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最高的山在海上。 山为一座岛,岛谓一座山。山名曰大金山岛,远浮在杭州湾外的东海。 霭霭的阳光里,我乘船来到岛上。岛上人稀,猴多,脚刚踏实岛上的林荫道,前方的树梢便“哗啦啦”地动了,愕然间,一群猕猴攀树而至,眼神熠熠。我们想近前瞅看,猴群中一声长啸,似片片树叶遁入林间,踪影霎时不见了。 岛上树多,多得让人难以抛开路径信步而走。直立的、分蘖的、歪躺的、虬曲的,一棵棵、一丛丛地挡在道旁,压在头顶,让你路旁去不得,脖颈伸不得,脚步疾不得,视线远不得。 豆梨、白檀、枸骨、牡荆、薜荔、红楠、海桐、乌桕、丝棉木、南蛇藤、天竺桂、野生香樟、舟山新木姜子…… 同行的友人识树,说着一棵棵树名。树木粗大,老成怡然,远比我们这些访者年长。它们几百、甚至上千岁了,抿嘴不言,把日转月移的时光藏在苔藓纷披的身上,收在粗粝沉静的枝上,涵在婆娑轻盈的叶上。 道旁崖壁上横斜出一棵朴树,壮似野象,扭曲如蟒,树干铜锈般褐黝,铁铸似朗硬,周身的筋络俯仰起一个个陈年却生动的瘿结,蕴积出岁月深处的雄奇。它古远高韵的身子何朝所萌,它突如其来的样式何力所致?人,忖思不出。 树木是古老的,攀爬的藤也是古老的。两根茶缸粗的褐色藤蔓麻花似地扭结在一起拔地而出,伸向空中,半空里被一茎略显细微的藤萝穿隙而过。它们当初最早的一系,实难想象是怎样的。经年的腾挪里,它们又是如何伸扯的?时光对山水树木的撮合,人,也难猜度得出。 山林少花多果,树上、草上缀满了酡红锦红的籽实,嫣红点点,一路旖旎,为山林描涂上了绚丽的色彩。枝杈上、草茎上,不时地有鸟儿啁啾,那时令的山果,是它们等待了又一年的珍馐佳肴。 平旷处有坍圮的青砖屋址,树木掩饰了屋的走向与多寡。屋基一角砖石砌筑的一方灶膛里,斜斜生出一棵枝蔓繁盛的野桐,述说着这多年前屋中的烟火味。 屋随泉筑,泉引人掬。废弃的屋基不远处,汩汩地响着眼山泉,草木遮蔽了水的来,又掩饰住了水的去,只留下从山的胸腔里哼出的浅浅低唱。 再行,茂林里露出一孔隧道样的洞口,树藤垂织其上,挡住了好奇的目光,难知其深,也不晓洞中模样。同伴说,这岛上20世纪60年代前后驻扎过部队,这隧洞也许是部队挖的坑道,那路边的旧屋场,或许是原来的部队营房。 山道拐拐弯弯,引我们来到山顶。山顶仄陡,建有高耸的白色小楼。那是雷达站,亦为夜航的航标塔。 楼门紧闭,楼前的半圆形台阶可供人驻足憩息。回身俯瞰,山的形状放大为了岛的式样,似菱形的梭,又似昂首的船,立足处,便为船的最高处。举目顾盼,岛的两侧不远处各卧着座小岛,似鲸,像龟,这便为脚下大金山岛伸臂相挽的小金山岛和浮山岛。抬头远眺,大海茫茫无际,远远的海面上只有点点的几艘船影慢慢驶过。 天蓝蓝,海蓝蓝,云暖暖,风暖暖。柔柔的阳光照下来,山林一片恬谧,偶尔的几声鸣叫,衬出了山林静美、鸟鸣悠长。 峰回路转,下山途中,我们看到了岛的另一面。顺着海边的防波堤道行走,在海山相接处,我又见到了一个隧道式样的坑道口。这坑道会和先前看到的岛那面的坑道相连吗?坑道由水泥石块筑就,坑道口裸露,我冒胆走了进去。坑道通直,道壁了无文字,十多米深处一方石墙拦住了去路,遗憾中慢慢退出。忽然,坑道口外石缝水泥粘结处一行细微的字进了我的眼中。我俯身细看,字迹刻写着“一九六二年十二月十七日”, 字下面刻画着一只站立着的虎。看得出,字和画是在水泥涂抹后半凝固状态时用坚硬的细铁棍刻下的。 “一九六二年”, 是防御蒋介石集团“反攻大陆”的备战时期。想象得出,这东海里的近海岛屿该有着怎样的临战状态。假若这坑道为原驻军所建,那刻写人便应当是位军人了。这位军人他有着怎样的相貌,刻写时他年龄几何? 我蹲在坑道口,眼系在字迹上,心里升起缕缕的联想。“一九六二年”,这也是我的出生年,十二生肖中的虎年。现如今,我已老,那位刻写人想必也已老矣。他故乡何处,今日他又在何方? 坑道口前长满了芙蓉菊和垂盆草,开满了香香碎碎的狗娃花和野菊花。身后的海水微澜不惊,洒满澄澈的阳光。头顶上有几只海鸥低低飞过,送来了它们好听的吟唱。 归途的船艇驶离岛岸。回首别离,迎面的山坡上几丛树林轻轻摇曳,是海上的清风拂到了岛上,还是那群迎接我们的猕猴在向我们致意挥别? |