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觉得,“漫漫人生路”并不漫长,母胎至坟墓的时间并不充裕。那些五光十色的生活内容,有时不过一片烟水,一阵风可以吹尽。如此,生命的质量就显得尤为重要。我的师长,著名诗人苏金伞就是一位活出生命质量的人。苏老离世已有多年,但我每每重读他的遗作,总是唏嘘再三、拊掌叫绝。那些诗行化作一天清新的空气,化作人世间的金石,滋养着我的心灵。 那是1978年的仲秋时节,中国作家协会组织了一个作家采风团,作家们拂掉心灵的浮尘,披着十月的阳光出发了,到大庆油田,到鞍钢…… 我们这个团的团长由作家艾芜担任,副团长是诗人徐迟和作家刘剑青,秘书长好像是杨子敏。离京前的全体会议上,中国作家协会负责人、诗人李季介绍了这个团的组建情况和行动路线。我是第一次见到李季,他平头、肤黑、中等个头,为人和蔼可亲,没有一点架子,穿着一身石油工人装,活脱脱一个刚刚离井的石油钻探工。 这个团就是他一手组建的,他奔波于各个油田和钢铁公司之间,为采风团的行程进行了深入细致的安排。这时,他自己身上和心上的疮疤也还没有完全愈合,就又奋不顾身地投入重建文学队伍的艰辛工作,百废待兴,一切都重头来。这真是一个情似火、志如铁的铮铮汉子。 之前我俩通过信,我曾把自己出版的诗集《爱的哈达》寄给李季,求他赐教,很快收到他热情洋溢的回信。当时我所受到的鼓舞是难以言表的,因为他是从延水边走出来的人民诗人,是名诗《王贵与李香香》的作者,我曾连夜通过广播聆听他的佳作《昆仑行》,听得如醉如痴,不能自已。 那天的全体大会上,他微笑着宣布:蒙古族青年诗人查干为第二活动小组组长。我当时就呆住了,我,一个乳臭未干的学诗青年,来担任这些文坛名家的小组长?我顿时紧张得汗流满面,手足无措。李季一眼看出了我的狼狈相,走过来和蔼地开玩笑说:“不要紧张嘛,这些老同志的组织纪律性都很强,我保证他们会很听话,何况,你这个‘官’其实是个服务员,只是给你戴了一顶高帽而已。”他还提醒我,他们年纪大了,需要由年轻同志来照顾,“你要看好你的‘兵’哦”。他这样一说,我放松了许多,仔细看组员名单,组里有徐迟、俞林、苏金伞、谢霆宇、碧野、包玉堂、莎红等十余人。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当“官”,而且是“实职”。组员们总是抬举我说,组长在上,组长在上,而且总是一呼即应。有一次,我正在小组会上发言,因为有些紧张而口干舌燥之时,辽宁老作家谢老谢霆宇来给我续茶。他幽默地说:“得和组长搞好关系,不然日后会有麻烦。”我赶紧站起来,抱拳,作揖,致谢。他们都很喜欢我这个年轻人,处处关心我,老作家俞林甚至在我睡过头的时候悄悄给我端来早点。想到这些,我至今心头还热,这是一种父辈之爱、师长之爱。如此,怀念之情不能不常常萦绕心头。 到鞍山的第二天晚上,艾青老把我们几个少数民族诗人叫到他的房间里说,他很喜欢我们几个,也喜欢读我们的诗作,因为都具个性且不浮夸,也很有些诗意。他说:“回到北京之后,你们可以住到我家里来,房子就两间,我们打通铺,切磋诗艺,好好聊一聊。”当时艾青老刚从新疆被召回北京不久,他约见的有来自广西的仫佬族诗人包玉堂、壮族诗人莎红、来自云南的藏族诗人饶阶巴桑以及来自内蒙古大草原的我。 苏老苏金伞与艾青老同屋,他也不时地插话进来,和我们穷聊神侃,甚是融洽。 其间,苏老兴致勃勃地拿出一张画,叫我们欣赏,问:“此作如何?”只见画的是一只水鸟,或许是鸭子,卧在苇丛里。在暗淡的灯光下,我没有看出什么特别之处,以我当时的鉴赏水平来看,觉得作品很一般,我就抢先说:“我看一般吧。”没有想到的是,苏老顿时大怒,说:“什么眼光?不懂艺术!”边嘟哝边把画作卷了起来,我顿觉轻言惹祸,就站起来道歉。苏老仍不依不饶,再不与我说话。艾青老此时发话了,声调缓慢且幽默:“有什么了不起嘛,不要吓唬人家孩子,我看那张画也卖不了几根金条……”说着说着,大家都笑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张画好像是黄永玉送给苏老作纪念的,现在我的记忆有些模糊了,只记得那天我彻夜未眠。 没想到,第二天一清早,苏老来找我,说:“你别介意啊,我这个人脾气赖,在家里常常因此受到批评,我是个倔老头、坏老头。”说着,他慈爱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受宠若惊,十分感动。 从此我们就成了忘年交,常有书信来往,苏老每次到北京,只要我知道了,就一定会去看望他,他是我心中可敬可爱的倔老头、好老头。 苏老是真诗人,敢于直言,从不暧昧,虽然一生坎坷,骨骼却是硬的,尤其是他的诗骨,值得我们称道。如今,早已仙逝的苏老多次给我以亲切的梦。在我的书房里,至今挂着他送给我的一幅字,那是他住院期间在最后时日里写给我的,题写时间是1989年9月17日。诗曰:“黄河东流去,滔滔历古今。多少伤心事,犹感泪痕新。” 仰读这些文字时,我的心总是沉甸甸的。那是我心中的一座“诗碑”,巍巍然耸立着,成为我为诗、为人的楷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