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顺之年，仲秋时节，终于逮到一个与天南海北聚在一起的几个文友，登天下第一奇险之山西岳华山的机会，心中甚是畅快。温饱问题解决，每月领着退休金的年岁，出门看看名山大川，领略领略各美其美或壮阔或秀丽的美景，踏访一些名胜古迹，发一发接续千载、冥思万里的慨叹和幽情，似乎已经成了人生这个阶段的第一等重要事业。这次去的又是西岳华山，叫我如何不珍视，叫我如何不激动？

华山身份之尊，已列山中五岳。在五岳之中，论高度，华山名列五岳之首，论名气，华山堪比肩东岳泰山。是要好好一游这个华山的。

今日游历名山大川，踏访名胜古迹，已与旧时和古代有了质的不同，这最大的不同便是今日的快和急与旧时古时的慢和细。李白在一千多年前，登过华山的北峰和南峰，在北峰上，他写出过这样的诗句：“三峰却立如欲摧，翠崖丹谷高掌开。”巍峨挺拔屹立于渭河平原南侧的华山北峰，四面悬绝，峰顶已在云朵之上，唐朝以前几乎没有外来人登临。李白能在华山北峰上看着华山的东西南三峰吟诗，还要感谢武则天和唐玄宗时期道教兴盛后，在华山北坡沿溪谷向北峰凿出的一条极险之路。李白在华山南峰上也吟有诗篇，可以确认那时上华山南峰连险路都没有。李白如果不在华山逗留个十天八天，他是看不到华山全貌的。我们一行几个人，借助于缆车，从山脚出发，只用了二十几分钟，就把比北峰高出近五百米的西峰踩到了脚下。所以，我们这种一日观尽长安花的快急式观景，是无法为华山吟出中唐诗人张乔笔下“谁将倚天剑，削出倚天峰”这样的诗句的。

第一天乘缆车登华山西峰，因少了攀登一条路上华山之巅路途中的诸多艰难体悟，也就无法深刻领悟西岳华山独一无二的雄伟奇险、山势峻峭、壁立千仞和群峰竞秀了。

来都来到华山了，只收获个旅游摆渡车上打盹，缆车上因恐高手心出汗，梗着脖子望天，峰顶上拍几张照留念，实在说不过去。因此，第二天乘缆车登上华山北峰，我就强迫自己用慢与细的方式，观一观、品一品华山及四周的风景。这一慢一细，便有了几点心得。

这第一得，是发现站在北峰山顶观整个华山全景，角度高度最好。北峰在华山五峰中海拔最低，只有一千六百一十五米。站在这个高度，看左前方海拔两千零九十六米的东峰，看正前方海拔两千零三十七米的中峰，看右前方海拔两千零八十二米的西峰，海拔差四五百米，平视或微微仰视，东中西三峰在上午九十点钟阳光的照射下，极其雄伟壮丽、峻峭挺拔。正前方远处，是海拔两千一百五十五米的华山最高峰南峰，南峰那一片半山腰正在云卷云舒，山顶若隐若现。这等美景，怪不得轩辕黄帝要选来会见神仙了。

这第二得，是发现从华山北峰往下看西岳庙，竟也是一处独一无二的美景。那一片占地二百多亩、按照明清皇宫规式建造的恢宏庙宇，因距离和高低落差，居然在眼中变成一方富有灵性的邮票大小的红黄绿三色油画，通体散发着神性的光辉。唐代的刘禹锡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华山能封神，能名扬天下，少不了历代帝王绵延不绝的、隆重的对华山之神祭祀活动的加持。华山能有今天的地位，与这座敕修的、存在快两千年的西岳庙密切相关。当然，历代文人墨客对名山大川字字珠玑的深情吟诵，对自然风景的广泛持久影响力的扩散，同样功莫大焉！比华山小几圈、比华山矮半头的泰山，为什么会获得五岳独尊的名号？无非是因为在过去的两千年里，中国历代的多个皇帝，在泰山的玉皇顶办了多次封禅大典；无非是诗圣杜甫为泰山留下了流传更广的美轮美奂、意味深长的诗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泰山的绝顶，有华山的绝顶高蹈险峻吗？当然没有。最高峰只有海拔一千五百四十五米的泰山是大山吗？大诗人杜甫说泰山最大，众山就小了。这就是文化的力量。可惜呀，华山脚下那么宏伟那么有历史的西岳庙，知名度实在太低了！

这第三得，是发现了华山所处的地理位置太得天独厚了，所能承担的文化符号能力太独一无二了。这个发现和心得，只有静下来，站在华山北峰这个高度向北向东向西，借助超高的能见度，眺望多次，冥想半日，才能获取。中国也叫中华，中华的概念要比中国的概念的形成早得多。中国人，可称中华民族，也可称华夏子孙。中国为什么称作中华？中国人为什么称作华夏子孙？绝大多数人是不知其所以然的。黄河早就成为中华民族的母亲河，这是中华民族几千年前就形成的共识。长江比黄河长，水量比黄河大得多。为什么古人不把长江当成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呢？绝大多数人同样不知其所以然。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一是因为自元以来，中国的大一统王朝和政权，多定都于北京，政治、文化中心北移，黄河流域中的陕西关中地区、山西运城地区和河南的河洛地区，在国家的地位全面下降了，黄河和这一流域对中华民族幼年时期的决定作用，被提得少了。二是因为近几十年，长江流域裴里岗、良渚等地有了考古的突破性发现，加上四川三星堆和金沙遗址的发现与开掘，中华古文明多元发展说占了上风，黄河文明中心地位也受到了严重的削弱。

列宁说：“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中国发展到哪一步，每一个中国人都必须牢记：在南宋以前的几千年，中华民族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在陕西、山西和河南的黄河流域，古老辉煌的中华文明，以黄河流域为正朔。黄河流域文明，是中华古文明交响乐中的主旋律和华彩乐章。

这是我站在华山北峰之上，得出的结论。结论论据如下：站在华山北峰之巅东北望，百里之外，东西横亘的中条山清晰如卧龙，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黄河，在山西的风陵渡由向南流向冲向陕西潼关折向正东奔流而去，这种壮丽景象唯在华山北峰，才可看清全貌。华山之南，又是被称为中华民族父亲山的秦岭山脉。中条山与华山，一座背倚父亲山，一座怀抱母亲河，中国自古称中华，此地理孤证之地。中条山北侧，以今天夏县为中心，方圆几百里，是中华民族三大人文始祖炎黄二帝和嫘祖征服各个部落、战胜蚩尤、教化民众，创造中华文明的地方。中条山北夏地之夏，秦岭余脉华山之华，联称华夏，这便是中华民族又被称作华夏子孙的历史、地理和文化的孤证。站在华山北峰向北望，便是背靠黄土高原、面向巍峨秦岭、东临中原腹地、西接河西走廊，被渭河、泾河和洛河等黄河支流精心养育的八百里关中平原了。这个平原四周，北有萧关、南有武关、西有大散关、东有潼关和函谷关等五处险要关隘，自函谷关再向东，经过百里之长的崤函通道，便可到达中原和华北华东。这些，便让关中平原成了中华大地上易守难攻，扩张或守成均可收放自如的天府之国。北宋以前，中国的鼎盛王朝，全都以关中为根基，在华山北峰上看了这些历史、地理、文化胜景后，就不难理解了。

中华华夏由何来，强汉盛唐千古事，尽在北峰一眼中。这便是我以为平生不登华山北峰、醉遍千山万水亦抱憾的理由。华山不止有险，华山真不只是虚妄武侠世界剑客拔剑论武功的地方。华山是一个值得每一个中华儿女、华夏子孙一顾二顾三顾的奇险之山、地理名山、文化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