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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山,那水

时间:2023-11-15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秦汝璧 点击:

我最喜欢坐在观光旅游列车上,这与我不喜欢开车一致。若是坐在列车上,一面听身后人讲话,不拘讲什么,又是与好朋友坐在一起,紧紧地挨着,难得讲一些真话,此时列车轰轰的声音便是天然的屏障。好比小孩子知道自己的母亲就在客厅内,可以安心地在自己的房间里睡觉,即便窗外狂风暴雨,时不时有雷电的紫光闪在玻璃上。我也喜欢看列车启动的那一刻,行人往来的喧嚣归于整齐安静,重逢与离别立刻凸显,悲喜忧欢也如此令人回味。

我自小生活在扬州,照理说,生命中并不缺水。且我又生于1991年,正值那年发洪水的时候,后来听我外祖母回忆那时说:“家里都能看到鱼。”连厨房间的灶台都被淹没了。到处是明晃晃的水光,像是有无数支杨家枪在眼前刺过来刺过去,的确很吓人。我母亲大着肚子躺在木船中,我父亲和大伯扶着船舷一路攀爬到医院。洪水退去,一切回归日常的轨道,水又回到了江河湖泊。

我童年时几乎生活在水边,往哪里走几步都能看到波光闪耀。我外祖母的家依傍小河,每次去上学,外祖父都要撑一条小木船载我过河。冬天河水结冰,我还在漆黑的夜的美梦里,从河岸那里就传来一阵阵捣碎冰的声音。声音在岸边回荡,像一个人受了冻在打哈欠。劈开一条小河路,我祖父的大手已经红彤彤的了,好像并不怕冷,要用血的热来融化这一冰天雪地。他深一篙浅一篙地把我送上岸,一定会大声关照道:“你慢一点!”

第二天,劈开的河路又结上一层冰,我感到格外可惜。外祖父又在那砸冰了,再次劈开一条河路,重复昨日的动作与关照。外祖父丝毫不觉厌烦,极有耐心,好像我的童年时光就该如此缓慢悠长。

一个从小生活在水边的人,现在却坐在这趟去浙江省丽水市的列车上,去看水,去见山。大概是因为水在不同的地方被习俗所养,也染上了不同的味道,虽然它与生命一样古老,老到顽固,老到执拗。与故乡的水相比,别的地方的水好像是另外的水。也许我这样凭空的印象并不准确,可是我倒惊异,为何会有这样不准确的印象?西部雪山上的水,庄严冷峻,与凡夫俗子保持遥远的距离;北方的水是硬的,冬天的壶中结成一层厚厚的水垢包裹一汪清冽,那是最后的柔软;江南的水,天生就有一副好脾气,细腻温柔,所行之处都是油油春绿的痕迹,喜亲近人。

浙江与江苏,都有一个“江”字,都是水养的土地。尤其浙江,温州、永嘉、丽水等地名无一不与水有关。好水,悄无声息地泽被万物,滋养乡民。我不喜欢大江大海,人置身于苍茫广阔的水域中,荒无人烟,立刻会有渺小的绝望之感。我毕业后一直生活在现代化的都市中,满眼都是人。大学毕业后的第一年,我与一位在房地产公司上班的姑娘合租,两人年龄相仿,又有话题聊;后来我单独出去租房一个人住,第一个晚上,睡在床上聆听着客厅的寂静,不禁怀念起那位姑娘。

中国的山水画,单从视觉上看,画中山水比人要大得多。一座崚峭的高山,山中隐翠微,寺庙的尖角稍微露一点点,指甲盖大,山脚下零星的几点着墨就代表了人。有一首很熟悉的五言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这首五言诗所适配的山水,恰恰因为人的孤绝之气所带来的超然阔远,而凸显人的伟岸。原来,人在自然天地中,是可以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

只有中国一直赋予山丰富的精神归属之地的期许。“天下名山半属僧”,走,去山上修行去,因为那里没有庙堂之扰攘,红尘之纷杂。要获得清净,就要远离人不可。山,因为高耸,因为绿植茂盛,更因为交通不便,自然没有什么人,安静充斥每个角落。可惜,我的家乡没有山,我也很少看到山。

列车正在驶向一座山,隧道横穿整座山体,眼前漆黑一片,时间有些长,我开始期盼洞口渐显的明亮。我向来没有去山上修行的志愿,因为我吃不了那样的苦。眼前的漆黑不过短暂,山上的孤寂则太漫长。我一定在第一天就会想念楼底下的嘈杂:汽车声、小区中的喇叭声、麻将声……但我喜欢登山运动。有次在外地受朋友相邀去登山,彼时心意懒散,朋友说:“心情不好,更要运动。”说是去登山,不过是走人工砌成的山道,也达到登山的目的,总之是向上,克服不想动的惰性。我在半途中,看到一个小男孩与他的母亲一起爬山。在遇到阶梯似的小山坡时,这位母亲没有让其走修筑的山道,而是让孩子抓住结实的藤蔓,自己爬上去。孩子爬到中途,往下滑,这位母亲并没有伸手帮助,只是鼓励。孩子似乎受到了一股天赐的力量,紧绷住脸,身手矫健地踏住先前的人所踩出的浅坑,左一下,右一下,爬上去后呼喊母亲也赶快上去。人对于高的景仰,使身心与意志得到锻炼,却不一定是征服,就像人总是把手高高地伸向太阳,让健康的光洗去严寒。郁结在运动中得以舒缓,这真是一件裨益身心的事。

列车驶过隧道,透过窗户看到山周围的水田,偶有农人弯腰屈背在劳作。稀疏幼小的绿苗,均匀整齐,像是那劳作的人的坚忍。听邻座的浙南人讲秧苗半个月前就插下了,而现在我的家乡不过刚割完小麦,恐怕这几天才要放水到田地里。就在昨日,我还看见邻家的宏太太身上背着药水桶,一趟一趟地治地里的草。

“阿公阿婆,割麦插禾”,布谷鸟的叫声总在清晨。因为农人要起早,所以听得最多,播种的愉悦之心嵌合在这叫声的轻甜里。我的祖母在我起床时,为了让我不赖床,每每在叫完我后,就唱起这八字歌。我那时并不大懂,只朦胧地觉得这调子总使我薄弱的意志得到暂时的鼓舞。割麦我没割过,插禾我做过。看着大人把裤腿撸起来,赤着双腿,站在远处一直弯腰。我觉着好玩,也跟着模仿,所插的禾苗不一会儿全部浮到水面,我母亲只好回头重新补上。等到我再大些时,已经没有机会再去插禾了。我每次回去都是为现实的烦恼所拘束着,没有多余的心思再去想这些,尽管还是站在那片土地上,已与童年的时候距离遥远,与家乡也是。

我又看到远处的一个农人在劳作,穿着黑色衣服,袖口衣襟滚上粗粗的几道花边,我自言自语:“衣服很特别啊。”“那是畲族人在劳作,他们以前住在山上。”邻座的人听到了我的嘀咕,就告诉我那是畲族人。畲族,我知道,起源于广东凤凰山,后来因为战乱压迫,挑着担子沿福建、云南、浙江奔逃,巨大的苦楚曾把他们冲得七零八落。最大的部落人数不过两万多人,就在我即将抵达的浙南。回忆起他们的过往,是他们黑色布料的黑色,凝重、坚硬。“现在他们好了。以前住在没人认领的山腰上,后来得到当地的支持,逐渐住到了平地上。现在大家早是亲密无间的同乡人了。”邻座的人末了一句十分随意,说完便又转过头看窗外,不过刚才畲族农人劳作的图景已经过去。窗外依旧是山,是水。

“您是畲族人吗?”我问。

“是的,我就是畲族人。不过我一直生活在外地。”对方笑容可掬地告诉我,眼里都是满足。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对方满足,我才稍许放心。浙南的山水像是动物温软的舌头,舔舐他们,一点点滋养他们。他们蓬勃地活着,就像幼小的绿苗,总能长成结实的稻谷。

列车即将到站,我收拾好行李,与邻座告别。列车上的时光匆匆,又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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