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来,只要丢下手头的工作,坐下来歇息时,我手中从不离开这把小巧精致的紫砂壶。沏上一壶茶,细细品赏,倚窗极目,窗外是静寂的春天,杨柳依依,没有一丝微风。是啊,“味从回处有余甘”,多少年来我在品尝生活酸甜苦辣的同时,也时时在品味凝聚在这把壶上的那份厚重而尊贵的父爱。 这把产于清朝的紫砂壶,是家里唯一的传家宝。 我的父亲,旧时家境甚好,祖父贩盐,挣来的钱一半与官,一半留给自己。祖父的一位朋友见我父亲喜欢品茶下棋,就把这把刻有“对弈得清趣,品茗生远思”的老壶送给他。父亲每每与人下棋之前,总是很娴熟地先温一温壶,再沏上茶,轻轻啜上一口,那气派颇有“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大将风度。 小时候,父亲总是习惯在饭后,用这把紫砂壶沏上一壶茶,稍后再把壶里的茶倒在小瓷杯里给我们喝。父亲说,这把紫砂壶有灵性,用它泡茶喝,不但能解渴,人也会跟着有灵气。 有一天,中午吃过饭,父亲面无表情地呆坐在一边,没有给我们沏茶,桌子上也少了那把紫砂壶。我们吵着要茶喝,爸爸叹了口气说,喝茶无壶算啥,用壶当然要用好壶。好壶便是那把紫砂壶了。后来听母亲说,有位官员模样的人,看上了托在爸爸手上的这把壶,说是“四旧”便没收去了。 没过几天,父亲带我赶集,看到一个人,头上戴着老高老高的纸做的大筒子帽,被戴着红袖章的学生们围着。这个人前几天还指手划脚带着一帮人扫“四旧”,今天自己反倒这般的狼狈不堪。父亲心中一喜,见这个人就是拿了自己紫砂壶的人,走到这人面前,父亲小声问:“我的壶呢?”那人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示意我们不要声张。不几天,那把和父亲一样亲切的紫砂壶又回到了我家的桌子上了。爸爸见到这把失而复得的老壶,犹如看到了久别的朋友,眼神是那样慈祥,那样温馨…… 每当我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这些交织在生命里若隐若现的影像,这些烙在灵魂深处、挥之不去的印记,这些飘散在记忆中被浓缩的时光,忽然华丽地拢聚起来,映现在我的脑海。于是,我长长地咀嚼回味—— 那一年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水乡江南的一所大学。 儿子要出远门上学,得有个像样的书箱吧。父亲是当地颇有名气的木匠,亲手给我打造那一只木箱,他用的是上等的杨木,重量轻,纹理细密,气味清香,插隼做得十分牢靠。在木箱的一角,特意单独隔了一个小方格,得意地把那把老壶放上又取下,取下又放上。 每次远行,父亲总要在神龛前敬神佛,拜祖宗,求赐灵茶一盅,保佑我一路平安。我照例接过他从那把老壶中倒出的那盅茶,郑重地喝下去,还特地在前额抹上两滴,祈求驱浊避邪,保佑平安。 上学的日子一天天临近,感觉父亲脸上的皱纹也一天天地加深。 记得那天晚上,村里的人来我家,为我能跳出农门道贺祝福,父亲在不停地给大家道谢、倒茶。我突然发现,父亲沏茶用的不是他最爱的老壶,而是一只硕大的碗! 我问母亲:“壶呢?” “被你爸卖了。”母亲回答的声音很小,神色黯然。我一下子明白了,父亲一狠心把壶卖了,是为了为我上学攒足费用! 自从把壶卖了后,父亲明显消瘦了许多,过去他习惯躺在藤椅上,闭着眼睛,把心爱的老壶放在小桌上,悠哉悠哉地偶尔啜上一口。现在他用大碗喝茶,每喝一口,总要坐直身子向原来放壶的地方看一眼,那份失落,那份凄然,令人心酸。当村里的人知道这事后,都为之扼腕叹息。大家悄悄地凑足了赎回壶和我上学所需的钱,才使这把老壶又重新回到了父亲的手中。 就要去远方上学了。那天一大早,尚未天明,我们就起程了。夜色茫茫,四周的田野和山峦静默无声,甚至连一声狗叫都听不到。父亲替我担着箱子。我默默地跟在父亲的身后,看着日渐苍老的父亲,我的心沉沉的。 父亲帮我在学校的事忙完后就要回家了。我用父亲给的这把老壶泡上茶,陪他到汽车站等车。我给了父亲十元钱,以备他买车票和在路上的花销。 父亲要上车了。他把托在手里的壶交给我,对我说,想家难受的时候,用它泡壶茶喝就好了。 车走远了,我突然觉得手中的壶是这般的轻,揭开壶盖,里面竟然静静地躺着五块钱!看到此,我又仿佛觉得手中的这把壶是如此的重,使我无法承受住那份装在壶中的父爱!我的鼻子猛地一酸,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父亲只花五块钱买了回家的车票,剩下的五块钱竟…… 盈盈一把紫砂壶,孑然只身天地间。 此时,我用父亲从家带来的粗茶,又重新泡了一壶。托起这把历经沧桑的紫砂壶,我恍若托起一汪浅池,里面盈满山水。注视那一片片如有灵性的茶叶,舒展开来,悠悠在沸水中上下浮动,渐渐还原成一枚枚清碧的叶片,染绿了水的世界。此时,壶中有茶,像是一支心曲,谁在弹拨我心中那颤栗的琴弦?演奏出人生最厚重的父爱?茶在壶中,又仿佛是一纸情怀,铺呈人生最美的风景,跌宕红尘间最质朴的关怀。 今年春节,九十二岁高龄的父亲来我家高高兴兴地和我们一起过了个大年。当看到父亲习惯地托起这把老壶,我仿佛看到这把老壶和父亲和谐地融为一起了,从容的气度宠辱不惊,淡定的性格去留无意。父亲一辈子就像他此时手中的这把老壶,虽然不是什么贵重的宝物,但不论摆放在哪里都从不张扬,也不善表白,更不怕被岁月所侵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