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痴 廖维藩先生最精彩的哲学,是把其他动物跟人放到同一地位,其第一问曰:“以牛羊之乳代生母之乳,以影响万物自然之生育,可乎不可乎?”有识之徒的答案是“不可”。不过,如果小民要问:“吃牛羊之肉以长己之肉,以影响上天好生之德,可乎不可乎?”答案恐怕是“可”矣。“以任期届满而仍蹲在板凳上不下来,以窒下一代人前途,使之难以出头,可乎不可乎?”答案又是“可”矣。其第二问曰:“欲鸡鸭多生卵,而不欲人类多生儿女,甚至欲灭绝其种,天地间有此理乎?有此道乎?”夫鸡鸭生卵和人类生子,如果以纯粹的动物本能观点来看,固是一样的,但就社会意义来看,这种奇异的比喻真能把人气得跳井。鸡鸭下蛋之后,叽呱叽呱叫两声,都照孵,不要说把别人的卵堆到它屁股底下,就是把乱七八糟的石头堆到它屁股底下,它也会孵得起劲;而孵出了之后,鸡妈妈就算尽到了职责,鸡儿子是不是考上学堂,鸡女儿是不是能去美国嫁给擦皮鞋的,它阁下固不问不闻也。而人类则不然矣,为了研究方便,我们一致选举廖先生现身说法,廖夫人生下男公子女公子之后,是不是也扬长而去乎?等到喂奶时是不是任凭护士小姐把别人家的娃儿抱过来就也照喂不误乎?等到孩子自己能够走路啦吃饭啦,是不是也随他们去世界上乱闯,对之便再不关心乎?嗟夫,禽兽的亲子之情全属生物本能的冲动,当双亲们受到危害,儿女们“义无反顾”地拼命抢救,乃是人类所特有的,禽兽亲子间固没有这个不反顾的“义”也。禽兽间的亲情往往迅速的淡下去下去而归于消失,只有人类的亲情,因有后天的培养,才一天比一天强烈。廖先生幸亏只拿鸡鸭来比,如果顺理成章,用猫来比,那就更教人汗流浃背,盖“猫老食子”。君府上养没有养猫哉?猫先生一旦老啦,下了猫崽,主人就得急忙把该猫崽挪开,否则的话,猫爸爸就会把它们吃下肚子。如果遵照廖先生的指示,人兽都是一样的话,则终会有一天,廖先生关起大门,手执钢刀——不是割谁的生殖器,割生殖器是汤如炎先生的绝招,而是把他阁下的男女公子,一一杀而吃之,咦,那就糟啦。 吾友孟轲先生曰:“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孟轲先生是有名的圣人,虽然“几希”,总算认为人兽有别。而越窗报案的男主角,睡眼朦胧,简直连“几希”都看不出来,而认为“有些理乎?有此道乎”,于是一旦推之演之,不但猫老食子,廖先生有吃他儿女的可能,而且老鼠焉、蟑螂焉,恐怕在廖府都是座上尊客,盖“欲老鼠死,而不欲人类死,甚至灭绝其种,天地间有此理乎?有此道乎”?写到这里,无识之徒忍不住要向廖公的至亲好友嚷嚷,诸位如果有一天吉星高照,光临廖府时,如果看见老鼠蹲在饭锅之中,或七八个蟑螂高卧菜肴之上,千万别大惊小怪,更不可打而杀之,盖廖先生乃至仁至圣之人,认为人兽一样者也。 不过这两天我倒有件事窝在心里,怎么也想不通,万一廖先生忽然隆重地害了尊病,圣躬违和,或者被汤如炎先生阉人的刀子割到尊手,得了破伤风,发炎肿胀,痛若难当,不知道将怎么办?不去医院吧,十指连心,甚至尊命有关。去医院吧,医师老爷无一不是天生的“个人主义之伪学,殃及人群祸乱天下”,势必要杀菌消毒。呜呼,“欲细菌死,而不欲人类死”,你说吧,这种卑鄙污浊、伤天害理的勾当,岂是有识之徒廖先生所肯干的哉?——我想廖先生对这个问题最好给我们一个答案,如果不给我们答案,柏杨先生就要悬赏啦,读者老爷中不妨姑妄猜之,猜中的奖金一块钱。 廖先生云天雾地一阵之后,忽然抄了一段圣人书,曰:“《中庸》云: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弗洛伊德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见“现代西方哲学”中的,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引用既毕,廖先生开讲曰: “盖心性教育,以喜怒哀乐人之情也,喜怒哀乐之未发则性也,情者动也,性者静也,性情动静中和,则致事事物物之中和,事事物物之中和,则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此种教育之完成,则世界大同,天下和平。岂发展个性之教育及实验主义之教育所能梦想者乎?” 他阁下质询的主题是节育,真不知道这两段话跟节育有啥关系,劳他哼哼唧唧半天,而最后一声大喝,露出真相通常所说的自然规律,完全不是自然本身所具有的,而是由,原来廖先生不但反对节育,而且还反对发展个性哩。世界上只有极权主义国家的教育才反对发展个性——这不是柏杨先生急啦,在此乱飞帽子,而是觉得廖先生搞来搞去,连他自己走的路都没搞清楚。反对节育不过是越窗报案,反对发展个性简直成了越窗放火矣,这跟汤如炎先生割人生殖器有异曲同工之妙,不可不肃然起敬者也。 两个人抬杠,往往嗓门高者胜。两个人打架,往往呼天抢地者胜。盖一般人的想法是,他如果没有理,能如此义愤填膺、气冲牛头乎?有一次柏杨先生在汉口看见一个女人跟一个男人吵架,女人眼看要输啦,就哀号曰:“你再期负我,我就脱裤子给你看。”路人一瞧,该臭男人把一个妇道人家逼成这个样子,纵然有理,也属过分,就一齐怒吼,把他吼得几乎栽到泥沟里。这都是市井小民间的众生相,放不到台面上也。放到台面上的是,有识之徒一旦哇啦哇啦要说道理,则圣言量多者胜,柏杨先生就深通此理,故所向无敌,谁敢碰我,我就“孔子曰”“孟子曰”“国父曰”“总统曰”,这是中国的;还有洋大人的,“亚里斯多德曰”“莎士比亚曰”“史密斯曰”“约翰生曰”。这是人曰,还有神曰:“太上老君曰”“玉皇大帝曰”“圣保罗曰”“雅典娜曰”。还有书曰:“《论语》曰”“《水经注》曰”“《原富论》曰”“《理想国》曰”。一大堆“曰”,对手即令是萧伯纳先生,都得被我“曰”得迷迷糊糊,纵不迷迷糊糊,心胆如镜,但也砸得他一愣一愣,三天说不出话。 廖维藩先生在质询中有几个非常严重的“曰”,一是“《中庸》曰”,前面已介绍过,跟人口问题拉不上关系,但他阁下硬往上拉,大概韩信将兵,多多益善,以为圣言量越多,越能塞别人的嘴。但“国父日”“总统曰”,便杀气腾腾了矣。上星期仲肇湘先生曾在台湾电视公司作过一次演讲,我想关心节育问题的朋友都恭听啦,仲先生告诉大家一件事,那就是“时势变迁”。盖当时人口情形,诚如所言,但时势演变到今天,尤其最近三五年以来,生殖率高,死亡率低,一年一个高雄市,就不能再只瞪尊眼,而不费脑筋矣,蔺相如先生曰:“赵括徒能读其父书传,不知合变也。”我们可套而言之曰:“有识之徒徒能读孙中山先生书传,不知合变也。”不知合变就是睁眼瞎,就是胶柱鼓瑟——用钉子把琴弦钉死啦,而仍猛拉。 廖先生又引用了《论语》,也冒出来几个“曰”:“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种内在的东西,它在自然阶段采取了异于自己的物质的形式,又何加焉?’曰:‘教之。’”这一段也是圣言,我如果是廖先生,我就把这一段剔掉,盖恶性补习正是“教之”发生问题。而教之发生问题,正是我们并不“富”,国民小学堂连教室都盖不起,孩子们要二部制三部制,甚至在大树底下上课,已经凄惨到了这种程度,还引用这一段打自己的脸干啥?天下有很多事,越想越想不通,此不过其中一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