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车终于要退休了。老车的的残骸被扔在院子的一角，一身红褐色的铁锈，两只猫在围着它打架。老车将要被冷落了。我反而有些为它高兴，它可以卸下多年的重担了。我望着父亲，父亲正在取工具箱，好，拆了吧，赶快拆了吧。雨点从灰沉沉的天空落下，击打着老车嶙峋的骨架，老车并未呻吟。父亲把一块帆布盖到上面，走进屋里。

春天的风越来越不像春风，车窗外的世界被黄沙染了色。所有的东西，包括树包括屋顶包括人，都在风中抖动甚至摇摆。到处都是这样，车站上自然也是这样，车站上推着老车等我的父亲也是这样。父亲身旁那辆笨重的老车却脚踏实地，毫不畏惧肆虐的狂风。老车从来就没怕过。

还是像往常那样，父亲把我的行李绑在老车上，老车载着行李载着我-----一切都像往常一样。七个坡，两道桥，二十里土路，没变样。老车在风中仍然硬朗。父亲喘着气说我胖了，我倚在父亲厚实的背上说父亲瘦了，老车挺得住。

好狂的风！老车被风吹得扭动着身躯，父亲沉着地握着车把，与风对抗。路边一棵树上的老枯枝终于支持不住，喀嚓一声折断，树身歪斜了，又是一阵风，老枝完全脱离了树，沿着坡滚下去。树身又直挺起来，我看到断枝的地方有两个嫩绿嫩绿的芽。父亲的头上渗出细细的汗珠，老车的零件在咯吱咯吱的怪叫，坐在父亲的车上，我已经没有那时的安全感了。

老车终于垮了。

父亲很悲哀，我很坦然。人可以老，车也可以老啊。

父亲问我摔疼了不，我说没事，这么大了还怕摔跤么。父亲掀起自己的裤腿一看，脚踝处显出青红的血筋。

雨点打在帆布上，叮咚地响，这是在给老车送葬吗？我们都该向老车告个别。

老车是我们这几个孩子的长辈，它的岁数挺大的。父亲和老车是半辈子的哥们儿。在全家只有这一辆车的时候，父亲可以把我们三个孩子都放到老车上，在乡间小路上轧出一道车痕，洒下一串串笑声，车痕里盈满快乐的阳光。后来，新型轻便的小自行车把老车比下去了，老车的骨架太笨重，老车的模样太丑陋。可是当我们都陆续地将要到外面上学时，老车又忙碌起来。七个坡，两道桥，二十里土路，加上人和行李，这么重的任务只有老车担当得起。老车不含糊，风雨无阻，陪父亲接人、送人，从没歇过班，先是姐，后是哥，再是我，前后将近十年。父亲说老车是功臣呐！

人可以老，车也可以老啊！老车身上的毛病越来越多，就像父亲的白发越来越多一样。老车经历了多少次小修大修，不知道，只知道父亲和车一块老去。父亲用车送姐时骑得稳稳的，二十里下来不喘气，还能一只手握把一只手扶着姐和行李。轮到送我时，我却越来越为坐父亲的车提心吊胆了，父亲和老车都在尽力支持着，但难免会有把不稳的时候，我担心，怕老车坚持不住，现在，父亲需两手扶车，再用腿把车顶住，我才小心翼翼地坐在车上，老车咯吱咯吱的响一阵。

唉，老车该退休了。

雨丝织成的轻纱飘摇着，屋瓦上的水滴不紧不慢地落，像自然的计时器。

一夜的雨，早上的阳光。我闻到泥土的清香，鸟儿的歌唱，想着一切都要绿起来，就像冬天这个老人将要再次年轻。可是今年的春不是去年的春，时间一直在向着走。

又该上车站了，隔着窗户，我看到老车又站了起来，它还是那副老样子，斑斑的铁锈，嶙峋的骨架。老车！它不能歇息，倒下了还要站起来，因为它还要送我三年。

父亲收拾起工具箱，把我的行李绑好，像往常一样。

雨后的路很泥泞，父亲努力地稳住车把。我的眼泪滚落到湿润的地上，又要下雨了。老车啊老车，你还能送我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