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和我把我们一生的欢乐和希望,寄托在这一所空房子上面——但是, 为什么不可以呢? 这所房子,无论从哪一方面看,都是一座极合于理想的小家庭住宅:背 倚着山,房子盖在斜坡上,门对着极凹的山谷。这山峰、山坡、山谷上都长 满着青松。山上多雾多风多雨,这房子便幽幽的安置在松涛云海之间。附近 并无人家,一条羊肠小径,从房子底下经过。大门是树身钉成的一个古雅的 架子,除天生的几丛竹子外,没有围墙。几十级石阶,三四个曲折,便升到 这房子的廊上,门窗很大,很低,棂木都是冰纹式的,精雅的很。隔着玻璃 望进去:一色的淡黄色的墙壁,和整齐的地板,左首是前后两间,光线很好。 右首是横方形的一大间,后墙上有一个大壁炉。这大间的后面,是横断的两 间,右边是屋子,左边是通后院的甬道。绕过廊子,推开后院的小门,就看 见和前面房子只隔着一条仄小的院子,紧靠着山壁,还有一排三间小屋子, 是预备做厨房和下房用的。 虹,无论从哪一方面看,都是最理想的和我共营生活的一个女性:她不 是太健康,也不算太美丽,但她有着极灵活的风度,极动人的颦笑,和极潇 洒的谈锋。她的理想,她的见解,有许许多多和我相同的地方。一想到她, 会使得我哭,也会使得我笑,她在我心里,是这样的生着根,假如我失掉她…… 呵,我不能想象……虽然她还有一个半身不遂的母亲,一个白痴的哥哥,和 一个生着肺病的妹妹,但这有什么关系呢? 我自己呢?总算是一个向上的青年,我是一个化工的大学生,毕业后在 这山上的化工试验所,做着研究的工作。我没有一切的恶习惯,和不良的嗜 好,我尊重我的事业,我不爱钱。我相信我若埋头苦干,我是不会辜负我的 国家,我的社会的……虽然我有一个老病的父亲,骄奢的继母,和五个幼小 的弟妹……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假如我能和我的虹,永远关闭在这所幽雅的屋子里,环境和同伴,就会 把我们的精神和勇气,鼓励振作了起来。我们一同看书,一同谈话,一同研 究学习,我们就是拉着重担的小牛,也要是一对快乐合作的牛,喜喜欢欢的 流汗喘息前进! 这房子,据说是一个大官兼巨商的产业,是他的左右替他盖的。这不过 是他许多别墅中最小最简陋的一座,他自己连来也没有来过,好几年空在那 里。当然他也许也会来住,也许会让给朋友住,但只要目前是空着,虹和我 能常去走走,也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这房子离我们的试验所,只有半里路。在两年前的一个黄昏,我工余在 这条小径上散步,松影中抬头瞥见,偶然拾级而登,周视之下,十分叹赏, 但那时还不过是叹赏而已。直到去年的一个月夜,因为躲避空袭,和虹在这 庙上,抱膝对坐,谈到深夜,这窗影,这檐风,这满山的松月,和虹的清脆 的语声,以及她带笑含忧的侧影,便把我整个灵魂,旋卷了起来,推塞在这 所空房子里面…… 虹做着教师的那个家庭,离这房子也不过有一里多路。我们第一次相逢, 是在这山坡上的一个防空洞里,我带者一大包的文书,她带着三四个孩子。 我们洞内的座位,恰巧相连。关闭的时间太久了,当她的学生们,焦躁吵闹 的时候,我便讲些故事给他们听。我素来是喜欢小孩子的,和他们说得很热 闹,根本没有注意到黑暗中默坐的女教师!等到警报解除,大家挤到洞口, 虹拉着孩子,向我道谢。她的腼腆笑容,和洞外的阳光,一样的耀眼。从那 时起,我们在洞里外,都常常招呼,谈话。 这一个夏天,我忽然觉得有说不出的高兴,工作之中,常常忍不住微笑, 口里常常吹着短歌。接到诉苦催款的信,也不会影响到我的睡眠,粗恶的饮 食,也能下咽,而且吃得很多。我觉得我是在幸福中饮食,在幸福中眠起, 世界上只要有着虹和我,其他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呢? 虹和我第二次去看那房子,是在一个星期日,我们约定在那廊上野餐, 我带的是两斤大饼,半斤酱牛肉,和一瓶水。虹带着一包花生和几块糖。那 时我们彼此都已知道对方是拉着一车重担的小牛,更不在这些事上客气,而 且我们都吃得十分香甜。吃过了野餐,我带着虹从后门进去,细细的看了每 一间屋子。虹张着一双大眼,不住的赞叹这建筑师的缜密的心思。那天她穿 着一件淡黄色沿黑边的单衫,散发披肩,双颊上有着一层不常见的健康的红 润。她兴奋的指画着说:“你看这方向多好,整个房子朝着东南!这东南角 的屋子正好做书房,东窗前可以放一张大大的书桌,四墙嵌上矮矮的书橱, 南窗下再放一张小小的茶几,九张小椅子,这屋子就不必再有别的陈设了。” 一转身她又往后走,嘴里说:“这间朝南的房子,正好做卧房,阳光也好, 配上浅红色的窗帘,矮床,摇椅,和一张小巧的梳妆台,空气就非常的柔静。 最好的还是外面的一大间……”她说着又走到外面大屋子里,倚着窗口,回 头笑说:“这四周松影太浓了,这间要挂上彩云式的窗帘,才显着光亮。买 白布来,拿油彩画上去,这样,无论屋里插什么颜色的花草,全都合式。壁 炉上挂上蒙纳利萨(Mona liza)的画像,再配上一对淡黄色的蜡烛,该多 么淡雅!看这壁炉,多大,多简朴!山后有的是乱柴,去捡些来,冬天阴雨 的黄昏,把壁炉点上,不点灯,在炉火中品茶,听雨,呵,听到半夜我也愿 意……”她呼吸有些急促,不住的说了下去。 我一声不响的看着她,这少女多么美丽,多么聪明!她竟在这空屋里, 用幻想布置了一个最美丽的住宅……我快乐的微笑了,我说,“虹,等明儿 我攒够了钱,把这所房子买下来,接你来住!”她惊异的抬起头来望着我, 脸上忽然盖上一层更深的红晕。我知道我说错了话,赶紧接着说:“你既然 如此喜欢,我买了这房子,分租给你。”她才笑了一笑,但立刻又皱起眉来, 心不在焉的往外走,我也便跟到廊外,我们都沉默了下来。本来么,我从来 没有表示过我爱她,她也没有说过她爱我,其他的更谈不到了。不过,只要 我们心里都明白,都了解,一切的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呢? 此后我们又去过许多次。这一夏天,空袭太多了,我不能工作,她也没 有教书,但我们都不到防空洞里去,山上本来安全,这院里又是最幽静的地 方,在阳光和月色下,我们就坐在廊栏上闲谈。虹在庭院布置上,又添了许 多意见:廊下要种些玫瑰,竹边要栽上美人蕉,石阶两旁要植些杜鹃,剪平 了便是天然的短墙……我总是微笑的听着,这种谈话,总继续到警报解除为 止。 雾季来临,空袭没有了。我赶着补做实验室里的工作,虹也给学生赶补 功课,我们见面的时候很少。但在忙逼劳碌之中,我的心中,总憧憬着那在 幻想中布置起来的房屋和庭院,和在房里院中欢笑行走的虹。这憧憬使我沉 迷,使我陶醉,一想起来,胸头便热烘烘的! 春天该是更快乐的了,而我的心里,却加上一层重压。上海家的来信,总是提到生活越来越高,父亲的宿疾也越来越重,债是借到无可再借,希望我能够寄点钱回去。否则不但弟妹们要失学,就是全家也眼看着要断炊了。 虹呢,本来她的一家住在南岸她的表兄的工厂里。她的表兄是个厂长,手头很丰裕,待她一家也极好,但她的表嫂于春初亡过了,没有人理家。在周末,虹就常常到南岸去,回来时总是很忧郁,很沉默,难得看见她快乐的笑容。我们渐渐的觉到“现实”的箍儿,越箍越紧,虽然我们还挣扎着往幻想的道上走…… 暑期中,虹住在南岸,我去兰州赴了工程师学会年会,顺便在西北考察了一趟。回到山上,在初秋阴雨的黄昏,在我杂乱的书案头,拆开了两封信。 第一封是我叔叔的,上面写: 颖侄惠青: 前得汝父自上海来函,道及近来家计,已到山穷水尽地步,深以汝历年只知自己前途,不念家庭负担为憾!叔亦老也,家中食指浩繁,势难兼顾,研究所中薪水太薄,不足久恋,兹已为侄在××银行,谋得助理员之职,地位虽低,而薪津分红,平均每月可在三万元左右。此事之成,半由机缘,半由面子,万勿再以‘兴趣’‘事业’为辞,坐失机会!望即日辞职,进城报到,切要切要。 叔字第二封是虹的,只短短的几个字:颖:我昨天已辞了这里的事,打算回到南岸去久住了,明天下午请到那空屋廊上相见,即使话别,心乱如麻,一切面述。 虹 即日我拿着这两封信,只觉得手足冰冷,胸头发噎,窗外已经沉黑;只有一两星微弱的灯火,在层层的雾阵中挣扎着闪烁——第二天的黄昏,我拖着沉重的脚步,望山上走,这小径,本来是走向乐园之路,而今天……我低着头正在昏昏的想,猛抬头已到了这所房子的门前,我愣住了,擦了擦眼睛,重新再认,呵,一切都改观了!四围已编上比人还高的竹篱,两扇漆黑的大门,紧紧的关闭着,篱笆上面露出窗户和廊子,窗上挂着白色的布帘,廊上晾着一行行的杂色衣裤…… 我打了一个寒噤,似乎整座山峰在我脚下震撼!我咬着牙,站了一站,便踉跄的走过这房子,迎着虹的来路。 在半路上我把虹截住,她的头发上满是雾珠,一件灰色的雨衣,裹住了她细小的身躯,眼圈微黑,更显出那黑大深愁的双眼,她向我惨惨的一笑,一面仍往前走。我拦住她,说:“虹,我们不能去了,那房子有人住了!” 我的声音带些颤动,她抬头注视着我,咬着唇儿,又惨惨的一笑,我们就在路边站住了。 经过了久久的沉默——我慢慢的从袋里掏出叔叔的那封信来,塞在虹的手里。虹展开了信,细细的看了一遍,又无言的递回给我。她两手插在雨衣袋里,用鞋尖踢弄着地下的石子,半天,抬起头来,说:“好,我们都得走开了,你牺牲了你的事业,我…… 我牺牲了我的……爱情……“我抬起头来,她笑了,笑得异样:”已答应我了嫁给我的表兄,这当然是父母的意见。表兄从小就欢喜我,因着喜欢我,就担负了我的一家。我对他却只有感激,没有爱情。我总希望也许有一天,我能够独力把这病苦的家庭,负担起来,好减轻他的恩债。因着较高的报酬,我就来到这山上,做着教师兼保姆,和这几个淘气的孩子,混了三年,而现在…… “不知是何冤孽,竟在这里遇见你!我们都是最可怜可鄙的孩子,只知往幻想中沉溺,逃避,这幻想曾使我们朦胧的快乐了许多日子,但现实还是现实!比浮云还轻,现实比泰山还重,到了今天,浮云散尽,我们才发现自己已被压在这惨重的现实之下!” 她停了一停,双颊绯红了起来,微微的咳嗽了几声,“然而我并不追悔我们的相逢——我们虽然从今永远分开了,在海角,在天涯,我们却都知道我们正在走着同一的命运,那就是无休无尽的寂寞与忧愁…… “我并不要求你忘记了我,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忘记我,正和我不会忘记你一样。”她伸出手来:“再见罢,颖!不,我不说再见,我希望我们永不再见!” 眼泪塞满了我的喉头,我捧住了她的手,停了一会,她挣脱了,转身便走,我正要唤住了她,她忽然又转过身来,满脸的泪光,满脸的笑,她伸着双臂:“幻想,为什么不可以呢,让我们还拿幻想来结束这别离……颖,你不是进城上班去么?别忘了你还有个美丽舒适的家,你好好上班,周末回来,我在窗口点上一支红烛,来照耀你的归途。我在壁炉边矮几上,给你准备下一顿精美的晚餐,你在这小路上唤我,我就跑下层阶来接你!去罢,我的颖,星期六晚上见!”她在哽咽声中长笑着,回头便走入松林深雾之中——黑暗压盖了下来!我的灵魂已离开了我,我的麻木的腿,一步一步的拖着我的躯壳,往山下走——这小路无尽的长,往下,往下,把我引到无底的深渊里去。 三十三年十月二十五夜,歌乐山 (原载 1944 年 11 月 25 日《华声》第 1 卷第 12 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