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下午,我登上了从县城开往乡下的客车。客车要在一条破烂的公路上爬行3个多小时,我一点也不在意,因为我刚买了几本新书,其中一本是《百年孤独》。我到县城买书,没想到会在书店遇到这部如雷贯耳的外国小说。我年轻时有个习惯,会在书的扉页写上买它的日期。所以,现在,我把它从书橱中取出,一翻就知道,那是1985年1月下旬的一天,星期天。 客车开动不久,我就拿起《百年孤独》,小心地打开来。 “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这个著名的开头,我已经从报刊上熟知,它就像一字不差的暗语,让我和大名鼎鼎的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接上了头。很快,磁铁在小说中出场了,客车好像也被吸了过去,和书里的“铁锅、铁盆、铁钳、小铁炉”一起乱滚起来。客车上爆出阵阵惊呼,好像夹杂着从书里跑出来的声音。我只读了两三页,就把书合上,公路上的坑洼也渐渐合上了。客车消停下来,我透过车窗,就看见外面的水田了。水田会在冬夜结冰。我已记不起那天的水田有没有结冰,记忆里却留下了它们那亮晃晃的“孤独”面影。 不知过了多久,我渐渐回过神来。春节快要到了,要不了多久,水田就会插上稻秧,稻秧就会抽出稻穗,稻穗就会开出稻花…… 车厢里挤满了人,还有年货。我却好像闻到了一缕香气,朴素,淡雅,夹着点泥腥。那香气不知是来自我一时想到的稻花,还是来自我一直拿着的新书。寒冬腊月,我更需要和稻花一起,共同面对一个词。那个词,不是“孤独”,就是“魔幻”。 直到过了春节,我都没有再打开过那本书。我年轻时还有一个习惯,会在书的末页记下读完它的时间。我现在一翻书就知道,5个春节后的正月里,我才第一次把它读完。 许多年之后,面对一本破旧不堪的《百年孤独》,我又一次回想起,我带着它乘坐客车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二 我在家乡中心小学任教,并同步做起了文学梦。 1985年春天,我做文学梦已满5年,连半个文学青年都还算不上。但是,我依旧一有空闲就爬格子。我邮寄出去的那些稿件,要么原路返回,要么泥牛入海。所以,我周末回家的时候,那步行只需十来分钟的一段路,也像文学之路一样别扭起来。 在家里,我就不一定坐得住了。天气已经暖和,水田开始嘈杂起来。我需要的创作素材并不在一间土墙屋里,而是在田间地头,因此,我拿着一本杂志出门了。杂志可以卷成一个筒,我就像拿着一件纸制工具去参加春耕。结果,我只是在远处听了听抽水机的响声,在近处看了看戽水或者耕田。我那一副游手好闲的模样,既冷落了远道而来的加西亚·马尔克斯,又疏远着身边的责任田。 秧插上了,也薅过了,稻田都已经转青了。满眼碧绿,但文学在哪里? 那会儿,就是从一份普通的文学报刊上,我也能感受到一个时代激情的涌动。我所在的地区有一份公开发行的报纸,新推出的栏目“我的星期天”发出了征文启事。家里不需要我种责任田,除了读书和写作,我的星期天还能有什么呢?那就照实写来好了。我写了20世纪80年代一个青年应该有的简单模样,还搬出雨果和罗曼·罗兰以壮声色。那时候,我要是也像后来那样对加西亚·马尔克斯顶礼膜拜,一定会拿《百年孤独》来做文章,而不是只字未提。 那篇500字的短文,很快就在报纸上刊登了。 终于,我用了5年时间,写出了报纸上的一个“豆腐块”。那篇短文的标题里有一个“芽”字,我知道,就文学而言,自己还只是一粒谷芽。但我一点也不灰心,相信自己也能成为一株秧苗,也能抽出一串稻穗,开出一溜稻花…… 三 那篇短文,让我的钢笔字第一次变成了铅字,因为还标明了作者单位,所以,还让我在接下来的夏天里,接到了此生的第一个电话。那时候,一个乡恐怕只有一部电话机,那个电话从县上打来,到了第三天我才接上。电话那头,通知我赶紧到县里报到。接到电话后,我回了一趟家,并没有急于通报电话的事,因为对方并没有说让我去干什么。我不会往坏处去想,却担心自己掩饰不住内心那一份莫名的得意,就趁着太阳还没有落山,到田埂上去走了走。 稻花,已经开了。 那从小到大闻熟了的稻田气息,扯着水,带着泥,从四周包围过来。我向稻田弯下了腰,轻轻地捋着稻穗,就怕伤着了稻花。稻花那么微小,那么细弱,不像是从稻穗开放出来,倒像是风把它们从别处吹送过来,被稻穗粘了上去。过些日子,一粒稻花不知会被放大多少倍,变成一粒稻谷。我双手拢着稻穗,就像抓到了好素材,一松手就会把它弄丢了。事实上,我是在等把稻花的香气在手上攒够了,才好让它变成新米一样的文字。我直起腰来,刚张开手,一阵微风就过来,把我轻握的那一把香气都带走了。 夜里,蛙声从稻花香里爆发出来,连篇累牍,颠三倒四,远远近近的稻田都在说梦话。我在梦里坐上了开往县城的客车,车轮轻松地绕过了一个又一个坑洼,满车的人鸦雀无声。车外,那水田依旧亮晃晃的,也是蛙声一片。 不出所料,事情还真是因我那“豆腐块”而起。我一到县城,就领受了写一篇命题作文的任务。那是大会上的一个讲话,远比那“豆腐块”要长,要求半月之内完成。结果,不到三天,我就冒冒失失地交了卷。然后,我只好一直住在县上的招待所里等待。多出来的时间,我给了书店。在那里,我发现原先摆放《百年孤独》那个地方已经换上了别的书。 夏天就要过去了,我等来了一个接见,得到了一个当面的肯定。接着,我拿到了一纸调令。 四 1985年,我23岁。那一年,我被调进了县城,以为从此再也不会为买书去坐客车和住旅馆了,却很快因“严禁抽调教师”的规定被调出了县城。那一年,我坐了几趟颠簸的客车,再加上那一趟“过山车”,好像把“孤独”和“魔幻”都体验过了。无须等到“许多年之后”,我就知道了,那不过是我人生的一个弯道,倒是让我一夜之间长大了10岁。而我深以为憾的是,在我最需要一部伟大作品的日子里,我竟然让《百年孤独》束之高阁。 我重新回到学校以后,很快就开始在刊物上发表小说了,就又有了阅读《百年孤独》的欲望。但是,读了不上10页,它又让我明白了,我那自以为已经转青的文学秧苗,仍不过是个“芽”。 然而,我从乡下进入城市的道路,在那以后顺畅起来。 几十年下来,作为作家,我写得最多的还是乡土,而不是城市。 前几年,我创作一首歌词,才写下两句,就意识到有什么被我省略了。 “梦里一颗露珠秧苗儿青,梦外一只蜻蜓谷粒儿黄……” 秧苗在梦里转青,谷粒在梦外泛黄。人生如梦,那么,什么时候开过花呢? 稻花,它怎么能够缺席呢? 结果,改来改去,稻花依然没能出位。它粘上一个句子,那句话好像就拖泥带水起来。当然,“稻花香里说丰年”除外。 还好,我把一只蜻蜓从梦里放了出来。接下来,我看见成群结队的红蜻蜓了。 稻田已经熟透,稻穗已经满足得昏了头,挨挨挤挤,搂搂抱抱,大概已经弄不清开花那回事了。那一团一团的红蜻蜓,起起落落,懒懒散散,让稻田升起了暖色的轻烟。我看出来了,它们不是来标注季节的,而是来扮演花期的。它们要以爱情或是别的什么名义,完成一场别开生面的开花。它们降在了哪一片稻穗上,那一片金黄就会绽放出鲜红的花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