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我对临窗的角落总怀有某种莫名的迷恋。 记忆中,乡下老屋的窗子简陋至极,一副木制的窗框,内里竖嵌上七八根细柱子,外糊一张自制的桐油纸,便算成了。九岁以前,我的小床就临着这样一面油纸窗。虽说村里村外玩伴成群,但也有落单的时候,只得一个人呆呆地闷卧在棕绷沿上,听一只老式时钟的指针笃、笃、笃地敲着静默的空气。后来我常想,有多少看似坚硬难解的日子不可以被这样的声响敲碎呢? 天气晴好时,桐油纸便泛出米色的日光,柔极,淡极,细细地晕染开来,在狭仄的瓦房内斜切出一方不大规则的亮旮旯。我蜷倚在床角,看着冰凉的天光渐渐沉淀下来,恍惚间会觉得掉进了一口黑洞洞的古井。油纸窗面毕竟混浊了些,外边的天色总是影影绰绰的,仿佛藏着一个比天空更为寥廓的秘密。在缓慢挪移的日脚里,我一遍又一遍地想象着鸟儿掠过天际的印痕,试图借此触摸到那个朦朦胧胧的秘密。 要念中学了,学堂设在十里开外的乡政府所在地。父亲放下锄头,打算送我一程,被我一口拒绝了。新的校门、新的操场、新的脸庞,对于一个未曾出过村庄的孩子来说,无不蕴涵着诱人的谜。尤其是教室里新安的玻璃窗,光洁平整,里外通透,直视无碍,简直令人惊诧。百无聊赖时,只消临窗一坐,原先暗乎乎的心魂会忽而明朗起来,幼时常诵的诗句“窗含西岭千秋雪”“虫声新透绿窗纱”的意境也便不难体味了。 班里规定,各组隔周按顺时针方向轮换座位。许多同学常以坐窗口为苦,觉得那样看黑板太吃力;我却暗自欢喜,以为窗边的天地比黑板更广阔,也更神秘。坐北窗的时候,我的心会沉得很低很低,一直低到了尘埃里。同学们在教室中央嬉笑打闹,我独自守着临窗的角落,看窗玻璃上一张张稚嫩而又明媚的笑脸,时而隐现,时而重叠,却始终阒然无声。在这样一段青春的默片里,我似乎触到了时光突突的脉搏,便由着自己的幻想不断发酵。 廿一岁那年,我踏上火车去南部小城求学,毕业后折返省城,在西子湖畔度过了一段长长的光阴。离开故乡的日子里,我的心就像脱了线轴的风筝,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忘记了归途,也迷失了前行的方向。一度,我将当时所处的境地视作少时无数次临窗遐想的天空,而油纸窗下萌发的那个秘密的真面目也确乎日渐清晰起来。可惜,家人的一个长途电话瞬间收回了我所有的窗外世界,甚至不让你回过神来,与它们一一话别。 母校的草木照例荣了又枯,枯了又荣。我坐在熟悉的窗口批改作业,偶或抬头,便能瞥见一张张依旧稚嫩却已陌生的笑脸在窗前一晃而过,扬起漫天的隔世感。于是,我一次又一次地离开座位,倚向令人怅惘的窗台,生怕长久的呆坐会让人忘了站起来。花坛里的雪松静静地立在那边,多少年过去了,它始终缄默不语,任世界在树梢喧嚣闹腾,只一意将粗壮的根系扎向无垠的大地深处,凝聚起壮丽的生命奇观。 在与雪松的持久对视中,我逐渐读懂了它的语言:窗里窗外不过是一种相对的视角,你所渴慕的世界并不在远方,唯存于一个个独立自足的角落。 于是,当你守住了临窗一隅,也便获取了大千世界。 (摘自《羊城晚报》2017年7月27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