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家乡雷州半岛有很多茅草屋。茅草屋大多用稻草葺的,讲究一点的,用的是蒲草,时间一长,都要变黑。稻草黑得更快,说不上板结,但确实不那么松软了。夯土墙刷石灰浆,是防水的要项。人们喜欢过年前刷刷墙,图个好看。一年又一年,石灰浆刷了一遍又一遍。夯土墙面厚重的白色,是海里漂上来贝壳的那一种白,有着岁月的纹理和质地。 茅草屋的黑屋顶、白墙壁,晨曦和黄昏时分,常常被海上飘来的雾萦绕着,像一幅水墨画。黑的、灰的草屋顶,层层叠叠,有说不出的古朴和悠长。从远处看,草屋起起伏伏的,又像一阵阵浪头。岁月就是这样,有人觉得它正在前面奔跑,有人觉得它已消逝在身后。到了春天,凤凰花、三角梅和紫荆花,恣意将红的、紫的和粉的色彩,拋洒在草屋巷子里,东一块西一片的,斑斑驳驳,让人心情畅快。 修葺茅草屋的工匠,是地道的农民,冬闲时出来挣点快钱。也只有冬季适合葺草屋顶,这个季节不落雨。工匠多是两个人同行,不是父子,就是兄弟。他们走了这个村,又去了那个镇。背着一圈粗粗的麻绳,挎着软塌塌的旧草篮子,眼睛瞟着人家的草屋顶。他们干活似乎不讲价。有人开的价钱是试探性的,有些涨价的余地,等着还价呢。他们二话不说,便开始干活,似乎在说,我只管把活干得漂亮,给多少工钱,是你的事。彼此都是凭一身力气吃饭的人,哪个心里不是亮亮堂堂的?工匠脚下垫个小凳子,手脚灵巧地蹿到了屋顶。多毒的日头都不在乎,草帽是不戴的;屋顶有风,其实也戴不住。脸膛和膀子晒得黝黑,挂着一茬一茬的汗滴。哪一家都会管好他们的饭,让他们喝够温顺的米酒,这样他们干活更带劲、更舒畅,一天葺好一间屋顶,不在话下。小镇的人们做事一向率性,路过看到工匠手艺好又实在,没聊两句,就说把手头的活干完来我家,约上了工期。葺新的,不见得活多;修修补补的,活却不少。把旧屋草拆下,抖去露在外边那些已酥朽的,留下的大半截跟新的没两样——这往往是工匠的主意,他们最不舍得糟蹋东西。这样做,费时费力,别人还看不出,值得这样下功夫的,当然是蒲草。稻草就不折腾了,新稻草有的是,不值钱。有了新葺的、新补的草屋,过年便有好心情。年一过,伴着几声春雷,雨闪着亮光落了下来。夜里不怕雨落大了,睡得踏踏实实的。 草屋工匠这个行当,在雷州多为家传。手艺好不说,做事没走样,这才是真传。耍心眼的、糊弄事的,干不下去,自然而然被淘汰了。一把草板拍,一尺见方的红木板,上面凿出浅浅的排齿,背面是一个短短的竖把。他们记得爷爷就是这样,一把草板拍,就把草屋拍得齐齐整整,捋得干干净净。地上的人把大捆的干草拋起来,屋顶的人在空中稳稳地接住,有力道,有巧劲。屋脊还加了一排草,细致得像绣花女人干的活。最要紧的是结实牢靠,功夫要到家,这不是人们一眼看得出来的。看过影像里的英国人葺草屋,也有类似的草板拍,此外还有更多的工具,比如草面用网罩住,找平,固定。靠一把草板拍吃饭的人,是地道雷州人,粗粝的质朴中藏着澄澈的聪明,好挣不好挣的钱都不在暗地里占便宜。吃亏也摆在明处,自嘲几句就找到了平衡。看看女人要嫁什么样的男人,就知道那时做人的标准。小镇里的老太太过来,跟工匠没事找事地闲聊,没聊几句就知道他们有没有媳妇。她们可不是媒婆,仅仅是受人之托,想做件好事——谁不想成人之美呢。 小镇老街多是二三层的楼房,有人看到那时的老照片,说有点南洋风格。也有几栋有落地百叶门窗的洋房,建在高高的地基上,门前的台阶拿腔拿调的。草屋随随和和的,才是小镇的老风物。它们撒在小镇边缘,住着过平平常常日子的人。草屋是紧凑的四合院样式,天南海北的人看着眼熟,一看就是很久以前迁徙而来的人们带过来的。院子里长着水果树,有荔枝、龙眼,有黄皮、菠萝蜜,也有不怎么好吃的柚子、占地方的香蕉。菠萝蜜树还是做棺木的好材料,锯出的板材黄澄澄的,散发出与众不同的芳香。蚂蚁不蛀它,棺木怕的就是蚂蚁。人们开心地说,这是给自己下辈子种的树。这样的院子连天接地,老街里那些逼仄又昏暗的老楼房,难以与它相比。小时候,我住过茅草屋。换牙时,大人说,要把掉下的牙扔到房顶,还煞有介事地盯紧孩子们,看双腿并拢得直不直,站得稳不稳,毫不含糊。这样扔,其实是使不上劲的。扔上去的牙齿,骨碌碌地掉了下来,有时得扔好几次,仿佛草屋顶看着可怜,才接收了。大人在一边看着真焦急,好像不是一次成功的,都不作数;孩子们扔不好,心里也犯嘀咕。老人说,把掉下的牙齿扔在屋顶,新长的牙齿才能齐整结实。这样的说法,不知从何而来。瓦片房更不好扔,扔上去的牙齿蹦蹦跳跳的,卡在上面全凭运气。而住楼房的,没有像样的房顶,只好扔到别人家的房顶,心里更不踏实。 住草屋,有些难忘的事情。落了一夜雨,草屋顶没什么动静。雨打在厚厚的草上,屏息倾听,也没什么声响。低低的屋檐挂着的水帘,匀散、平稳、绵绵不断,像小溪流过,不似雨声。有时漏雨了,才知道早已落雨。草屋一漏雨,只要雨不停,水滴便会越来越大,越来越急。大人连忙用脸盆去接,不一会儿,水滴声像小石子丢进池塘的咚咚声,脸盆的水便满了,该倒掉了;水滴声要是稀疏了,雨就走远了。 草屋最怕刮台风,人尽皆知。可只有住过草屋的人才知道,火更让人揪心,一把火什么都成了灰烬。即使如此,始于腊月的鞭炮声,到了正月的元宵节仍不肯罢休。有钱没钱,都要放个痛快。于是,总会有几间茅草屋着火,好在那时是农闲,巷子里的人多,人们火急火燎地从自家水缸里舀水,提着水桶,端着脸盆,往火里泼水。嫌水井辘轳转得慢,就用绳子提。好几条绳子挂着水桶,咣当咣当地撞在一起。后生们才不怕,爬上着火的屋顶,用湿麻袋拍打,扬起的火星,大片大片地飞到天上。只要不刮风,都能扑灭。小镇的人们,平时张家李家也有脸红耳赤的,可在灾难面前,就不分你家我家了,整个小镇是一家人。只是那家烧掉一半的屋顶着实难看,大家便帮衬着他们把年过好。 这样的火灾经历过几次,最让人害怕的一次,是与我们一巷之隔的那排临街的草房失火了。先是一间草屋冒出浓烟,那天刮着劲风,临街的屋子又是一间挨着一间,一条街的半边眼看着被火吞噬了。火焰蹿到了半空,呼呼作响,神仙都没法救。好在人都出来了。一个老人看着一辈子的家当保不住,不想活了,硬是被人抬出了门。我们这个巷子的,家家户户用水浇湿草屋顶。男人站在屋脊上,叉着腰,察看着火势,最担心风向转到这边来。被带到屋外的孩子,被满天的火光吓得两腿发抖,脚后跟不由自主地频频点着地面。记得那个夜里,天上挂着个满月,不时从烟火中露出煞白的脸。 天亮后,那排房子差不多只剩下烧黑的夯土墙。几根房梁,烧得像碳一样的,冒着丝丝白烟,不肯掉下来。这是小镇的新街,街另一边有中西药店、自行车修理铺、日杂用品店和农资门市部。赶集日熙熙攘攘,看着烧得精光的草房,一片的叹息。年底,一排簇新的、样子不同的砖瓦房,在废墟上建了起来。有的房脊放上了小石狗,石狗一副平和善良的模样,它是雷州民间驱邪避祸的神灵。正是从那时起,小镇的茅草屋开始一间间地消失了。一场大火仿佛让小镇的人们不再留恋住了许多世代的草房,人们似乎在原地完成了一次无形的迁徙。砖瓦房以前跟公家的房子、学校、庙宇、祠堂连在一起,除了造价不堪负担,人们还觉得它墙薄,房顶更是只有一些瓦片,空空荡荡的,没有家的氛围。小镇的砖瓦房,用的是窑里烧出的东西,火气很盛,可还没被岁月温润,就匆匆忙忙地被二三层的钢筋水泥楼房取代。这时改革开放已经过了好几个年头,人们的余钱多了起来。 砖瓦房里的雨天是另一番心情。雨点落在房顶上,叮咚作响,不绝于耳。风刮过来,雨声紧一阵,慢一阵,好像要洒到自己身上。那时我已经外出工作了,回到家乡偶尔住一下,乍一看,跟在城市差不多。雨停了,云开了,月亮钻了出来。这时从比草屋大得多的窗户里往外看,家乡的感觉才回来了。小镇的月色,寂静而澄澈。 好久没有见过草屋了。小镇上看不到草屋;公路两旁的村庄看不见草屋;田野里,过去常常看到的小草屋,也没了。最后一次见到茅草屋,是在父亲的村庄,那也是好些年之前的事情。一个堂兄弟家,有一排茅草屋,矮矮的,伸手可以摸到柔软的屋檐,是用稻草葺的,厚厚的,踏踏实实的。屋里有稻谷长霉的味道,有切开番薯的味道,还有煤油灯的味道,都是家的味道。这让人瞬间想起故去的亲人。堂兄弟说,越来越舍不得拆了,在场的人更不赞成拆。当时,我心里想,找个机会在草屋里住上几天,好久没有这个感觉了,阳光也好,月光也罢,落在草屋顶,像被树叶遮挡了一下,依然可以穿透下来。 有个朋友在家乡做乡村文旅,我问过他那里的茅草屋保留得怎么样。他说,有的,有的。说得不具体,让人不是很踏实。话题说到了英国的草屋,它作为旅游点,吸引着人们野外步行,颇有地理人文特色。茶桌上,有人说,英国那些茅草屋,历史短多了,就是保护得还挺好,用的是专门的草,造型颇有变化,墙壁看起来是石砌的。“他们原先的主人是一般农夫吗?”有人问了一句。 雷州半岛的草屋,当地老人叫它草寮,是普普通通的农民住的。它还意味着贫穷,长时期的贫穷。雷州人一有钱,第一件事就是建新房子。这是一件体面、得意的事情。起第一把土放鞭炮,升梁放鞭炮,入伙新居更要放长长的鞭炮,响个不停。几十年来,小镇的人们好像就干一件事:建房子。扒掉茅草屋,建砖瓦房;又砸掉砖瓦房,建楼房。如今,小镇建起了高层住宅,迎合了人们的时髦追求。眼前的电梯唰地打开,带着老人和孩子走进去,手指轻轻地点一点按钮,电梯再开门,到家门口了,闷在家里的大狗扑了上来。小镇的人们向往大城市的生活,向往电视剧里的生活场景——我很早就离开了小镇,却一直饱含热泪守望着它。 小时候,一条长长的沙土公路,到了小镇,又离开小镇,跑到远方。这是一条回家的路。 车过时尘土飞扬,公路边,站点都在离村口最近的地方。那里都有一间小草屋,给上下车的人、迎来送往的人躲个风雨。老爷爷、老奶奶在里面摆着个小摊,几碗茶水,几盘肠粉。门边支着水烟筒,旁边有条用榕树须拧成的火绳子。火绳子慢慢地冒着烟,若明若暗地燃着。现在的公共客车站点没了小草屋,取而代之的是用亮晶晶的不锈钢架子支着塑料顶板,四面透风,似乎不挡风雨。人们喜欢开自己的车,从开摩托车到开小汽车,再到开更漂亮更宽敞的小汽车。不管开的是什么车,人们喜欢一路上死劲地按喇叭。城里人往往看不懂,路上没有多少车呀,可他们不知道,生活中的快乐和幸福是需要宣泄的。 传统村落的保护,不知是不是挽救了尚存的草屋。老人和正在变老的中年人,为此舒了一口气。草屋保留了他们记忆的起点,记忆起点的前面,是非常漫长的岁月——草屋见证了整村整村的、从遥远的北边迁徙到此地的雷州人祖祖辈辈的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