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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时间:2016-07-15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点击:

聂赫留朵夫要搭乘的那班客车离开车还有两小时.聂赫留朵夫本想利用这段时间到姐姐家去一次,可是今天上午看到的那些景象使他感慨万千,精疲力竭,他一坐到头等车候车室的沙发上,更觉极其困倦.他侧过身子,一只手垫在脸颊下,就立即睡着了.

一个身穿礼服,胸戴徽章.肩上搭着餐巾的茶房把他叫醒了.

"老爷,老爷,您是聂赫留朵夫公爵吗?有位太太在找您呢."

聂赫留朵夫霍地跳起来,揉揉眼睛,这才记起他在什么地方,想到今天上午发生的各种事情.

他头脑里留下的景象是:犯人的队伍,几个死人,有铁窗的车厢和关在里面的女犯,其中一个在临产的阵痛中,无人照料,另一个从铁栅后面向他凄凉地微笑.可是此刻出现在他面前的却是一种相反的景象:一张大桌子,上面放着酒瓶.花瓶.大烛台和餐具,几个机灵的茶房在桌子周围侍候客人.候车室深处有个柜台,柜台里面的酒橱前站着一个侍者,柜台上放着各种果盘和酒瓶,在柜台旁旅客都背对外站着.

聂赫留朵夫,头脑刚清醒了些,便发现房间里人人都在好奇地向门口张望.他也往那边望望,看见一伙人抬着一把圈椅,椅上坐着一位头上包着轻纱的太太.前面抬圈椅的那个跟班,聂赫留朵夫觉得很面熟.后面一个戴着镶金绦的制帽,是聂赫留朵夫认识的一个看门人.圈椅后面跟着一个装束雅致的侍女.她头发鬈曲,身上系着围裙,手里提着一个包裹.一个装着圆滚滚东西的皮盒子和两把阳伞.再后面走着的就是柯察金公爵.公爵生着两片厚嘴唇,一个容易中风的肥大脖子,挺起胸脯,头上戴着一顶旅行帽.他后面是米西和她的表哥米沙,还有那个聂赫留朵夫认识的外交官奥斯登.奥斯登脖子细长,喉结突出,神气和情绪总是很快活.他一面走,一面郑重其事地同笑盈盈的米西说话,但带点戏谑的味道.最后是那个怒气冲冲地吸着烟的医生.

柯察金一家人正从他们城郊的庄园搬到公爵夫人姐姐的庄园里去.那个庄园座落在下城的铁路线上.

抬圈椅的仆人.侍女和医生鱼贯进入女客候车室,引起所有在场的人的好奇和尊敬.老公爵在桌旁一坐下来,立刻把茶房唤到跟前,向他要了酒菜.米西跟奥斯登也在餐厅里停下来,刚要坐下,忽然看见门口有个熟识的女人,就迎着她走去.原来她就是娜塔丽雅.娜塔丽雅在阿格拉斐娜伴同下走进餐厅,不住地向两边张望.她几乎同时看见了米西和弟弟.她对聂赫留朵夫只点点头,先走到米西跟前.不过她同米西互吻以后,就转身对弟弟说话.

"我总算把你找到了."娜塔丽雅说.

聂赫留朵夫站起来同米西.米沙和奥斯登打了招呼,站住同他们谈话.米西把他们乡下的房子着火.逼得他们搬到姨妈家去的事告诉聂赫留朵夫.奥斯登乘机讲了一个同火灾有关的笑话.

聂赫留朵夫没有听奥斯登说,却转身同姐姐谈话.

"你来,我真是太高兴了."他说.

"我来很长时间了."她说."我是跟阿格拉斐娜一起来的."她指指阿格拉斐娜说,那个女管家头戴帽子,身穿防雨布大衣,现出亲切而稳重的神态,羞怯地从远处对聂赫留朵夫鞠了一躬,不愿打扰他."我们四处找你."

"可我在这儿睡着了.你来,我真是太高兴了."聂赫留朵夫又说了一遍."我刚才给你写信,刚开了个头."他说.

"真的吗?"她忧虑地问."有什么事?"

米西和她的男伴发现姐弟两人在交谈,就走开了.聂赫留朵夫同姐姐在靠窗的丝绒长沙发上坐下来,沙发上还放着别人的行李.毛毯和帽盒.

"昨天我从你家出来以后,本想再回去赔罪.但不知道姐夫会如何对待我."聂赫留朵夫说,"我同他谈得不投机,心里很难过."

"我知道."姐姐说,"我相信你不是故意的.你也知道......"

娜塔丽雅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她碰碰他的手.她这句话的意思不明确,可是他完全了解她,她的情意感动了他.她原来想表示,除了她对丈夫的满腔热爱以外,她对他,对弟弟的手足之情,在她也是很重要很宝贵的,他们之间的任何龃龉在她都是痛苦的.

"谢谢,谢谢你......唉,今天我看见什么了!"聂赫留朵夫突然想起第二个死去的犯人,说."两个犯人被害死了."

"怎么被害死了?"

"就这样被害死了.这样的大热天把他们押出来.有两个中暑死了."

"那不可能!怎么会呢?今天吗?刚才吗?"

"是的,就是刚才.他们的尸体我看见了."

"可是为什么要害死他们呢?是谁害死他们的?"娜塔丽雅问.

"就是那些硬把他们押出来的人."聂赫留朵夫怒气冲冲地说,觉得她看待这事用的也是丈夫那种目光.

"啊,我的天!"阿格拉斐娜走到他们跟前,说.

"是的,这些不幸的人遭到什么待遇,我们一点也不知道,但我们应该知道."聂赫留朵夫瞧着老公爵说.老公爵这时已围好餐巾,坐在放有一瓶混合酒的桌旁,回过头来对聂赫留朵夫看了一眼.

"聂赫留朵夫!"他叫道,"要不要喝一点解解暑气?出门喝一点再好没有了!"

聂赫留朵夫谢绝了,把身子转过来.

"那么你究竟打算怎么办呢?"娜塔丽雅又问.

"尽我的力量去做.我不知道该做什么,但觉得总应该做些什么.我一定尽力去做."

"是的,是的,这我明白.那么,你跟这一家人."她微笑着瞧瞧柯察金,说,"难道真的就分手了?"

"分手了.我想,这样双方都不会感到遗憾的."

"可惜.我觉得很可惜.我喜欢她.嗯,就算是这样吧,可是你为什么要作茧自缚?"娜塔丽雅胆怯地说."你何必跟着去呢?"

"那是因为我应该去."聂赫留朵夫一本正经地冷冷说,似乎希望不要再谈这事.

不过,对待姐姐这样冷淡,使他立刻感到羞愧."我怎么不把心里所想的都告诉她呢?"他想."让阿格拉斐娜也听听好了."他瞅了一下老女仆,对自己说.有阿格拉斐娜在场,这就鼓励他把自己的决心再对姐姐说一遍.

"你是说我想跟卡秋莎结婚这件事吗?说句心里话,我决心这样做,可是她一口拒绝了."他声音哆嗦着说.每次谈到这事,他总是这样的."她不愿接受我的牺牲,情愿自己牺牲,而就她的处境来说,她牺牲得太多了.我不能接受这种牺牲,我想这只是她出于一时冲动.所以我现在决心跟她去,她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我还要尽我的力量帮助她,来减轻她的痛苦."

娜塔丽雅一言不发.阿格拉斐娜用疑问的目光瞧瞧娜塔丽雅,摇摇头.这时候,原来那一伙人又从女客候车室里出来,仍旧由漂亮的跟班菲利浦和看门人抬着公爵夫人.公爵夫人吩咐停下来,向聂赫留朵夫招招手,露出一副疲劳不堪的可怜相,伸给他一只戴满戒指的白手,恐惧地等待他有力的握手."真要人的命!"她望着炎热的天气说."我可受不了.这样的天气真要我的命."接着她谈了一阵俄罗斯气候的恶劣,又请聂赫留朵夫到他们家去玩,然后示意抬圈椅的人继续上路."那么,您务必要来."她坐在圈椅上,转过她的长脸,又向聂赫留朵夫说了一句.

聂赫留朵夫走到站台上.公爵夫人的一伙人往右拐了个弯,向头等车厢走去.聂赫留朵夫同搬行李的脚夫和背着袋子的塔拉斯一起向左边走去.

"喏,这是我的同伴."聂赫留朵夫指着塔拉斯对姐姐说,关于塔拉斯的遭遇他上次已对姐姐讲过了.

"难道你真的坐三等车吗?"娜塔丽雅看见聂赫留朵夫在三等车厢旁边站住,脚夫拿着行李和塔拉斯一起走上那节车厢,就问.

"是的,这样方便些,我和塔拉斯一起走."他说."哦,还有一件事要同你说一下."他说,"我至今还没有把库兹明斯科耶的土地分给农民,万一我死了,就由你那几个孩子继承好了."

"德米特里,别说这种话."娜塔丽雅说.

"就算我把那些地都给了农民,我也有一件事要说明,那就是我其余的东西都将传给他们,因为我恐怕不会结婚,即使结婚也不会有孩子......所以......"

"德米特里,我求求你,别说这种话."娜塔丽雅说,不过聂赫留朵夫看出她听了这话觉得很高兴.

前面,在头等车厢旁边,站着一小群人,仍旧瞧着柯察金公爵夫人被抬进去的那节车厢.其余的人都已按座位坐好.几个迟到的乘客匆匆走过,把站台的木板踩得咚咚直响.列车员砰地关上车门,请旅客就座,请送客的下车.

聂赫留朵夫刚走进被太阳晒得又热又臭的车厢,立刻又出现在车尾的小平台上.

娜塔丽雅头戴一顶时髦的帽子,披着披肩,跟阿格拉斐娜并排在车厢旁边站着,显然在找话题,但没有找到.她连说一句写信来,都觉得不行,因为她同弟弟早就嘲笑过送人出门那套老规矩了.而谈到财产和继承问题,他们的手足之情就破坏了;他们觉得彼此疏远了.等到火车开动,她只点点头,现出惆怅而亲切的脸色说:"嗯,再见,德米特里,再见!"这时,她心里反而感到高兴.但等这节车厢一离开,她就想到她该如何把同弟弟谈的事告诉丈夫,她的脸色顿时变得严肃而紧张了.

尽管聂赫留朵夫对姐姐一向很有感情,也没有对她隐瞒过任何事情,如今同她待在一起也觉得别扭,难堪,巴不得早点分开.他觉得当年和他那么亲近的娜塔丽雅已不再存在,只剩下一个胡子蓬松.肤色发黑的令人讨厌的丈夫的奴隶.他清楚地看出这一点,因为当他谈到她丈夫感兴趣的事,也就是分地给农民和遗产继承等问题时,她的脸色才显得特别兴奋.而这一点却使他感到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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