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四弟和四弟妇,真使我又心疼,又头痛。这一对孩子给我不少的麻 烦,也给我最大的快乐。四弟是我们四个兄弟中最神经质的一个,善怀、多 感、急躁、好动。因为他最小,便养得很任性,很娇惯。虽然如此,他对于 父母和哥哥的话总是听从的,对我更是无话不说。我教书的时候,他还是在 中学。他喜欢养生物,如金鱼、鸽子、蟋蟀之类,每种必要养满一百零八只, 给它们取上梁山泊好汉的绰号。例如他的两只最好勇斗狠的蟋蟀,养在最讲 究的瓦罐里的,便是“豹子头林冲”和“行者武松”。他料到父亲不肯多给 他钱买生物的时候,便来跟我要钱;定要磨到我答允了为止。 他的恋爱的对象是 H,我们远亲家里的一个小姑娘。他们是同日生的, 她只小四弟一岁。那几年我们住在上海,我和三弟四弟, 每逢年暑假必回家省亲。H 的家也在上海,她的父亲认为北平的中学比上海 的好,就托我送她入北平的女子中学,年暑假必结伴同行。我们都喜欢海行, 又都不晕船,在船上早晚都在舱面散步、游戏。四弟就在那时同她熟识了起 来。我只觉得他们很和气,决不想到别的。 过了半年,四弟忽然沉默起来,说话总带一点忧悒,功课上也不用心。 他的教师多半是我的同学,有的便来告诉我说:“你们老四近来糊涂得很, 莫不是有病吧?”我得到这消息,便特地跑进城去,到他校里,发见他没有 去上课,躺在宿舍床上,哼哼唧唧的念《花间集》。问他怎么了,他说是头 痛。看他的确是瘦了,又说不出病源。我以为是营养不足,便给他买一点鱼 肝油,和罐头牛奶之类,叫他按时服用,自己又很忧虑的回来。 不久就是春假了,我约三四弟和 H 同游玉泉山。我发现四弟和 H 中间仿 佛有点“什么”,笑得那么羞涩,谈话也不自然。例如上台阶的时候,若是 我或三弟搀 H,她就很客气的道谢;四弟搀她的时候,她必定脸红,有时竟 摔开手。坐在泉边吃茶闲谈的时候,我和三弟问起四弟的身体,四弟叹息着 说些悲观的话,而且常常偷眼看 H。H 却红着脸,望着别处,仿佛没有听见似 的。这与她平常活泼客气的态度大不相同,我心里就明白了一大半。从玉泉 山回来,送 H 走后,我便细细的盘问四弟,他始而吞吐支吾,继而坦白的承 认他在热爱着 H,求我帮忙。我正色的对他说:“恋爱不是一件游戏,你年 纪太小,还不懂得什么叫做恋爱。再说,H 是个极高尚极要强的姑娘,你因 着爱她,而致荒废学业,不图上进,这真是缘木求鱼,毫无用处!”四弟默 然,晚风中我送他回校,路上我们都不大说话。 四弟功课略有进步,而身体却更坏了。我忽然想起叫他停学一年,一来 叫他离 H 远点,可有时间思索;二来他在母亲身旁,可 以休息得好。因此便写一封长信报告父母,只说老四身体不大好,送他回去 休息一年,一面匆匆的把他送走。 暑假回家去,看他果然壮健了一些。有一天,母亲背地和我说:“老四 和 H 仿佛很好,这些日子常常通信。”这却有点出我意外,我总以为他是在 单恋着!于是我便把过去一切都对母亲说了,母亲很高兴,说:“H 是我们 亲戚中最好的姑娘,她能看上老四,是老四的福气。”我说:“老四也得自 己争气才行,否则岂不辱没了人家的姑娘!”母亲怫然说:“我们老四也没 有什么太不好处!”我也只好笑了一笑。 那时英国利物浦一个海上学校,正招航海学生,父亲可以保送一名,回 家来在饭桌上偶然谈起,四弟非常兴奋,便想要去。父亲说:“航海课程难 得很,工作也极辛苦,去年送去三个学生,有两个跑了回来,我不是舍不得 你去,是怕你吃不了苦,中途辍学,丢我的脸。”母亲也没有言语。饭后四 弟拉着三弟到我屋里来,要我替他向父亲请求,准他到英国去。我说:“父 亲说的很明白,不是舍不得你。我担保替你去说,你也得担保不中途辍学。” 四弟很难过地说:“只要你们大家都信任我,同时 H 也不当我作一个颓废的 人,我就有这一股勇气。我和你们本是同父一母生的,我相信我若努力,也 决不会太落后!”我看他说得坚决可怜,便和三弟商量,一面在父亲面前替 他说项,一面找个机会和 H 谈话,说:“四弟要出国去了,他年纪小,工作 烦难,据说他憋下这一股横劲,为的是你。假如你能爱他,就请予以鼓励, 假如你没有爱他的可能,请你明白告诉他,好让他死心离去。”H 红着脸没 有回答,我也不便追问,只好算了。然而四弟是很高兴,很有勇气地走的, 我相信他已得了鼓励了。 爱情真是一件奇怪的东西,四弟到了船上,竟变了一个人,刻苦、耐劳、 活泼、勇敢。他的学伴,除了英国人之外,还有北欧的 挪威、丹麦等国的孩子,个个都是魁梧慓悍,粗鲁爽直,他在这群玩童中间 混了五年,走遍了世界上的海口,历尽了海上的风波。五年之末,他带着满 面的风尘,满身的筋骨,满心的喜乐,和一张荣誉毕业证书回来。 这几年中,H 也入了大学,做了我的学生,见面的机会很多。我常常暗 地夸奖四弟的眼光不错,他挑恋爱的对手,也和他平时挑衣食住行的对象一 样,那么高贵精致。H 是我眼中所看到的最好的小姑娘,稳静大方,温柔活 泼,在校里家中,都做了她周围人们爱慕的对象,这一点是母亲认为万分满 意的。五年分别之中,她和四弟也有过几次吵架,几次误会,每次出了事故, 四弟必立刻飞函给我,托我解围。我也不便十分劝说,常常只取中立严正的 态度。情人的吵架是不会长久的,撒过了娇,流过了眼泪,旁人还在着急的 时候,他们自己却早已是没事人了。经过了几次风波,我也学了乖,无论情 势如何紧张,我总不放在心上。只有一次,H 有大半年不回四弟的信,我问 他也问不出理由,同时每星期得到四弟的万言书,贴着种种不同的邮票,走 遍天涯给我写些人生无味的话,似乎有投海的趋势,那时我倒有点恐慌! 四弟回国来,到北平家里不到一个钟头,就到西郊来找我,在我那里又 不到一个钟头,就到女生宿舍去找 H,从此这一对小情人,常常在我客厅里 谈话。在四弟到上海去就事的前一天,我们三个人从城里坐小汽车回来,刚 到城外,汽车抛了锚,在司机下车修理机件之顷,他们忽然一个人拉着我的 一只手,告诉我,他们已经订婚了。这似乎是必然的事,然而我当时也有无 限的欢悦。 第二年暑假,H 毕业于研究院,四弟北上道贺,就在北平结婚。三弟刚 从美国回来,正赶上做了伴郎。他们在父亲那里住了几天,就又回到上海去。 我同三弟到车站送行,看火车开出多远,他们还在车窗里挥手。出了车站, 我们信步行来,进入中原公司小吃部,脱帽坐下,茶房 过来,笑问:“两位先生要冰淇淋吧?”我似乎觉得很凉快,就说:“来两 碗热汤面吧。”吃完了面,我们又到欧美同学会,赴表妹元元订婚的跳舞茶 会。在三弟同许多漂亮女郎跳舞的时候,我却走到图书室,拿起一张信纸来, 给这一对新夫妇写了一封信,我说:“阿 H 同四弟,你们走后,老三和我感 到无限的寂寞,心里一凉,天气也不热了。我们是道地中国人,在中原小吃 部没吃冰淇淋,却吃了两碗热汤面!” 五六年来,他们小巧精致的家,做了我的行宫,南下北上,或是夏天避 暑,总在他们那里小驻。白天各人做各人的事,晚上常是点起蜡烛来听无线 电音乐。有时他们也在烛影中撒娇打架,向大哥诉苦,更有时在餐馆屋顶花 园,介绍些年轻女友,来同大哥认识。这些事也很有趣,在我冷静严肃的生 活之中,是个很温柔的变换。 上星期又得他们一封信说:“我们的船全被英国政府征用了,从此不能 开着小炮,追击日本的走私船只,如何可惜!但是,老头子,我们也许要调 到重庆来,你头痛不头痛?” 我真的头痛了,但这头痛不是急出来的! (原载 1941 年 7 月 4 日重庆《星期评论》第 31 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