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色 最早的春色在心里。某一日清晨,行在路上,淡淡的暖气流拂过眉梢脸颊,有一丝温润,突然觉出春天的气象。水面起了波纹,浅浅的,一圈又一圈漾开,经冬的薄冰早已融化。碧绿绿一潭春水,入手微凉,有些初春意思了。 和薄冰一起化开的是山阴处的残雪。雪化了,山依旧现出冬日苍茫,气息是厚的,厚得质朴,只是那质朴里多了新鲜。 散步的时候,不经意发现夹道垂柳抽出嫩绿,各类树木枝头冒出翠色的细芽,油亮中泛着绿意,让人心里一动。低头四顾,草地上盈盈铺了层新绿,满目都是新鲜的气息。 没有风的时候,水面不动声色如明镜,山的倒影、树的倒影、楼的倒影、人的倒影、天空的倒影埋藏其中。岸边水浅处,野草参差不齐地立着,刚苏醒一般,犹自痴痴地回不过神。偶尔一阵风吹过,才愣愣地摆摆身子。 初春的山最好看,一洗冬日苍白。颜色还是薄的,却有含而未发的生机。生机如茶香,不能太满,满则没有回旋。新绿境界空无,空无到底虚空,是空明吧,空且明亮,令人远望,或许是怀想,最好是怀想。怀想春天,怀着春色,怀着春情,少年烂漫最珍贵。宋人作《怀春》诗,我只记得“老夫只觉禅坐好,儿辈争论句法奇”一句。 春色的春是花叶相貌,色是大地元神。《青华秘文》说元神是先天以来的一点灵光。春天里,万物更新,先天灵光光耀大地,四野一股活泼灵气。傅玄《塞北行》赞灵气优美,万里驰芬芳。这灵气像是春色,春色落在“万里驰芬芳”一句。太阳常常是金黄的,分外柔和,透出恬淡与安详,轻轻铺洒在四周,混合有青草味道的泥土气息也在四周。高山林间河道,巨石磊磊,绿色的苍苔峥嵘无言。 春色是青草,是红花,是绿树,是新茶。青翠碧绿的新茶在玻璃杯里吸水、饱满、绽放、旋转、沉降。热气袅起,一股清香微微袭来。是茶香,也是兰香,兰花悄然吐枝,鲜嫩玉色的长节上,浅黄色花蕾吐半截舌头,散发出香气四处飘浮。 春色是茶,春色也是酒。酒总让人有春色。陶然是春色,熏然是春色,宛然是春色,飘然是春色,酣然是春色。祖父为人严谨,穿对襟褂子,扣得紧紧的。酒后才将一身秋风换作满堂春色。许多美酒以“春”命名,古人笔记多有所载,富水春、若下春、土窑春、石冻春、竹叶春、梨花春、罗浮春、瓮头春、曲米春、蓬莱春等。 《说文解字》认为“春,推也”,有春阳普照,万物滋荣之意。春色大抵是轻灵的,也有例外。譬如《游春图》,画春游情景,以青绿着色,用笔细劲有力,着色浓丽鲜明。时代久远,浓丽是褪了,老成一卷苍茫。春日苍茫比浓丽鲜明格调高。远山上以花青作苔点,人马若豆,但刻画不苟。那些人描法工细,以色晕染面部,可见神采意态。那些马各尽其妙,站立走卧腾跃奔飞之姿不同。咫尺山水竟有千里之势。 《游春图》据说是展子虔传世之作,沈从文怀疑,也有人根据画中人物头上戴的幞头、建筑部件形制论证并非隋朝原作,而是北宋摹本。隋朝也好,北宋也好,真迹也好,摹本也好,无关紧要。 《游春图》的好,好在春意,好在春色。画中树叶吐绿,桃杏争春。一水自左上而流,渐至中间,水面宽阔,微起皱波,小舟轻泛,天际水天一色。两岸三两游人,或步行伫立,有人骑马,有人随其后。小桥连岸,坡后有农舍,山谷中树林密布,白云缭绕,寺庙隐现。 《游春图》的好,好在笔下的怀春之情。《游春图》的笔触里有惜,珍惜的惜,也是爱惜的惜、怜惜的惜,笔下气息小心翼翼。《游春图》中的春日过了一千年,春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那些树一茬一茬枯荣换代。《游春图》中的游人不老,春日不老,春色不老。清澈的山林水泽,与一场贵妇人的风雅春游一齐载入史册,苍茫的春色千年不绝。 先秦郑人喜欢春游,春日里,男男女女到城外溱洧之滨踏青游玩,有人身佩兰草,有人手捧芍药。春秋战争之多者无如郑。战乱频繁,无尽苦难,阳光和山风洗濯的通透是清凉引,引出无边的春色、无边的春意、无边的喜悦。 那年在绍兴,坐在潺潺流波的兰亭曲水边,一条竹影斑驳流动,载荡杯盏,徐徐而下,停则取饮杯中酒,乘兴赋诗。诗不足道,诗意甚好春色甚好,呼吸里有癸丑暮春之初的明媚,与永和九年那场修禊事一致。 人间春色十分,王羲之得了一分,展子虔得了一分,王希孟得了一分,白居易得了一分,孟郊春风得意马蹄疾,得了八钱……余者归众人。 “逢春不游乐,但恐是痴人。”白居易说的。 流 水 暮春去山里,经过一条小溪。阳光下,流水幽幽剔透。红花已经谢了,绿叶越见苍绿。松针之绿,杉木之绿,槐叶之绿,柳条之绿,杨枝之绿,栎树之绿,枫林之绿,菖蒲之绿,芦苇之绿,触目皆绿。偶尔绿里一片红,是未谢的映山红,妍妍开着,略见颓然,在绿中躲躲闪闪。 映山红红得正艳,这艳不是风情的艳,艳丽中有朴素。映山红独独开来最好,其美在孤寂。红得孤寂,人才生出怜悯心。我见过一大片山场蓦然盛开的映山红,热热闹闹,惊心动魄。风吹来,竟有狐鬼气。想起《源氏物语》里,高高的红叶林荫下,四十名乐人绕成圆阵。嘹亮的笛声响彻云霄,美不可言。和着松风之声,宛如深山中狂飙的咆哮。红叶缤纷,随风飞舞。恍恍惚惚,记忆中的红叶幻化成了映山红。 泡桐也开花了,紫色的花,一朵朵高高如云在河堤上。车摇晃着前行,一层层的绿,风一吹,新绿老绿嫩绿苍绿浅绿深绿叠在一起。干净碧青的草一拨拨在眼前涌动,山风清凉,松树杉树挺立壮美。春日阳光穿过,深邃静谧。人淹没了,在春绿中,化入深山。 通体翠绿的山,流水逶迤而来,白亮亮自山头到谷底,冰洁如月光一样流下,引得人停车伫步。远山的树、河岸的草、山野的风、田园的茶,一切的一切,刹那寂静,如同溪滩边的石头,静默无有言语。岸边那些不知名的野草湿漉漉的,茎是湿的,叶是湿的,在流水的汩动下,瑟缩摇摆。花是流水今世,叶有明月前身。流水里也有叶的梦,春梦夏梦秋梦,还有寒夜里的冷梦。 那水流在河里,人觉得柔软,掬一把入手,水顺指缝淅淅沥沥淋下来,柔软中又多了轻嫩,掌心清凉,手背清凉。 老家也有这样的流水。每回雨天,对门流下白亮的山水。田畈溪流不绝,两岸的树竹,映在水里。绿色的水,蓝色的天,青翠的树影竹影交融一起。水中游鱼很少,常见麻虾。麻虾不好动,如一滴墨凝在水底。人伸手想捉,指头刚到河面,那虾才触电般闪开。 夏天,河里热闹些。浣衣人提着篮子刚回家,三五个孩子又来了,卷起裤脚捞虾子,用玻璃罐装着。偶尔还能捞到泥鳅,粗且长,腮边几根灰须,长而细,随身子摆动。有人穿了布鞋,不好下河,岸边目光灼灼地看着。 到了晚上,小河越发好看。星星一颗一颗一跳一跳地冒出来,漫天星火冷冷璀然。月亮钻出山嘴,斜斜挂在天上,像大家闺秀款步从容走出月亮门。 点滴,淅沥,潺湲,滴答,哗哗,涓涓,淙淙,咕噜,咚咚,哗啦,一切流水柔情,宛然其中。只要不是石破天惊的滂沱洪峰,听觉上总有美感。即便是洪水,过了平滩后,也变得安安静静,流过一个村子又一个村子,进入深流。 山与水感觉不同,水是公安性灵,山是竟陵文章。袁宏道在《叙小修诗》称其弟之作大都独抒性灵,不拘格套,从胸臆流出,有时情与境会,顷刻千言,如水东注,令人夺魄,文章的瑕疵也是本色也是独造之语。性灵如此,没得说的。 肉身沉重,需要性灵来舒缓。 山有俊丑险奇恶,水一律斯文漂亮。穷乡僻壤的水与闹市喧嚣的水一样,一样有静气。江南小桥流水载动乌篷船漂过浮萍飘来渔歌声,皖南秧田流水蛙鸣不绝。秦淮河的流水,脂粉气消退了,只有六朝古意。黄土高原的流水,性灵依旧,映照着蓝天,还有光秃秃又瘦又干的山。皖南的流水,打湿了山中的鸟啼,打湿了行人的衣摆。 人在水边待得久了,思想也是湿润的,梦里亦水气弥漫。那年在江南,曲折走过迷宫式的长巷短巷,走过小桥流水,走入霏霏也想入非非。 闲散时候,去看流水。水流在那里,如同时间,任你看或者不看。河道一脉轮回的流水,生命的过程一览无余。坐在流水旁,人有种易碎感。像沾满露水的花不断飘下来,地面残红一片。时间如水,生命如水,孔子站在水边才有逝者如斯夫的感慨。滑入低谷的流水,不像西下的太阳,明日清晨还会从山间冉冉出头。 古中国诗文,常常有水气,杏花春雨是水,过尽千帆是水,泉眼无声是水,洪波涌起是水,更有一江春水,桃花流水。承天寺内庭下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还有竹柏之影。那是最浅的水,不能流动的水,中有闲情。 积水有闲情,流水隐隐是仙气。苏轼泛舟赤壁,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月亮自东山升起,徘徊东南星辰之间。白茫茫的雾气横贯江面,水光连接天际,小船如一片芦叶浮越流水。人有冯虚御风,遗世独立,羽化登仙之感。 水是万物之源。水有灵气有静气,水为财,聚水则生财。自洪荒以来,人皆逐水而居。先是为了饮用灌溉,远古先民部落旁水声潺湲。近水而居,洗了多少尘世浮躁,独得一片清凉一片清净。 有一日在流水旁,踏着松影,踩着苔痕,山高树大,水落石出。遮天蔽日的树枝、青藤、老树、葛根,还有金银花、石蒜、车前子,像炼丹的草药。山石头,流水,又像入定的所在。哗哗的水响与呼呼的山风交织一起。偶尔飘来一片残叶,零落成宋词的婉约。人躺在流水边,阳光在头顶闪烁摇曳。心底也隐隐生出乘风归去的仙气。 听到流水的声音,能感受到生命之静美,这声音让人听来忘我。那日过桥,水边浣衣女手起槌落,一槌又一槌,干脆简约如晚明散文。木槌是剃刀,衣物如李贽。李夫子被当政者以“敢倡乱道,惑世诬民”罪名逮捕,狱中理发,引剃刀割喉,道一声受用。 捣衣声中,几个乡人安然路过。流水的气息涌来,细微而庞大的气息包围着人,幽僻,质朴,入得灵境,肉身仿佛消融了,如同古人墨迹。笔尖的流水,缓缓在宣纸上流动,萧疏的墨色静静延伸,有此岸的守候也有彼岸的眺望。从滚滚红尘到一心入洗,线条越来越平缓,进入清寒枯瘦的秋水期,水流声越来越低,越来越平,幻化成深山一泓清泉自言自语。 澳门的雨 想念起澳门的雨。 去过几次澳门,每回总是逢到雨。雨穿过板樟堂的路面,打湿了楼头高耸的洋房,大三巴的头脸入眼明净荒寒。观音大士塑像洗尽了浮尘,庄严清新,泛着幽幽的光。曲折走进迷宫式长巷短巷,和风连绵浮想也连绵,细雨翩翩浮想更翩翩。 很多年前,初入澳门,船从香港码头离岸,兜头是场大雨。午时到澳门,雨势方才小些。天色晦暗着,走进小巷子,陡然觉得悠长宁静。风轻轻吹,是斜斜的秋风,空气新鲜而润泽,绵密的雨脚,紧跟身前脚后,凉凉的水意贴着肌肤。 左右商铺流出一帘帘雨线,深深浅浅轻轻重重叮叮咚咚一滴滴敲击地面。近旁恰有一小饭馆,穿过屋檐雨,雨飘在脸上,头面温软。人立定了,雨下得又大了一些,越发觉出檐雨如帘。雨打湿院墙,也打在临街的窗上,打在庭院景观树上,往事苍茫的意蕴便弥漫眼前了。 侍者领着我们坐在小餐台边,清风自门边吹来,是遥遥的海的气息,也有饮食的气息,雨的气息,红尘嚣嚣的气息。饮一杯清酒,浅平碗、小陶瓷杯盛饮。清酒滋味清新略携微辣,像温和而坚韧的澳门,几度风雨,面目依旧宛然。几个人低声闲聊,坐到午后。 雨小了些许,一个人散步回客舍静坐,翻翻书,看面前苍然蜿蜒的巷子。外面有淅沥的雨声,有来往的脚步声,偶尔还有车声人影。窗口一丛花草,被雨水洗刷得干干净净,透着青绿翠嫩。人看着花草,花草也看着人。 易君左写成都的诗,似乎也可以用来说雨中澳门: 细雨成都路,微尘护落花。 据门撑古木,绕屋嗓栖鸦。 入暮旋收市,凌晨即品茶。 承平风味足,楚客独兴嗟。 在澳门没见到过“绕屋嗓栖鸦”的景象。常见一种玲珑可人的燕子,腰身一圈雪白的羽毛,比家燕略小,当地人称小白腰雨燕。雨燕敏捷矫健,一群群、一队队唧唧欢叫,如群蜂出巢,不可计数。 澳门的街头车马喧豗,行人如织,晴天里,有一些金碧辉煌。不独有易先生诗中说的“承平风味”,更近乎辛弃疾词里的景色:“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集过前人两句诗形容澳门的况味,以为颇恰当: 喧然名都会,吹箫间笙簧。 若梦游仙瀛,金宫赤霞烂。 下雨时,灯红酒绿的喧嚣消散了些许。在街头东走西顾,眼前好像变成了黑白色的旧照集,明艳的行人也横生三分朴素,城市在一种昏黄暗淡的光影里憧憧驰逐。雨冲淡了澳门的声色,那些时代侵蚀的遗痕渐渐浮现,让人凭吊让人摩挲让人遐想。异国女子擦肩而过的香气,盈耳的市声,一切的声音、颜色、气味在雨丝空蒙中缓缓流动,沉静而朦胧,人恍恍惚惚如坠梦境,似醒非醒的午梦,春天的梦,又像是哈代、萨克雷、巴尔扎克描摹的文字梦。 澳门很多老街,躲开了闹市的喧闹,僻静又古典,像是旧小说插画。下雨时,更别有一番况味。倘或雨不大,每每收了伞,让雨点滴一些在身上。马路偶有浅浅的积水,浮漾湿湿,看上去是亮亮的灰,干净整洁,像块墨玉。迎光则微明,背光即幽暗,有水墨意思,又有禅意。 雨有时会引起人一点淡淡的乡愁,澳门的雨只是让我怀古,一时入神。港口的船停了又离开,街巷行人聚了又散。撑把伞在雨中缓缓走着,飘散一缕清逸的古典韵味。不论是黑布伞或是花布伞。伞下心绪总有些闲散意思,闲在形体,闲在心里。几片榕树叶悄悄坠入微雨细风,随后紧贴地上。 在澳门见过几棵老榕树,粗且大,近前看,只见树干,不见树冠,在鼎沸的市声灯影里寂寂独立。松山一带绿荫参天,榕树须藤低垂,根结盘错蔓延,沧桑又壮观。雨中看古树,雨滴挂在树叶尖,晶莹剔透,慢慢变形,灿然坠下。不多时,树叶尖又聚集了新的雨滴,如此周而复始,分不清旧雨新雨。 那年去澳门,住在海边。清晨早早起来,站在窗前眺望,海水辽阔,雨水也辽阔,像有说不出的心事,滞留着惆怅不肯停歇。看不见繁忙的港埠,几只船悠游其间,黑沉沉、灰蒙蒙的海平线如雾似烟。 每年故乡春夏之交,难见晴天。雨中看看樱花、梨花、桃花,是十足的情致。雨下得久了,泥路狰狞,也徒生气闷,觉得憎恶。澳门的雨,并不使人厌烦,因为是下下停停,停停下下,不是整月整月的连阴雨,也或者我只是过客,驻足无多。 澳门的雨天,人很舒服。在住宅楼之间小路漫步,偶尔飘来阵阵饭菜香、脂粉香,三五男女施施然结伴而行,街上车子减速了慢慢礼让过路客。迎面走来的行人,擦肩而过的刹那,把雨伞斜斜歪向一边,彼此相视,莞尔一笑,寻常岁月的礼乐风景最让人低回。 故乡的野菜 故乡对于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分,只因钓于斯游于斯的关系,朝夕会面,遂成相识,正如乡村里的邻舍一样,虽然不是亲属,别后有时也要想念到他。 ——周作人《故乡的野菜》 立春前后,畴垄开始耕作了。一头头水牛拖着沉甸甸的犁具,垂头挣扎向前。农人尾随其后,手执牛鞭。所谓鞭子,不过是细长的竹枝,并不舍得直直抽打下去。铁铧一圈圈掀开沉睡经冬的水田,草腥气和着泥土味扑面而来。这时田埂上常有几个孩童在挖荠菜。与犁田的农人一体,成为民俗画。 荠菜是皖西人暮冬至春时的节令野菜。走在乡野间,不时看到几个垂髫的女孩拿一把挑铲或者小锄头,挎个竹箩,蹲在地上挑荠菜。荠菜有大小多种,故地所生者甚小,一丛丛扁平的荠菜紧钉在地上,只能从土中将它们连根挑起,又称地钉菜。 在地头田尾挑荠菜,是最诗意的劳动,因为有得玩,事后还有得吃。荠菜色如翡翠,叶带锯齿,吃在嘴里有点涩,轻嚼几下却口齿生香。做法很多,可炒食,能入馅,做馄饨甚宜,故乡人多用作烫菜。将荠菜放入平菇的香汤里,挖半匙猪油,鲜气一下子就上来了。碧绿的荠菜锅底荡漾,淡褐的平菇几番沉浮,入口淡苦,微有清香,能品出苦尽甘来。 荠菜与豆腐可做羹,入嘴浓淡干湿。与腊肉同炒也好,腊肉表里一致,煮熟切成片,透明发亮,色泽鲜艳,黄里透红,肥不腻口。金黄的腊肉有厚实的富贵,荠菜碧玉,带着清凉的苦味。一时甘苦自知。 荠菜慢慢老了,开出花,马兰头来了。 马兰头是故乡春时常吃的野菜。正月天暖和起来,阡陌间马兰悄悄冒出新芽。过些时日,新绿疯蹿,即可摘来吃了。明人写诗赞马兰头滋味之美,让人忘却酒肉。这大抵是富贵人家吧,平民眼里到底酒肉金贵的。祖父生前说,肉炒草鞋底也好吃。 马兰头剁碎后拌豆干、芝麻油,春风拂面,婉约如小令。食后得清凉味,足以抵消酒肉的肥腻。 马兰是乡野常见的野菜,故乡的路旁、田野、山坡常见。马兰头夏秋之交开花,或紫或白的小花。 绍兴民间的童谣,“荠菜马兰头,姐姐嫁到后门头”,让人浮想联翩。小时候最希望自己有个姐姐。还有绍兴人念:“荠菜马兰头,姐姐嫁到瓦窑头。”说当年瓦窑头一带人以制砖瓦、缸甏为业,穷工春时粮荒,野菜度日。聊备一说。 故乡也有童谣:一二三四五六七,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一串极长的数字,并无寓意,朗朗上口而已。 天气暖了,河里春水碧绿,与岸上麦苗秧禾颜色互映。竹笋冒尖,蚕豆、豌豆开始拔高抽茎,芦苇爆出新芽。马兰头老了,树阴处湿地上,紫红色的襄荷生出花苞,红彤彤像笋尖。襄荷滚刀切,用青椒爆炒,一时怡红快绿,艳而不俗。还可以和豇豆、辣椒、生姜一起泡入菜坛子腌食,脆生生可作下饭小菜。 襄荷模样粗壮,腰身浑圆。襄荷的名字却风雅,像旧时大户人家深锁楼阁的闺秀,云鬓玉颜,柳眉凤眼,着一袭绿萝裙,撑一把印花布伞,袅袅婷婷走过,如朵莲迤逦池水。 襄荷不仅入馔,也能入药,马齿苋更是如此。小时候,背部生痈,红肿胀痛,不得着衣。照仿医书,以马齿苋捣烂敷在患处,竟得痊愈。只是患处留下了一个疤痕,那是故乡野菜在我身上的印记,时间挥之不去。 我喜欢凉拌马齿苋。取其嫩茎夹叶,用开水烫软,切细放醋,洒上芝麻油,炒吃或凉拌皆可。这道菜做了几次,马齿苋入嘴滑嫩清脆,酸酸甜甜,伴着淡淡的清香。后来吃过一次马齿苋扣肉,肉味丰腴,抢去风致,不如凉拌见本色。野菜之佳美,须不离本色。 故乡的野菜,郎菜名头最大。 关于郎菜有一故事。说某户人家儿媳被人强占,逼得新郎逃进深山,饥不择食,只好以野菜果腹。后来那儿媳逃出家来,见郎君餐风饮露,依然俊朗如初,寻思那野菜有救命养生之功效,故称它为“郎菜”。故事不可当真。或者故事都当不得真,所以故事开篇都说很久以前,让后人无法追究。小时候很喜欢听故事,现在也喜欢,但没人说了。 郎菜幽居空谷,隐在深山中,如绝代佳人,是一种通体微绿泛白、淡红带绒的野菜。用它配羊肉、胡萝卜、菌、粉丝,盛在白瓷盘里,丝丝相扣,缕缕粘连,让人舌底生津,齿隙留香。郎菜放香油小葱配腊肉清蒸也好,为风味独特、溢香爽口的郎菜扣肉。还有人将郎菜做成茶泡水饮用,据说味香爽口。 故乡的野菜,以野水芹居首。水芹叶子细小,根茎一节一节空心,生在低洼处的溪水小河边。小时候去河边玩,手一扭,顺手带一把水芹回来放辣椒清炒,倘或掺一小块腊肉,我能多吃一碗饭。野水芹有奇香,入嘴天马行空,又孤峭桀骜。早春的水芹轻嫩一些,清明后香气始浓郁。隔水就能闻出蓬勃的野气。 除了水芹,故乡水边湿地多蔓生有鱼腥草,叶肥如荞麦,茎紫赤色,食来腥气汹涌,我从来不敢染指分毫。 先秦的山坡上长着蕨菜和薇菜,我的故乡亦如是。蕨菜向阳,易采摘,而薇菜喜阴,多长在河沟山谷间,采择殊为不易。薇菜模样好看,刚长出来时,顶部曲卷如耳,毛茸茸的。将其棉絮状绒毛去掉,摘去芽株上的嫩叶,用开水焯透晒干揉搓即可持久柔嫩。 周作人《故乡的野菜》一文提到的鼠曲草,我的故乡也有。做法与绍兴人家差不多,也是春天采嫩叶,捣烂去汁,和粉做糕。 鼠曲草乡俗称茅香,惊蛰后,杂草现绿时,从田头地角、山落荒地上冒出来,毛茸茸一小撮。茅香茎细长、淡黄色、秆直,叶片扁而质厚,上有微毛,有香气,捏在手里颇软。茅香清明时开花,圆锥花序,淡黄褐色,有光泽,花顶成坨。 茅香含香豆素,可制香可入药,故乡人只用它做茅香粑。茅香洗净后捣成凝膏,淡绿如芥末。将浸泡好的糯米磨成粉,添水与茅香膏揉成团,软硬适中,而后做成粑,以腊肉、竹笋、粉皮之类做馅蒸熟。口味不同,馅可自选。熟后的茅香粑颜色墨绿,香、糍、软。每年三四月,故乡人家总要蒸几笼,饭前饭后贴锅边或在灶炉内烤而食之。贪食者,还备有茅香干末不时备用,味道不如新鲜茅香。我在杭州吃过茅香粑,当地称为草饼。吃在嘴里,味道不正,大概是做不得法,选料不精之故。 故乡的野菜,大抵他乡也有,那是中国野菜。有种豆腐,如果也能算野菜的话,别处似乎不容易吃到。这种豆腐并非豆制品,食材为树叶,山民俗称神仙槎,学名叫作双翅六道木。 神仙槎叶有奇香,放凉开水中揉搓,渗出汁,以柴灰点卤成豆腐,凝如绿脂,颜色碧翠。即做即食,隔夜即化为一汪碧水,遁去无痕。 神仙豆腐切成薄片,撒上白糖,绿波之上点点冰心,或者加入红酱,万绿丛中一朵红,美味之外,入眼还有绝好的颜色。也可以将其切块,温水煮开,加盐、葱花、芝麻油。以勺舀食,让人惘然,觉得浊气去尽,心头有明月清风拂过。 那日郊游,野地偶遇野蒜,兜头有旧事感,三十年前吃过很多野蒜。老家后山都是菜地,春夏之际地角生有野蒜,祖父与我拔回家煎鸡蛋。野蒜切成碎末,掺入鸡蛋拌匀,以香油煎至两面金黄。金黄透着碧绿,是金玉满堂,也是金玉富贵。少年时并不喜欢那味道,觉得冲,三十年后再吃,唯有清香与闲逸。 童年口感,觉得野菜滋味有诡异的地方。今日吃野菜,大抵闲逸,闲情与逸气。 故乡是有很多野菜的。 故乡人采食的野菜还有泥蒿、苦菜。泥蒿加蒜泥爆炒,有冰雪消融风味。乡农取鲜嫩的苦菜去根,洗净过水焯,揉去汁,颜色蔫了,柔软如同泡后的茶叶,微微香涩,加小葱拌炒,清苦里有一些鲜艳,配米粉做成苦菜粑粑,颇让人回味。 《本草纲目》记载,南人采苦菜嫩者,暴蒸做菜食,味微苦而有陈酱气。南人口腹之欲广褒,大有神农之风。我怕苦,早年吃苦太多,现在连苦瓜、苦茶也常常避而远之。人生多苦,口味多些清香多些甘甜多些芳美,肉身受用。 野菜的好,依时令而来,顺应天时。春天的荠菜,暮春的马兰头和草头、薤,夏天的蒲公英、苦菜、马齿苋……这里有岁月时序,有乡土节气。 故乡遍地野菜,随生随灭,再平常不过,因为生在田间地头山林草地的缘故,有一股淋漓的元气,荒年可度日。明人朱橚作《救荒本草》,录四百多种野菜,或叶可食或根可食或果可食,济世之心拳拳,读来心热。丰年里,那些野菜被好食者采来,入菜入药入酒入茶,化成唇齿的缕缕滋味,是另一种福泽绵长。人生之富贵不过一饭一蔬自适愉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