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下午5点多了,天空一半阴着,一半晴着。再返花石峡时,离今晚住宿的玛多县城,还有80多公里。 数天前,他曾路经此谷地。花石峡历史地理位置,处要襟之地,砺带莽原,过了卡拉卡、阿药云、切吉滩,车子从大河坝一路向东南,经温泉、苦海,迤逦于草原,大荒空阔无边,直抵阿尼玛卿西北界,东临措那湖南岸,雪山隆起,托起东昆仑的莽荡之影,雪峰倒映于湖,于大河之上。往东,入果洛;往北,进玉树;往西,走中昆仑,咽峡之地啊。海拔逾4300多米,入生命禁区,越往玛多走,地势次第升高。上世纪50年代筑青康公路时,因山势陡峭,临河入峡谷,山崖多为石山,且花纹密布,藏语称“作干纳哇”,意为犏牛的角。数条大川流入花石峡湖泊,且黄河从东南而来,穿境而过。 将近傍晚,斜阳寒山,他无暇下车。行进中,极目车窗的山野,花石山上插了不少风马旗,独成一道风景。经幡沿山坡横插一排,挂在石峡上,山脊上却无踪影,绕成一座经幡山。进藏大道上,藏族喜欢在神山垭口处,插成经幡篷,雪风掠,风吟吉祥,将六字真言祈语,沿天神之梯,送往天上宫阙,佑苍生平安。 风拂经幡,西风烈,从玛多大荒原吹过来,风中,大河静静地流向远方。可是,风在吼,从远逝的马蹄声中,他仿佛听到文成公主和亲的驼铃声,摇醒洪荒,抑或大唐遣天竺使王玄策,遣吐蕃使李之芳、刘元鼎策马而去的蹄声。 大河寒山远,车子的左前方惊现黄河一片天,他坐的车随波而舞,头不时撞击车顶篷。铁马变成战马,进藏经历告诉他,海拔升至4500米左右了,已入冻土路段,寒冰夏融冬凝,油路变形了,如风中飘浮的黑绸带,波浪向前,车子在晃荡,犹如大海行舟一般。这是他第一次陆路进玉树,每段驿路,每位遣使留下的地理志,他都读过,并在梦中走过。唐穆宗长庆二年,长安城兴唐寺唐蕃会盟后,大理卿御史大夫刘元鼎遣使逻些(拉萨)过此地,曾这样描述:“河之上流……水益狭,春可涉,秋夏乃胜舟,其南三百里有山,中高而四下,曰紫山(今巴颜喀拉山),直上大羊同国,古所谓昆仑也,虏曰闷摩黎山。” 雪落空山幽,雾失古渡。自古以来,唐蕃古道过黄河源,只有两个古渡,一处在上游,即鄂陵湖、扎陵湖之间的周毛松多,史称黄河上渡;一处是在距玛多县城七八公里的黄河沿,又称黄河下渡。刘元鼎路此处,春秋两季,春可蹚水而过,秋可行舟,千百年如斯。他写青藏铁路之《东方哈达》时,曾叩问黄河沿究竟何处,千百年之间,史据凿凿,一位遣吐蕃使刘元鼎,一位国民初年人文学者周希武,前者留《新唐书地理志》,后者有《玉树调查记》。彼时,黄河上渡,河两岸相间40米,水深15米以上,泛舟可以,但涉水而过绝不可能,而黄河下渡,两岸相隔百余米,河流徐缓,深近马腹,牛皮筏、驼、马均可过河。与唐人驿程和描述所记相差无几,故黄河下渡黄河沿,才是唐蕃古道过黄河必经的古渡口。而今已经是万里“黄河第一镇”玛多所在地。 黄昏泛起,夕阳暖暖的,照着玛多荒原。县城将近了,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从花石峡出来,80多公里的路程,车若古船,在此起彼落的漂浮中,梦游一般向前,令他想起前些日子,重读青海人民出版社再版的周希武《玉树调查记》的一幕奇遇。地点就在行车附近,岁月日冕旋至1914年11月8日,早上6点,周希武一行从羊肠沟起程,西行七八里,再折向西南,爬到一道山梁上,此山叫江拉山,海拔4830米。忽见野牦牛100多头,截梁而过,随行中有马弁,连开数枪,未中。下沟,埋锅造饭,午后2点,再行60里。见地上有温泉数眼,水颇旺,积流成河,沿途积雪厚,无好草可夜宿,只好在西山坡过夜,坡前10余里远,见野马数匹神驰原上,又有同行举枪狩猎,距离太远了,野马并未倒下。周希武惊呼:“甚矣!野马之健也!”当晚后行的人,途中袭击野牦牛,连毙二头,路太远,仅宰了一只小的,将四腿卸下驮来。每腿重约30斤,各棚分食,其味颇美。周希武叹道,数日途野牛骨角甚多。 天地玄黄。他知道,千百年间,荒野上,不时落下野牦牛头与骆驼白骨,一直为唐蕃古道上的路标。 前方有一个路牌,上书有棕色之字:黄河沿。他连呼,停车。 几十年的阅读和梦寻,只为黄河古渡这一刻。 司机戛然停车,驶入停车带,他大声呼唤后边的车,看黄河沿,黄河上第一古渡啊。拉开车门,大步流星走过去,却发现黄河沿不可近兮,214国道从黄河沿侧身而过,系双向道,中间有隔离带,无法跨越。只能站在铁栅栏前远眺,夕阳无边,大河宽阔,有数里之远,公路距河滨,没有河堤高埂。在他的阅读中,黄河沿当为土崖。此时只有衰草斜阳,野麻鸭在河中戏水,斑头雁从空中飞过。他忘不了那个春夜的阅读。大河津渡无舟横啊,周希武一行百年前过黄河,令人动容。 晚秋的黄河,挡住去路。周希武令壮士持斧,脱光衣服入水,凿平两岸冰崖,以便驼马上下。他亦身先士卒,选骑一头大骆驼过河,水没驼腹。他骑在驼身上,唯以双手紧拽两峰之毛,屏气凝神,目不斜视,渡至大河深处,驼峰也不敢前行,牵驼人力掣其鼻,复又水中前进,彼登岸后,始觉拾了一条命。最惊魂的骑马渡河,水没马脊,仅仅露出马首,骑者两腿皆在水中,不脱裤靴的,水淹下半身,冰结于肤,狂走始能去冰。脱裤靴过河的,则足破指裂,鲜血淋漓,看了后顿觉惨目;有驼滞留河中,水濡其尾,不能自拔者,则命壮士数人,倮(裸)体下水,扶之登岸。 黄河青山历历,不见筏子客,周希武率众赤身过河。100年后,似乎没有预料到,一千里路尘与土,并未被岁月的风沙吞没,却留给今天一个千百年之谜,让研究唐蕃古道黄河古渡的学者迷路。 1984年夏天,青海省组织北京、青海的15名历史、考古、民俗专家,对唐蕃古道进行为时126天的野外考察,行程15000公里。黄河下渡究竟在何处,一直成了迷失的驿渡。借着大唐遣吐蕃之使刘元鼎的叙述,借着上世纪莽原上的文字地标,参照当年驿程与此时相近,终于找到黄河上下渡,廓清了唐蕃古道黄河沿的定位。人们寻觅历史踪迹的脚步,重又回到古道上,寻芳识伊人,那是文成公主遗留的历史芳魂。 野风很烈,吹得人有点受不了。该走了,踏着落霞,登车驶往玛多县城。风从黄河源吹来,今夜,玛多的晚风是温柔的,还是罡气正烈,天知道。 (作者系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