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没有以村民身分参加某个村里的活动了! 而参与同自己血脉相关的凤凰琴村的村民事务更是头一次。“五四”青年节这天回凤凰琴村,自己紧挨着的一位陌生乡亲,恰好是五十二年前的村团支部书记。当年的团支部书记以沧桑姿态回忆青年时,一再称那些年相处亲密的刘三爹为村里的智者。同样的人和事,别人谈论时,既听不进去,也记不住,一旦到了刘三爹的嘴里,就变成了凤凰琴村的金箴。 刘三爹是我的爷爷,在我上小学一年级那年,爷爷教会我《三字经》开头的六个字:人之初,性本善。这也是我能够记住的关于命运最早的文本。按照白纸黑字的准则来衡量,我的爷爷、别人的刘三爹的确是一位智者,因为他曾经写过“不要讥笑一块石头,在我们还是石头时,它已经开过花”;还更加直截了当地写道“在乡村,一棵大树和一头老牛都是智者”。这位从凤凰琴村走出去,至今还被人惦记着的刘三爹,生命中最辉煌的经历是在八十岁那年,被一头发了疯的牛撞落到几丈高的土崖底下,看似在劫难逃的老人,却在半年后半点残疾不带地出现在众人面前。让我相信刘三爹得配“智者”的理由,许多年前就摆在那里了。与人人皆知的《三字经》不同,自己稍大一些后,又从爷爷那里学得了四个字:贤良方正。 往后的日子里,记忆中的四个字,再也没有听别人提起过。在作为搜索工具的电脑没有普及之前,自己固然不敢百分之百相信一辈子待在乡村的爷爷,能够创作出不亚于成语,且非常接近普遍真理的“贤良方正”,却在使用这四个字时,每每暗自替爷爷骄傲。迄今为止所发现的“贤良方正”源于《史记》。只有一年半私塾学历的爷爷显然不是《史记》的读者,直到自己前两年重读《水浒传》,在“母夜叉孟州道卖人肉,武都头十字坡遇张青”那一回中读到武松杀了毒害兄长的一应仇人,阳谷县令行文押送武松到东平府,府尹陈文昭觉得武松是条好汉,刻意替其脱罪减刑,于是有诗赞陈文昭:“……慷慨文章欺李杜,贤良方正胜龚黄”时,才恍然大悟,普通人最多的记忆是梁山好汉,最喜欢的话题是侠义英豪。然而,爷爷为何从上百万字的书中,挑出仅仅出现一次的四字词语,且一辈子谨记在心,再用不经意的方式,传承给他的长孙,实在是乡村流传不止的又一种奥秘。 凤凰琴村或许还有一千种流传,其中之一便是被我情不自禁地写在村部旁边书院大门上的半副对联。一九九九年,自己动手写融入前半生心血的巨大作品《圣天门口》,开篇部分就将这半副对联写入其中。在更早的时候,记得是他乡的一个夏夜,孩子照例围成一圈,听爷爷讲那永远也讲不完的故事。那个夏夜,爷爷讲的是半副对联。顶着满天繁星的爷爷夸口说,能够对出这句上联的人还没有出世。爷爷很少说大话,关于半副对联的预言是罕有的例外。“半夏当归生地不如熟地”,后来的日子,自己也有了盼归的怀乡情愫,才真正懂得爷爷形容这半副对联为千古绝对的非常用意。半副对联用了四味中药,恰如四乡闻名的老中医对症开出药到病除的方子,药理药性相互帮衬,主治各种郁积伤怀。二〇二〇年初秋,慕名拜访湖北省中医学院的一位老先生,切脉问诊之际,顺口说出这半副对联,老先生沉思半天,到头来只说了一个字:妙。望着老先生的神情,令人不得不佩服爷爷当年的断言,依着对联艺术的基本规律,能够对上这半副对联的,可能真的不是人而是神,因为那不知还在何处的下联,须得像上联,符合人情,对应人性,同时还要符合药理,对应症候。 “五四”青年节那天,村里的书记也是本家堂弟,面带羞怯低眉落眼地表示,村里人做起事来总是目光短浅。看着周围的人都不作声,我不能不说,这话太不对了,且不说由这村里流传出来的对中华文化精神高度概括的“贤良方正”,也不说那充满文化情怀的“半夏当归生地不如熟地”,仅仅是由本村血脉中诞生的子孙所写的《凤凰琴》,村里人便一致同意,将原来的村名改为凤凰琴村,就开了当代文化的先河,这种具有前兆性的文化先声,反衬出那些看不出这生于本土的真正意义上的文化先锋,才是令人遗憾的目光短浅。 长年累月从不间断的水稻、麦子、棉花、大树、小草和牛羊,从没有人追究它们是从哪里来的,这样的地方叫作乡村。多年以后,不再有人在意张家寨、螺丝港和花园岗三个村合并后为何要叫凤凰琴村。曾经与之相关的《凤凰琴》,属于小说的还给小说,该是村庄的只是村庄,这样的地方便成了故乡。乡村与故乡的一切好比与生俱来,不需要去问这原因那结果,任何形式的刨根究底,都是画蛇添足。是山峰总要生长林木与云霞,是大地总会出现家园和庄稼。当“凤凰琴村”像“贤良方正”和“半夏当归生地不如熟地”那样默默流传,不再有人关注这种流传的本身时,位于广阔乡村中的故乡,或者说,以故乡为典型的无边无际的乡村,将在文化的源流中再次获得永生的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