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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16-07-12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点击:

聂赫留朵夫特别喜爱一个叫克雷里卓夫的害痨病的青年.克雷里卓夫跟玛丝洛娃在同一个队里,被流放去服苦役.聂赫留朵夫早在叶卡捷琳堡就认识他,在途中又同他见过几次面,还同他谈过话.夏天里,有一次在旅站上休息,聂赫留朵夫跟他几乎消磨了一整天.克雷里卓夫兴致勃勃地把自己的身世讲给他听,还讲了他怎样成为革命者.他入狱前的经历很简单:父亲是个富有的南方地主,在他小时候就去世了.他是个独子,由母亲抚养长大.他念中学和念大学都很轻松,大学数学系毕业时名列第一,并获得硕士学位.学校要他留校,以后还要送他出国深造,他犹豫不决.他还爱上了一个姑娘,想同她结婚,并且进地方自治会工作.他什么事都想做,可就是拿不定主意.这时候,有几个同学要他给公共事业捐点钱.他知道,这种公共事业就是革命事业,但那时他对它还毫无兴趣,只是出于同学的情谊和自尊心,唯恐人家说他胆小怕事,就捐了钱.收钱的人被捕了,搜出一张字条,知道钱是克雷里卓夫捐的.因此他也被捕,先是关在警察分局,后来进了监狱.

"我坐的那个监狱."克雷里卓夫对聂赫留朵夫讲道(他胸部凹陷,两肘撑住膝盖,坐在高高的板铺上,偶尔用他那双害痨病的聪明.善良.好看的亮晶晶眼睛对聂赫留朵夫瞧瞧),"那个监狱不算太严,我们不仅可以敲敲墙壁互通音讯,而且可以在过道里来回走动,随便交谈,相互分送食物和烟草,到了晚上甚至可以齐声唱歌.我原来有一副好嗓子.真的,要不是我妈过分伤心,我待在牢里也还不错,甚至很愉快.我在这里认识了赫赫有名的彼得罗夫(他后来在要塞里用碎玻璃割破喉咙自杀了),还有别的人.但那时我还不是个革命者.我还认识了隔壁牢房里的两个人.他们都是因携带波兰宣言案被捕的,后来又在押往车站途中企图逃跑而受审.一个是波兰人,姓洛靖斯基;另一个是犹太人,姓罗卓夫斯基.是啊,那个罗卓夫斯基简直还是个孩子.他说他十七岁,可是看上去只有十五岁.他又瘦又小,两只黑眼睛亮晶晶的,人挺机灵,也象一切犹太人那样赋有音乐才能.他还在变嗓,但唱起歌来很好听.是啊!他们被提审我是看到的.他们一早被带出去,傍晚回来,说是被判了死刑.这事谁也没料到.他们的案情实在轻得很,只不过企图从押解兵手里逃走,也没有伤什么人.再说,把罗卓夫斯基这样一个孩子判处死刑,实在太不近人情.我们关在牢里的人,个个都认为这只是吓唬吓唬他们,上级是不会批准的.开头大家激动了一阵,后来平静了,又象原来那样过日子.是啊!不料有一天晚上,看守来到我的门边,鬼鬼祟祟地告诉我说,来了几个木匠,正在搭绞架.我开头没弄懂是怎么一回事,什么绞架不绞架的.但看守老头十分激动,我瞅了他一眼,这才明白是为那两个人预备的.我想敲敲墙壁,把这事告诉大伙,可是又怕被那两个人听见.大伙也都不作声,显然全知道了.那天晚上,过道里和牢房里一直象死一般地沉静.我们没有敲墙壁,也没有唱歌.十点钟光景,看守又走来告诉我说,从莫斯科调来了一名刽子手.他说完就走开了.我唤他,要他回来.忽然听见罗卓夫斯基从过道对面的牢房里对我叫道:'您怎么了?您叫他有什么事?’我支支吾吾地说,他给我送烟草来了,但罗卓夫斯基似乎猜到是什么事,就问我为什么我们不唱歌,不敲墙壁.我不记得当时对他说了些什么,但我赶快走开,免得他再问我什么.是啊!那真是个可怕的夜晚.我通宵留神听着各种声音.第二天一早,忽然听见过道的门开了,进来了好几个人.我站在窗洞旁.过道里点着一盏灯.第一个进来的是典狱长.他是个胖子,平时神气活现,行动果断,但这会儿脸色惨白,垂头丧气,仿佛吓破了胆.他后面是副典狱长,皱着眉头,神情严峻;再后面是一个卫兵.他们经过我的门口,在旁边那个牢房门前站住.我听见副典狱长声音古怪地叫道:'洛靖斯基,起来,穿上干净衣服!’是啊!然后听见牢门吱嘎响了一声,他们走到他跟前,接着就听见洛靖斯基的脚步声.他向过道另一头走去.我只能看见典狱长一个人.他站在那儿,脸色苍白,一会儿解开胸前的钮扣,一会儿又扣上,还耸耸肩膀.是啊!忽然他仿佛害怕什么似的闪开身子.原来是洛靖斯基从他身边走过,来到我门外.他是个漂亮的小伙子,生有一副好看的波兰人脸型:前额开阔平直,一头细密的淡黄鬈发,一双美丽的天蓝色眼睛.是个身强力壮.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他站在我的窗洞前面,因此我看见了他的整个脸庞.他的脸瘦削.灰白,怪可怕的.他问我:'克雷里卓夫,有烟吗?’我刚要拿出烟来给他,可是副典狱长仿佛怕耽误时间,掏出自己的烟盒递给他.他拿了一支烟,副典狱长给他划亮火柴,点上烟.他抽起烟来,仿佛在想心事.后来忽然想到什么事似的,开口说:'太残酷,太不讲理了!我什么罪也没有.我......’我的眼睛一直盯住他那白嫩的脖子,看见他喉咙里有样东西在抖动,他说不下去.是啊!这当儿,我听见罗卓夫斯基在过道里用尖细的犹太人嗓子嚷着什么.洛靖斯基丢掉烟头,从我的牢门口走过去.于是,罗卓夫斯基就出现在我的窗洞口.他那张孩子气的脸涨得通红,还在冒汗,眼睛泪汪汪的.他也穿着一身干净的衬衣,但裤子太大,他老是用两手把它往上提,整个身子直打哆嗦.他把他那张可怜的脸凑近我的窗洞,说:'克雷里卓夫,医生给我开了润肺汤,是不是?我觉得不舒服,还要再喝一点润肺汤.’谁也没有理他,他就用询问的目光对我瞧瞧,又对典狱长瞧瞧.他说这话是什么用意,我始终没有弄懂.是啊!副典狱长顿时板起脸,又尖声尖气地嚷道:'开什么玩笑?快走.’罗卓夫斯基显然弄不懂有什么事在等着他,急急地沿着过道走去,简直是想抢在所有人的前头.但接着他站住不肯走,我听见他尖声大叫和嚎哭.传来一片喧闹,还有顿脚的声音.他刺耳地嚎叫,痛哭.后来,声音越去越远,过道的门哗啦响了一声,接下来就一片肃静......是啊!他们就这样被绞死了.两个都被绳子勒死了.有个看守看见这景象,告诉我,说洛靖斯基没有反抗,罗卓夫斯基却挣扎了好半天,因此他们只好把他拖上绞架,硬把他的脑袋塞进绳套里.是啊!那看守傻乎乎的.他对我说:'老爷,人家都说这事很可怕.其实一点不可怕.他们被绞死的时候,只这么耸了两下肩膀,’他作出肩膀猛一下往上耸,然后又耷拉下来的样子,'后来刽子手把绳子一拉,喏,就是把绳套拉得紧些,这就完了,他们再也不动了.’哼,'一点也不可怕,’"克雷里卓夫把看守的话又说了一遍,他想笑,没有笑成,却放声痛哭起来.

随后他沉默了好一阵,吃力地喘着气,把涌到喉咙里的哽咽硬压下去.

"是啊,从那时起我就成了革命者."他平静下来说,简短地讲完了他的身世.

他参加了民意党,还当上破坏小组的组长,专门对政府官员采用恐怖手段,强迫他们放弃政权,让人民掌权.他为这个目的到处奔走,一会儿去彼得堡,一会儿出国,一会儿到基辅,一会儿到敖德萨,一次又一次取得成功.后来却被一个他十分信任的人出卖了.他被捕了,受审讯,在监狱里关了两年,被判死刑,后来改为终身苦役.

他在狱中得了痨病.在现在这种条件下,看来他只能再活几个月.他知道这一点,但对自己的行为并不后悔.他说,要是让他再活一辈子,他还是会那么干,也就是破坏他目睹的那种罪恶累累的社会制度.

克雷里卓夫的身世和与他的接触,使聂赫留朵夫懂得了许多以前不懂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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