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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时间:2016-07-14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点击:

聂赫留朵夫回到莫斯科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监狱医院,把枢密院维持法院原判这一不幸消息告诉玛丝洛娃,并要她做好去西伯利亚的准备.

他对那份由律师起草.此刻将让玛丝洛娃签字准备呈交皇上的状子所抱的希望很小.说也奇怪,这事他现在倒不希望成功.他已经做好思想准备,到西伯利亚去,生活到流放犯和苦役犯当中去.因此,要是玛丝洛娃无罪释放,他简直难以想象他将怎样安排自己的生活和玛丝洛娃的生活.他想起美国作家梭洛的话.梭洛在美国还存在奴隶制的时候说过,在一个奴隶制合法化或得到庇护的国家里,正直公民的唯一出路就是监狱.聂赫留朵夫也有这样的想法,特别是他在彼得堡访问了各种人,见到种种情景以后.

"的确,在现代俄国,一个正直的人的唯一出路就是监狱!"他想.当他坐车来到监狱,走进监狱的围墙时,这种感受就更加深切.

医院看门人一认出聂赫留朵夫,立刻告诉他,玛丝洛娃已经不在这里了.

"她去哪里了?"

"又回牢房了."

"怎么又把她调回去了?"聂赫留朵夫问.

"她们本来就是那号人嘛,老爷."看门人鄙夷不屑地笑着说,"她同医士勾勾搭搭,被主任医师打发走了."

聂赫留朵夫万万没有想到玛丝洛娃的精神状态竟同他如此相似.听到这个消息,仿佛突然感到大难将要临头,不由得楞住了,第一个感觉就是羞愧.他感到难受极了.他首先觉得自己很可笑,因为他竟得意扬扬地认为她的精神状态起了变化.他想,她拒绝接受他的牺牲,她的责备,她的眼泪,这一切都是一个堕落女人的诡计,只不过想尽量从他身上多捞到点好处罢了.又觉得,上次探监时从她身上看出她这人不可救药,如今更显得一清二楚.当他随手戴上帽子,走出医院时,他的头脑里掠过这样的想法.

"现在怎么办呢?"他问自己."我还要跟她同甘共苦吗?既然她这样做,我可以撇开她不管吗?"

不过,他刚对自己提出这问题,就立刻明白,他可以撇开她不管,其实受到惩罚的不是他想惩罚的她,而是他自己.他害怕起来.

"不!那件事不能改变我的决心,只能坚定我的决心.她的精神状态促使她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了,她要跟医士勾勾搭搭,就让她去勾搭吧,那是她的事......我要做的是良心要我做的事."他自言自语,"良心要我牺牲自己的自由来赎罪.我要同她结婚,哪怕只是形式上的结婚;我要跟她走,不论她被流放到哪里.我这些决心绝不改变."他固执地自言自语着,走出医院,向监狱大门大踏步走去.

他来到监狱门口,要值班的看守通报典狱长,希望同玛丝洛娃见面.值班的看守认识聂赫留朵夫,象朋友那样告诉他一件监狱里的重要消息:原来的上尉被免职了,由另外一个严厉的长官接替.

"现在办事严格多了,严格得简直要命."那看守说."他就在这里,我这就去通报."

典狱长果然在监狱里,不一会儿就出来同聂赫留朵夫见面.这位新典狱长是个瘦骨棱棱的高个子,额骨突出,脸色阴沉,动作缓慢.

"只有在规定的日子才能同犯人在探监室里见面."他眼皮不抬说.

"我要她在呈交皇上的状子上签个字."

"可以交给我."

"我要求见一见这个犯人.以前一向允许我探望的."

"那是以前的事了."典狱长匆匆地瞟了聂赫留朵夫一眼,说.

"我有省长的许可证."聂赫留朵夫坚持说,同时掏出皮夹子来.

"您让我看看."典狱长说,仍旧没有看他的眼睛,同时伸出瘦长白净.食指上戴着金戒指的手,从聂赫留朵夫手里接过文件,慢吞吞地看了一遍."您请到办公室来."他说.

这次办公室里一个人也没有.典狱长坐到办公桌后面,翻阅着桌上的文件,显然想在他们会面时留在这里.聂赫留朵夫问他能不能再同政治犯薇拉见面,典狱长很干脆回答说不行.

"政治犯不准探望."他说着,又埋头看文件.

聂赫留朵夫模模口袋里藏着的那封给薇拉的信,觉得自己好象一个企图犯罪的人,被人揭穿了企图.

等玛丝洛娃走进办公室,典狱长没有抬起头来,他眼睛不看玛丝洛娃,也不看聂赫留朵夫,说:

"你们可以谈了!"他说完继续埋头看文件.

玛丝洛娃又象从前那样穿着白上衣,围着白裙子,头上包一块白头巾.她走到聂赫留朵夫跟前,看见他脸色冰冷,气愤,她的脸顿时涨得通红,垂下眼睛一只手揉着上衣底边.她的窘态使聂赫留朵夫相信医院看门人的话是真的.

聂赫留朵夫很想象上次那样对待她,但他已不能象上次那样主动同她握手.此刻他对她反感极了.

"我给您带来了一个坏消息."他声音呆板地说,眼睛并不看她,也不向她伸出手,"上诉被枢密院驳回了."

"我早就料到了."她音调古怪地说,仿佛在喘气.

要是从前,聂赫留朵夫准会问她怎么会料到的,但此刻他仅是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眶里饱含着泪水.

但这不仅没有使他心软,反而使他更加恼火.

典狱长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尽管聂赫留朵夫此刻对玛丝洛娃十分反感,但他还是觉得应该为这事向她表示遗憾.

"您不要灰心."他说,"向皇上递的状子可能有结果.我希望......"

"我不是在想这件事......"她泪汪汪的眼睛凄苦地斜睨着他,说.

"那您在想什么?"

"您去过医院了,他们大概向您谈到过我了......"

"哦,那是您的事."聂赫留朵夫皱紧眉头,冷冷地说.

他自尊心受到触犯而产生的强烈反感原来已平息了,此刻她一提起医院,这种反感就变得更强烈了."象这样一个有财有势的人,上流社会随便哪个姑娘都会觉得嫁给他就是幸福,他却情愿去做这样一个女人的丈夫,而她偏偏又迫不及待地去跟一个医士调情."他恼怒地瞧着她,心里想.

"喏,您就在这状子上签个字."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大信封,把信封里的状子放在桌上.她用头巾角擦去眼泪,在桌旁坐下来,问他写在哪里,写什么.

他指点着她写什么,写在哪里.她坐在桌子旁边,左手理着右手的袖子.他站在她后面,默默地俯视着她那伏在桌上.不时因为忍住呜咽而颤动的弓起的脊背.在他的心里,善与恶,受屈辱的自尊心,对这个受苦女人的怜悯,斗争得很激烈.结果后者占了上风.

他记不起哪种感情首先产生的:是先从心底里怜悯她呢,还是先想到自己,想到自己的罪孽,自己的卑劣行径-他现在也正为这种事责怪她.总之,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罪,同时又很怜悯她.

她签上字,把沾了墨水的手指在裙子上擦擦,然后站起来,对他瞧了一眼.

"不管结果怎样,不管发生什么事,我的决心绝不动摇."聂赫留朵夫说.

他一想到他原谅了她,他对她就越发怜悯,越发疼爱.他很想安慰安慰她.

"我怎么说,就怎么做.不论他们把您发配到哪里,我定会跟着您."

"这可用不着."她慌忙打断他的话,脸色顿时开朗起来.

"您想想,您路上还需要什么."

"好象不需要什么了.谢谢您."

典狱长走到他们跟前.聂赫留朵夫不等他开口,就同玛丝洛娃告辞,走出监狱.他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而平静的心情,觉得一切人都很可爱.不论玛丝洛娃的行为怎样,他对她的爱都不会改变.这种想法使他高兴,使他的精神升华到空前的高度.让她去同医士调情吧,那是她的事.他聂赫留朵夫爱她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她,为了上帝.

不过,聂赫留朵夫信以为真的即玛丝洛娃同医士调情而被逐出医院,其实是这么一回事:玛丝洛娃有一次奉女医士派遣,到走廊尽头药房里去取草药,在那里碰到那个满脸粉刺的高个子医士乌斯基诺夫.乌斯基诺夫一直跟她纠缠不休,她很讨厌他.这一次玛丝洛娃为了摆脱他,把他使劲推了一把,使他撞在药架上,有两个药瓶从架上掉下来,砸碎了.

这时候,主任医师正好从走廊上经过,听见砸碎瓶子的声音,又看见玛丝洛娃脸面红耳赤跑出来,就生气地对她嚷道:

"喂,小娘们,你要是在这里跟人家搞鬼,就请你开路.这是怎么回事?"他转过身去,从眼镜架上严厉地瞧着医士,说.

医士为自己辩白时陪着笑脸.主任医师没有听完他的话,抬起头来,透过眼镜对他瞧瞧,就到病房里去了.当天他就要典狱长另派一个稳重些的女助手来接替玛丝洛娃.所谓玛丝洛娃同医士调情,就是这么一回事.玛丝洛娃因同男人调情的罪名被逐出医院,这使她感到特别难堪,因为她早已讨厌跟男人发生什么关系,自从她同聂赫留朵夫重逢以后,就更加憎恶这种事.所有的男人,包括满脸粉刺的医士在内,根据她过去的身分和现在的处境,都认为有权侮辱她,却竟然遭到她的拒绝,都不禁感到惊奇.她却觉得极其委屈,不由得为自己的身世暗自流泪.这会儿,她从牢房里出来同聂赫留朵夫见面,猜想他一定已听到她的新罪名,想为自己辩白一番,说这事是冤枉的.但觉得他不会相信,只会更加怀疑,于是哽住喉咙,说不下去.

尽管玛丝洛娃仍然认为并竭力要让自己相信,正象第二次见面时她对他说的那样,她没有原谅他,她恨他.但其实她早已重新爱着他了,而且爱得那么深,凡是他要她做的,她都会不由自主地去做.她戒了烟酒,不再卖弄风情,还到医院里做杂务工.她所以这样做,只因为这是他的愿望.每次他提出要同她结婚,她总是断然拒绝,不肯接受这样的牺牲.这固然是由于她有一次高傲地对他说过这话,不愿再改口,但主要却是由于她知道,同她结婚,他会遭到不幸.她下定决心不接受他的牺牲.而一想到他瞧不起她,认为她还是原来那种人,而没有看到她精神上的变化,她又觉得十分委屈.他现在可能认为她在医院里做了什么丑事.这个念头比她听到最后判决服苦役的消息还要使她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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