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就从最近东西获得茅盾文学奖说起吧。《回响》是我跟他成为同事之后他写的一个长篇。在此著获茅奖的前夕,我跟他分开了。我似乎是为了完成某种使命而来到他的身边的。 东西是广西作协主席(兼职),我是作协驻会的常务副主席,工作上互动频繁,他对我信任有加。2020年夏天,在他的力荐和努力下,我从广西文联调到广西民族大学,跟他和凡一平、祁十木、张亮华在同一个部门——文学影视创作中心。东西成了我的直接上级。我们在校图书馆十二楼,每个人都有一间工作室,宽畅而安静。在走廊的窗户可以俯视相思湖和西乡塘,甚至可以看到城市的尽头。相思湖很漂亮,是这个学校最引以为豪的标志。因而与这个学校有关联的作家被统称为“相思湖作家群”。楼下有几棵高大雄壮的异木棉树,尽管已经鹤立鸡群,但似乎它们仍在无止境地往上生长。初来乍到,对这里的一切我都感到新鲜和欣喜。我觉得我应该属于这里,我应该跟随着东西好好经营文学事业,用才华擦亮这里的每一片树叶。那一年,东西跟我们说他正在写长篇,与之前写的长篇都不一样,是一部心理探险的小说,挑战自我,过程很焦虑和艰难,是一次烧脑的写作,必须集中精力。他的事务比较多,我担心他的时间和精力不够用,劝他少搭理那些无聊的人和无聊的事。但人在文坛身不由己,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活越多麻烦事越理不完。他要为广西作家争取更好的创作环境和条件,他希望每天都能让中国文坛看到文学桂军的好消息。尽管他每周都要在学校的篮球馆里扮演一两次“库里”(NBA球星),锻炼身体储备体能,但他还是很累。我经常看到他的疲惫和憔悴。写长篇像是跑一场马拉松,生死难料。我尽可能地帮他分担力所能及的工作,给正在竭力奔跑的他适时递上一瓶水。 我们经常外出参加会议或活动,他会透露一些新长篇的进展,让我对这部作品充满了期待。后来《回响》在2021年第三期《人民文学》发表(碰巧我的短篇小说《萨赫勒荒原》跟它同期),很快由人民文学出版社隆重推出。他跟我们聊到其中的一些细节,包括出版和在评论家中的反响。我赶紧拜读,确信这是一部跟他过往小说不一样的作品,细腻、绵密、厚实,双线并行,暗流汹涌,雄心勃勃。把庸俗的婚姻生活题材写出新意,曲径通幽,化腐朽为神奇,这是非常困难的事情。谢有顺说《回响》写出了“真实眼泪的惊骇”,写出了日常生活的深渊。虽然我对《后悔录》《篡改的命》有着固执的偏爱,一时不太接受对现实没有凛冽批判的《回响》,但我仍然觉得它是东西创作的一个里程碑。冯小刚要将它拍成网剧,诚邀东西编剧。他又把自己困在家里,马不停蹄地写剧本。电视剧播出后,反响热烈。同时,这两年《回响》横扫大大小小的文学奖,东西成为备受欢迎的作家。 好作品往往是被“逼”出来的。我算是近距离体味了东西憋大招和把自己往狠里“逼”的劲。他对什么是好小说有着清醒而坚定的判断,不轻易被众声喧哗所迷惑。他对某些作品一针见血的评价让我犹如醍醐灌顶。他对我们写作的要求很高,他会质疑我们的写作:你为什么这样写,想表达什么?你的亮点在哪?你的故事站得住吗?如果有不错的想法,他会赞赏。“不要轻易放过,要逼自己,把精彩的东西写到极致”“不能只满足写一个温暖的故事”“要写有力量的小说”“要逼自己找到最准确的词”“要写,就写最好的,就往最好里写。”他就是这样逼自己的。反复地修改,直到抵达高处。他的忠告,既会让我自惭形秽,又能让我信心满满。但我每次写小说的时候,都会想到他警醒和鼓励我的话。 2023年8月11日,在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揭榜的那一天,我专门从广州赶回南宁,向获奖的他表达真诚的祝贺。在他的铂宫21楼工作室,他正忙着接听纷至沓来的电话。我从窗户眺望熟悉而亲切的南宁,此时黑云占领了天空,黄昏的街道和模糊的高楼正在迎接一场来意独特的大雨。我的心情莫名的激动,世事纷扰,幸好,神圣的文学正在接管世界。 二 “东西”这个名字首先撞击我的耳膜是因为《没有语言的生活》。那时候,我在县政府当秘书,不写也不读小说,不关心文学。但身边的小城文人经常谈论这个小说,并怂恿我读一读。我读了,当时并不理解它有多好,直到后来我也开始写小说了才明白它是一部天才的作品。紧接着,他们言必称“广西文坛三剑客”,东西、鬼子、李冯三个人的名字像螺、丝、粉三个字的组合,他们能在最短的时间里脱口而出,中间没有任何停顿和犹豫。因而,在我们县城的文人中间“三剑客”要比“四大名著”更耳熟能详。多年以后,我和田耳、光盘被命名为“广西后三剑客”,被寄予传承“前三剑客”衣铱的厚望。但我知道我们不可能跟“前三剑客”相提并论,我们的命名只是向他们致敬。 2003年前后,我被调到玉林市政府办公室,仍然是写材料,但开始尝试着写小说,开始阅读他们的作品,研究他们究竟好在哪里,为什么写得那么好。如果读不明白,还得翻阅《南方文坛》等理论杂志上那些评论文章,看评论家怎么说他们的。尤其是因为东西、鬼子是河池地区的人,我也研究河池。我成长生活的地方叫桂东南,跟粤西接壤,是粤语文化区。河池在桂西北,接壤贵州,地理上跟桂东南刚好是对角,是少数民族地区。我们相隔遥远,比较陌生。河池作家多,是广西文坛的半壁江山。虽然东西离开了河池到了南宁工作,但我依然眺望一个叫天峨的地方,想象他如何从千重山万重山中走出来,研究他如何将生活加工转化为文字。《目光愈拉愈长》《肚子的记忆》《痛苦比赛》等小说让我豁然开朗:原来他是这样讲故事的。我很喜欢他的叙述,语言特别棒,跟传统作家有很大的不同。那些日子,我模仿着余华、东西、鬼子、苏童等先锋作家学习写小说,疯狂地写,脑海里全是他们的影子。 那时候跟东西并不熟悉,只在一个人数众多的培训班上见过一次,我不敢贸然靠近他,但通过其他人找到了他的手机号码,我每次在省外刊物发表小说都给他发短讯报喜,他总及时回复“祝贺”或“继续努力”。我觉得我和东西的距离就像玉林到河池那么遥远。我的努力仿佛就是为了靠近他,成为他身边的朋友,跟他一路同行。2011年,我已经到了玉林市文联上班,有一天我突然接到他的电话,他问我愿意跟他一起讨论剧本吗?我当然愿意。那时候我多么希望能成为一个编剧,正苦于无人领我入门。我们在广西民族大学附近的一家旅馆里秘密度过了一个多月,讨论、创作剧本。这是他对我一次手把手言传身教的过程。并且,我发现我跟他的经历和性格有不少类似的地方,自此,我们就熟悉了,惺惺相惜,成为师友。 2016年以后,我在广西作协当驻会副主席,跟东西主席有了工作关系,我们靠得越来越近,他邀约的饭局经常叫上我。 有一种追随叫单向奔赴。2020年7月,我调到了东西所在的单位——广西民族大学,成为一名大学教授,让我度过了参加工作以来最轻松、最自由的三年。我和东西的缘分达到了顶峰。他住学校里,我住地只离学校三四里。隔湖相望,朝夕相处。他经常开车或由嫂子开车拐进我的小区,接我去往一起去的地方,然后送我回来。我们还有过约定,几个好朋友带上各自的家属一起去游历,只是浪漫的情怀终究敌不过纷扰的世事,至今仍没能成行。 三 省外不止几个文友由衷地说,东西是中国最聪明的作家。为了不让东西招致腹诽,我一般都反问,“没有之一吗?”对方犹豫、纠结了一会,可能意识到了什么,支支吾吾地补充说:“之一吧。”好像是我强迫他们改口似的。 我理解的“聪明”是一种智慧,指智商和情商都特别高,思维敏捷,人情练达,世事洞明。 东西的聪明首先体现在他的作品上。他的写作是机智型,喜欢荒诞和夸张,走的是窄门,角度与常人不同,总能抓住时代生活的痛点和痒处。想法特别清晰,逻辑严密,语言充满机锋和智慧。读他的文字,肉眼可见的满纸才华,汹涌而来,横溢而去。其次体现在工作和待人接物上。东西是作家中行政能力非常突出的一个,能出谋划策,能团结协作,沟通能力强。每个细节都考虑得很周详,滴水不漏。特别有亲和力,与人为善,待人真诚、周到、慷慨,尤其是幽默、轻松、睿智。跟他玩过的外省文友都说:“东西他们真好玩。”“他们”是指他身边的广西作家,诸如凡一平、鬼子、胡红一、李约热、潘红日、田耳、田湘……跟他们一起吃饭、出行,段子不断,笑声四溅。有一次,余华来广西,从南宁去防城港的车上,一路被“东西他们”逗得笑不直腰。东西的杀手锏是讲“凡一平的流言蜚语”,凡一平在旁边补充,添油加醋,没有不被笑翻的。许多外地作家都在广西经历过这种“温暖而百感交集的旅程”。 外省朋友还感慨,“广西文坛真团结。”把一个省的作家团结起来,风清气正,没有大的内耗,几乎随意组合都能坐在一起开会吃饭喝酒,气氛融洽和谐,是让人羡慕的。当然,广西文坛团结的体现远不止于此。广西作协是“小作协”,只有三个编制,但干了不少大事,铁凝主席曾经表扬说“小作协,大作为”。东西是文学桂军的领军人物,是广西的文联主席和作协主席(均为兼职)。我太知道他的情怀和理想了,他是要干事的人。在我跟他同事的三年中,他筹建广西现代文学馆,争取全区文艺创作扶持基金,协助漓江出版社举办首届漓江文学奖……他的脑海里有很多想法和计划。他不是一个人埋头干自己的事,而是想带着大家一起干。只认才华不认人,但凡你有才华,不管是谁,他都爱,都倾力扶持。我和李约热等早年便得益于他让我们加盟“八桂学者岗”。一批又一批的青年作家在他的关心和鼓励下成长。他既是我们的老师,又是我们的兄长。 四 有一种爱叫放手。今年初,我要离开广西到广州工作,他反复做我的思想工作,推心置腹,动之以情,极力挽留。有一阵子我差点被说动摇了,但最终我决意要走,他还是尊重我的理想和选择。四海之内皆兄弟,何况广州还在南宁的“射程”之内。 东西获得茅盾文学奖的那天,除了祝贺,我还奇怪地像一个师长语重心长地对他说,这个奖对你既是一个总结,也应该是一个新的开始。希望他尽快从获奖的各种情绪中走出来,重新出发。因为他的才华远不止于此,我对他的期待也远不止于此。 我暗暗地攥紧拳头,心里说:兄长,继续加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