子,才骂了一声,还没来得及打,她就气得大哭,一口气上不来,就当场翻起白眼,从椅子上,头一仰,就倒栽了过去!” 我想起来,妹妹三岁半时,遭妈妈严厉责骂,立刻当场昏厥过去那件事。“那年头,巷口还没有出租车。”妈妈皱起眉头说,“只好抱着她,三步两步,出了巷子,跑上对街的三轮车,送到四姥爷的医院,打了半天点滴,才苏醒过来,真是吓死人了!” 当妹妹猝然辞世的消息,终于传到母亲耳中,“这孩子,唉……怎么会这样呢?”她双眼木然,望着一片空茫,一个人,动也不动地,抱着妹妹送她的熊猫玩偶,坐在长长沙发的一角,整个人,变成了一尊抱着小熊猫的大熊猫。 在清理妹妹的遗物时,我分别在两处,找到两个保险箱,一大一小。大的密码是父亲的生日,小的是初恋的。 无言可畏,众声喧哗 四十五岁以后,妹妹常在电视谈话节目中,戴着新改的名字“罗霈颖”为面具,大放厥词,直抒胸臆,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把单身独立工作妇女外在的辛酸苦辣、一腔怨气与内在的私密生活、情色逸趣,平实又夸张地尽情倾吐,百无禁忌,抓住了观众的想象力与同理心。 看了她的节目,会让人感觉到阮玲玉(1910-1935)“人言可畏”舆论杀人的现代,真的已转换成“无言可畏”、众声喧哗的后现代。 诚如妹妹最喜欢的英国作家王尔德(Oscar Wilde,1854-1900)所言:“人们代表自己说话时,最不像自己。给他一副面具,就实话实说了。”(Man is least himself when he talks in his own person.Give him a mask,and he will tell the truth.)她的遗体在火葬场等待焚化时,许多在附近工作的清洁工、服务员……纷纷跑来向我表达对妹妹的死忠立场,异口同声地说:“我们一向都是最支持罗美眉的!她太棒了!” “你们永远会喜欢我的。”这时我听到王尔德在我耳边狡黠地说,“我代表你们犯下所有你们不敢犯的‘罪’。”(You will always be fond of me.I represent to you all the sins you never had the courage to commit.) 然而做自己,岂是容易的。台北建国北路高架桥下,有一巨幅广告,其上大书英国小说家伍尔芙的名言“一个人能使自己成为自己,比什么都重要”。说得轻巧,最是误人。 希腊德尔菲阿波罗神庙入口上,镌刻“七贤诫令”中的箴言“认识自己!”,就是提醒大家,凡人非神,要想认识自己,谈何容易,更遑论“使自己成为自己”。那幅广告本身,就埋在都市杂乱的彩绘、窗架、冷气、管线、路灯、行道树里,险些没顶不见,形成了一个绝佳的反讽。 了解自己,是一个艰辛的过程;今天刚刚迈前一步,以为自己是这样的,明天遇到挫折,立刻就倒退三步,认为自己是那样的。无论前进或后退,能够不正反反正,原地绕圈子的,能够持续不断一条路走到底的,实不多见。 妹妹在辞世前五六年,因健康与睡眠的原因,住在上海的时间居多。但台北电视台有通告,爱热闹的她,是来者不拒,一定准时高调参加。在这个八卦当道,“每人都会扬名全球十五分钟”(Andy Warhol:everybody will be world famous for fifteen minutes.)的时代,妹妹说:“美人,可扬名全球三十分钟。” 在中国,一般说来,以“享乐主义者”为标榜的人物,多半集中在六朝,而且都是酒鬼。“竹林七贤”之一,写《酒德颂》的刘伶,便是例子。《晋书·列传十九》记载他:“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而随之,谓曰:‘死便埋我。’”是喝到死的代表。 滴酒不沾的妹妹则说:“我可是玩疯了。现在,再不玩,怕玩不动了,要疯狂玩到死。”如此夸张任性之论,既不合于儒家,也有违于道家,我听了,愣了半晌,不知如何化解此一过激的人生态度。心中暗忖道,或许她是想以“英雄欺人”“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方式,刺激一下中产保守主义者。 一个人,胆敢豁出一切,出生入死,固然不易。不过,要能在死里重生,方是大忍力、大耐力与大智慧。然而,从古到今,世间又有几人,有此定力?把落地的果子,重新看回到树上去,只有具备诗眼的炎樱,才办得到:“每一只蝴蝶,都是一朵花的鬼魂,回来寻访它自己。”(张爱玲《炎樱语录》) 上述种种,早就隐含在妹妹的外文名字“伊娃”(Eva)之中:幻灭与重生(evanescence and renascence)以些微之差,几乎可以同时存在,又同时不存在,有如薛定谔之猫(Schr?dinger’s cat)。 妹妹过世后,为了避免铺天盖地而来的八卦新闻,我本想不设灵堂,丧礼从简,以低调不失隆重的方式,默默为她平静送行。此议一出,立刻遭到妹妹生前众好友的强力反对,认为这样远远不够,不符合她一生的行事风格。 “使自己成为自己”是妹妹一辈子的追求,但这“成为自己”的最后一程,还需要“非自己”替她完成。我也只好从善如流,化简为繁,仰仗众多慈心热肠的好友,顺势举办了盛大隆重的葬礼。在一片高调又热闹的祭祀悼念声中,我戴上口罩墨镜,捧着她的灵位和骨灰,穿过无数闪光灯、麦克风的喧嚣。 最后,让妹妹安息在父亲的身边,父女再度结伴同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